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枯叶难烧】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古剑二沈谢夏乐夏无差现代未来架空]一无是处   作者:君若白 文案 The things I can't control decide my fate. 这个世上的谢衣,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少了。——BY本座症状轻微请服用白加黑 *背景不明,大约是未来世界(流月文明部分)与近似现实AU(下界部分)混杂体,时间轨或有混乱。 *基于原著剧情的放飞。 *如有不在控制范围内的OOC,请勿打脸~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夜,谢衣,乐无异,夏夷则 ┃ 配角:闻人羽,阿阮,叶海 ┃ 其它:古剑奇谭二   一无是处·正篇   第 1 章   “谢衣,醒醒,”沈夜的手指划过陈旧的书页,在尘封的诗句上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痕迹。然而隐约的焦糊味道破坏了这难得的诗情画意,他伸手推了推一旁睡得人事不省的谢衣,“你的布丁糊了。”   “什么……糊了?”谢衣睡眼惺忪地从臂弯里抬起头来,一撮呆毛颤巍巍直指天花板。   “布丁,”沈夜一脸满不在乎,“你的。”   “……布丁?布丁!”谢衣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在跟裹在身上的毯子搏斗过程中,数次堪堪把沈夜踹下去。   沈夜见惯不惊地往旁侧挪了挪:“何必这么紧张,消防系统会处理。”   “不是这个问题!”谢衣难得地露出焦灼之色,“我费了多少工夫才仿制出这么一个原始的烤箱啊,整个飞船上也不过就这么一台!”   沈夜不置可否:“有AI全程自控的你不用,全是自找的。”   谢衣终于摆脱了绒毯的束缚冲进厨房,赶在烤箱自己把自己红烧之前救下了他的布丁。一番倒腾之后,一块热气腾腾散发着奇异焦糊香气的炭状物被盛在骨瓷碟子里,放到沈夜眼皮底下。   沈夜掀起眼帘,看见谢衣笑吟吟地在碟子的另一端望着他:“老师,尝尝吧?”   现在是光纪年3102年,随着科技发展及资源日渐枯竭,LY827上的人类早已摒弃了传统的食物,而是以高浓缩的各类药片来维持日常营养需求。烹饪逐渐退出生活舞台,虽并未从这艘悬浮于广袤宇宙中的飞船上完全消失,也不过是作为富贵人家消遣取乐的活动而存在。   沈夜作为这艘飞船实际意义上的最高领导者,其实并不热衷于这种消遣。寻找食材实在是一件太过繁琐的事,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个简洁有效的放松方式。但如果有人愿意做好了端到他面前,他也不是不可以降尊纡贵地尝一尝。   可是当沈夜拿起放在一边的勺子时,他又犹豫了,因为这团焦炭实在与他在资料上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常规菜肴相差甚远。   “老师?”谢衣端着碟子的手往前伸了伸。   ……那种焦糊之气越发严重了,沈夜又抬眼看了看谢衣,对方眼中是一派热切坚定,好像恨不得写一份保证书来证明此物可食用,犹豫数秒,沈夜终于视死如归地用勺沿刮了薄薄一片“布丁”送入口中。   “怎么样?”谢衣有些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沈夜的表情,“这叫焦糖巧克力布丁,是以前很受欢迎的一种甜品。”   沈夜点了点头:“糖和巧克力没吃出来,焦倒是做得分毫不差。”   “还是失败了,白费我这次加了这么多料,还专门起了名字。”谢衣懊丧地把碟子往沈夜手里一塞,“本来想着做好了就算今年送您的生日礼物,既然失败就算了,不过我心意到了,老师到时可别说我白眼狼。”   “哦?这玩意还有名字?”沈夜艰难地又咽下一口,浓郁的焦味沿着舌面一直蔓延进食道,他饶有兴致地问谢衣,“什么名字?”   谢衣仍沉浸在布丁烤砸的悲伤中难以自拔,好一会儿才闷闷回答:“……锦衣夜行。”   “锦衣夜行?”沈夜用勺子拨弄着碟子里卖相凶残的所谓前代甜品,果不其然在一团焦糊中间拨出几片融得不成样子的白巧克力和零散的金色糖豆,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看还是叫仰望星空吧,这布丁是夜空,白巧克力是云,糖豆是星星。”说着煞有介事地用勺子把那团不明物搅和成更加惨不忍睹的情状,然后故作惋惜地叹口气,“唉,可惜,搅成这样就不能吃了,真是浪费了你一片苦心。不过老师会记得你的心意,等有空也给你做个正宗的死不瞑目……不,仰望星空派?”   谢衣恼怒地从沈夜手里抽回碟子:“你那死不瞑目还是留给华月吃吧!她肯定乐意效劳!”   沈夜看着谢衣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岳教授?教授,你没事吧?”乐无异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旁的岳锦夜时而蹙起双眉,时而唇角含笑,实在不知道这位AI界的传奇人物在参什么禅,只好求助地看向同来的夏夷则,对方只是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   谢衣正暗自背对着沈夜作切齿状,只恨没在布丁里加一包牛皮糖彻底黏住某人的牙,恍惚间却觉得自己的肩膀正被谁轻轻推搡着,耳边沈夜的笑声也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岳教授。   岳教授?……是的,岳教授。他心下黯然,然而仍旧固执地不愿睁眼,似乎停留在自欺欺人的黑暗中,就能够离被唤作谢衣的从前更近了。   僵持一阵后,肩膀上的手离开了衣料,犹犹豫豫地搭上了他的额头。岳锦夜蓦然睁开眼,看见一张足以挂在路边做交通指示灯的大红面皮。   “这位同学,你是……”   “是热的!是真的人!啊,不,我是说——”乐无异在指尖触到对方额头的一瞬间,顿觉一股热气自体内迸发,直冲天灵,激动得语无伦次,“您这么有名,原来真的是个活人!不对,我……你……岳教授……”   一旁的夏夷则眼睁睁看着乐无异的精神力上贯九霄,把头顶的呆毛捋得笔直,然而又在数次祸从口出之后懊恼地瘫了下去,配合着乐无异满脸“跪舔男神”的表情,还真是——不忍直视。本着普世救人的善良本心,夏夷则抬脚走上前,把乐无异从桌子上扒下来扔到一边:“岳教授,我是生模系机武方向的学生夏夷则,这位是生模系AI方向的学生乐无异。”   “哦,原来是学校派来协助我的学生。”岳锦夜微笑着点点头,努力忽视夏夷则身后那两束闪亮发烫,杀伤力堪比伽马射线的目光,“小组明天才正式启动,你们来早了。”   “不早!不早——”乐无异正兴奋,不防被夏夷则暗中碾了一脚,呲牙咧嘴地收回了向男神告白的长篇大论。   夏夷则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解释:“确实这样没错,不过之前系领导说您这里事务繁忙,正好我们今天到校,听说您在,就想过来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难为你们有心,我也是刚回来,暂时没什么要帮忙的。你们路上辛苦了,不如先回去休息。”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打扰教授了。”夏夷则说着,扯了扯乐无异的衣角,示意对方赶紧走人。   乐无异一脸遗憾地向门口走,一面小声嘟囔:“帮不上正忙,帮帮倒忙也行呀。”   夏夷则闻言送给乐无异一个白眼,对方讨好地咧嘴一笑,偏巧碰上肚子瞅准时机叽里咕噜作响,倒好像配音一样。夏夷则被逗乐了,不再打算跟乐无异计较:“走吧,等了这么久,都到饭点了。去不去吃八哥酸辣粉,你不是念叨一个暑假了吗?”   “好吧,唉,可是……”乐无异偷偷回头瞄了一眼办公桌后的岳锦夜,头上的呆毛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一时?”夏夷则理智上颇能理解乐无异一见岳锦夜就蛞蝓状态全开的怪象,然而情感上实在无法产生共鸣,于是不由分说拖着乐无异出了门。   岳锦夜并非对乐无异的热情一无所觉,只是碍于性情平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只装作不知情,低头翻看学术期刊。   “哟,刚走开不一会儿,你的家园就有新收成了!”地质系教授叶海笑咪咪地靠在门框上,“春天种下一篇论文,秋天收获千万忠粉,有你的啊。”   “看你说的,”岳锦夜不赞同地摇摇头,“不过是个普通学生。”   “普通学生?你可太小看人家了,”叶海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那个长的像混血的可是前国安局局长的宝贝独子,另一个么……背景更深厚,连我也打听不出来。”   岳锦夜闻言有半秒钟的愣怔,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笑着合上书:“你真是地质系的?我怎么看你像新闻系的,挖得一手好料。”   “那自然了,地质考古一家亲,考古是什么?考古是挖前人的八卦,我卖他们个面子不跟他们抢,只好来挖挖你的八卦了。”   “说不过你,”岳锦夜无奈地举手投降,“饭点了,你是来找我吃饭?”   “冰雪聪明!听团子说有家叫八哥酸辣粉的还不错,去试试?”   岳锦夜蓦然想到了那个热情得好像一颗小太阳的学生,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去食堂吧。”   “啊?太没情趣了吧,又去食堂?”   “那要不去我家?我给你煎鱼排?”   “算、算了,您老那鱼排长得跟蜂窝煤似的,我还是宁愿吃饭堂大妈的猕猴桃炖南瓜。”叶海连连摆手,轻车熟路地从岳锦夜抽屉里翻出饭卡,推着对方出了门。   第 2 章   “老师,叫我来有什么事?”谢衣推开实验室的门就被惊得倒退一步,“老师,你——”   蹲在墙角的沈夜握着满满一把小米,颇为不满:“大惊小怪,喂鸡没见过?”   见过喂鸡,没见过您老喂鸡,谢衣一面腹诽,一面好奇道:“老师今天怎么突然有兴致做这个?”   沈夜的手指上沾了水,便有小米粘在他的指尖上,几只没抢到食的小鸡崽团团拱了过来,橘色的小嘴一下一下地啄着沈夜手指上的米粒。沈夜见状便把左手的小米一股脑地洒在地板上,解放了自己的右手,又在旁边烘干了水渍,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看这些鸡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谢衣蹲下身来,聚精会神地审视着围栏里的六只小鸡崽,黄澄澄毛茸茸,简直就是教科书里家鸡幼崽的标准范例。按理说实验楼里用到活物的科室就那么几个,莫非这又是从瞳哪里搞来的新型品种,是能在几个小时里长成大鸡的超级赛亚鸡,又或者是能一小时长一对翅膀的黄金圣斗鸡?谢衣思索着拎起一只鸡崽,上下左右捏了个遍也没捏出什么门道来,不,捏出了一泡薄屎大抵也能算门道之一?   谢衣愁眉苦脸地去洗了手,悻悻然投降认输,向沈夜承认自己的钛合金眼什么都没看出来。   沈夜毫不意外:“别说你,就算是我也看不出来。”   诶?!谢衣怒视沈夜,后者浑不在意地从兜里摸出一根银针,重又蹲下身:“这里面有一只是仿生鸡,我找给你看。”   老师你这样真的很像上古时代影视资料里表现的某种只存在于深宫的某从业人员啊,谢衣默默吐槽,紧接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把握住了沈夜举着针的右手,声音都激动得颤抖了:“您说……这里面有一只鸡,是假的?AI控制的?!”   “是啊。”沈夜挣开谢衣,面无表情地捉了一只小鸡在左手,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捅了小鸡崽的菊,捅完一只又一只,行云流水毫无犹豫。终于在第五只的时候,沈夜收起了银针:“就是这只。”   谢衣瞠目结舌地看沈夜面瘫着完成了这一系列惨无鸡道的□□,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原理?测直肠温度?”   沈夜瞥了谢衣一眼,把挣扎不休的AI鸡崽往对方手里一塞:“我在它□□内放置了模拟排泄的部件,用针能试出来。”   “啊?是老师设计的?!太厉害了!”谢衣把小鸡崽捧在掌心细细打量,完全看不到一丝破绽,“这和真的鸡完全一样啊!”   “不一样,它没有生命。”   “可它和真的生命简直没有任何差别!”   “没有差别?”沈夜冷笑一声,从谢衣手上拿回鸡崽,白光一闪,银针直贯鸡崽头颅,鸡崽登时不动了,“这就是差别。”   “老师,你、你这是干什么?!”   沈夜一派悠然:“不用紧张,回头送到工作台上返返工,它不就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谢衣无言以对。   “你看,这就是AI,你戳中它的死穴,它立刻就会停止运作,没有挣扎,没有不甘,而你修好它的零件,它又可以没心没肺地活蹦乱跳,丝毫不记得自己受到的伤害。如果你对它不满意,可以调出它控制中枢的指令重新书写,如果你觉得它好用,你可以复制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AI。”沈夜一字一句地说,“没有自由意志,不具独一无二,这就是一个AI和生命的最大区别。”   “是的,那又如何?只要AI能让人们活的更好,那不就够了,何必一定要亲手创造生命呢?”   “飞船上的资源日趋枯竭,人口日渐凋零,疫病也……这些,想必你知道。”   “……是的。”   “我们经历过毁灭性的灾难,侥幸将我们的文明传承下来,可是终有一日,所有的人都会死去,到那时,谁来传承文明?AI吗?外貌做的再像,内心仍不过是一团死物,它们最多能够承担记录者的职责。”沈夜疲惫地闭上双眼,“生命思维的不可控性,才是一个文明得以发展的根基,我所要的,不是只会执行指令的AI。”   “老师……大祭司……”   “一时有感,说的有点多了。”沈夜睁开眼,微微笑道,“谢衣,我问你,你究竟为什么愿意从事枯燥无味的AI研究?你身体条件得天独厚,明明可以去做更有意思的事。”   “可我希望我能让大家过的更好,这是最有意思的事!”   “哦?更好?”   谢衣坚定地点点头:“是的,我希望我能像老师所说的那样,创造出真正的生命,甚至让AI能完全地承载人们的记忆与感情,永远地把我们的文明传承下去。”   “死生亦大事,创造生命……又怎么会那么容易……”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我就做个最精致的AI送给老师,这样我们不需要经历生死之苦,也能够亲眼见证文明的传承,不是很好吗?”   “谢衣,今天这番话,我希望你牢牢记住。”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么……岳锦夜在清晨的微光里睁开双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停地挑着踢踏舞,把他从沉睡中拉回现实。   可我已经不记得前一刻的梦境了,岳锦夜自嘲地笑笑,以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争取能第一时间赶回生模系办公楼修改学期初研讨会上的演讲稿,却没料到撞见了乐无异。   初秋的早晨颇有些凉意,乐无异穿着外套仍觉得冷,只好不住地在办公楼前的台阶前跳上跳下。看见岳锦夜走过来,乐无异的脸腾地红了,半晌才讷讷道:“岳教授好。”   岳锦夜点点头:“小组开会没这么早,你要不要回去补个觉?”   “不,不用了!我是专门……专门来等您的。”乐无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等我?是有什么事么?”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研究AI,这是我近两年的研究成果,我想……能不能请您过过目?”乐无异递过一个沉甸甸的文件夹,“如果……如果您能指点我一下,那就更好了。”   岳锦夜接过文件夹随手一翻,匆匆浏览了几页,笑着说道:“我早上正好有空,可以看看你的文章,你是愿意留个手机号等我看完联系你,还是愿意去我办公室坐坐?”   “啊,能去您那里真是太荣幸了!”乐无异喜笑颜开,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那……联系方式,我还能要吗?”   “自然可以。”岳锦夜见他如此开心,心里也颇高兴,“走吧,上去再说。”   乐无异前一晚纠结了许久,左右睡不着,便熬夜整理了自己精心研究的成果报告,分别打印装订好,预备着一大早就去办公室堵人。没成想事情如此顺利,好像做梦一样,他看着岳锦夜翻看论文时沉静的侧颜,迷迷糊糊地想,我粉了多年的大大终于被我GD到手了,这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吧?   岳锦夜仔细地阅读乐无异送来的论文,不时与他探讨两句,一开始乐无异还精神百倍地答着,后来口齿就越来越模糊,最后直接两眼一抹黑,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岳锦夜见状,忍俊不禁地取了休息室常备的薄毯替乐无异盖上,重又坐回桌后翻看材料。   等到乐无异终于离开黑甜乡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四十,在看清挂钟的一瞬间乐无异的脸就青了,反倒是岳锦夜见他醒了,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早安,那边有杯子,可以自己去冲咖啡。饿了柜里有面包,随便吃。”   “岳教授,我——”   “没关系,早上看你就像一宿没睡,年轻人身体好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那……岳教授,我的文章您都过目了?”   “嗯,你是个有潜力的好学生。你文章里有一些点特别有意思,回头咱们再探讨。”   “现在就可以——”   “先吃早饭,吃完再说。”岳锦夜不由分说地把乐无异赶去吃东西。   乐无异心不在焉,三两口吞了一袋面包,被噎得直翻白眼,赶忙喝了两口咖啡,偏又被呛住了,一时好不狼狈。终于搞定了早饭,见岳锦夜正打量自己,乐无异的脸又红了:“岳教授,您有什么专业问题要跟我说?”一早上尽顾着脸红,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肾上腺素分泌过旺,是时候一展雄风找回场子了!   不料岳锦夜只是摆了摆手:“不急,我倒是挺好奇,你怎么会喜欢AI呢?”   “我妈其实也是研究这方面的,一部分算是耳濡目染吧。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谢衣谢教授的研究成果,”乐无异说着,眼中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那实在太有趣了,AI做的小宠物,和真的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虽然只做成了一个,谢教授还嫌不满意,可对于我来说,那真是太了不起了!谢教授真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可惜——”乐无异眼中的神光逐渐黯淡,“生不逢时,没能碰上谢教授风华正茂的年头。但是,后来我知道,世界上还有您!他们把您叫做‘小谢衣’,说您的才华丝毫不逊于谢教授,甚至有可能超越他。从那时起,我就把您当做我人生的标杆,我愿意追随您的脚步,探索无穷的未知世界!”   “哦?真是愧不敢当。”   “怎么会?我是真的这样想!”乐无异拼命摆手,“我做梦都想让您当我的导师,真的!”   “是吗?如果是这样,我就再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现在看来,是谢衣不在了,而有朝一日,我也会老,也会死,到那时你的标杆又是什么呢?你会为了什么而继续钻研AI?”   “我,我……”乐无异张口结舌,“我是个肤浅的人,从来觉得什么好就要什么,觉得什么有趣就学什么。您说得对,我从来只想着追随前人的脚步,而到了您说的那个时候,我研究AI做什么……这个问题,今天之前我从没想过。那……您能告诉我,您是为什么要研究AI吗?”   “我?”岳锦夜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桌面,声音平缓,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的家乡是一处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难见日月、资源匮乏,每每为了一点资源的去处,大家都要争论很久。”   “世上竟然还有那种地方吗?”   “我倒希望真的没有……可惜,由于资源日益短缺,气候变得愈发恶劣,有许多人罹患恶疾、病痛缠身,以至于英年早逝。我们那儿的人丁也因此越来越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这样的惨状没有一刻不包围着我。”   “您的同乡……太可怜了。”   “你说得对,大家都太可怜了。所以我从小就想,有没有一种方法,能稍微帮帮大家?一开始我立志要当一名医生,直到我遇到我的恩师。”   “岳教授的老师?那一定是很厉害的人了,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我的老师异常出色,无论天赋、胆识或者是担当,在我看来,即便是现在,也没人再能望其项背。就好像天边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如冰如霜,不……其实他曾经……”岳锦夜温柔地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岳教授很尊敬他吧?听上去你们感情很好。”   “我们之间……呵,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和你差不多大,也许比你还小一些吧,他也问我为什么要学医?我说,我学医,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不要再受病痛折磨。如今想来,那真是个天真得——甚至有些好笑的答案。”   “不会啊,这不是个很好的愿望吗?”   “哈……当年他也是这么说。不过他随即又说,医术再高明,也只能救可救之人,而对于病入膏肓的人,照样无计可施。后来我成了他的学生,他要我学医之余,更要去钻研AI。AI和真实的生命不一样,只需要定期更换零件,它就能永远运转下去,这样,也许再过一些时间,我的同乡们就可以依托AI维持生命、传递意识,不用遭受生死离别之苦。”   “天呐!原来岳教授是半路出家,您取得现在的成果真是太了不起,太不可思议了!”   “是么……如果当年不是我的老师,我也许就不会学AI相关了。”   “那您和您的老师研究得怎么样了?”   岳锦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算是小有成效吧,但真实生命和人造AI的距离,真的是太远了……可惜,后来我就离开了家乡,之后这许多年,除了梦境,我再也没能回去。”   “原来,岳教授是为了同乡……”乐无异沮丧地低下头,“我没有这么高尚的愿望,也难怪想不出研究AI的目的了。”   “人都是很固执的……尤其在选择要走哪条路时,更是半点不能强求。所以我也没法告诉你,AI究竟该用来做什么。我只能说,你最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那就是你自己的路。”   “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乐无异若有所思。   岳锦夜此刻却一扫之前的颓靡情绪,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对啊,比如说现在到了午饭时间,我就想去吃饭了,你要不要一块儿来?”   第 3 章   “谢衣,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华月意味深长地审视着对面的人,“以前每次到了聚餐的时候,你不是一向蹦跶得可欢?”   谢衣奄奄一息状摊在椅子里,左手托着脸,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子里的菜:“嗯……今天有点饱,没胃口。”   “你跟一个AI狂人谈什么美食,”瞳灵活地操纵着刀叉把半只鸡的骨头拆了个彻底,“他说不定觉得电子元件比这些菜好吃。”   华月赞同地点点头:“是啊,就算是我们也难得能吃一回实餐,你要不喜欢吃就别糟蹋,我拿前两天瞳新配的营养素和你换怎么样?”   “……还是不用了,我……”   “到底是什么?吞吞吐吐不像个男人。”   谢衣盯着被他搅成泥状的菜肴愣了几秒,才开口回答:“不……没什么,只是今天早上老师请我吃了点东西。”   “哦?共事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几次大祭司请人吃东西呢。”华月不由有些好奇,“是他买的还是亲手做的?”   谢衣回想了一下早上的场景,闷闷道:“……他亲手做的。”   “天!今天是个什么日子,阳光普照飞船吗?就连小曦也难得碰上一次,不,我看就连小曦也没碰上过!”一向与沈曦交好的华月闻言大感惊奇,八卦之心止不住地翻涌上来,“大祭司全知全能,做的东西一定也很不错吧?”   谢衣正跟满盘子菜做搏斗,半晌才腾出嘴来说话:“……一言难尽。”   华月这下连菜也顾不上吃完,匆匆起身离开了。   “她这是?”谢衣不解地看向一旁施施然顺着鸡肉脉络走向切肉丝的瞳。   瞳意味不明地笑笑:“今天上午大祭司刚把我们俩叫过去,说是要筹备一年一度的庆典,问华月有没有什么好的提议。”   “然后?”   “然后华月说去年已经叫小曦扮了兔子跳舞,今年总不能换我们这群老骨头扮动物上去膈应人,非常为难。”   “所以?”   “所以她听了你的遭遇,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比如说叫大祭司现场表演炭烧章鱼,古印度飞饼,或者银丝拉面?”瞳观察着谢衣的神色,又问,“你觉得如何?”   谢衣浑身僵硬地回了七杀祭司两个字:“呵呵。”   沈夜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仍如往常一样在办公间里交待天同祭司雍门狄与外界文明洽谈事项。不料手边的传感屏忽然亮起,华月难掩兴奋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大祭司之前布置的任务,属下已有头绪了。”   “那么就按之前商定的办。”沈夜一句话打发走雍门狄,转向传感屏,“你是说筹备庆典的事?”   “是的,属下今天和谢衣一起吃饭,从他那儿得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特地来请求尊上批示。”   听见谢衣的名字,沈夜脸色微沉,随即点头道:“你说。”   华月高兴地拿出一张菜谱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却没注意沈夜的脸色愈发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当众下厨?”   华月没料到沈夜变脸如此之快,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讷讷低头认错。沈夜面色稍霁:“错不在你,这事我自有主张,你先去忙别的。”   “大祭司在庆典日与民同乐,也算一桩妙事。”瞳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何况大祭司舞刀弄铲叱咤锅灶之间的英姿,肯定有不少民众愿意亲眼一睹。”   沈夜的脸又黑了几分,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随手一摁桌旁面板,自动门缓缓滑开,露出谢衣的身影。   “老师,我……”谢衣刚张开嘴,看见沈夜一张黑得堪比灰道的脸,话又麻溜地顺着喉咙掉回肚子里。   “你来得正好,原本今天上午也该叫你一起商量。”沈夜重又看向华月,“廉贞,你说你的主意是破军告诉你的?”   “不……不是,只能算是受他启发。”华月看出沈夜心生不满,连忙出言解释。   “哦?是什么样的启发?”沈夜阴测测的目光又回到谢衣身上,后者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全无所知,清清白白。   “嗯……是这样,破军祭司刚刚提到您今早曾请他吃您亲手做的东西,所以属下——”   沈夜点头表示知道,而后毫无挽回余地地驳回了她的提议,华月怏怏地断了传感网,去忙别的事了。   “公报私仇?很好。”办公间内诡异的沉默维持了一刻后,沈夜冷冰冰地开了口,“我怎么不记得今天早上请你吃了什么东西,竟然还是我亲手做的?”   谢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憋着笑躬身回答道:“老师真的请学生吃了东西的。”   “是什么?说来听听。”   “闭门羹。”   “……”   门页应声而锁,岳锦夜拔出钥匙的时候,乐无异依然处在一种昏昏噩噩的狂喜晕眩状态中不能自拔,直到抵达教职工食堂的大门边,才勉强从锦夜大大的夺目光环里争回了一缕神智。   岳锦夜说教职工食堂学生饭卡不能用,把乐无异安顿在座位上就先去取餐盘。乐无异趁此空隙欣喜若狂地给夏夷则发了条炫耀信息:“岳教授邀我在教职工食堂共进午餐呢!羡慕吧XD”   很快得到了夏夷则的回复:“大概是被你的论文腻歪到了,要去食堂刮一刮油吧(╯▽╰)”   乐无异老大不高兴,正准备狠狠打击一下对方,岳锦夜端着两个盘子回来了:“乐同学,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先给你拿了个空盘,你自己去自助区挑菜吧。卡我已经刷过,你直接过去就好。”   “这怎么好意思?耽搁您一上午,回头还让您请我吃饭。”乐无异很不好意思,想了想一拍桌说道,“不如改天我请教授去得月楼吃饭吧,那儿私宴菜单上的鸿运满堂和海参豆腐羹味道真没的说!八宝圆子也不错!”   岳锦夜笑着推了乐无异一把:“赶紧去打菜,不然一会儿都没了。”   乐无异喜滋滋地捧着盘子走了一截,估摸着岳锦夜听不见自己说话了,犹豫了会儿还是拨了个电话:“喂,夷则——”   “怎么了?”夏夷则仿佛早就料到乐无异会按捺不住,电话刚通就接了起来。   “嗯哈哈哈哈,”乐无异拿着手机先傻笑了一阵子,“岳教授人可好了,专门花了一上午来看我的论文!”   “是么?那他有没有被你的真情打动?”   “什么真情啊,应该说是技术含量!”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夏夷则还是摇摇头以加重反驳语气:“凡你论文,但凡提到AI仿生,必提到谢衣或者岳锦夜,只要提到这两位教授,就算是几十个字的背景引入,你都能写得缠绵悱恻深情缱绻,不是真情是什么?”   “哼,你这是嫉妒!不就看不惯我成功抱上男神大腿吗?有本事你也去抱一个!”   “老师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亲自教导我,不劳烦乐公子操心。”电话那端的夏夷则很淡定,淡定得有点五行缺肉,命里欠揍。   乐无异忿忿不平地挂了电话,一边拣菜一边把夏夷则及其恩师从头到脚奚落了个遍。不就是差辈幼驯染嘛,仗着自己家背景深厚从小抱大腿了不起啊?看小爷我教教你什么叫天降胜竹马,浓缩是精华!   耳边传来嘟嘟的忙音,夏夷则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机,向面前干练的女生伸出手:“抱歉,重新自我介绍一下,BPI太华分局实习生,夏夷则。”   “百草天罡特种部队星海部成员,闻人羽。”扎着高高马尾的女生沉静地与夏夷则握了一下,“通知说这次行动有两名BPI人员参与,还有一位是?”   夏夷则还没来得及回答,岳锦夜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背靠门板的闻人羽一个不防,踉跄着向后退去,被一双手稳稳接住:“小丫头,反应力有待提高啊。”   闻人羽满脸通红地站直了身子:“对、对不起。”   叶海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把二人请进岳锦夜的办公室:“我是偷偷溜进来打盹的,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啊。”见夏夷则一脸戒备的神色,他清清嗓子补充道,“叶海,BPI总局成员,本次行动组长。小朋友们,幸会。”   夏夷则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组长好,我是——”   “不用介绍,我之前看过你们的资料。”叶海说着走到窗边往下扫了几眼,整肃脸色向二人说道,“这次把你们提前叫来,是有些事项需要单独交待。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希望你们都能牢牢记住。”   闻人羽夏夷则对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协同岳锦夜出差,表面上是去各地考察,进行地质勘探AI化的前期调研,实际上是去调查十七年前的捐毒惨案,这一点你们应该都知道。本次行动小组共有成员五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AI界知名学者岳锦夜和本校学生乐无异。”   夏夷则听到乐无异的名字,下意识地弯起嘴角,而闻人羽抱臂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叶海继续解释道:“捐毒惨案的幕后作俑者一直没能被揪出,不可不说是一大隐患。虽然该地区已经被封闭,但难保惨案不会再度发生。当局对此十分重视,加之近年又得到了一些新消息,几经筹备之下,才决定开始这个行动。”   “可是我们并不算最出色的人选,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是不是有些草率?”夏夷则疑惑道。   “我们不是孤军作战,BPI当然会安排旁人协助。不过最近秦陵也不太平,天罡和总局一时抽不出那么多人手。”叶海见闻人羽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说,“况且捐毒惨案□□事关重大,诚然多数人都是为了防止惨案再度发生而前去调查,但难保没有心怀不轨的势力打算利用惨案□□研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IBPO才会在惨案发生后定下条约,限制该地区人员出入。我们这回以学术调查的名义申请入境,以我和锦夜的教授身份,也比较容易获批。不过这次行动的真实目的,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你们不能向其他人透露。”   “是,一切听组长安排。”   “我指的不仅仅是乐无异。”叶海停顿了几秒,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对于我们本次的任务,你们了解多少?”   “十七年前两国交战,我方一度推进到捐毒国首都外,对峙过程中天降黑雨,雾瘴陡生,凡接触者均丧失神智,互相残杀,引发大面积骚乱。一日后异象消失,捐毒首都内民众士兵无一生还,我方军队亦遭受重大伤亡。”闻人羽毫不犹豫地回答。   “年轻人记性就是好,”叶海笑吟吟地看着二人,“还有吗?”   年轻的小组成员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听说过琴川大疫吗?”   “前朝末年的琴川大疫?首恶欧阳少恭不是早已伏诛?而且琴川与捐毒相隔迢迢,这两件事发生时间也相差近百年……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夏夷则不解道。   “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了。”叶海看了一下时间,“确实如夏同学所说,这两件事看起来并无联系。但是根据BPI近年来的查证分析,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两个共同点,第一个是恶性感染传播与发作速度,第二个是一个人……谢衣。”   夏夷则联想到岳锦夜在业内的绰号,似有所悟。   闻人羽道:“以前是听师兄说起过,谢教授当年曾向百草谷发起警告,但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叶海颔首:“是的,当年所有人都认为谢教授一介学者,所说不足为凭,没想到数十年后惨案真的发生了。可惜,当我们再掉回头去查看谢教授是否留下过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却发现那些材料都神秘消失了。导致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直到锦夜出现。”   “岳教授被AI界誉为‘小谢衣’,难道他真的是谢衣后人?”夏夷则提出自己的猜想。   没想到叶海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二人:“这是我们在琴川大疫的残留档案中找到的唯一一张谢衣影像,你们看看。”   闻人羽接过照片,相纸簇新硬挺,上面的图像却泛着年代久远的暗黄,一看便是旧照翻印。夏夷则就着闻人的手瞥了一眼,不由呆住了:“这是……岳教授?!”   “岳教授?”闻人也吃了一惊,她只在网上浏览过岳锦夜的资料,没见过真人,所以一开始之下并没发现照片中人与岳锦夜十分相似。她仔细地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确定,“这照片的风格,一看就是很久之前拍的,不要说谢教授已经失踪,就算还活着,也不可能像岳教授一样年轻啊。”   “实际上,锦夜很有可能与谢衣本人有不为人所知的更紧密的联系。谢衣是AI界不世出的天才,虽然他的活跃时期不到两年,但我国乃至国际上目前公认的AI原理都是他提出的,而他失踪之后,相关方面的研究立即陷入瓶颈,直到锦夜出现。经过BPI的调查,他的行为与思维方式与百年前的谢衣如出一辙,仅仅以巧合解释太过勉强。当然,我们所拥有的谢衣相关资料有限,并不能百分百肯定他就是谢衣,毕竟也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去年年初,锦夜主动找上BPI,说他有兴趣协助调查捐毒惨案,我们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合作。无论他是不是谢衣,BPI最关心的,仍旧是惨案□□以及防治措施。”   “果然事关重大,”夏夷则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如果全程瞒着无异,那我们为什么非要带他一起去?他并没有受过什么特殊训练,我担心……万一……”   “你和闻人的身手,我信得过,何况还有我。再说,你们不知道锦夜也是个搏击高手吧?”   叶海拍拍夏夷则的肩,“乐无异有他不得不去的理由,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放心吧。”   一直盯着照片的闻人羽这时开了口:“组长,我看这照片里的女人似乎和谢教授很是亲密,而且胸前还别着BPI的徽章,BPI之前没有试图从她那儿获取消息吗?”   “小丫头好眼力,”叶海满意地说道,“她确实隶属BPI巫山分局,可是百年前她与谢衣一起失踪了。如果她在,我们手头的现有材料会丰富许多。”   闻人羽点了点头,正要再问,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活力四射的声音:“什么?岳教授您同意我做您的研究生啦?!我真是,真是——”   “我只是说可以给你个机会,可没答应其他的。”岳锦夜温和的笑声随后传来,“现在是观察期。”   叶海听见走廊上的说话声,暗暗懊恼自己一开口跑火车就忘了观察敌情,赶紧上前想从闻人羽手上拿回照片,而闻人羽慌张之下却把照片掉在了地上。夏夷则连忙蹲下想帮忙拾取照片,不料手忙脚乱之下薄薄的相纸好像粘在地上一样,三个人六只手怎么都抠不起来。   ——岳锦夜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团团蹲拣皂片的景象。   第 4 章   沈夜发现谢衣身影的时候,谢衣其实已经面壁将近一个小时了,所以在门倏忽滑向两边的瞬间,仍自神游天外的谢衣像一根水灵灵的嫩葱以标准的姿势倒栽了进来。   “口令不是告诉过你了?”沈夜冷眼看着谢衣揉着额角抽着气起身,“以后不必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谓的事上。”   谢衣借着揉脸的手遮挡,暗中观察沈夜的神色:“这不是怕老师您还生气么。”   “生气?”   “就那天,老师不是还请我吃了顿闭门羹……”   “呵,年纪小小心眼倒不少。”沈夜想起前几天的乌龙事,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凡事都和你计较,我早就该心衰而亡了。”   “就知道老师心胸宽广,才不会和我一般见识。”谢衣喜笑颜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我听说……老师这儿有好东西,能不能先给我看看?”   沈夜怔了怔,脸色蓦地冷了下来:“赤霄也太不知轻重,什么事都往外说。”   “不是天玑殿下说的,是……是我猜的。”   “哦?赤霄一贯与你不对盘,现在你反倒替他打掩护?谢衣,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何时关系这么好了?”   “真是我猜的!今天去生灭厅查阅资料的时候,天玑殿下刚好回来,对开阳祭司抱怨说就那点拿不上台面的花花草草,也值得大祭司那么欣喜若狂什么的……我想最近老师一直在忙着探测WD017号行星地形和植被,大概是有了什么新进展——”谢衣一着急,和盘托出了全部经过,话都出了口才发觉不对,生生吞掉了后半截,“嗯……所以想来问问老师上次放出去的探测仪是不是传回了影像资料,还有没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   沈夜面沉如水:“他既然当着你面抱怨我,肯定不止这些话,还有什么你也一起说了吧。”   “这……”   “说。”   “是。天玑殿下说我们身为上古流月文明后裔,却要与WD017上愚昧无知、蠢钝难驯的生物共处一行星,资源同享,和跟……牲畜争食并无两样。大祭司的行为,简直就是,是……自甘堕落,自贱身份。”   室内一阵寂静,谢衣甚至能听见气流划过睫毛的轻微声响。   沈夜眼帘垂着,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叫人摸不准他的情绪:“你怎么看?”   “我自然是站在老师这边的!”   “我这边?我这边是什么意见,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WD017上的文明虽然远落后于我们,但是我们之间完全可以建立互惠互利的有力合作,他们提供资源,我们提供技术,大家和平共处,不是很好?”   沈夜极为短促地笑了一声。   “老师,我说错了?”   “没有,你说的……很好。”沈夜把握在手里的袖珍传感屏递给谢衣,“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记住,活下去才是我们唯一的目的。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谢衣慢慢地点了点头,实际上全部注意力都被小小传感屏上的如画风景吸引了——阳光明媚,顺风和畅,花红柳绿,碧草如波,尽管不够精致、不够完美,却是最自然最纯粹的生命的颜色,充盈在每一个角落。——这样的美景,如果能置身其中,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谢衣幻想着,眼睛里好像盛满了散碎的星辰,明亮得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沈夜注视着这样的谢衣,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岳锦夜微笑着看手忙脚乱地冲自己打招呼的叶海:“叶大教授,我不记得今天我什么时候邀请过你来办公室。”   “咳,你这儿环境好,我是不请自来,随便溜达。”叶海笑得阳光灿烂,紫外线指数直逼危险值。   “你来也就算了,带坏学生们可不好。”岳锦夜看向叶海身后的闻人羽和夏夷则,“我是岳锦夜,你们应该都是调研小组成员吧?让你们久等了,抱歉。”   “岳教授好。我,我是闻人羽,来自百草天罡星海部。”   岳锦夜点点头:“欢迎你。”   刚才的混乱中,夏夷则在最后一刻捡起了相片,却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此时趁着闻人羽自我介绍,就偷偷地把手往后背了背,没想到被眼尖的乐无异逮了个正着。   “咦?你们刚刚在看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夷则你别藏,我都看见了!”   夏夷则一惊,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叶海就笑着接过话头:“是啊,我昨天刚得了一张美女照片,特别漂亮,锦夜和这位小同学有没有兴趣看看?”   “为老不尊。”岳锦夜哭笑不得,摇着头走开了。   叶海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别呀,锦夜你正当盛年,不知道荡漾了多少少女的春心,怎么能这样自贬呢?”   乐无异老早就蹿到夏夷则身旁,伸着手去夏夷则背后够照片:“什么大美人能让你这么慌张,我也要见识一下!”   夏夷则被乐无异扑得连连倒退,瞅着空把相片往闻人羽手里一塞,用腾出的手制住乐无异,低下头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乐无异的耳朵一下子红了。   闻人羽接过相片,不动声色地塞进口袋,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乐无异跟夏夷则闹够了,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子,讪讪停了手,朝对方打招呼:“唔,同学你好,我叫乐无异。”   后者淡定地回应:“闻人羽。”   经过这虚惊一场的小插曲,BPI特工和天罡战士都觉得略有些精神不济,于是整场小组见面会就在岳乐二人你捧我逗电波频送的和谐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所以大家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三天后我们启程前往江陵进行首站勘测。”岳锦夜关掉投影,“晚饭时间到,放学了,同学们。”   闻人羽率先收拾好笔记起身,却赫然发现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在动——其他三个人,都有志一同地注视着坐在她身后的乐无异。闻人羽好奇之下转过头,发现乐无异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满面酡红地坐在座位上,脸上的表情很奇妙,如果非要在闻人羽有限的经验中搜寻合适的词句来形容,大概……大概和程廷钧谈起自己年少时心仪的女神一样吧……不过——女神?闻人羽下意识地以为乐无异看了那张相片,可相片明明在她口袋里,难道说……她循着乐无异的目光朝前看去,岳锦夜修长的身影倚在投影屏边上。   叮!闻人羽脑洞里的灯泡,亮了。   然而岳锦夜觉得有些难堪,他不是没接触过热情的学生,但乐无异显然比其他人更与众不同。看着乐无异,岳锦夜总难免产生错觉,仿佛下一秒对方就会手持高香把他供在台子上三拜九叩。虽然不是主要因素,但当初同意学校把乐无异安排进调研小组的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看中他的学术热情,就当下的情况而言,却不知道是对是错。岳锦夜求助地看着叶海,却发现后者正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乐无异,似乎觉得这孩子是个真正有趣的小玩意儿,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夏夷则算是几人中最淡定的一个,慢条斯理地撤回目光收拾好东西,见乐无异仍旧一副哈喇子四溢的痴汉相,毫不留情的一脚就跺了上去。   “嘶——”乐无异猛然被一脚踩醒,迅速地摆出纯真的笑脸,“岳教授,谢谢您中午请我吃饭,不如晚上我回请您吧?”   闻人羽站在前排,觉得乐无异身后无形的大尾巴摇得好像螺旋桨。   “不用这么客气——”   “没关系的,正好今天大家第一次见面,就一起去吧!叶教授和闻人也来!”   岳锦夜有些无奈地婉拒:“我和叶教授晚上还有事,就不搀和你们年轻人了。”   “哦,这样……”乐无异怏怏地摸了摸呆毛,忽然又高兴起来,“也好,得月楼的私宴我还没来得及订,等改天订好了再请您和叶教授!”   终于把乐无异拖出了岳锦夜的杀伤范围,夏夷则长长地出了口气:“好了,晚上你打算去哪儿吃?”   “这……不如去吃烤串?配冰啤简直绝杀!”   夏夷则看看一旁的闻人羽,低声出言提醒:“闻人同学是女生,你怎么让人家去喝冰啤?”   “不用费心,”闻人羽连连摆手,“我自己去找饭馆,不用麻烦你们。”   “怎么能这么说?闻人你也太见外了!”乐无异转过身,“以后几个月咱们就要同吃同住了,说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和夷则算是东道主,你又是女孩子,我们当然要照顾你一些!”   见外?话说回来,我们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吧?难道不是你太见内?闻人羽心里默默吐着槽,却还是被乐无异洋溢的热情感染了,于是没有再拒绝:“那就多谢了。”   “那咱们去哪儿吃好?得月楼不吃私宴没意思,反正回头还要一起去的。剩下的……要不去吃火锅?寿司?还是西餐?自助?对了,我看永宁路上新开的那家海鲜自助不错,要不咱们吃海鲜去?”乐无异看着夏夷则,后者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又转过头来询问闻人羽,“闻人是客人,你来决定吧!”   闻人羽听乐无异报餐名,仿佛听着ATM机哗哗往外吐钱,头疼之外还隐隐地觉得肉疼,想了想还是说道:“我看……不如就去吃烧烤吧?”   “你喝冰啤?能受得住?”夏夷则颇有些怀疑地打量着闻人羽的身板。   闻人羽自负地一笑:“以前一有机会就被教官和师兄带着出去喝,多少也练出来了,不用担心。”   “好啊!”乐无异爽朗地笑着,“庆祝咱们有缘相聚,今晚不醉不归!”   三人一路聊着向校门走去,绯色的斜阳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拉出三道长长的影子。   第 5 章   “沈夜!你给我解释清楚!”   华月一惊,抬头看见赤霄怒气冲冲摔门而入,不由皱起眉头拦在沈夜面前:“天玑殿下,请注意言行。”   赤霄冷哼一声:“我们谈话,要你插嘴?!”   华月正要反驳,被沈夜制止:“廉贞,你先出去。”   赤霄冷眼看着华月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转回头说:“沈夜,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哦?”沈夜并没有立刻回答赤霄的质问,慢条斯理地翻阅手边的材料,“本座并不记得殿中有阁下这样不知礼数的祭司。”   赤霄被沈夜的冷淡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沉默片刻,强压着怒火道:“紫微尊上,就入驻WD017一事,我希望听听您的意见。”   “本座的意见?你不是看到了?”沈夜不紧不慢地打开日程表,指着红色标记的日期,“破军已找到破界方法,近两年LY827通往WD017的通道就可以基本构筑完毕。通道完工后,我们就可以进入WD017大气层,寻找合适的时机下界,挑选栖居地。”   “大祭司的决定,似乎并未与殿里其他祭司商量过。”   “不需要,本座不过知会你一声。”沈夜打断赤霄未及出口的反驳,“你可以提出异议,不过——不具备参考价值。”   “哈!堕落到和蝼蚁争食?这就是你的决定?!”赤霄怒极反笑,咬牙说道,“还真是杀伐果断,英明神武!”   沈夜闭上眼,不愿再与赤霄多做纠缠:“你说完了?本座事务繁忙,不方便招待你。”   “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赤霄见沈夜一副刀枪不入的表情就忍不住怒从中来,然而他也明白,无论再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只能憋着一肚子火离开了。   等在门外的谢衣见赤霄像一颗被巨大的火浪裹挟着的声波弹冲出了沈夜的办公间,叹为观止之余,迅速贴到墙边,努力与周围环境进行同化,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负。可惜身为沈夜的学生,谢衣即便缩小成一粒原子也能牢牢拉住赤霄的仇恨,愤怒的天玑祭司在路过谢衣身边时,狠狠捅了后者一排眼刀。   谢衣拖着残破的身躯蹭到沈夜面前,对方只是公事公办地照例询问通道构筑事宜,对谢衣满腹殃及池鱼的委屈通通视而不见。   “你还有什么事?”   正自愣神的谢衣一个激灵,连连摇头:“不,没事了。”   沈夜若有所思地盯着谢衣离去的背影,忽然说道:“晚上我要开会,可能不回去了。”   谢衣怔了怔,低声应了句知道了,快步离开办公间。不料刚一出研究塔就被华月堵了个正着。   华月显然有备而来,三两下把谢衣拽进角落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只缝得皱巴巴的兔子玩偶塞进他怀里:“小曦送你的,喜不喜欢?”   谢衣摩挲着手中巴掌大的玩偶,见它针法稚嫩,每一道针脚都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以布料边缘为中轴四下发散,然而仍旧能看出来制作者满满的心意——兔子玩偶的右眼上绣着一圈银边,显然是谢衣惯常工作时所带的单片透视镜的抽象具化。谢衣低声笑了:“真是难为小曦了,她最近还好吗?一直忙着研究破界的事,总没时间去看她。”   “小曦……还是老样子。”华月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记忆维持期限总也超不过三天,虽然利用芯片记忆与植入能让她回想起一部分之前的事……可长此以往,对大脑的损伤总是难以估量,自打上年取出芯片后,大祭司一直没提重新植入的事。”   谢衣宽慰地拍拍华月的肩:“会有办法的,等我们在下界安定下来,环境没这么恶劣,小曦的症状说不定能慢慢好转。”   “但愿吧,大祭司小时候不也一样接受过手术,现在也是好好的。小曦……还有希望。”   谢衣不愿华月沉浸在负面情绪中,低头把玩着兔子玩偶,玩偶的衣角上用金线细细绣着两个工整的小字,一看就是华月的手笔,转而笑说道:“最近这么忙,你们还记得我的生日,真是太谢谢了。”   “客气什么,反正我没有生日,就借着你的沾沾喜气。”华月轻声回答,抬眼看谢衣满脸忧心忡忡的表情,便又笑了,“你才多大年纪,这深沉的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你。”   谢衣见她并没有自怜自艾的意思,才松了口气:“你要是喜欢,咱们以后都一起过生日好了!对了,最近老师一直在忙,我研究的新菜式总也没人尝。要不今晚你带小曦一起来,我肯定好好款待你们,就当谢礼了!”   华月的脸“唰”一声白了。   乐无异惨白着脸与面前一锅粉红色的糊状物做着精神上的较量,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傻到和闻人比吹瓶,如果他不与闻人比吹瓶,就不会醉成一滩烂泥,如果他不醉成一滩烂泥,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楼管眼皮底下回宿舍而不是被正好路过的岳锦夜好心带回家照顾,如果他不被岳锦夜带回家照顾,他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甜蜜美妙又危险重重的境地——到此时,乐无异不得不悲痛欲绝地承认,他的男神纵然在其他方面都无可挑剔,但在味觉或者是厨艺方面,品位确实与常人迥异,好吧,其实是勉强有那么一丢丢缺陷。   岳锦夜从厨房出来,看见乐无异一副即将散魂的样子,以为对方是宿醉未醒,也许还有那么一些害羞,于是亲自上阵,替乐无异盛了满满一碗岳氏私房菜。   “岳教授,请问……这是什么?”   “算是早午饭。”岳锦夜抬头看了一眼闹钟,“我怕午饭你不吃点咸的会不舒服,所以加了点料。你不用拘束,酒后空腹太久伤胃,多少垫一些。”   乐无异的勺子缓慢地在碗里做顺时针运动,他自诩厨艺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天马行空、富含创意的一餐早午饭。其实碗里的每一种东西他都认识,火腿丁、麦片、荷包蛋、玉米粒、草莓牛奶,可他完全不能想通这些东西出现在一个碗里的逻辑——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乐无异对岳锦夜的敬仰,重新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岳锦夜仍是笑眯眯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顿多么惊世骇俗的料理。   直到傍晚,夏夷则才在宿舍楼下见到装了一肚子火锅汤的乐无异。彼时乐无异正扶着腰,步履蹒跚地靠着墙一点点往楼里挪。   “怎么了?昨晚不是送你去岳教授那儿去休息,难得见你不巴着岳教授自己跑回来。”   乐无异热泪盈眶地挂在夏夷则身上:“岳教授亲自为我下厨了。”   “这不是好事?怎么看你表情好像岳教授当着你面爆了颗氢弹。”   乐无异沉痛地看了他一眼。   夏夷则来了兴趣:“什么味道?好吃吗?”   乐无异沉思良久,说了四个字:“惊心动魄。”   夏夷则立刻向对方致以恳切的问候和衷心的哀悼。   “可算找到你们了!”就在乐无异试图用工科生贫瘠的词汇向夏夷则描述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餐时,闻人羽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闻人?你怎么来了?”乐无异见闻人羽满脸通红,连忙上前要给她顺气,“你先别急,有事慢慢说。”   闻人摆摆手,把二人带到宿舍楼后的安静角落,低声说道:“岳教授失踪了。”   “什么?!失踪了?这不可能!”乐无异大惊失色,“我上午还见过他!”   相较之下,夏夷则冷静得多:“什么时候发现的?需要我们做什么?”   闻人羽神色略有些焦灼,语气倒还算镇定:“叶教授下午发现的,叫我过来通知你们。这事先不要声张,明天我们提前出发去江陵。”   “那岳教授怎么办?不需要报案吗?”乐无异听说男神不见了,着急得不得了,“要不要找我爸帮忙?”   “暂时不用外力介入,叶教授应该有他的考量。”闻人羽转向夏夷则,“夏同学,麻烦你跟我去一趟岳教授住处,乐同学先去收拾行李。”   乐无异很不服气:“万一岳教授是被人绑架呢?!我也要去,我要跟叶教授说清楚!”   “事出蹊跷,我们还是不要四处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夏夷则暗中有了计较,按住乐无异的肩膀,“无异,稍安勿躁。”   “……好吧,要是这两天没有确切消息,我还是打算报警,至少让我爸私底下找人看看。”乐无异犹豫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你们自己也小心。”   闻人羽点点头,刚走出去没几步又返回来:“乐同学,你出发的时候记得带上你的护身符,叶教授专门叮嘱过的。”   “护身符?”乐无异挠了挠头,从领子里拽出一枚玉璧样的东西,“你是指晗光吗?叶教授怎么知道我有这个?”   “晗光?!”闻人羽愣了一下,“你……难道你认识乐绍成前辈?!”   “他是我爸,怎么了?”   已背过身的闻人羽双手交握,眼睛里缓慢而坚定地发出两道绿油油,不,晶晶亮的光芒。   第 6 章   LY827上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白昼与黑夜,因为飞船在茫茫宇宙中游荡数千万光纪年,并不会围绕着特定的恒星自转。然而为了维持从久远的过去遗留下来的作息传统,飞船上自有一套独特完整的昼夜体系。   谢衣与华月告别时,正是飞船上的傍晚。绯色光线轻柔地笼罩着飞船中的景物,微风轻拂,行人归家,站在瞭望台上的谢衣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他从未见过的,拥有着鲜活生命力的广阔古老文明之中。   天色随着时间的流逝,精确地从温暖的橘红渐变成微亮的藏蓝,星轨系统控制下的代表星辰月亮的光斑星罗棋布地挂在飞船舱顶之上——看来今晚天气系统会安排一场好天气。谢衣这样想着,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远古之前,流月文明的祖先为了彻底将世界掌控于自己手中而汲汲钻研,试图预测哪怕仅仅是一夜之后的天气变化,而数千万年后的现在,他们的后代却心心念念地怀念着曾经拥有的难以捉摸的大自然。   “在看什么?”   谢衣回头,看见沈夜正站在瞭望台的台阶上,有些吃惊:“老师?您不是在忙?”   “哦,只是想起来今天还有点其他事,就把工作赶完了。”   “什么事?”   微凉的夜风拂开谢衣的额发,居高临下的沈夜能看见他的眼睛里盛着漫天的星星和自己,这样的谢衣总是能让他的心变得很软,像阳光下蓬松的云:“自然是……你的事。”   “我的事?”谢衣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眼睛里明亮的星光漫溢而出,“我还以为老师忘了。”   沈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谢衣跟上自己,转身离开了瞭望台。   谢衣满头雾水地跟着沈夜走进矩木——飞船能源供给的中枢系统所在——里的升降机,升降机缓慢而平稳地升到了飞船的至高处。但沈夜仍旧没有停下,他顺着真空隔离层外的过道一直走到尽头袖珍外放舱的停放点才止住脚步。   “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沈夜沉默着,打开其中一扇舱门让谢衣先入内,随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外放舱似乎一早就被设定好了行程,待二人一扣好安全带便沿着滑行轨悄无声息地驶离LY827。外放舱的外壁是透明的,因而当舱体离开飞船的一瞬间,极少乘坐外放舱的谢衣忍不住小小地抽了一口凉气——广袤无垠的宇宙如同一幅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画卷,徐徐展开在他的眼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星球仿佛点缀于漆黑底色间的宝钻,诡秘而绚丽。四周听不到任何声音,气体的流动被完全阻隔于舱壁之外,星球们也是静止的,肉眼难以察觉到它们缓慢的移动。谢衣无数次地在飞船内的传感屏上看到过外界宇宙的景象,然而当真正置身其中时,他才切身体会到那种窒息般的震撼感。——他转头看向沈夜,沈夜的表情温柔,眼色沉静,沈夜的手也坚定地握着他,这让他感觉到一丝心安。苍茫宇宙间他渺小如尘埃,似乎只有沈夜能证明他还存在着。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这些不过都是转瞬即逝的幻象,便如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可是——他想着,即便这样的静好时光只有片刻,他也愿为此去忍受漫长无际的寂寞孤独。   “喜欢吗?”   “……很喜欢,谢谢。”   “呵,今天倒懂事,但愿你以后也能像今天一样,不要有事没事跟我抬杠。”沈夜的心情仿佛很好,说话的尾音都带着难得一见的上扬。   谢衣垂下眼:“老师……”   沈夜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这个时候,还叫老师?”   “……老师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报答。”   “哦?你这意思,报答完了就想抽身?”沈夜低笑着凑近,“没那么容易。从古至今,这世上最难还清的,就是情债……谢衣,你可别想欠债潜逃。”   谢衣抬眼看向沈夜,第一次发觉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的眼睛,比这广阔的宇宙还要深邃神秘,令人沉醉不能自拔。   “我不逃,我等着你……”剩下的字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模糊在这难得温柔的时光中。   岳锦夜的唇角牵了起来,仿佛在沉睡中邂逅了来自记忆深处的美梦。他的眉眼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在黯淡的夜色中是唯一让人感觉到温暖的东西。   房间的一角,表情冷漠的青年安静地注视着躺椅上的岳锦夜。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抬手摁下了壁灯的开关。   雪白刺眼的灯光照在岳锦夜面庞上,他的眼珠不安地转了几转,终于睁开了眼。   “好久不见了,破军。”   岳锦夜眨了眨眼,终于把目光聚焦到对方身上:“……岁生?”   青年凝视着岳锦夜困惑的表情,缓缓地点了点头:“果然。破军,这一百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这些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岳锦夜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叫我破军?岁生,这不像你。”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谢衣吗?”易岁生表情复杂地打量着岳锦夜熟悉的面容,“我并不认为你是他。”   “你说得对……放在从前,我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变成这样。”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完整的谢衣。”   “你说什么?!”   “破军,我们早就已经割袍断义了,你不记得了吗?”   “割袍断义?这不可能!”岳锦夜矢口否认,“岁生,我想象不出你我决裂的理由。”   “理由?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易岁生嗤笑了一声,“除了沈夜,还能有谁能让你如此不念旧情?”   岳锦夜静默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可能……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我不会支持他。”   “哦?是么?那如果……我要你杀了他呢?”   “你说什么?!”岳锦夜震惊地看向易岁生,“你身为瑶光祭司,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易岁生玩味地笑了:“如果不是事先探查过你的记忆,我真的会以为现在仍旧是百年前的那次见面。你可真是有趣,我想我现在理解沈夜为什么对你那么有兴趣了。”   岳锦夜皱了皱眉:“我并不记得在我离开后与你见过面。”   “真是贵人多忘事,”易岁生讥讽地挑起一边眉毛,“那你印象中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离开当夜。”岳锦夜的神色缓和下来,“岁生,我很感激。”   “不错,那你总该记得你还欠我一个承诺。后面的事,你不记得,我可以告诉你。百年前你叛逃后,沈夜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残忍暴戾,但凡神殿中有哪位祭司不合他意,都会遭受残忍的清洗。我与沈夜理念不合,迟早也会落到那种结局,所以才想杀他以绝后患。你知道的,我的体质与下界环境相斥,没有你的协助我根本不是沈夜的对手。可是你拒绝了。”易岁生走到岳锦夜身边,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我原以为你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却没想到你在下界呆了几年,反而被这些弱小的下界贱民感染得优柔寡断,你太让我失望了。”   “下界人也一样是生命,请你放尊重些。”   “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和你一样不希望沈夜继续他的计划就可以了。”易岁生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我们身负上古流月文明血脉,却要沦落到和那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交易,真叫人恶心。”   “砺罂……他还在?”   “哼,还不是你们师生干的好事?!砺罂这种卑贱的下界魔物自你破界后就潜入矩木系统,现在更是把爪牙伸向了全飞船。他所具备的精神力力量在流月文明历史上从未有过类似记载,祭司们一时拿他没办法。却不知道沈夜看中了他什么,竟然跟他达成了交易,还要他协同七杀进行基因改造工作。你们师生造的孽,反倒要我们承担,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岳锦夜黯然闭上双眼:“我很抱歉。我会设法解决掉砺罂,请你相信我。”   “与其从砺罂身上下手,还不如直接杀了沈夜。没了沈夜,砺罂一只小小魔物,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不行……老师……沈夜既然能和砺罂达成协议,肯定有牵制对方的方法。你贸然行动,万一激怒了砺罂,我们又不清楚他所具精神力的弱点,事态只会更糟糕。”   “我已经等了一百年,不能再等了!”易岁生忽然发了怒,手像钳子般钳着岳锦夜的下颌,“一百年前你就这么说,可这百年来你都在干什么?!你舒舒服服地在这里做你的什么教授,过你的舒坦日子,你知道我们受着怎样的煎熬折磨?!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却忘得一干二净,还真是潇洒啊,破军大人!”   岳锦夜被他捏得喘不上气,眼睛里渐渐泛起泪光。   易岁生见他难受,狠戾的表情也慢慢褪了下去。两人僵持半晌,易岁生懊恼地一松手:“算了,我不管你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次你必须跟我合作。”   岳锦夜伏在椅子上猛咳了一阵才回答:“……你至少让我知道我们之间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仪器在下界只能探测出你记忆波段有缺失,至于具体内容我也爱莫能助。”易岁生说着递给岳锦夜一个盒子,“这是我从生灭厅偷来的关于你的芯片,是百年前七杀封存进你档案的,我觉得可能会派上用场就带来了。里面的信息被加密过,我没法解读,估计是沈夜的特殊加密法,你应该知道吧?”   岳锦夜接过盒子,若有所思地盯着盒中薄如蝉翼的芯片:“我会尽力。”   “最好是——”易岁生话还没说完,猛然冲到门边打开门,“谁在外面?!出来!!”   明亮的走廊空空荡荡,只有易岁生的声音四下回响。   第 7 章   “瑶光,破军从今天开始暂任生灭厅副主事一职,你先带他去熟悉工作内容。”   易岁生恭敬地低下头:“是,紫微尊上。”   谢衣脚步轻快地跟在易岁生身旁,不时侧过脸观察对方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破军,”易岁生终于受不住谢衣的视线,“你干什么?”   谢衣无辜地看着易岁生,眨了眨眼。   易岁生面瘫着和谢衣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投了降:“好吧,谢衣,我真没生气。”   “我只是因为破界工程需要查看生灭厅里的相关资料,有这个职位方便一些,不会插手你们的工作。”   易岁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祭司下的指令,我没资格置喙。只是这事事先没有和天玑殿下商量过,恐怕交接会有点波折。”   “天玑殿下一向看重你,你替我说几句好话不就成了?”   “这话不能乱说,”易岁生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一丝疲态,“我只是完成分内的工作,不想参与你们之间的争斗。”   谢衣有些受挫:“岁生……我以为凭我们多年的情分,你会理解我。”   易岁生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无论是紫微尊上还是天玑殿下,都是为LY827的未来考虑。我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只好交给时间去证明了。”   “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见锦绣灿烂的未来!”   易岁生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走进生灭厅主殿的时候,赤霄正和开阳祭司崔灵镜交接材料。易岁生上前在赤霄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一边的谢衣觉得自己已经被天玑祭司的视线灼成了一面筛子,正汩汩地往外漏着血。   “很好,沈夜现在可真是万人之上,风光的很。”赤霄听完易岁生的话,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本座却偏要让他记住,一人之下的滋味。”   一股凉意嗖地从新任生灭厅副主事谢衣的脚底窜上了呆毛尖。   沈夜正在撰写谢衣的新调令,屏幕上忽然跳出一个系统通知,他细细地把寥寥数字的通知反复看了几遍,神色慢慢冷了下去。   空旷的主神殿里冷冷清清,厚重的窗幔严严实实地将此处与外界隔离开来,是华丽而不可逾越的屏障。沈夜的脚步落在飞船里罕见的石料地板上,震起些微灰尘,在凝滞的气氛中画出不可见的凌乱舞迹。   沈夜在庄严华贵的门前伫立数刻,才轻声询问:“沧溟,你醒着吗?”   许久,门内有温柔的女声传出:“大祭司,请进。”   沈夜小心翼翼推开门,生怕自己的一不留神会打破了肃穆安宁的气氛。门内是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监护室,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镂空雕花的暖玉床,床边垂着层层叠叠的纱幔,衬得帐中人影影绰绰如在幻梦中。   “苏醒时间还没到,今天这是怎么了?万一病情加重怎么办?”   沧溟的声音隔着纱帘显得愈发空灵飘渺:“呵……反正也一直病着,又会重到哪里去?”   沈夜叹了口气。   “这些年一直睡着,偶尔多醒两次没什么。”沧溟仿佛看见了沈夜的表情,轻声宽慰,“不用担心。”   沈夜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还是谨慎些好。”   “谨慎?说起来……大祭司可比我不谨慎多了。”   “果然……是赤霄来过?”沈夜沉下声音,显然很不快,“胆敢惊扰你休息,真是不知轻重!”   “赤霄行事老练,来我这儿自然有他的考量。”   “怎么?你也被他说服了?”   “不,我只是让他稍安勿躁。自源地覆灭后,我们已经在宇宙间流浪了千万年……是该另寻他处安定下来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沧溟……谢谢你。”   “我不过是个病人,帮不上你什么。”沧溟似是体力不济,略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下次苏醒又不知是何时,你要多注意赤霄,他一贯心高气傲,我担心他激进之下做出不利于你的举动。”   “是,我会注意。”沈夜说着,慢慢向后退去,“你忽然惊醒,想必消耗了很多体力,早些休息吧。”   “休息好了没有?准备走吧。”闻人羽推推地上睡死过去的乐无异,后者回了她两句口齿模糊的咕哝。闻人羽看了一下表,又推了乐无异一把,“醒醒啊乐同学!”   “不是说叫我无异就好嘛,还这么见外。”乐无异打了个哈欠,撑着草地坐起来,“诶哟,我的老腰喂!”   闻人羽不以为意,弯腰扶了乐无异一把,指着地图说:“时候不早了,还是赶紧走出去找车吧,晚上呆在野外不安全。”   “怕什么,不是有我在嘛!”乐无异揉揉眼睛,指着图纸右上角一大块没被标记过的区域,“江陵古道东南区还没勘测,我看不如今天一鼓作气做完了,省得改天还要再来。”   闻人羽摇摇头,表情很是微妙:“这里信号不好,尤其东南区,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何况江陵自古多战乱,这儿看着像古战场遗址,说不定埋着许多冤魂,滞留太晚总是不安全。”   “原来你怕鬼?到底是女孩子,胆子真小。”乐无异豪情万丈地拍拍自己不算厚实的胸膛,“妖啊鬼啊都是骗人的,有谁真的见过?到时候你尽管往我身后躲,我来保护你!”   闻人羽知道这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只好换个理由:“那至少也要先出去和叶教授他们联系一下,省得让他们担心。”   “对,是该联系他们一下。”乐无异转转眼睛,解下书包好一通捣鼓,“真是的,在一起勘测不好么?叶教授反倒带着夷则在市里晃荡,我又不是地质专业的,万一数据测错了怎么办?”   “岳教授设计的全智能测量仪应该不会出错吧?我们只要按着指示操作就好了。”闻人羽以为自己说服了乐无异,却发现对方丝毫没有挪地儿的觉悟,奇怪道,“不是说要联系叶教授吗?怎么还不走?”   乐无异也不答话,自顾自地折腾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一拍手:“成了!闻人你再看看你的手机。”   闻人羽疑惑地看看乐无异手里巴掌大的宝塔状金属块,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呀!信号满了!”   “那当然!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信号自寻AI,它可以自己行动,搜索附近信号塔发出的信号,再通过内部的回转模块把信号成倍地增强,就算你在深山老林里也不用担心!而且它还防水防高温,轻便灵巧易携带,是居家旅行野外探险的好帮手!这个送你要不?”   “噗!你好像推销员啊!”闻人羽忍俊不禁,拿过增强器仔细端详着,“真厉害!这个东西的确实用,你怎么不去申请专利?”   乐无异这时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嗯……因为我总觉得它还不够完善,本来想等着岳教授看过后我再根据他的意见加以改进的。可惜……”一提到失踪的岳锦夜,乐无异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闻人羽见状宽慰道:“今早出发之前叶教授不是说这事有些眉目了?岳教授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见乐无异还是怏怏的,闻人羽便先走到一边给叶海打电话汇报情况。   乐无异一想到岳锦夜心思就绞缠成一团乱麻,在原地定了会儿神,见闻人羽在打电话,就默默走到旁边收拾他那一书包零件。   “叶教授说我们可以先去东南区勘测,他和夏同学晚些会来接我们。” 闻人羽打完电话,走到乐无异身旁,蹲下身帮他一块儿收拾,“岳教授的下落有消息了,叶教授见面会跟咱们详说。”   乐无异一听这话精神顿时倍儿棒,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拉过闻人羽就往东南区走:“咱们可得动作快点,说不定岳教授在市里等我们呢!”   “喂喂喂!你是不是脑补的有点多?!我什么时候说过岳教授已经回来了?”   “差不多嘛,既然有了眉目岳教授肯定很快就回来了!嗯,得抓紧做,不能让教授等太久!”   二人的声音回荡于古道林间,惊起一群群的归鸟。夕阳西下,晚霞缱绻,乐无异和闻人羽都没有察觉到,有一道锋利如刀的阴冷视线,在暗处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第 8 章   “小曦今天想听哥哥讲什么故事?”沈夜坐在宽大的床边,眉宇间满蕴着难得一见的怜惜与温柔神色,“小曦?”   刚睡醒的沈曦迷迷糊糊的,好像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情,直到沈夜轻柔地摇了摇她的胳膊才回过神:“唔……今天不想听故事了。”   “哦?那小曦想听什么?”   沈曦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沈夜,似乎有些疑惑:“哥哥……你是哥哥?哥哥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沈夜心里发涩,搂着沈曦的手臂紧了紧:“我真的是哥哥,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很多年?不会呀,明明昨天……昨天爸爸还要罚我去做手术……”沈曦说着,稚嫩的脸庞上露出极度惊惧的表情,她甚至顾不得再去纠结眼前的人是不是她的哥哥,只一味地躲进对方厚实的怀抱,试图乞求一丁点庇护,“我会听话,我不要被送进手术室……呜呜……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爸爸要这样对我……呜……”   一旁的谢衣不忍地转过脸去,沈夜则习以为常地轻抚着沈曦的头发,低声哄道:“没事的,小曦只是做了个噩梦,哥哥在这里,你很安全。”   没想到沈曦猛地推了他一把:“你骗我!你不是哥哥,哥哥在哪里?!你把我哥哥还给我!”   沈夜猝不及防,堪堪摔下床沿,谢衣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曦……妹妹,他真的是你哥哥,不骗你。”   沈曦瞪着一双泪光莹莹的眼睛审视谢衣,谢衣赶紧从衣袋里取出一只仿生鹦鹉,暗中摁下藏在尾羽里的开关。鹦鹉摇头晃脑地在谢衣手里跳了几跳,慢悠悠地开了口:“小曦妹妹,他真的是你哥哥,不骗你。”   沈曦被仿生鹦鹉古里古怪的腔调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谢衣连忙趁热打铁:“你看这小鹦鹉这么可爱,肯定不会说谎,对不对?”   “唔……对!”沈曦歪着头打量着色彩斑斓的仿生鹦鹉,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鹦鹉顺滑的羽毛,显然对它极为喜爱。   沈夜从谢衣手里拿过鹦鹉,放进沈曦掌心:“这是谢衣哥哥特意找来给你的礼物,小曦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谢衣哥哥真好!”沈曦眉开眼笑地抚摸着几可乱真的仿生鹦鹉,鹦鹉的眼睛上长着两根长长的眉羽,威风凛凛很是神气。沈曦全神贯注地和鹦鹉嬉戏了一阵,抬眼看见沈夜仍旧坐在一边,温柔地注视着她。沈曦咬着唇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抻着胳膊摸了摸沈夜的眉毛,向他伸出了手:“哥哥,抱抱。”   “想起哥哥了?”沈夜轻轻地把沈曦搂进怀里。   沈曦凝视着他的眉眼,犹豫了一阵才回答:“你……是有一点像哥哥,可是哥哥比你好看。”   “……小曦刚睡醒,可能有些事记不清。”沈夜轻轻拍着沈曦,缓声道,“要不小曦先去看看自己的日记?等想起来了,哥哥再来陪你。”   “好的呀,”沈曦点点头,“如果你真的是哥哥,不要怪我好不好?”   “哥哥怎么会怪你。”沈夜最后拍了拍沈曦的脸颊,快步走出了房间。   在走廊等候的谢衣见沈夜出来,便转身迎上前:“小曦安顿好了?”   沈夜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点点头,然而走出了几步,却发现谢衣还在原地愣神,便又提高声音叫了他一声。   “啊?哦,马上来!”谢衣回过神,心事重重地追上沈夜的脚步。   沈夜瞥了他一眼:“怎么?”   “我在想,芯片植入会损伤大脑没错,可小曦总是这样也不行……太受罪了。”谢衣说着,表情更坚定了几分,“我得抓紧推进破界项目,到时去了WD017,说不定能找到治疗的办法。”   “受罪?整艘飞船又有谁不受罪?”沈夜的手慢慢地紧握成拳,“像小曦停滞不前,像沧溟沉睡不醒,像我一样经受异血灼烧,或者像更多的人一样死去,有谁不是受尽折磨?我们寻找了那么久才找到一条出路,谢衣,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谢衣把手覆在沈夜的手上,缓缓地掰开了对方的手指:“老师,我不会的。”   “喂,你紧张什么?”   “紧张?没、没啊,我哪有紧张?”乐无异故作轻松地回头,“不就走个夜路吗?”   “呐,手都握得那么紧了,还说不紧张?”闻人羽一击即退,转而去看指北针,“奇怪,明明指示的就是这个方向,怎么走了这么久还出不去?!”   乐无异被闻人羽一说,自己也觉得丢脸,就静下心来定了定神,观察了一下四周,突然指着旁边的草丛喊道:“哇呀呀呀!你看那边,有老虎!”   闻人羽迅速回身,同时反手一掏,一把乌光锃亮的□□出现在她手中:“哪里?!”   “哇!天罡就是不一样,野外勘测还带枪!”乐无异见闻人羽仍是一副凝神戒备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你真好骗!这地方鬼都不见一个,怎么会有老虎!”   闻人羽松开覆在保险上的手,瞪了乐无异一眼:“幼稚!”   “……生气了?我只是看你不大高兴,才想逗你一下……大不了,下次你也吓唬我一回好了!”乐无异收了笑脸,有点紧张地看向闻人羽,“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以后我再不乱开玩笑了。”   闻人羽冷哼一声收回枪,不料乐无异又颤颤巍巍地伸直了手,指着闻人羽背后:“闻人,你看你后面!那里好像有狼!”   “你又来?同样的当,谁会上第二次啊?”   眼见草丛中莹绿色的光点逐渐靠近,乐无异汗都急出来了:“不是开玩笑,你自己看!”见闻人羽仍然无动于衷,他几步抢上前把闻人羽拦在身后,拔出腰间用来开路的砍刀用力扔了出去。   不出所料地,砍刀非但没有砸中潜在草堆中的狼,反而进一步激怒了它。野狼愤怒地低吼了一声,四周的草丛中瞬间冒出了更多绿灯笼似的眼睛。   “这……江陵好歹也算个二线城市,野外不该有狼才对啊,还这么多!”乐无异丢了武器,着急忙慌地在地上摸来摸去,希望能摸到一根顺手的木棍。   闻人羽很镇定地开了保险,抽出一把长匕首递给乐无异:“照现在的情形,这一战是避不掉了。”   乐无异接过匕首,心里有了底:“怕什么,打就打!”   “不行,我牵制狼群,你趁狼群包围圈没收拢的时机从左侧突围先走。”   “啥?!那你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女孩子!”   “你没受过专业训练,武器又不趁手,留下反而危险。”闻人羽扶着乐无异的肩,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观察过,指北针磁力失灵,参照物位置不定,咱们恐怕是陷入幻境了。”   “你说什么?幻境?!”乐无异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闻人羽紧紧拉住了左臂。   闻人羽瞄准狼只较为稀疏的左侧,抬枪便射,其中一只应声而倒,剩余的则被枪声惊散,包围圈登时缺了一块。闻人羽瞅准时机,拽着乐无异往缺口一送,乐无异踉跄着冲了出去。   然而头狼异常狡猾,眼看着乐无异冲出包围圈,它并未慌乱,只是召唤群狼照着原路继续缩小包围圈,似乎打算各个击破。   乐无异眼睁睁见闻人羽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急得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却又担心自己贸然插手会阻碍闻人羽行动。正慌乱着,蓦然灵光一闪,从包里找出一架袖珍小车,把野外用的强光手电绑在车上。小车像是个移动闪电一样冲进了狼群包围圈,雪亮的灯光闪瞎了众狼的钛合金狗眼,不,狼眼——与此同时,也闪瞎了闻人羽的眼。   头狼受惊之下大发雷霆,从草丛中一跃而出扑向闻人羽,闻人羽沉腰避过,反手一枪击中头狼右眼。头狼负伤怒吼,众狼一拥而上,闻人羽左闪右避,躲过几次攻击,朝着乐无异的方向突围而去,却总是被拥上前的狼挡了回去。   乐无异焦急万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了一声“去!”,紧接着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上前,手中的匕首也不由自主地挥了出去,正好割裂了袭击闻人羽右侧的狼的脖颈。温热咸腥的狼血登时喷了他一脸,乐无异顾不得惊讶,击中全部注意力,运劲于臂,手起刀落,一连斩杀了数头极为凶恶的野狼,身姿相当矫捷灵敏,连闻人羽都看的有些愣怔。   解决完身边的狼只,他才感到一阵疲惫,撑着土丘一连喘了好几口气。另一边闻人羽也把剩余的狼处理干净,转过身来打算查看乐无异的情况。   不料头狼自眼睛受伤后一直在旁侧蛰伏,它竟也足够狠辣镇定,直到二人自以为脱离了危险,防备松懈那刻才挺身跃起,径直扑向闻人羽背部。乐无异虽看见情况有变,然而这时间实在太过短暂,他甚至来不及出言提醒,头狼的利爪就已经搭上了闻人羽的肩膀。   砰!千钧一发之际,漆黑的树林中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粘稠的红色液体从闻人羽的额头一直流到肩膀。   第 9 章   例会结束后,天同祭司雍门狄被沈夜单独留下。   “入驻WD017指日可待,你对其上的文明是否有大体了解?”   雍门狄恭敬地回答:“属下正要就此事向尊上报告。”   “说。”   “WD017上的文明大体可分为两派,一派是唯物文明,该类文明与流月文明的上古时代极其肖似,非常落后,不足为患,然而另一派唯心文明却需要多加防备。”雍门狄说着递上一份传感立体档案,“结合探测仪传回的数据,我整理了这份全息材料,请尊上过目。唯心文明在WD017不属主流文明,在生物界中所占比例也很小,但是它们的能力却远超主流的唯物文明,甚至可能与我们不相上下。”   “有意思,”沈夜浏览着雍门狄递上的资料,“此类文明是否存在弱点?”   “据属下分析,WD017上的部分唯物文明传承者似乎有特定的方法压制唯心文明,这也是唯心文明固然强大却无法主宰WD017的根由之一。但是WD017上的磁电场与流月文明源地上的磁电场有很大差别,所以不清楚是否能以我们的手段克制唯心文明。”雍门狄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所以破界一事……尊上是否——”   “此事我已有决断。”沈夜关闭传感档案,抬头看向雍门狄,“照我看来,唯心文明似乎与精神力有紧密联系?”   “尊上英明。然而精神力在流月文明历史中一直停滞于理论起步阶段,且探测仪无法做出对WD017上个体对象的询问,二者间的关系仍需要下界后进行实地考察才能确定。唯心文明极具危险性,精神力又不在我们掌控范畴之内……请大祭司三思。”   沈夜却陷入了沉思:“精神力……如果使用得当,小曦说不定能康复。”   “老师?”等沈夜回过神的时候,雍门狄早已退下,谢衣和瞳正站在他面前。   “七杀,之前让你做的普适健康调研出结果了?”   瞳看了看谢衣,一言未发。   “无妨,直说即可。”   “船上近年来气温持续下降,空气湿度也不符合宜居标准。据不完全统计,目前船上居民染病率已上升到百分之六十三,已患病的居民持续恶化的比例达到百分之八十六。”   沈夜深深地看了一眼瞳掩在厚重工作服下的身体,询问谢衣:“前几年你负责过的那个新能源研发项目,最近是否有进展?”   “没有,虽然燃料利用率有所提升,但是基础原料中从源地带出的五色石所占的比例仍旧居高不下。”谢衣有些懊丧,“缺了五色石,供暖系统根本无法维持正常运转。”   “但凡要事,都不能一蹴而就,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沉默地递上报告材料,离开了办公间。   不想刚一出走廊,瞳就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一个趔趄。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挡了我见大祭司的路!”瞳还没说话,来人就趾高气扬地笑了起来,“哈,七杀祭司现在身体欠佳,还是在家静心休养比较好,省得累出个三长两短,还要劳烦大祭司为你费心!”   谢衣对来人的态度很不满:“贪狼祭司,瞳的身体状况不劳你操心。何况他就算稍有不适,也强过某些人千百倍,”说着腾出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至少这里运转正常。”   风琊大为光火,冷笑道:“破军,不要以为你和大祭司走得近就能高人一等!谁知道你当年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让大祭司收你当学生!流月文明一贯以实力说话,比起我来,小子,你还差着!”   “哦?原来贪狼祭司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瞳拍了拍谢衣的手,“走吧,念在贪狼祭司对尊上痴心一片的份上,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当然。”谢衣一面搀着瞳慢慢往前走,一面回头朝风琊笑了笑,“如果贪狼祭司真的想亲近老师,不妨来我家做客,记得预约。”   风琊简直气得要跳脚,沈夜收学生一事一直是他的心病,哪怕他现在能力出众,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进入祭司殿,也逐渐受到沈夜器重,然而每每提到此事,他就有一种幻肢被人狠狠碾压的错觉——尤其这碾压的人还是谢衣那个小白脸,杀伤力简直是呈指数型飙升。风琊恨不得把自己手里的传感屏兜头抡在谢衣脸上,可惜这是在沈夜办公间外,他只能强自压抑怒火,默默地把一口老血咽下去。   “谢衣!”风琊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好样的,我知道你了!”   “岳教授!”乐无异朝枪声响起的方向大喊,“岳教授!”   浅淡的月光穿过枝叶洒在来人脚下,从林间走出的修长人影步履轻盈身姿灵巧,有那么一瞬,乐无异以为自己仿佛看见了踏月而来的谪仙。   闻人羽甩脱了狼尸的桎梏走上前,方才那一枪精确地击中了头狼的血盆大口,径直穿过颅脑,它甚至来不及挣扎就已死去。然而由于一开始闪避不及,头狼锋利的指爪还是在闻人羽肩膀留下两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她走到乐无异身边,眯着眼打量着走过来的人影:“不是岳教授。”   “怎么会?!我刚刚明明听见了他——”乐无异扭过头,讶然发现闻人羽的外套被撕破了,鲜血正一缕缕地浸透布料,声音陡然提高一个八度,“你受伤了!”   闻人羽浑不在意:“没事,我准备了绷带,包扎一下就好。”   远处的人影听见乐无异的话,快步跑了过来,原来是及时赶到的夏夷则。   “无异,你注意观察周围情况,我先给闻人处理伤口。”夏夷则一到跟前就递给乐无异一把信号枪,“有紧急情况就发信号,叶教授在外面。”   “叶教授怎么不一起来?”在酒精接触到伤口的一刻,闻人羽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于是靠说话转移注意力。   夏夷则手上动作不停,瞥了一旁警戒的乐无异一眼才压低声音道:“这里是一处新生的幻境,叶教授正在外面寻找破绽。”   “新生的?那……你知道出去的方法吗?”   “叶教授说这处幻境只有靠内外夹击才能破解,他担心你们经验不足,所以要我进来协助。不过就他观察营造幻境的灵主力量有限,应该不难解决。”夏夷则说着,掏出一枚象牙放到闻人羽手里,“这是BPI特制的辟邪符,可以暂时抵挡邪灵近身。”   “无异怎么办?”   “他有晗光,不怕这些。”夏夷则最后给绷带打了个结,搀起闻人羽,“咱们走。”   “唔——夏同学,无异的晗光……他父亲真的是乐绍成前辈?”   夏夷则笑笑:“等我们出去之后,你可以慢慢问他。”   “哦。”闻人羽整了一下外套,又抬起头来,“那个……刚才,谢谢你。”   “分内事。”夏夷则捡起闻人羽摔在地上的包,甩到肩上,微笑道,“既然你都叫他无异了,就不要厚此薄彼地叫我夏同学了吧?”   乐无异余光看到二人起身,便慢慢退了回来,不期然撞见闻人羽一张大红面皮,夏夷则倒仍是笑吟吟的,瞧不出什么异状,心里就有了计较,大咧咧上前拍了拍闻人羽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膀:“闻人你别介意,别看夷则表面正经,其实他勾搭妹子可有一手了,他说什么话,你千万防备着点!”   夏夷则无辜地摊手:“欲加之罪。”   “你少来了,咱们学院,不,学校,谁不知道逸尘子的大名?多少冷艳女神拜倒在你脚下,比如那叶谁谁、那武谁谁,你敢数数不?”乐无异扶着闻人羽慢慢翻过土丘,“不过连闻人你都敢乱开玩笑,真是什么胆包天!”   夏夷则跟在后面,悄悄绕到乐无异右侧掐了他一把:“看你这严防死守的模样,是不是……”   乐无异被掐得一个激灵,浑身汗毛都立了正,夏夷则的鼻息喷在他后脖子上,密密麻麻地激起一大片鸡皮疙瘩。他生怕夏夷则再凑过来,连忙借着扶闻人羽的机会转到另一侧。   闻人羽一头雾水地看着乐无异在一分钟内就被烫熟的脸:“你不舒服?”   “没,没没。对了!夷则,你刚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岳教授?”   “没有,怎么了?”   “可我刚刚明明就听见了岳教授的声音,他还——”   闻人羽突然接口:“对!刚刚无异突然就好像……好像被附身了一样,要不是他突然冲过来,说不定在你来之前我们就都挂彩了。”   “咳,那是我平时掩藏得好,其实我一直都身负绝技,谁让你们不识泰山!”乐无异看了看面前两人的表情,摸了摸头,“好吧,就算是我吉人天相,有贵人相助行了吧?不过……夷则你真的没看见岳教授吗?”   夏夷则仔细回想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道:“确实没有生人气息。”   “没有生人气息,难道有死人气息?”乐无异闷笑。   没想到夏夷则居然一本正经地颔首表示赞同。   “我也有同感,虽然说江陵近郊多战场遗址,但是这里死气未免太浓了。”闻人羽推测着,“不过也说不准,也许是因为身处幻境,五感都被扰乱,所以产生了错觉?”   “又是幻境,闻人你怎么总会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神鬼鬼好不好?”乐无异转向夏夷则,试图争取后者的支持,“夷则,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夏夷则显然知道乐无异的倔脾气,并没有和他争辩的意思,“眼见为实,对吧?”   “还是夷则了解我!”   乐无异话音刚落,寂静的古道上空蓦然传来动人婉转的轻声吟唱,仿佛凤吟鸾吹,惊起梁尘无数。飘渺歌声如泣如诉,凝神细听竟好似是成串的珍珠落入清池,扰乱听者心间一潭春水。   “有人唱歌!嗯,这附近肯定有人住,咱们快过去看看!闻人受了伤,也要赶紧歇歇。”乐无异兴冲冲地拽了拽包带就要扶闻人羽。   “我没事,受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闻人羽谢绝了乐无异的搀扶,“何况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身处荒郊野岭,三更半夜的,还是小心些好。”   “但真的很好听啊……如果是妖怪的话,怎么可能唱的这么好?”   “说不定人家是拿音响放碟呢。”闻人羽低声咕哝了一句,又正色劝说道,“乐同学,现在是半夜三点,我们迷了很久的路,可能正站在古战场死人堆上,而且刚被一群野狼围袭过。”   “嗯,所以?”   “所以乐同学你觉不觉得,眼下还是赶路比较要紧?”   “不是说叫无异就好么,闻人你不会又生气了吧?女孩子可真是容易生气……听你的还不行吗?”   闻人羽对乐无异的死不开窍表示无语,夏夷则走过来打圆场:“闻人,我看不如就按无异说的,去找找唱歌的人。”   乐无异大为开心:“真是好夷则!”见闻人羽瞪了他一眼,连忙溜到一边。   “夏同学——”夏夷则眨眨眼,闻人羽只好改口,“夷则,怎么连你也这么不谨慎?这里面肯定有古怪!”   “我不是说过这个幻境必须内外夹击才能破解吗?歌声突然出现,说不定就是幻境灵主在背后操纵,我们不去与他正面接触,怎么和叶教授里应外合?”   闻人羽还是很犹豫:“但是你我就算了,无异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会应对这种情况,万一——”   夏夷则摁了摁她的肩膀:“放心,有我在。”   第 10 章   破界任务的进度条缓慢向前推进到百分之九十的那一天,正好是沈曦的生日。但由于早年间芯片植入留下的后遗症,她不得不在这一段时间陷入人造的沉睡,中途无法醒来,沈夜一早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因此稀里哗啦地泡了汤。   “今年错过了,明年也可以送,”谢衣试图安慰失落的沈夜,“礼物又不会长出脚跑掉。”   “来不及了,”沈夜面无表情,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在沮丧,“送你了。”   送我?前年您送了浅绿色的波点缎带蝴蝶结,去年送了带蕾丝花边的蓬蓬裙,这礼物送我不合适吧?!送给城主啊!送给华月啊!我不要戴蝴蝶结穿裙子啊!谢衣正盘算着拒绝的理由,沈夜已经把一只精致的盒子塞进他手心。他怀着拆中子弹的忐忑心情打开盒盖,然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盒子正中的绒垫上,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戒指是用毛茸茸的阿罗汉草编成的,指环被编成麻花辫状,正中的戒托上顶着个娇小玲珑的草兔子。谢衣拈起戒指细细打量,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想象这么精致且……充满童趣的戒指是出自一贯庄严稳重的大祭司之手,忽然憋不住有些想笑,可瞥见沈夜疲惫失落的侧脸,他又觉得淡淡的心酸。   “怎么?不满意?”沈夜一扭头看见谢衣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怪脸,自己反被逗乐了,拿过戒指往对方左手小指上一套,“行了,也算我没白做。”   谢衣的手指修长秀气,但到底比不上小女孩的纤细,戒指套上去之后就有点散架。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它,以防它啪嗒一声在沈夜面前粉身碎骨。谢衣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明白:“其实这小玩意儿送华月,她应该挺开心的。”   沈夜却沉默了,良久才开口:“我第一次见到华月,就是小曦生日后一天。每年到这个时候,我都不想看见她。”沈夜深深吸了口气,“由于我的缘故,被迫接受那种残忍的手术。我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   谢衣对华月的来历有所耳闻,因而也沉默着,不知道该怎样去宽慰沈夜。   透过研究塔的窗户,可以看到休闲区嬉笑打闹的孩子。沈夜垂着眼,似乎有些出神:“小的时候,因为是大祭司的孩子,我从来找不到一个玩伴……小曦又太小了,什么也不懂,有的时候聒噪起来,我真的招架不住。”说着这些的时候,沈夜凌厉的眉眼变得柔和起来,似乎只有在回忆遥远又短暂的童年时,他才能放下自己的面具,“可他不这么认为,他希望我可以多结交一些朋友,发展自己的人脉。我一直消极对待他的建议,他也无可奈何。可我早该想到,像他那么独断专行的人,又怎么可能容忍我一直违背他的命令……”   ——那是沈曦生日的后一天,那一年的沈曦还不能自己随意跑动,那一年的沈夜也不过是一个由于未达到父亲苛刻要求而总被责骂的男孩子。   “小曦,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跟着我?等我看完了书再去陪你好不好?”   沈曦窝在使女的怀里,是粉扑扑软嘟嘟的一团,她还不会说话,只能嘤嘤唔唔地摇着头表达自己的拒绝。   沈夜头疼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跟一个奶娃娃讲道理。他拿着袖珍传感屏在殿中转来转去,试图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没想到使女像装了追踪仪一样寸步不离地贴着他脚后跟走。他稍一瞪眼,沈曦就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拳头,似乎在昭示自己对他的所有权。最后他只好躲到露台上,至少使女因为担心沈曦受凉而只会站在回廊里。   沈夜努力静下心来研究传感屏上的字,但每一个字都像长了脚一样满屏幕乱跑,他使劲看了一会儿,没有一个字愿意进他的脑子。   正苦恼着,沈夜忽然听见使女轻轻的问礼声,他回过头,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走廊上。   “夜儿。”   沈夜紧张地把传感屏往背后藏了藏。   没想到大祭司审视了他一会儿,只是开口问道:“我给你找了个朋友陪你一起学习,你要不要看看?”   总觉得会是个麻烦……不过到时候挨骂就有人陪了,这样想着,沈夜点了点头。   大祭司挥挥手,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被带了上来,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些像沈曦,可是却没有沈曦的灵气,看上去呆呆木木的——沈夜立刻就明白她大概是被动过手脚,而且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缘故。沈夜嫌恶地扭过头去——他的父亲总是这样,随便就残忍地决定别人的命运——然而他知道顶撞不过是徒劳,就只能沉默着。   女孩子见他表情不快,心里就有些惴惴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向他伸出了手:“那个,我是为你而生的……可不可以留下我?我不会打扰你……不然的话,我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女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甜甜的,乐无异的魂儿一下子就飞了一半:“好漂亮的妹子,声音也好听!”   夏夷则暗中拧了乐无异一把,闻人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朝对方笑道:“深夜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是出来实地勘测的,不小心迷路了。”   “不用客气,我叫桢姬,该怎么称呼你们呢?”女孩子站在屋檐下,纤弱的身材裹在一条浅粉色的长裙里,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我叫乐无异,这两位是夏夷则和闻人羽,你叫我们名字就好了。”   “嗯,我们想等天亮了再找出去的路,所以今天晚上想在您这里借宿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闻人羽连忙接话,生怕晚一秒乐无异就会扑倒在对方石榴裙下。   “这……我是陪伯父来这里采集蝴蝶样本的。早上伯父去江陵办事了,还没回来,所以……”桢姬犹豫地看了看乐无异和夏夷则,“不太方便留下陌生异性。”   “嗯,确实是我们想的不够周到,我看我和无异还是找个背风处凑合一晚算了。”夏夷则作势要走,“闻人你不舒服,该好好在屋里休息一下。”   乐无异遗憾地表示赞同。   闻人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两人:“那不行,是朋友就该共患难,哪有我睡床你们睡砂地的道理?”   夏乐二人又劝了一会儿,闻人羽还是坚持要和他们一起行动。这时一旁的桢姬出来打圆场:“山间风凉,说不定还有野兽,我看这两位也不像坏人,不如大家就都进来休息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诶?你刚才不是说……”   闻人羽一巴掌摁下乐无异的话:“既然您这么好心,我们就打扰了。”   “嗯,外面冷,我们进来说话吧。”桢姬摇曳生姿地带着几人进了屋子。   进屋后四人闲聊了一阵,桢姬说要给他们烧洗澡水兼准备小点就独自进了里屋,留三人在客厅休息。   “我说,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乐无异若有所思地盯着桢姬离开的方向,“她好像讨厌我,一直不太理我……”   “呵,她不止讨厌你,没看见只跟闻人攀谈么,”夏夷则促狭道,“只不过我可不像某人,热烘烘一张脸像不要钱一样一直往上倒贴。”   “逸尘子也受挫了,不容易啊!”乐无异不服气,想了想,不怀好意地看向闻人羽,“闻人,你说桢姬该不会是蕾丝,看上你了吧?”   闻人羽白了他一眼:“你要不是太聒噪,人家说不定会多看看你。”   乐无异大呼冤枉,被夏夷则压回沙发里:“刚刚不知道是谁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在野外很寂寞,非要把自己做的会跳舞唱歌的生模鸟送给人家解闷。这么惦记人家寂寞,还好意思说不是?”   “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喜欢桢姬长得好看没错,可也只是顺手帮帮她而已!”   闻人羽摊摊手:“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   “我又没说你们不好看……女孩子就是多心,真麻烦……”乐无异抱怨着,不意看见夏夷则嘴边噙着的笑,更不高兴了,“还有你,夷则,一肚子弯弯绕,一点儿都不爷们儿!”   夏夷则不置可否。   正说笑着,桢姬从里间端出一个大盘子,满满地摆着几碟子小菜和一瓶米酒:“乡下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做了些家常菜,你们凑合着垫垫吧。”   “您真是太费心了,我们只要找个屋子避避风就够了。”闻人羽客气道。   桢姬笑了笑,一一给酒盅里倒上米酒:“没什么,我一个人呆着也是无聊,还要多谢你们陪我解闷。”   乐无异端起酒盅闻了闻:“好香!这是自家酿的吗?”   “是的,今晚算我们有缘,不如就先干了这杯。”桢姬笑眼弯弯很是温柔,“我是主人,就先干为敬了。”说完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米酒。   “好!”乐无异见状,一拍大腿就要喝,却被夏夷则拦下。   夏夷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我们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就不喝了。”   “这样……”桢姬有些沮丧,“这酒度数不高,少喝些不会醉的。”   “就是,夷则就是不干脆,看人家桢姬都没你扭捏!”乐无异再次举杯,这回却被闻人羽半途抢了过去。   “喂!你们——”   乐无异话没说完,闻人羽与夏夷则视线汇合,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翻手间,闻人羽已经拉开保险,泛着乌光的枪口冷冰冰地指着桢姬的眉间。而夏夷则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符纸,挟于右手指间,左手捏诀,低声念道:“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去——!”   第 11 章   谢衣正要睡下,却发现连着门外传感器的指示灯亮了,他打开监视系统,发现易岁生一脸沉重地在门外来回踱着步子。奇怪的是,对方似乎没有进来作客的打算。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谢衣认命地套上外套,朝大门门禁下了开启指令:“岁生别转了,再转我可真晕了,你今晚就在门外吹风吧。”   易岁生找到谢衣的时候,后者已经坐在家里的工作房内开始捣腾东西了,见他进来也只是潦草地一挥手:“坐。”   易岁生在满谷满堆的工作房里扒拉出一角把自己塞进去,见谢衣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台子上的一个匣子,有些好奇:“你忙什么呢?”   “隔壁的雩风因为做噩梦总是整夜失眠,天天吃药也不好,他爸来问我有没有能仿制梦境的机器,总之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能用其中存储的数据代替雩风本身的思维,嗯……你意会一下。”   “哦?研究得怎样了?”   谢衣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不太成功……你知道的,思维这种……和唯物范畴相差甚远的东西真的很难控制或者取代,况且还不能用药。不过我听说下界有一种以精神力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唯心文明,我在想能不能利用这个所谓的精神力达到控制梦境的目的。”   “谢衣……其实我今晚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易岁生面色一肃,“你知道咱们破界后,飞船遭精神力入侵了吗?”   “你说什么?!”   “你冷静些。”易岁生见他激动,连忙起身安抚,“这消息也不一定准确,我是无意间听天玑殿下提起的。”   谢衣听着易岁生的转述,表情逐渐凝重下去,一言不发。   易岁生担心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来找你说这些应不应该……但……也许只有你去劝说,大祭司会稍微改变一下心意。”   谢衣点了点头。   然而等他终于见到沈夜,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了。这七天沈夜一直呆在主神殿里,寸步不离,也不准任何人接近。七日后,沈夜一脸疲惫地踏出主神殿,被谢衣堵了个正着。   “如果你是来劝阻我和砺罂合作的话,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砺罂?就是那个所谓的心魔吗?您竟然真的要和他合作?!”谢衣固执地拦在沈夜身前,“大祭司!事关重大,请您三思!”   “我已经考虑过了,而且获得沧溟首肯,合作讯息的公布就在这几日。”   “可他心怀不轨!大祭司这样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哦?我和砺罂洽谈的事,知情者不过寥寥,看来你消息很灵通么,不愧是我看中的接班人。”沈夜面沉如水,看不出真实情绪,“又是赤霄告诉你的?你们现在关系这么近了?谢衣,你很好。”   “不、不是天玑殿下。”   “那又是谁?”   谢衣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不说就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沈夜拨开谢衣的手,“总之决定已下,你只需要做好分内工作,不要多管闲事。”   谢衣没有退后,反而向前一步逼近沈夜:“老师!请您慎重!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啊!”   沈夜很不快:“这事有多重要,我比你更清楚。”   “那万一、万一他提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条件——”   “我有分寸。”沈夜毫不留情地打断谢衣的话,“没有时间了,现在必须冒险一搏。”   天气系统精心营造的灿烂阳光洒在沈夜离去的背影上,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一直延伸到谢衣脚下。谢衣沐浴在明媚的日光中,只觉得彻骨冰凉。他抬起头试图汲取一点温暖,反被明亮的光线刺瞎了眼。   桢姬被缚灵术困住现出元身时,乐无异觉得自己的眼瞎了,彻底瞎了。尽管闻人羽和夏夷则一直在旁边开导他鱼妇这种妖怪的原型就是如此,他还是觉得应该把眼珠子抠出来洗一洗。   我果然是个肤浅的人,乐无异悲哀地想,直接体现在颜控上,他下狠劲儿扫了夏夷则和闻人羽几眼,顿时觉得好多了。   “吓到了?”夏夷则的低语带着隐隐的戏谑笑意。   “还好吧,又不是没看过鬼片。不过这究竟……怎么回事?”   闻人羽耐心解释:“其实这是桢姬设的陷阱,她故意变成年轻女人,诱骗路人上钩。”   乐无异还是回不过神:“……怎么会?她对我们很好啊?”   夏夷则抄起桌上的杯子凑到乐无异眼皮子底下。只见原来醇香四溢的米酒已化作一团灰色粘稠的胶状物,仔细辨认之下好像是许多腐烂的虫尸混合物,散发出阵阵恶臭。   “靠!”乐无异从胃里翻出一个深深的嗝,“呕——”   “呵,要是你刚刚就着她的‘美貌’喝下这杯酒,现在被任人鱼肉的可就是你了。”夏夷则见效果已经达到,随手把杯子一扔,杯中的液体洒在泥土上,发出嗞嗞的响声,变成一阵黑烟消失了。   “……这,这是幻觉吗……连房子也没有了?”   “当然不是。”叶海的声音忽然从鱼妇身后传出,“这名叫桢姬的妖怪就是这处幻境的灵主,现在我们破了她的幻术,房子自然就没有了。”   “叶教授?!”乐无异觉得这一晚他的脑容量亟需扩张,“夷则一贯神神叨叨的就算了,怎么连你也——奇怪,为什么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叶海呵呵笑着,协同夏夷则一道把桢姬封进符中,这才向乐无异解释:“我之前搞地质勘测,天南海北地跑,奇闻异事遇到过不少,当然比你有经验。”   乐无异眼见着那么大一只鱼妇眨眼间就变成了符纸上的一个图案,大为惊讶:“她……死了?!”   “没有,只是被暂时封印。等我们回江陵之后,再想办法处置她。”叶海把符纸小心地放入桃木匣中收好。   “移交给江陵BPI应该可以,只是手续登记有些麻烦,我担心耽误行程。”夏夷则想了想,又道,“江陵玄妙观久负盛名,不如请观里代为处置。”   这边闻人羽已经整理好了他们之前随身携带的背包:“叶教授,我们可以走了。”   叶海点点头,正要去把车开过来,却被乐无异叫住了:“叶教授,桢姬是和她伯父一起的,要是她伯父回来了,找不到侄女……会很担心吧?”   夏夷则无奈地摇了摇头,闻人羽则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桢姬有伯父?”叶海看见乐无异神色就知道这单纯的小宅男又被诓了,“不可能,鱼妇这种妖怪只有女性,哪来的伯父?”   “无异,她要吃你,你还帮她说话?”闻人羽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鱼妇靠吃人维生,向来更偏爱女人味道,她之前冷待你和夷则,也是因为你们不够好吃。”   “滥好人。”夏夷则拍了拍乐无异的头,感觉到对方的呆毛刺刺地扎着自己的手心。   “……我只是……那什么……好吧,其实我就是滥好人……”乐无异垂头丧气地跟上前,“我经验少,以后再有这种事,我一定听你们的。”   夏夷则搂着乐无异的肩安慰性地拍了拍,凑在他颊边低声笑道:“无异,说话可要算话,嗯?”   第 12 章   破界后第一次祭祀大典前夕,谢衣在去瞳办公间的路上遇见了赤霄和崔灵镜,他习惯性地退到墙边等待盛气凌人的天玑祭司把自己背景化,却不料赤霄快一步站在了他选好的墙脚下:“谢衣……有意思。”   谢衣不明所以,只好随口敷衍:“天玑殿下过奖了。”   “原以为你被沈夜彻底洗了脑,现在看来——你还有些骨气。”赤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记住了。”说完也不管谢衣什么反应,径自带着崔灵镜离开了 。   谢衣在原地愣了会儿,才隐约猜到赤霄所指的是这段时间他和沈夜意见不合的事——自打上次主神殿前沈夜拒绝了他的提议,他不甘心,一路黏着沈夜,直把沈夜耐心耗尽,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之后算下来,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了。谢衣固然是因为沈夜一意孤行地与所谓心魔建立合作关系而不愿意接近沈夜,其实另一边,沈夜似乎也在有意疏远着他,有什么事都分配给瞳去做,直把瞳不灵光的腿脚忙得沾不了地,抱怨连天。   沈夜的决定在神殿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虽然迫于他的威严与声望,没人敢明面上提出异议,可是祭司们私下的非议并没有减少,尤其是赤霄,如果LY827有逼宫这一说法,谢衣敢肯定赤霄能扛着沧溟到沈夜面前示威三十圈以逼迫他切断与心魔的接触。明天就是进入WD017大气层后首次的祭祀大典,沈夜想必会选择在这个时机宣布他的决定。光是这样想着,谢衣就觉得自己的脑子糊成一团,他现在迫切需要知道沈夜到底和心魔签订了什么条件,以确认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方。   可惜这一打算被瞳兜头浇了一场冰雹:“你的意思,难道是大祭司没按你的心意办,你就要揭竿造反,站到天玑祭司那边去?我劝你还是省省,天玑祭司之位仅次于大祭司,照样无计可施,你过去充其量能当个啦啦队员,在后面摇旗呐喊。”   “你别管,”谢衣难得没被瞳的□□绕晕,“我只想知道老师他到底看中了心魔什么才跟他合作,合作条件是什么。”   “时机到了的时候,大祭司自然会告诉你。”   “你也可以告诉我啊!老师最近什么事都叫你去做,你肯定知道!”   瞳抬眼看了看谢衣,手指微叩,暗中打开传感通讯系统:“如果不是你沉不住气,非要和大祭司吵架,现在你也知道。”   谢衣气短,憋了几秒正要反驳,沈夜的声音冷冷地响起:“破军,到观星台来。”   “好啊你,居然打小报告!”谢衣的手指笔直地指着瞳,七杀祭司微微一笑,做了个好走不送的手势。   观星台设置在飞船的顶层,原本是用作探测空间行驶环境的观察室,而今他们已然进入WD017,这台子就暂时闲置了下来。谢衣进去的时候,观星台的盖板敞开着,沈夜正站在晴澈的阳光之下——是真正的,来自自然的阳光。   沈夜的头发在明亮的光线中泛起绸缎一样的光泽,微蜷的发尾显出些微和他本人并不相符的俏皮感。谢衣仿佛被蛊惑着,放轻脚步走了过去,还没近身就被沈夜察觉了:“破军。”   “是,大祭司。”沈夜生疏的称呼让谢衣的微笑僵硬在刚刚牵起的嘴角上。   沈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月初派贪狼辅佐你工作,感觉如何?”   “话不投机。”谢衣惜字如金。   “怎么,连自己的副手都弹压不住?等你成了大祭司,不是要终日受气?”   “我看七杀这段时间表现相当出色,大祭司的重任不如就交给他,我当个副手就好。”   沈夜顿了顿,忍不住低笑出声:“生气了?”   “没有。”谢衣嘴死硬,“我就是想不通。”   “合作的细节你很快就会知道,没有及早告诉你,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考量。”沈夜仰起头,看着透明舱壁外晴朗的天空,“谢衣,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我一直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   “……谢谢老师。”   “你过来,”沈夜朝谢衣招了招手,“你看这里的天空,多么广阔、多么美丽,我希望我们的文明有朝一日也能被这样的一方长空庇佑,万古长存。”   谢衣与沈夜并肩站着,太阳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会有这一天的!一定。”   “你要记住,你是大祭司的接班人,终有一日要带领所有人离开故土,去开创新的天地,所以你必须要学会舍弃。果断、坚定、关键时候狠得下心,这些都是你要具备的品质。”   谢衣眯着眼点了点头,唇边噙着一丝柔软的笑意。   “明天——”沈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下去。   “明天怎么了?”   “明天的祭祀大典,你好好准备。”沈夜拍了拍谢衣的肩,离开了观星台。   谢衣晒了会儿日光浴,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可是沈夜早就走得没影了。   乐无异觉得自己不过是在路边发了一小会儿愣,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另三人早就无影无踪了,连夏夷则也没等一等他,于是连忙往前追。   刚跑过一条巷口,乐无异就被一把拉了进去,扎扎实实摔在那人身上:“哎呦!”   闻人羽单手把乐无异拽起来:“没事乱发什么呆,你看,走丢了吧?”   乐无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喘得正欢,一时顾不上回答。夏夷则从地上翻身坐起来,顺手把从乐无异领子里掉出来的晗光给塞了回去。   “这就是——晗光?!”闻人羽余光瞄见了乐无异戴着的坠子,“无异,我有件事想问你。”   “啥事?”   “你父亲……真的是乐绍成前辈?”   乐无异摸了摸呆毛:“是啊,不过听你叫他前辈……感觉怪怪的。”   “乐前辈知人善用、胜绩无数!我……我一直很敬仰……”   “你、你看你都眼冒贼光了,昨天还好意思说我!”   闻人羽正要辩解,被叶海的喊声打断了:“你们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嗯,就是,现在找岳教授要紧。”乐无异一听叶海的招呼就来了精神,推着闻人羽和夏夷则往前走,“闻人你要是那么敬仰他,回头去我家做客吧!说不定还能给你引荐夷则的老爸,他老爸——”   夏夷则反手挠了一把乐无异的腰,乐无异怪叫着蹿了出去。   “还是年轻好啊。”叶海回头看见三人闹作一团,摇着头笑了笑。   “叶教授,”夏夷则快步上前,站在叶海身边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有些疑惑,“岳教授昨晚告诉您,他在这里?”   巷子尽头空空荡荡,孤零零立着一棵大树,奇怪的是树上密密麻麻用红线拴着不少方孔铜钱,在暮色中熠熠泛着金光。夏夷则绕着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机关,就连树后面的石墙,也是滑不留手冷冷硬硬,叩上去并不像空心的。   “哇!摇钱树!”随后走来的乐无异吃惊不已,“早就听说江陵有这么个景点了,以前来一直没找到,原来藏得这么深。”   “叶教授,您不是说岳教授在海市等我们吗?这里——”   叶海摆摆手,示意闻人羽噤声,掏出手机调出备忘文档看了看,随后从兜里取出一张符纸,低声祭咒:“天宫地府,神魔殊途,三界异门,洞天别路,现——!”   乐无异好奇地看着那张符纸晃晃悠悠地飘到墙上自行粘住,紧接着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符纸下方冒了出来,黑气越来越重,仿佛墨汁般在光滑如镜的石墙上洇出星星点点的图案。   叶海松了口气:“老了老了,多亏锦夜细心发来提醒,不然这咒语准记不住。”   几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的图案等了半晌,那图案扩展到窗户大小就停滞了,又等了一刻钟,图案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这……看上去不像个入口啊,”乐无异想凑近观察,被夏夷则紧紧拉住,“夷则你拦着我我就更看不清了!不过——诶?图案上的蛇怎么没有左眼?”   叶海闻言也凑上去细细看了一遍:“确实蹊跷,这蛇的右眼分明很完好,应该是故意没点左眼。”   “那还不简单!咱们给它印一个!”乐无异一个箭步上前,掰了根树枝就捅在黑蛇空白的左眼眶上。   “乐无异!”“无异!”“乐同学!”其余三人大惊失色,然而都晚了一步。被点了睛的黑蛇已经缓慢地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墙上渐渐现出一扇小门。   乐无异很开心:“哈,解开了!”   “……乐同学,以后还是不要这么莽撞,万一门上有机关,我们刚刚根本来不及护着你。”叶海摇摇头。   乐无异见夏夷则和闻人羽也一脸不赞同的表情,有些惭愧:“好的,以后我会注意。”   “没关系,记住就好。”叶海说着,带头迈进门内,闻人羽也随后跟了上去。   “无异?”夏夷则见乐无异还有些讷讷的,就顺了顺他的呆毛,“海市里妖类异族很多,进去之后不要乱走,好好跟着我,知道么?”   乐无异点点头,跟着夏夷则进了那扇小门。   墙上的小门看着普通,里面却别有洞天,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富丽堂皇的装潢,金碧辉煌的招牌挂得满视界都是,令人目不暇接。而其中来来往往的客人里,长得相当个性的也不在少数,乐无异还没来得及把嘴张到吞灯泡的幅度,就听见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第 13 章   祭祀大典当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用来举行大典的场地被修缮一新——顶部隔板全部被替换成透明的特殊高分子材料,上面错落有致地装饰着罕见的藤蔓——是华月专门派人去下界取来的。明媚的阳光透过轻薄的绿叶打在祭司们脚下的地板上,透着一股毛茸茸的绿意,充盈着他们几乎从未亲眼见过的勃勃生机。   在进入大殿前,谢衣被瞳拦下带进角落,对方不由分说收缴了他的信号枪,换了一把新的:“司礼部的人说之前的信号发射装置有瑕疵,华月熬夜让人改装了这支,让我带给你。”   谢衣接过枪,乌黑的枪身沉甸甸拿着坠手:“这么重?都跟激光枪差不多了。”   “重了用着顺手。”瞳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谢衣摸不准他的意思,在角落里怔了会儿也跟着走了进去。   沧溟由于身体原因无法出席大典,这次意义深远的典礼便仍旧由沈夜主持。谢衣站在祭司队伍中,看着沈夜身着款式繁复的祭司礼服步履沉稳地自中间走过,眼眶有微微的湿润——在黑暗中彷徨了数千万年 ,终于,他们能共同置身于真正的光明之中。   赤霄站在队伍领头,看着沈夜的衣角离开了他的视野,冷冷地笑了。   走上主祭台的沈夜尚未致词,数块巨大的金属板猛然自透明穹顶下方延伸而出,外界的光线被尽数隔绝,所有人猝不及防地陷入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谢衣正要出队查看照明系统为何仍未自行启动,突然听见前排的赤霄低声喊了一句“上!”,紧接着黑暗中就有两道人影迅速冲上了沈夜所在的高台。   “保护大祭司!”异变陡生,谢衣下意识的话语已先于他的动作,在空旷的场地上方回荡。与此同时,场地四周安装的光带刹那间亮了起来,谢衣愕然回头,遥遥看见瞳站在场地角落朝他做了个手势。   谢衣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翻手自礼服内抄出了瞳之前换给他的枪,径直向主祭台冲去。   “想救沈夜?太晚了。”站在领头位置的赤霄一步跨出,牢牢地拦在谢衣与主祭台之间。   “天玑祭司,你要造反?!”随后赶上前的华月厉声指责。   赤霄只扬了扬手,主祭台四周的地板缝隙间顿时升起数百个钛金喷头,在他的手放下的同时,轰然喷射出密密麻麻的火焰,绯色的火墙向高处延伸着,严严实实地将沈夜与黑影隔离在众人视线之外。   谢衣不愿与他纠缠,错身举枪,一连数道激光打在喷头上,却也只是浅浅地灼了几个小坑。   “谢衣,”赤霄冷漠的语声响起,“难得我们意见一致,还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不识好歹,要与本座作对到底。”   “我不准你动老师!”谢衣趁华月攻击的瞬间拧身避过赤霄,疾步冲到火墙之下,灼热的火焰几乎燎着他的头发,他焦急地试图从喷头的缝隙中观察沈夜的状况,反被高温的气流熏红了眼睛。   台下的祭司们大惊失色,全部愣愣地站在原地,只有华月不要命一样地冲上前和赤霄搏斗,赤霄显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对轰的间隙还不忘时不时地挑衅几句。   谢衣怔怔地看着火墙,赤色的火焰摇曳在他瞳孔中,张牙舞爪地狂笑着,他的手指扣在枪身上,关节都隐隐泛了白:“赤霄!我要你偿命!”   “困兽犹斗?有趣,”赤霄远远注视着急冲而来的谢衣,忽然笑了笑,“可惜来不及了。”说着摁下手腕上的启动装置。   一束亮如流星的光芒陡然间自火墙中心升起,裹挟着强劲的气流与巨大的噪音,瞬时冲破了船舱顶部的金属板和透明隔板,密集的碎屑像倾盆大雨兜头浇在众人身上。赤霄得意地放下了手,主祭台上的喷头由于剧烈的震动已然四散轰塌,而逐渐散开的浓烟灰烬之后,一个人也没有。   谢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他甚至没有能阻止赤霄擦着他的肩走过,大笑着迈上了只有大祭司才能登上的主祭台。   “沈夜独断专行,为一己私利不惜和下界低贱魔物同流合污,绝不该留!今日之后,就由本座——”赤霄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光刃,僵硬地偏过头。   “由你什么,嗯?”沈夜的声音冷硬而尖锐,如同插入他胸口的那柄刀,赤霄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往外吐血沫。利刃缓慢地切割着赤霄的肺叶,血肉被激光灼烧的声音中,沈夜低声说道,“你大概不知道,主祭台下面有一条专供大祭司出入的密道。天玑,你总是差一步,到最后,你还是差一步。”   赤霄委顿倒地,沈夜皱着眉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上前料理了前天玑祭司的尸体。他站在高高的主祭台上,漠然扫视着台下众祭司的表情,扫到谢衣的时候,不禁停住了——谢衣的眼里满盈着纯粹的喜悦与敬仰,仿佛外界的阳光都打碎在他的眼瞳之中——沈夜转开了眼,浅淡的不易察觉的欢喜悄悄地弥漫开来。   “我流月文明自上古源地覆灭之后,流落宇宙数千万年,受困于飞船一隅,更饱受病痛折磨。而今有幸与外界使者接触,我已得沧溟城主首肯,将与使者全力合作,率民众前往下界,繁衍生息。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容许任何差池。天玑祭司赤霄、开阳祭司崔灵镜、天同祭司雍门狄三人,鼠目寸光、图谋不轨,现已被本座处死。即日起,废三人习册、灭三族、相关同姓宗族百年内不得入神殿半步。本座决意挽救族民,如果还有人试图违逆——”沈夜低沉的声音幽幽传遍每一个角落——   “杀。”   “啥?”乐无异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被夏夷则和闻人羽一人一边摁了回去,“岳教授跟捐毒惨案有关?!”   岳锦夜面色憔悴,想来也是因为一时难以消化这些消息,他满怀歉意地看向乐无异:“抱歉,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卷入这场麻烦。”   乐无异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能有机会跟在岳教授身边学习是我的荣幸。而且……我觉得挺刺激的。”   “……”岳锦夜静静地看着乐无异,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了半晌又说,“捐毒惨案……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危险,我想……乐同学,你不如还是先回学校?”   叶海眼色一变,正要阻止,乐无异已经抢先开了口:“那怎么成!我好不容易争取到跟您学习的机会,绝不会随便放弃!”   “这……”岳锦夜仍是顾虑重重,不肯松口。   叶海连忙在一边劝说:“锦夜,你看无异也是满腔热情,怎么好一点机会都不给?”   乐无异的头点得像啄木鸟,闻人羽担忧地看着他,真心觉得他会得脑震荡。   “这样吧,你们先出去转转,海市有不少有趣玩意儿。”叶海说着架起岳锦夜往套房里间推,“我和岳教授好好谈一谈。”   三人应声站起准备出门,被岳锦夜叫住了:“海市有不少能人异士,出去以后低调些,避免惹祸上身。”   “我总觉得……岳教授会被叶教授骗得很惨。”乐无异若有所思地盯着被关闭的里间门。   夏夷则笑着捋了一把对方的呆毛:“反正能让你跟着你男神不就行了?”   “也是。唉,话说回来,可惜生不逢时,要是能同时遇见谢衣教授和岳教授该多好……唔,我得知足,不能这么贪心。”乐无异看向闻人羽,“闻人,你想去哪儿逛,我们陪你?”   “不用了,我想去那家织锦楼看看,门前告示说男士禁入。你们随便去哪儿转转吧,不用管我。”   “那你自己小心,早点回来,有事联系我们。”   “嗯,好。你们也是。”闻人羽说着,捏着钱包两眼放光地出门了。   “夷则,”乐无异拽拽夏夷则的袖口,“织锦楼是个什么地方?”   “是家女士服装专营店,量身订做的那种,就在刚刚来酒店的路上。”   “你观察的好仔细啊,难怪我老爸总要我和你学,你比我更像是他养出来的。”乐无异想了想,凑到夏夷则身边,“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还有,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连打枪都学会了?”   夏夷则垂眼看了看乐无异亮晶晶的眼睛,甩开他的手往前走:“秘密,不告诉你。”   两人沿着宽敞的主干道走了一阵,被抛了一身秋波媚眼,纯情宅男乐无异有些受不住,用胳膊肘捅了夏夷则一下:“要不咱们找个地儿坐坐?再这么走下去,我都要被电焦了!”   夏夷则表示同意,于是二人又开始沿路找咖啡厅和小吃店一类的地方,不料每一个都是人满为患,看上去非得挤成日历才能进去。乐无异垂头丧气地正要打道回府,被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男人拦了下来:“这位帅哥,有没有兴趣进咱们克拉伯看看?有劲爆艳舞!酒水买二送一!”   “克拉伯?”乐无异满头雾水,夏夷则拉着他让他看不远处的一块招牌,金光熠熠地亮着“Bowman Club”一行字。   “这口音重的,真该回去把舌头剪剪再来。”乐无异扯了夏夷则一把,“夷则,咱们走。”   那小个子男人还不死心,紧跟在二人后面:“咱们店的妹子可是全海市独一绝,不信你们打听打听,除了公西先生,整个海市找不出第二个本事人能把克拉伯的名声做的这么响!帅哥们看起来是人类吧?我跟你们说,我们店有的是异族妹子,准保让你们大开眼界!就不说普通的鱼妇和妖狐,今晚表演的可是难得一见的横公鱼和南海鲛人,肯定能让你们看个回本!”   夏夷则脚步一滞,小个子见他动了心,赶紧趁热打铁:“南海鲛人生性高傲,向来难得现身,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不去不去,我们对那个没兴趣!”乐无异挥着手驱赶小个子,又去拉夏夷则,“咱们还是快回去吧!这儿也太乱了!”   夏夷则却没有挪步,他垂眼看着地板,嘴唇抿成一条薄线,半晌才开口:“无异,我们……就去看一眼,好不好?”   第 14 章   “为表彰你大典当天的周密安排,城主和我决定升你为生灭厅副主事。”沈夜把一枚指令芯片从桌面上滑给瞳,“这是出入生灭厅档案室的密令。”   “生灭厅副主事只有两个,你打算让我顶替谁?瑶光?还是破军?”   “破军。瑶光资历老,不能随便撤。”   瞳慢慢地把芯片推回去:“这对破军不公平。”   “哦?打抱不平?”沈夜又把芯片推给瞳,“破军即日将继任生灭厅主事。”   瞳审视着沈夜的表情,摇了摇头:“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你既然这么看重破军,何必要隐瞒早就知道赤霄谋逆的事?”   “众所周知,他并不赞同我与砺罂合作。”   “意见不同并不代表背叛。”   “越看重一个人,就越要考验他的忠诚。我不能让主观情绪影响我的判断。”   瞳短促地笑了一声:“大祭司,您真辛苦。”   “身处其位,不得不为。”沈夜看了瞳一眼,“说起来,如果是你做了大祭司,我也不用这么伤神。”   “算了,你已经派了不少差事给我。”瞳拿起芯片,戏谑的目光在芯片交错的纹路上一扫而过,“生灭厅副主事?我宁愿继续研究我的生物技术,至少不用勾心斗角。”   “是啊,人心太复杂、太不可捉摸。”沈夜轻轻叹了口气,“瞳,你说我到底能不能找到一个人,能和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我觉得你并不是在发问。”   沈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是啊,我希望……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新任生灭厅主事谢衣却并未因升职感到欣喜。上任第一天,他旷了一整天的班,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华月生拉硬拽把瞳拖到谢衣家门口站了足有两个小时,面前的门板也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而沈夜则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易岁生是在谢衣旷工第五天找上门的,他这么做是因为沈夜只付了一个人的薪水却要他干两个人的活,并且丝毫没有严厉打击消极怠工罪魁祸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亏大发了。没想到等他带着满脸不高兴强行闯进谢衣家时,发现后者竟然也是一副衰神相——易岁生活活被气笑了。   “——你,不恨我?”谢衣莫名其妙地看着拍桌大笑的易岁生,觉得对方的智商都喂了灰道。   易岁生笑得不能自已,半天才断断续续回答道:“逻、逻辑呢?!”   “天玑祭司——”   “打住,”易岁生撑着桌面捂住谢衣的嘴,“天玑殿下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如果换做我,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而且你也并不是杀死他的凶手,不必为这些事做无谓的自责。”   谢衣仰着头把自己的嘴解放出来:“可是你不是一贯很敬重他?”   “当然,他是我上司,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是自古成王败寇,他实力不够强大,没办法争取到对己有利的条件也是事实。流月文明一贯以实力判高下,他落得现在这个结果,我确实感到惋惜,却不代表我会因此记恨大祭司。”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岁生。”   “我能力有限、见识也有限,固然有心希望族人能够过得更好,却做不出高瞻远瞩的战略计划,就只好追随上位者的脚步,尽自己的一份力。所以无论当日是谁取得胜利,我的看法都不会产生变化。”易岁生一笑,“我可是看在咱俩相交多年的份上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主事大人可千万别去告我的御状。”   “……可我还是认为老师的处置方式太残暴,明明叛乱的直接参与者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连带无辜?”   易岁生定定地看了谢衣好一会儿:“谢衣,在大祭司的□□下你还能这么天真,传出去恐怕没人会信。LY827刚入驻下界,民众人心惶惶,神殿里也是暗潮汹涌,目前的局势就如同风云开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动乱。我虽然不知道大祭司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可如果换做我在他的位子上,我也会做同样的处置。毕竟和整个文明的前途比起来,区区几十人命……确实算不了什么。”   “……杀伐果决,雷霆手段,这些老师都曾经跟我说过的。”谢衣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大概真的很让老师失望吧。”   “有本事在这里伤春悲秋,有本事去上班啊!我看你忙起来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易岁生没好气地搡了一把谢衣,不料一股奇怪的味道晃悠悠飘过他的鼻端,“你喝酒了?”   谢衣胡乱点点头:“嗯,实在烦闷,小酌了一点。”   “酒哪来的?我不记得今年上面有给祭司们派过酒……”易岁生思索着,“只有上周祭祀大典前我听司礼部的人说大祭司要他们准备些酒送去,他要和城主好好畅谈——”   谢衣其实在易岁生进来之前就有点晕,只不过因为他喝酒不上脸,而易岁生又不熟悉醉酒之后的情状,所以一直没有察觉。到了现在,谢衣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整个人仿佛陷在气垫床里,晕晕乎乎听见“大祭司”这个名词就忙不迭说道:“对,就是老师。他总也不来跟我说清楚,我就去找他,谁知道他出去了。我只好在办公间等,没想到他还偷摸藏了这些好东西……”   易岁生用力地拍了拍谢衣重如秤砣的脑袋:“厉害!”   “哇,夷则,你好厉害!”乐无异瞠目结舌地看夏夷则面带微笑地把club里潮水一样的各色美女一一从身上扯下来,三两下就挤进了舞池中央,而他还可怜巴巴地挂着至少三五个香气扑鼻的软玉牌牛皮糖,在门口附近挣扎。   “哦?他叫夷则么?一看就是老手了,没意思。”半靠在乐无异怀里的浓妆女子凑近他抛了个媚眼,“我还是喜欢像你这样,各种意义上的小鲜肉。”   斑斓的灯光下,乐无异觉得自己仿佛看见对方嘴里泛着冷光的利齿,狠狠打了个寒战:“唔,谢谢你啊,那个……可不可以麻烦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不可以,”蛇精难得碰上这么个极品纯情小处男,不撩呲一下简直不是她的作风,于是贴得更紧了一些,烈焰红唇几乎亲在乐无异艳得滴血的耳垂上,“你不知道——你身上很舒服吗?”   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乐无异此刻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以至于瞳孔放大,血管舒张,脸部颈部毛细血管急速充血,整个人好像一只被烧熟的虾子瑟瑟发抖地呆在砧板上任她宰割——正所谓秀色可餐,蛇精两眼放光地就要啃下去——然后她就被一只手温柔却毫不留情地拎了起来。   乐无异紧闭着眼,抖得好像台风中的广告牌,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无异,没事了。”   完了!单是清白不保也就算了,偏偏这么尴尬的场景还被夷则看见,简直不能更丢脸!同是男人,凭什么自己的技能槽就是空的!乐无异暗自懊恼着,殊不知自己的脸色时红时白变换速度堪比街上的霓虹灯牌,看得夏夷则一阵好笑:“无异,没事了,你睁眼看看。”   乐无异猛地一睁眼,故作豪迈地捶了夏夷则一拳:“哈,哈哈……我刚刚演的还不错吧?把你都骗过了!”   “……确实不错。”   乐无异为防自己的心虚被夏夷则察觉,赶紧拉着他往里面挤:“这儿妖精太多了,咱们还是赶紧看完什么鲛人就回去吧。”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感觉到夏夷则突如其来的抗拒,乐无异愕然回头:“怎么了?不是你说要来看的?”   “无异,你是不是觉得妖类都很可怕?”夏夷则用力抽回手,指尖泛起一阵阵寒意。   “怎么突然问这个?快走吧,去晚了说不定表演就结束了!”乐无异伸手去拉夏夷则,被后者躲过了,他看看夏夷则坚持的神色,挠了挠头,“谈不上可怕吧,我之前一直不信这些的,突然看见了……一下子接受不过来而已。怎么说呢?毕竟不是同一个种族,我……诶,我一个理工男,词汇匮乏,你非让我形容不是为难我吗?”   夏夷则闭了闭眼,重又笑道:“我就是一时好奇,你不用太在意。”   两人钻进舞池,跟着指示牌七弯八拐地到了一个垂着厚重帐幔的圆拱门前,正要入内,被旁边穿戴得珠光宝气的男人拦了下来:“二位难道是第一次来,不懂这里的规矩?”   “规矩?”乐无异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对方头顶元宝脚踩钞票左手钱夹右手POS机的犀利造型,了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多少钱?”   “一看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那男人鼻孔朝着天,看的旁人忍不住想插两根大葱在他鼻子里,“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雅阁的吗?没点像样的法器就想看鲛人跳舞?做梦去吧!”   乐无异皱起眉头,显然很是不快,然而顾及身边的夏夷则,他还是忍着没发作。夏夷则轻轻拍了拍乐无异的手,上前微笑问道:“不知道这样东西是否够格?”说着解下脖子上的挂坠递给趾高气扬的男人。   “这是……天眷神珠?”男人揉了揉眼,反复摩挲着那枚挂坠。   “没错。”   “听说天眷神珠几年前落进BPI手里,看不出你小子还有点后台。”   夏夷则笑笑没说话。   男人一挥手,帐幔两边的小弟立刻殷勤地打起帘子:“行了,进去吧,第一次来就别乱说乱动,省的熟客怪我没教你!”   乐无异白了男人一眼,恼汹汹地走了进去,夏夷则摇摇头,紧跟着进入帐幔之后。   雅阁的装修风格相比起外厅是另一种风格——数十盏剔透的分枝宫廷水晶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层层叠叠的透明枝桠几乎能碰到客人们的头发尖。暧昧的绯色灯光闪烁在造型繁复的灯座间,星星点点的光斑好像打碎了的红月落在地板上。场地四周零零散散地布置着装饰华贵的落地镜,看似随意摆放,实际上每面镜子都能巧妙地将舞台上的情况清清楚楚地映在其中,方便坐在角落里的客人从各个角度欣赏表演。   二人挑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立刻有服务生殷勤地上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酒水。夏夷则心不在焉地翻着酒单,随便点了两杯鸡尾酒,回头时却发现乐无异紧皱的眉头还没有松开:“还在生气?”   “没有啊,怎么了?”乐无异见夏夷则指指眉心的位置,恍然大悟,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我就是有点渴,正好你不是点了酒水吗?”   浅红的微光朦朦胧胧打在乐无异脸上,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逐渐苍白的脸色,而心事重重的夏夷则并没有发现。   第 15 章   重重叠叠的翠色纱帐仿佛竹林间的薄雾萦绕在沧溟身侧,她微微侧过头,看见了帘外熟悉的身影:“你来了。”   “沧溟……”沈夜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沉默了半晌才续道,“你不必这么做。”   沧溟没有回答,只是仿佛神游一般地问着:“绿色的帐子……外面已经是春天了吗?”   “……是。”   “春天……万物生发,莺飞草长,”沧溟出神地看着悬挂在周围的浅绿色纱幔,“真是难以想象会是怎样令人迷醉的景致……”   “沧溟?”   沧溟回过神:“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你不必接受矩木生命体联结手术,太危险了。”   “那你同意中止与砺罂的合作?”   “不行。”沈夜下意识地回答,进而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砺罂的行为都在掌控之中,你没有必要牺牲自己。”   “是么?”沧溟轻轻地叹了口气,“据我所知,流月文明在非唯物范畴所知甚浅。唯心文明的精神力克制方法,你到底了解多少?”   沈夜犹豫了一下:“如果只参考前人记载,大约只有两成。但我已经准备派人去下界查探,相信年内就会有进展。”   “两成……那么矩木系统还能支撑多久?”   “最多两百年。”   “所以如果两百年后我们再找不到出路,飞船就会坠毁,而流月文明将随之覆灭,是不是?”沧溟眼带悲悯地微笑着,“大祭司,如果我命令你中止合作,你会怎样?”   沈夜默然。   “我说过,我是个病人,帮不上你什么。既然你坚持只有砺罂能协助族人适应下界环境,同意让他寄身矩木系统,我就尊重你的判断。”沧溟似有些疲惫地阖上眼帘,“现在,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我知道你是为了防止砺罂心怀不轨,可生命体联结手术一旦实施,你就会彻底和矩木系统联结在一起,终生不能脱离。即便族人最终能够在下界生活,你还是会被禁锢在系统中。况且……况且生命体联结手术是流月文明中唯一涉及精神力的手术,有史以来实际操作不到十例,失败率过半,就算是寥寥的成功范例,受术者最后都会因不堪精神力的重负而身亡,无一例外。”沈夜表情凝重,无意识地握紧了轻薄的纱帐,“你是城主,血统高贵,不该承担这个风险。”   “我却认为这是城主的使命。既受族人供奉,就该对他们的未来负责。”沧溟神色坚定,“飞船内环境不同下界,砺罂只能倚靠矩木中存放的五色石凝聚精神力,只要手术成功,我就可以牢牢将他掌控,就算他包藏祸心,我也能一举击杀,将他彻底消灭。这其实也算为你清除了后患,难道不好?”   “他死……你也不能独活。”   沧溟目光悠远,穿透帐幕的声音温和又清冷,仿佛穿越时光的叹息:“宇宙万物守恒,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么?”   她没有等到沈夜的回答,只能看见神殿中微弱的气流缓慢地将轻纱吹起一个平缓的弧度,从视野边缘飘到脸颊旁,那柔软的触感总让她回想起她为时不长的健康时光——那时的她不过是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小女儿,每天晚上都会被母亲搂在怀里,透过传感屏认识她和她的祖辈们都不曾亲眼见过的源地。屏中源地山河壮丽,季节分明,与飞船上逼仄的刻板环境大相径庭,沧溟近乎贪婪地欣赏着那些无缘得见的美丽景色,而其中姿态婀娜的水柳对年幼的她吸引力最大。由于飞船上环境所限,所能生长的树几乎都是生命力顽强的种类,枝干刚直挺拔,就连叶子也是规规整整,有着锋利的边缘,如同流月文明一般骄傲锐利,锋芒毕露。在沧溟有限的认知中,她完全无法想象怎么会存在这样的植物,柔软得好像围绕着主神殿的河水,被风一吹就仿佛要化作轻烟散去。她曾经询问过母亲,资料中所写的柔嫩甘甜的柳芽摸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母亲沉默良久,递给她一块翠绿色的纱巾,此后翠色的纱幔成了她的最爱,陪伴她一同在空旷冷寂的主神殿度过漫长不知尽头的单调岁月。   沧溟犹自沉浸在回忆中,忽觉有人轻轻地替她将粘在额前的发丝顺到耳后,蓦然睁开眼,却发现不是日常服侍她起居的使女,而是一名身着黑衣的陌生青年。她眨了眨眼,轻声问:“阿夜,是你吗?”   沈夜点点头,眼底的不忍一闪而过:“是我逾矩了。”   “以前是我太要强,才不愿意让你们看我,病了这些年,现在也慢慢看开了。”沧溟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被输送营养液和药剂的纤细针管包覆着,面色是久未见天日的苍白,便越发显得眼瞳黝黑,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的幽深漩涡,“真的太久没有见面了,你还好么?”   “我很好。”   “那小曦——”沧溟住了口,忧伤地笑了笑,“我不该问的……因为我才让她和你受了那么多苦……阿夜,你会怨我吧?”   “不是你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呢?我父亲的,还是你父亲的?”沧溟凝视着沈夜陌生又熟悉的面容,轻声呢喃,“阿夜,我们都回不去了……”   夕阳从神殿高处的窗口聚成一束撒进房间,像是一支画笔,为这沉寂又苍凉的画面添上最后一抹颜色。   舞台上的射灯骤然开启,鲜艳的灯光如同浓郁的红色颜料蓦然泼下,为幽静的雅阁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台上的美艳舞娘搔首弄姿,脉脉眼波像流感病毒一样充斥在厅内的每一个角落,感染得每个客人都酡红着一张脸一个大粗脖子,眼睛里被“美女快来啵一个”持续刷着屏——只除了三个人。   乐无异自打进了雅阁就觉得有些胸闷气短,一开始还以为是厅中气氛莫名压抑导致的,本想着喝点酒缓解一下情绪,却没想到喝完之后反而连思绪也有点飘忽了。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然而顾虑着夏夷则一向很少提出要求,不好打断他的兴致,便强撑着假装对台上的表演很有兴趣,实际上三魂早就散了一半出去面见周公,全凭着不时和闻人羽互发两条信息维持清醒。   夏夷则自落座之后一直思虑重重地垂着眼,舞娘们的秋波抛过来简直好像甩在钢板上一样啪啪直响。一连表演了好几个节目,却总不见鲛人出场,夏夷则有些焦躁,但看着旁边乐无异一副乐在其中的表情,只好暗自压抑情绪,静等着接下来的节目。   第五个节目结束,司仪白闪闪报完幕正要退场时,VIP包座里的客人发话了:“不是说今晚有鲛人演出?怎么,原来是店大欺客吗?”   白闪闪一见是VIP包座的客人,笑容立马里三层外三层地堆在脸上:“怎么会?我们俱乐部一向诚实守信,要不然怎么能在海市打出名气来呢?您稍安勿躁,鲛人肯定会上场!”   夏夷则闻声望去,看见一名身着墨绿色套装的英俊青年正面带不耐地质问白闪闪:“公西一早发请柬给我,说是今晚有新鲜玩意儿让我开眼,我等了这么久,不是为了看你们用这些普通货色来敷衍了事。”   “公西先生?”白闪闪一愣,仿佛想起什么,恭恭敬敬地朝青年鞠了一躬,“请问您是?”   “与你无关。鲛人到底出不出来?”   白闪闪面露难色:“这……那鲛人性子有些烈,恐怕要晚一些。但是肯定会上,请您放心!”   听了这话,下面的其他客人间隐隐有了嘘声。青年不耐烦地环视一圈,覆在眼角的刘海顺着脸侧散开,露出一个造型奇诡艳丽的纹饰。白闪闪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闪闪不知道贵客光临,招待不周请多包涵!鲛人马上就上场,请您不要生气!”说着急匆匆扭身下了台,还不忘叫最漂亮的舞娘去给青年陪酒。   “这小白脸什么来头?居然能使唤得动白司仪!”   “不知道,以前从没见过,看样子像是公西先生的朋友……你管那么多干啥?能看见鲛人表演就够走运了,我还听说这回抓来的鲛人是个雏儿,今晚要拍卖初夜哪!”   “真的?!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多带点法器来,都说南海鲛人柔若无骨漂亮可人,滋味销魂得不行!”   听到隔壁包座客人间越发不堪的议论,夏夷则注视着青年的眼色愈发黯沉下去,而青年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遥遥举起酒杯朝他致意。夏夷则见状,忍着不快端起酒杯,向对方示意后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像刀子一样,剜得他喉管生疼。   白闪闪办事效率奇高,下台后不出三分钟,一个缠满红绡的架子就被从幕后推了出来,夏夷则顿时双眉紧皱,手指死死地握着桌边,几乎要把厚实的桌板掰下一块。   “这就是今晚的彩蛋节目,鲛人表演!”白闪闪笑嘻嘻地从架子后转出来,抬起被红绡牢牢捆在架上的女人的脸,“大家看,这可是海市难得的珍品,活生生的南海鲛人!”   朦胧的灯光下,女人面容姣美,漂亮的眼睛里泪光盈盈,洁白□□的身躯被轻薄的红绡缠绕着,越发显得身姿曼妙,撩人心弦。包座里低低的议论声登时就像压不住闸的潮水一样漫延开来。   白闪闪得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又把女人的脸朝灯光映照处抬了抬:“大家可看好了,这可是我们花了很大功夫才找来的,姿色就算是在鲛人一族里面也能说是出类拔萃的!为了回馈贵客们,今晚我们将举行鲛人初夜的拍卖,希望大家不要吝啬自己的筹码!要知道和鲛人春宵一夜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放心吧,筹码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白司仪你一声令下!”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立刻得到了满场的起哄和响应。   “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放开我,快放开我!”鲛人哭喊着,然而这微弱的声音很快被潮涌般的喝彩湮灭,毫无踪影。   乐无异皱起了眉,忍着不适看向夏夷则:“这也太残忍了,要不我们——夷则?!”   夏夷则脸色惨白,额角稀稀落落竟然有了汗滴,仿佛比他更难受:“……等等,让我想想办法。”   “夷则,夷则?你还好吗?”乐无异一惊,精神好像回来了一点,他握住夏夷则的手,赫然发现对方的手冷硬得好像被冻过的铁板,“夷则,你到底怎么了?!”   “别废话了,开始吧。”神秘青年似乎对周围的聒噪很不满,朝白闪闪挥了挥手。   白闪闪点头表示收到,轻轻拍了拍手,原本固定在舞台上方的一个描金木盒缓缓降下。她取出一条湿巾裹在脸上,小心翼翼地从盒中取出一根散发着深紫色烟雾的树枝,向台下众人示意:“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断魂草’,现在我就用在鲛人身上,保证她今晚好好地表演,乖乖地服侍她的主人,大家说好不好?”   叫好声如浪潮涌向舞台,白闪闪笑着要把断魂草凑到鲛人鼻尖下。   鲛人完全绝望了,她死死地瞪着白闪闪,嘶声喊道:“……你们……!你们会有报应的!”   眼看断魂草周围萦绕的紫雾就要触到鲛人的脸孔,乐无异手下一空,低头看去,夏夷则已经生生把桌沿掰了下来。   第 16 章   “有结果了?”   华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沈夜的脸色,紧紧地闭上了嘴。   沈夜放冷语气:“廉贞。”   华月低着头,犹豫了一阵才开口:“除了您,只有破军有这里的口令。那酒……”   沈夜一怔:“原来忘了他。哼,谢衣……还真是不错。”   华月盘算着想替谢衣申辩几句,可想来想去也找不出占理的借口,只好含糊地说着破军祭司近来精神不好,大概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之类的套话。   “我看他是仗着上面有人替他撑着,闲得皮痒。”沈夜冷笑一声,“听说你和七杀去劝他了?他这两天在干什么?”   “属下也是几天前去过两趟,破军祭司不愿意出门见人,我和七杀没能进去,所以不清楚他在干什么,只知道他昨天来过。不过……不过刚刚,我好像看见他……去小曦那里了。”   “嗯?他去小曦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   “昨天才来偷了我的酒……今天又去——” 沈夜皱着眉站起身,“你替我把这些矩木系统的日常运行数据再检查一遍,转交给七杀。现在我要去看小曦,通知七杀明天再来汇报工作。”   “是。”华月忙不迭地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给沈夜披上,把他送出了办公间。   沈夜一面走一面思索着谢衣的行为动机,却不料在走进沈曦居所时,被冲天的酒气熏了个踉跄。   “怎么回事?!”   门口的使女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破军大人。”   沈夜怕吓着沈曦,压低声音怒道:“胡闹!你不会拦着他?”   “破、破军大人坚持要进去,而且,而且曦小姐也同意了……”使女被一脸冰霜的沈夜吓得要哭,“那个……破军大人刚进去不久,要不属下把他叫出来?”   “算了,你退下。”沈夜知道谢衣一旦打定主意,一切拦截都是徒劳,也就没打算再追究,“去外面守着,未经我允许不准他人进入。”   “是。”使女匆匆忙忙掩上大门退了出去。   室内一派宁静,只有会客室里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沈夜其实有些好奇谢衣的意图,于是放轻脚步,悄悄地靠近虚掩着的门。   会客室里,沈曦正抱着她心爱的兔子玩偶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歪着头打量着对面两颊微红的谢衣。这是她记忆轮回周期的第二天,前一天她已经看过了自己的日记,能认得出谢衣,所以谢衣来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地把这个会变出各种新奇小玩意儿的哥哥迎了进来,却没想到他进来之后只是往沙发上一坐,说要和她玩大眼瞪大眼的游戏,然后就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沈曦抱着大布兔子和谢衣对视了五分钟就有些坐不住,虽然谢衣的眼睛很好看,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显然不具备长久的吸引力,于是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时,敏感地发觉到有什么不对:“谢衣哥哥?谢衣哥哥——”   “嗯?”谢衣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样,“怎么了?”   “谢衣哥哥你输了!你根本不是在看我!”沈曦兴奋地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谢衣面前拽着他垂在沙发边缘的手,“输了就要答应我一件事!咱们说好的!”   “我就是在看你呀,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不是看你又能看谁?”   沈曦摸着兔子耳朵想了想,抬眼看着谢衣:“唔——谢衣哥哥说的也对……可是——”可是你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但这个想法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复杂,复杂到她难以真正地理解并且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也太好骗了吧?谢衣忍不住笑出声:“这样吧,要是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还算我输了好不好?”   “真的可以吗?”沈曦扑闪着大眼睛,开心极了,“好呀好呀,你可不许反悔!”   谢衣摸摸沈曦的脑袋:“不反悔。”   “那你问吧!”   “嗯……小曦觉得,你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呀。”沈曦眨眨眼,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小曦站着好累,谢衣哥哥可不可以抱抱我,坐着的话,就能想起更多关于哥哥的事啦。”   谢衣笑着把沈曦放在自己膝盖上:“我是想问,你觉得你哥哥……是个凶狠的人吗?”   “怎么可能?!”沈曦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哥哥特别温柔!我很小的时候,哥哥虽然不耐烦我跟着他,但是从来没跟我发过一次火。而且哥哥一直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还总是抽时间来陪我,给我讲故事,就算我认不出他,他也从来不生气。哥哥是最温柔的人,怎么会凶狠呢?”   “他对你当然很好,那——对别人呢?”   “哥哥对别人也很好呀,每次我因为使女不让我在外面玩太久生气的时候,哥哥都要我不要责怪她们,她们是为我好。而且以前哥哥还总是替神殿里那些做错事的人求情,他可好了!”沈曦看着谢衣的脸色,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哥哥……是不是变了?”   谢衣没有说话。   沈曦咬着嘴唇想了想,又说:“昨天我看日记里面写着,哥哥现在是大祭司了。大祭司……就像爸爸一样,”她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大祭司是飞船上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哥哥以前告诉我,人的心只有那么一点大,要想成为大祭司,就得学会很多新东西,丢掉很多旧东西……可能,他真的变了……但是不管他怎么变,他都是我哥哥,是我心里最好最好的人!”   门外的沈夜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是最好……最好的人。”谢衣好像也被打动了,他看着沈曦笑了笑,“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现在你可以说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了。”   沈曦喜笑颜开:“真的呀?什么事都可以吗?”   “当然。”   “谢衣哥哥今天身上有一种好奇怪的香味,是什么呀?”   “这……是酒。”   “那你下次来看我的时候就带酒来吧!我很喜欢闻呢!”沈曦见谢衣面色犹豫,连忙补充,“你不能拒绝,我们说好的!我会写在日记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   “这——好……”谢衣的好像不行吧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低沉的男声打断了。   “够了。”沈夜面沉如水,推门走进了会客室。   “够了!”   “她是我的。”   夏夷则和神秘青年的话一出口,整个场子霎时冷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二人身上。   乐无异惊得一个激灵,刚想起身摁住夏夷则,眼前忽然一阵金星乱冒,瘫倒在座位里。   神秘青年盯着往舞台上冲的夏夷则,嘴角玩味地勾了起来:“呵呵,越来越有意思了。”   白闪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没来得及指挥人拦住夏夷则,让他上了台。她恼怒地用断魂草直指夏夷则:“这是公西先生的地盘,请你守规矩!”   绛紫色的浓烟将断魂草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边缘零散着飘出几缕细丝,缓缓消融在夏夷则脸侧。   “规矩?”夏夷则冷笑一声走上前,“对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东西,还用讲什么规矩?!”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白闪闪气急败坏地大叫。   “谁敢?!”夏夷则眼底忽然渗出若隐若现的幽蓝色光斑,他反手从腰间抽出□□,推上弹匣抬手便射,舞台四周的落地镜应声碎裂。场地里顿时沸腾成了一锅滚粥。   “哎呦妈呀——!快跑,有人杀人啦!!”   “谁谁谁敢在这里放肆——啊呦,我的犄角!”   夏夷则最后的意识中,是神秘青年带着笑意的耳语:“既然你出手,我就只负责看好戏了。”   乐无异摁着眉心靠在座位里,深深喘了几口气,才觉得稍微好一些,就发现夏夷则已经闯到舞台上,紧接着枪声响起,然后是一阵掀桌倒椅人仰马翻,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连白闪闪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只留下一室狼藉。   夏夷则孤零零地站在灯光下,架子散落一地,鲛人静静趴伏在红绡中,一丝声响也没有。断魂草诡异地悬浮在夏夷则身侧,浓烟已经散了七八成,只剩几不可见的烟丝萦绕周围。   乐无异慌忙站起身,刚要上前,蓦然听见耳边一个声音警告道:“别过去!”然而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夏夷则察觉到屋内的动静,猛然抬起头,枪口直指乐无异:“站住!”晦暗灯光下他的瞳孔深处溢出诡谲的幽蓝光芒,冥火一般悄然燃烧。   “夷则?!”乐无异看见夏夷则眼睛的异变,惊骇莫名,连忙开口解释,“我是无异啊!”   夏夷则不为所动:“站住!再动就开枪了!”   “我知道,你是想救那个鲛人是不是?我不会伤害她,你把枪放下。”乐无异劝说着,试图一点点往过蹭,“我是无异,是你的朋友,你不记得了吗?”   “……无……异……”   “对,是我,你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乐无异轻手轻脚地绕过地上的桌椅板凳,完全不理会耳边如同念经一样阻止他接近夏夷则的声音。   夏夷则举枪的手出现了一丝动摇:“你是……无异……”   “小子站住!不许靠近他!”乐无异耳边的幻听愈发严重,简直好像有人拿着小喇叭放在他耳朵里不断复读警告。但他挂心夏夷则的状况,努力屏蔽了外界的杂音,轻声劝说:“我是无异,夷则,你看看我。”   夏夷则犹豫着,枪口晃了晃,缓缓向下垂去。乐无异大喜过望,正要上前,突然看见夏夷则背后的角落出现了一个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举枪朝夏夷则做出射击的姿势。   “夷则小心!!”乐无异大喊,然而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中年男人抠动了扳机。其实在这般昏暗的灯光下,原应该什么都看不到,然而他甚至还看见了子弹脱离枪膛后在室内穿行的轨迹,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致命的光泽,夏夷则此时已根本来不及躲避,眼看子弹就要射入他后脑,乐无异心跳急速加剧,眼睛干涩、喉咙冒火,连思维也变得有些迟钝——但他的身体却做出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举动——在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乐无异一个箭步蹿上舞台扑倒了夏夷则。倒地的刹那,他隐约感觉冒着热气的弹壳擦过他的呆毛尖。   “哼,不知死活!”中年男人见一击不中,迅速掏出一枚玉印握在手里,“不过是区区的凡人和半妖,就想在海市撒野,笑话!”   乐无异觉得自己这一扑耗尽了所有的体力,不可抑制的金星又一波波地冒了上来,昏倒的最后时刻他听见了中年人的话,疑惑尚未成型,就被迫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 17 章   坐在谢衣膝上的沈曦见沈夜走近,笑眼弯弯地张开手:“哥哥,抱抱。”   “嗯,抱抱。”沈夜弯下腰从谢衣怀里接过沈曦,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宿醉其实还没太醒的谢衣蒙蒙瞪瞪的,丝毫没有犯错的认知,理直气壮地回看过去。沈夜不打算跟一个醉汉计较,低声哄了沈曦一会儿,就让使女带她出去散心。   沈曦临走时依依不舍地凑在谢衣身上嗅了嗅:“哥哥,酒是什么东西?好香,我好喜欢——”   “酒啊,是大人才能碰的东西,小曦还小,不能碰。”沈夜扶了扶沈曦高高的双马尾,替她把蝴蝶结摆正。   沈曦抿着嘴,觉得有些不甘心:“可是,可是谢衣哥哥刚刚明明答应了的……”   我没呀我是想说好像不行呐小曦你听我说完啊,谢衣在心里疯狂辩解着,面上却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在原地,等沈夜赏他一打眼刀。   沈曦见撒娇不成,只好拽着沈夜的小指头,委委屈屈地又让了一步:“那——以后哥哥喝了酒过来好不好?我喜欢那个味道……”   沈夜沉默着看了谢衣一眼,谢衣登时觉得自己宿醉未醒借酒闹事的小九九被对方看得透透的,心里一慌,连忙起身举起沈曦冲出门往使女手里一塞:“乖小曦,去玩吧,回头再来陪你!”   沈曦虽然满脸不情愿,还是被使女牵着走远了,谢衣终于松了口气,却在回身看见沈夜的那一刻悲哀地发现自己刚放下去的那口气又阴魂不散地提了上来。   “坐。”沈夜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沙发,谢衣乖乖地走过去坐下。   刚坐下谢衣就觉得不对,明明自己是不满于沈夜血腥的镇压手段才旷工的,喝酒也是为了壮胆好质问沈夜怎么可以滥杀无辜,为什么现在沈夜就在面前,他却莫名觉得自己攒起来的气势全都穿越到平行空间去了呢?   沈夜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想说什么就说。”   谢衣酝酿了几次,最后还是泄了气:“你杀都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那就说说别的。”沈夜凝视着谢衣,见后者故作清醒的眼神里泛着难以抑制的小模糊,冷硬得像个精钢面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几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接班人培养。”   “你做的那么好,又能做那么久,有什么好培养的……”谢衣低声嘀咕。   沈夜看着谢衣上下眼皮间苦苦支撑的那条可怜的缝隙,暗暗觉得好笑:“嗯?”   “没,”谢衣惊了一身冷汗,果然喝酒误事,胆没壮成不说,眼皮和嘴先不听使唤了,“老师请。”   沈夜却没再立刻说话,他一向严于律己,向来对酒这种能麻醉神经的东西保持距离,谢衣虽然生性活泼,在他的约束下倒也不敢过多接触酒类物品。师生相处十数年,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谢衣这副丢盔卸甲的迷糊模样。想到这里,沈夜原本斥责谢衣的念头也打消了,瞳之前说他活得太累,那么至少现在……沈夜又叹了口气,眼中的怒色缓缓地流散消失:“谢衣……”   谢衣早就被他看得如芒刺在背,浑身不得劲,偏偏醉意还没去,整个人软绵绵地,想坐得正一点也很勉强,这时见沈夜开口,简直如获新生,连忙应着:“老师有什么指教?”话一出口立马又后悔了,这和乐融融是要闹哪样啊?说好的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呢?他不是义愤填膺地想要反对沈夜的□□吗?怎么现在一副闲话家常的架势?这共享天伦之乐的画风略不对啊!   “我问你,矩木系统还能支撑多久?”沈夜这回没看出谢衣心里的风起云涌自我嫌弃,只是例行公事一样地问话。   “……最多两百年。”   “两百年,好,流月文明自源地覆灭之后已经在宇宙间流浪了数千万年,而今天遂人愿,让我们在资源临近耗尽时找到可以栖身安定的地方。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是你,你会放弃吗?”   “不会,可天玑——”   “对于这样处置赤霄等人的原因,我认为你会明白。”   “这些都不重要,人都已经死了不是吗?”谢衣身子微向前倾,目光灼灼,认真地注视着沈夜,“无论如何,他们的出发点并不算背叛流月文明,但老师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打算听取任何人的意见。”   沈夜瞟了他一眼:“我已获得沧溟城主支持,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   “可困境总会有不同的解决办法,为什么非要和心魔合作呢?比如我们可以从——”   “纠正你一点,赤霄反对的不仅仅是与砺罂合作,他质疑的是我整个迁移下界的计划。为了所谓不值一文的血统尊严放弃延续文明的机会,在我看来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至于你的问题,”沈夜略顿了顿才说道,“WD017上的环境与飞船环境不尽相同,单凭药物治疗,不足以维持族人在下界长时间生存。你也看见了,即便停留在高空,这个星球上最接近源地环境的地方,族人仍旧难以适应,再加上原有痼疾,我们的处境很危险。”   “我们可以通过改进自身基因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治疗痼疾,在流浪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做的努力还少吗?可结果呢?最好也不过是像小曦和城主一样,在后遗症的困扰下艰难地活着。诚然,如果我们能够在下界取得足够多的目标基因原,就能够为基因改造提供正确的方向。可这至少要花去数十年的时间,再加上后期的研究开发、个体试验乃至全面推广……不,不用等到全面推广的那一天,飞船就已经坠毁了。”   “……难道心魔就能改变这一切?”   沈夜颔首:“他确实可以,我已经派人去试验过了,颇见成效。而且瞳也在研究精神力在基因层面的影响,如果有进展,终有一日我们可以摆脱对他的依赖。”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谢衣仰面倒在沙发上,“那么在此之前,您答应了他什么?”   “时机成熟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而在此之前,你应该记住,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沈夜起身,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弯腰看着谢衣,后者的脸颊泛着醉酒后的酡红,不自然垂下的眼睫像柔软的小扇子,微微翕动着,呼吸间浅淡的酒气扑扑地喷在沈夜颊边,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不自觉地变了,“你身上还背负着我的债务,就想自寻死路?不要妄想欠债潜逃,我的破军祭司。”   债务?谢衣明显慢拍的脑子转不过弯来,疑惑地看向沈夜,不期然掉进一双比苍茫宇宙还要深邃神秘的眼瞳之中。他猛然想起了什么,霎时间皮肤下如燃起了燎原之火,烧得他眼眶都有些泛红。   沈夜噙着几不可见的笑意俯视着谢衣,二人对视良久,谢衣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金乌西沉,此刻正是傍晚。沈夜背后的彩色玻璃窗外,浅金色的夕照打在谢衣微阖的眼帘上,映出一个朦胧的七彩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乐无异的意识才慢慢回到他的脑回沟里,他转了转眼珠子,觉得有五颜六色的光芒打在眼帘上。   缓缓地眨了眨眼,乐无异发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水果味的布丁里,除了脚下踩着的是如同有机玻璃铺设的透明地板外,四面八方都是一团团浓郁的粉红色粉紫色粉蓝色的云朵状物体。   视线所及之处空空如也,乐无异绕着边缘跑了一转也没找到除他之外的活物,他想踏出玻璃地板去远处看看,却赫然发现地板之外的地方竟然都是空的。   乐无异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愣了一阵,把手支在嘴边大喊:“夷则——夷则——”   声音好像被吸入了海绵,连回声都没有半分。   他不死心,又一连喊了好几遍,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闭嘴!翻天印之内不容区区凡人撒野!!”正当乐无异运足了气准备再喊一轮时,凌空而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举动。   “拽什么酸文,说人话!”乐无异放眼张望,一个人影都没看着,“你把夷则关哪儿了?!”   “哼,愚昧!”那声音冷笑着,“本尊今日救你一命,你不知感恩,竟还出言不逊,实在可悲!”   “你拍古装剧呢?能好好说话不?”乐无异凝神观察着周围,“你把夷则怎么样了?!”   “你好似很在意他……哈,果然是凡人,愚昧无知。”   “能别废话吗?夷则到底在哪儿?!你再藏头露尾的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就凭你?哈哈哈哈,不自量力!你现在挂心他,哼,只怕你见了他的真面目,跑还来不及!”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哼,看你与他相识甚久,怎么,竟连他的种族也不知道吗?”   “种族?”乐无异挠挠头,“夷则……也是混血?”   “看来他隐瞒得不错……凡人,本尊今日赠你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好生琢磨去吧!”   “夷则从来不会瞒我!”乐无异恼怒地皱起眉头,“我不想听你废话,你到底把夷则藏在哪里了?再不把他交出来,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荒谬!区区凡人,也敢威胁本座?!”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伤害夷则!”   “呵呵,既然你还不死心……本尊就大发慈悲,给你看看你的朋友到底是什么面目。”   话音刚落,平坦的地板中央蓦地升起一股白烟,烟雾中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倒在地上,乐无异一见身形就知道是夏夷则,二话不说冲上前。   不料离人影越近,他的脚步就越迟疑,最后他停在了半米之外,没有再往前。   “怎样?不敢靠近?这就是你的那位好朋友,货真价实的人鲛混血,如假包换的半妖孽种!这些,只怕他从没向你提起过吧?”   乐无异眨眨眼,地上的人明明穿着夏夷则的衣服,五官也和他非常相似,却偏偏在耳朵的位置生出了薄薄的青色的鳍,发色也变为苍青色,柔软地趴伏在较常人更为白皙的皮肤上。对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浅青的睫毛细细密密地覆在颊上,由蓝渐变黄色的纹理仿佛彩绘一样在他脸上画出漂亮的图案。这个人,如此熟悉,却也如此陌生。   “害怕了?后悔了?念你年少无知,定是被其蒙蔽,本尊就放你一条生路,允你自行离去。”   乐无异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   “还不快走?!”虚空中的声音不耐烦地催促。   夏夷则其实在乐无异喊他的时候就恢复了意识,但与此同时,他骇然发现自己的灵力被某种强大的咒法牢牢束缚在体内,以至于一贯被秘术掩盖的妖形也不可控制地显现出来。浓稠的烟雾铺满了他的视野,寂静中外界的对话清晰如在耳边,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夏夷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他仿佛被捆缚在高高的祭台上,头上有细丝悬着利刃,冷酷地泛着白光——   他被迫等待审判。   “夷则,是你吗?”他听见乐无异熟悉的声音,然而他脸部肌肉十分僵硬,无法说话,只能微微地,抱着一丝渺小的希望点了点头。随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惊喜的尾音,“真的是你?太好了!!”   夏夷则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可惜因咒法捆缚,浑身异常冰冷乏力,无论他怎么尝试也无法掀起眼帘。   乐无异见状,赶紧上前扶起夏夷则,轻轻替他揉着眼睛:“你放心,我不会轻信他的话,这些都是幻像,就像之前桢姬变出来的一样,对不对?”   夏夷则只觉得胸中酸涩难抑,他的嘴唇颤抖着,半晌才嘶声说:“……对不起。”   乐无异的手停在夏夷则脸侧。   “无异……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可怕?”回想起刚刚进入里间时与乐无异的对话,他感觉齿间像是碾碎了一百颗黄连,浓重的苦味止不住地翻涌。   身边一阵死寂,仿佛连气流都凝滞了,夏夷则恍惚看见头顶的利剑笔直地落了下来,在剑尖触到头皮的前一刻,乐无异的声音响起:“啊?为啥可怕?你是夷则呀!”   “可我——”   “可你是夷则呀!”乐无异重复了一遍,“你是夷则,这就够了。”   第 18 章   “生命体联结手术进展顺利,预估成功率可达百分之七十。”瞳一如往常,声音平淡地汇报工作进度,“目前手术已进行到透测阶段,三十分钟后矩木系统控制中枢就可以移植到城主神经系统中。”   “也就是说我放弃的机会还剩最后三十分钟?”沈夜靠在椅背上,面沉如水地和瞳对视。   “你可以这么认为。”   沈夜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传感屏中实时转播的手术过程,鲜红色的进度条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在方框内蠕动着,终于到达了终点。一串串代码源源不断地划过瞳面前的传感屏,瞳十指翻飞,在输入了最终的指令后轻轻敲下了确认键,鲜红的进度条瞬间变为灰色,屏幕上打出了大大的100%字样。   “恭喜大祭司,手术很成功,如果半年内城主没有出现过激的排斥反应,就代表矩木系统已经完全被城主掌控。”   沈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瞳,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的想法。”   “怎么说?”   “无论发生什么,你总是很冷静。”   “哦?原来你不满我对城主献身的态度?”瞳仍旧面无表情,“心魔栖身矩木系统,我们终归要采取措施,只不过正好是城主,正好选了这样一个方法。”   “换个说法,”沈夜抬眼,再次对上了对方毫无波澜的双眸,“在你眼里,有过活人吗?”   瞳难得地露出一丝带着嘲讽的微笑:“你说,像我们这样的幽魂,苦苦挣扎着留存在世上,是死是活……有区别?”   沈夜冷冰冰地扫了瞳一眼,推开椅子,起身走出监控室。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希望渺茫、前路漫漫……却还是忍不住挣扎着,想去看看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瞳低沉的话音落寞地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沈夜面色凝重地走向主神殿,原本用来安置沧溟的房间已经被清理一空,只有一条翠绿色的纱帐孤单单地挂在窗沿上,如同不小心被遗弃的旧日时光,固执地呆在回忆的角落,不肯离去。   正沉思着,沈夜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人影迅速从门边闪过:“是谁?进来。”   易岁生步履沉稳地走进房间,倾身向沈夜行礼:“瑶光见过大祭司。”   “你来这里做什么?”   “回大祭司,属下在整理沧溟城主的遗留物,方便送入生灭厅归档。”   “归档……”沈夜低声重复着,顿了顿又问,“天玑等人的档案你封存了吗?”   “已经封存完毕。”易岁生犹豫了一下,向沈夜询问,“属下在他的办公间发现了型隐监控仪,现在房间归破军祭司使用,监控仪要不要撤掉?”   “……不必。”沉默良久后,沈夜回答。   易岁生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是。”   沈夜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这位前主事的旧部属,自赤霄密谋叛乱失败后开始,天玑一脉的势力在严苛的清洗中几乎被斩尽杀绝。而偏偏受他一手提拔、兢兢业业扮演得力助手一角的易岁生能够全身而退,连半分污点都查不出来。向来刚愎自用心胸狭窄的赤霄竟也能容忍自己的亲密部下态度暧昧——这位看似低调的瑶光祭司,还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沈夜回忆着华月送上来的结案报告如是想。   易岁生面色如常地侍立在旁,连眼皮都没有多抖动一下。   “瑶光,对于迁徙下界、和外界使者合作一事,你怎么看?”   “属下目光短浅,不如尊上谋虑深远。”易岁生语调平缓,还恰到好处地隐隐透出对上司的崇敬之情,“城主和大祭司这样做,必定是为了族人福祉着想,属下只需做好分内事,协助您们完成大业。”   “如果赤霄成事,只怕你也会说上面这番话。”沈夜不为所动。   易岁生并未慌乱:“属下只着眼现实。”   “……好,好,”沈夜摆了摆手,“退下。”   易岁生点点头,缓缓退出了房间。沈夜则站在原地,遥遥目送着瑶光祭司的身影消融在门外的暮光之中。   无可揣度,捉摸不定……这就是人心吗?   “顽固可笑,愚昧无知……这就是人心吗?”随着场地边缘一道金光闪过,原本处在虚空中的声音逐渐清晰,“成灵既久,凡人之情性……本尊竟已不记得了……”   夏夷则靠在乐无异肩上,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远处缓缓黯淡的金光中现出一道人影,依稀是中年男人的模样。   “原来是你!!”乐无异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怒气冲冲地喊道,“之前你要杀夷则就算了,现在还把我们困在这种地方,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自然是要处置这个谋害兄长、悖逆生父的妖孽!至于你,凡人,本尊已大发慈悲允你离去,速速退开,莫碍我大事!”数刻之前要射杀夏夷则的中年男人缓步前行,明明没见有什么大动作,却在倏忽之间站定在离二人不出十米的近处。   “灵虚?”夏夷则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你是灵虚!”   “夷则,你认识他?”   夏夷则压在身后的手指慢慢蜷了起来:“他是江陵玄妙观的观主,以前和老师有些交情,这次来江陵前我和他打过招呼,也是在他指点下我和叶教授才能这么快知道你和闻人陷入古道幻境。”   “既然是熟人,他为什么要杀你?”   夏夷则抿着嘴,虚弱地摇了摇头:“这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无异,你相信我吗?”   乐无异重重点头:“当然!”   “那好,”夏夷则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指尖用力掐破掌心,粘稠鲜血一滴滴地渗了出来,“我先送你出去。”   “以妖血唤醒灵力?痴心妄想!”乐无异还摸不着头脑,那厢名为灵虚的中年男人已迅速结起法印,霎时夏乐二人头顶风开云涌,沉闷的雷鸣之声接二连三响起,“凡人,本尊已再三予你生机,而今你执迷不悟,就休怪本尊手下无情!”   迫人雷声愈来愈响,几乎要将耳膜震裂,夏夷则焦虑不已,掐着手心的指尖越发用力,温热的血液汇成细细一缕血线,沿着掌纹缓缓流下,然而因为法阵的缘故,妖血之力迟迟不能生效,眼见刺目的电光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就要当头落下的时刻——   “雷霆之壁,现!”   乐无异只觉得心脏一阵发烫,脑袋像被撕裂般疼痛欲绝,他右手紧紧地揽着夏夷则,腾出左手抵着胸口,企图缓解这难捱的痛苦。   不过眨眼间,场上的情势就出现了惊天逆转——灵虚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凝结成的电咒在数秒内调转方向,结成一张密密实实的光网将自己牢牢困在中央,就连之前为限制夏夷则灵力而施下的咒法也登时失了效力。他将目光转向凭空出现的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阴沉狠毒:“刚刚阻我成事之人,想必也是阁下?”   从晗光中现身的少年漂浮在半空中,神色倨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灵虚:“不错。”   自少年出现那刻,夏夷则顿觉体内咒法溃散,灵力有回复的迹象,面貌也逐渐恢复如常,便顺势凝神定心,深呼吸了几口,觉得活动自如后迅速起身,扶过乐无异,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休息:“无异,你怎么样?”   “你没事就好……我……就是……有点疼……”乐无异面无血色,嘴唇发白,死死地握着拳,“发生了什么事?”   夏夷则看看拦在身前的陌生少年,又看看乐无异胸口上犹自散发着热气的晗光,低声说道:“我也不太清楚,看样子……像是晗光显灵了。”   “晗光……显灵?!”乐无异觉得自己的脑仁更疼了,这短短数日发生的事几乎彻底颠覆了他的三观,在世界满满的恶意下,他的大脑终于不堪重负,CPU负荷超载,指令溢出,程序崩溃,咔吧死机了。   “无异?无异!”夏夷则大惊,拍拍对方的脸颊,“你醒醒!”   “哼,弱者。”陌生少年回头,冷冷嗤笑一声,对上了夏夷则的目光,嘴角一撇,“只是暂时气血上涌导致昏厥,不必大惊小怪。”   夏夷则点头向对方致意:“多谢你出手相助,只是——”   “你只需乖乖在原地呆着,我自然会护你们周全。”少年仿佛看出了夏夷则的疑惑,秀气的眉毛向上扬了扬,自我介绍道,“晗光剑灵,禺期。”   第 19 章   “谢衣,谢衣——”华月重重拍了一下身边人的肩膀,“谢衣!”   “唔?哦!” 谢衣做出一副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就按你说的办!”   “你真的听见我说什么了?”   “听见了啊,你不就是说那个,那个——那个什么……”   “哪个什么啊?”   谢衣外强中干地坚持和华月对视了几秒,败下阵来:“抱歉……今天精神状态不好。”   “看出来了,”华月挪揄他,“你眼袋都要长到颧骨上了。”   谢衣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所以……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我是问你需不需要我给你一管强效修复眼霜,或者直接送你去瞳那边做个美容手术。”   谢衣沉默着,觉得自己脑门上被印了满满一排条形码。   华月扑哧笑出声:“你啊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大祭司难得网开一面多给你几天假,怎么倒还更憔悴了?”   “这个啊……是因为我最近在研发一个私人的秘密项目。”   “什么项目?”   “都说了,是秘密项目。”   华月围着谢衣转了好几圈,见后者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双眉一扬:“小气!”   谢衣哈哈笑着从华月身边走开,三两步溜出门。   “瑶光,这段时间要你负责监控的目标是否有异常行为?”   “没有。”易岁生犹豫了数秒,又补充道,“至少在监控范围内没有。”   “怎么说?”   “最近他精神状态不大好,据说是在研究什么私人秘密项目……但受监控范围所限,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沈夜皱了皱眉,正要继续询问,却看见访客监控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没一会儿谢衣就出现在门外,于是没再说下去,只是吩咐易岁生继续监控记录后就让他离开了。   “看来老师很看重你嘛岁生,”等在门口的谢衣笑眯眯地朝易岁生打招呼,“又有什么新任务啦?”   易岁生瞥了他一眼:“跟你的私人项目一样,秘密。”   “有你这么欺瞒上司的属下吗?回头就扣你薪水!”   离开的易岁生没回头,伸出手朝谢衣做了个江湖再见的手势。   “在外面磨蹭什么?进来。”沈夜的声音响起,谢衣赶紧收回目光,走进了办公室。   沈夜正埋头处理公事,听见谢衣进来了眼皮也没掀:“廉贞送到你那儿的材料,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谢衣郑重地点点头,“确实在正式迁徙下界之前,我们应该事先着手探察合适的定居地。但以目前派往下界的规模看来,仍需添加人手,另外再派一位高阶祭司专门负责此事会比较稳妥。”   “那么依你之见,派谁主持这件事最合适?”   “这……剩下的高阶祭司之中,能胜任的可靠人选大概只有廉贞、七杀和瑶光,但是廉贞是女性,恐怕精力不够,七杀身患痼疾,瑶光又体质欠佳……”谢衣冥思苦想着,忽然看见沈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难道……老师想让我去?”   “不愿意?”   “真的真的?!”谢衣顾不得礼节,立时扑到沈夜的工作台前,“老师真的打算让我去?!”   “嗯,给你半月时间准备,至于先行祭司的名单,稍后我会派人送给你。”沈夜顿了顿,从柜里翻出一个盒子递给谢衣,“另外你这次下界还要完成一项任务,就是替我监视瑶光。”   谢衣满腔的兴奋被噎了一下:“监视瑶光?为什么?”   “探查定居地一事我原本要交给瑶光负责,但因为他体质与下界环境相斥不能久留,所以才转交给你。先行的低阶祭司近日传回数据,称已找到几个与飞船环境较为相似的地方,可以作为我们的前期据点。你既然接下探察定居地的任务,就不适合再负责据点建造,我打算让瑶光主持这项工作,这样他只需要偶尔外出监督建设进度,不会因环境问题对身体造成太大伤害。瑶光是赤霄旧部,目前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参与密谋反叛,但是谨慎为上,我希望同在下界的你可以替我注意他的动向,以防万一。盒子里装着和瑶光身上型隐监控分机相连的仪器,你回去之后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既然只需要偶尔下界,高阶祭司中还有可用之人,老师又何必非要瑶光去?更何况要是连瑶光也□□参与其他事务,生灭厅的日常运转谁来主持?”   “我早已安排七杀在你走之后暂代生灭厅主事,你不用担心。至于对瑶光的安排,我有我的打算。”   “古书上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要是这样的话,我之前不也反对过老师,难道老师也要派什么人监视我吗?”   沈夜没有回答,窗外的斜阳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撒进来,将宽敞的房间划分成泾渭分明的光明与晦暗,谢衣在这端,沈夜,在另一端。   包蕴着隆隆电光闷雷的云团密密实实地挤在灵虚头顶,把场地划分成界线分明的两半,禺期似笑非笑地打量了被困住的中年男人几眼,扬起右手就要施放法阵。   “且慢!”灵虚忽然出声,“晗光威名本尊亦有耳闻,同为上古仙灵,你竟包庇妖孽助纣为虐,实在丢尽□□颜面!”   “哼,我要如何行事,不需他人指教!”禺期神色冷峻,右手画诀,雷电阵法登时兜头罩下,一时间异界内电闪雷鸣,疾风骤雨,扑面而来的巨大压迫感让人几乎要窒息。   灵虚却丝毫不见慌张,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若是在他处,也许我稍逊几分,可惜当下是在本尊的地界。晗光遁世已久,现任剑主更是不堪一击,这番争斗胜负谁手还未可知!今日本尊便让你们知道,何谓道法无天!”   “小心!”灵虚话音刚落,禺期神色一变,双手疾速结印,巨大的金色法阵如同融化的阳光,瞬间将三人笼罩在其中。   而数米之外原本捆缚着灵虚的乌云已然化作殷红的浓烟,将他的身形遮蔽于后,仿佛一个巨大的血茧,异常可怖。   夏夷则扶着乐无异走到法阵中心,禺期仍旧在半空中漂浮着,金色的微光映照着他青涩稚嫩的面容,显现出莫名奇异和谐的肃穆感。   “禺期……前辈,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禺期表情凝重地注视着翻腾浓烟中的灵虚,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是否察觉到这里有异常?”   夏夷则点点头:“确实,这里不像幻境,但如果说是洞天,却又蕴有两股灵力,二者并非清浊相衡、浑然如一,反而动荡冲撞,相冲相激……何况我曾与灵虚接触过,他说话口吻绝不是现在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灵虚?!本尊与他悬若霄壤,如何竟会错认!”说话间灵虚周身的血烟暴冲而起,化作无数利箭,如飘风急雨般迎面击向三人,“本尊贵为翻天印之灵,乃造化之钟毓、天地之至宝,强过灵虚不知凡几!”   禺期低声祭咒,金色法阵光华流转,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盾牌,牢牢将血箭阻挡在外。   夏夷则看看怀中不省人事的乐无异,眼色狠戾:“既然你坚持与我们作对到底,那么杀了你,自然一了百了。”   禺期闻言瞥了夏夷则一眼,玩味地笑了笑。   “——杀我?!”掩在浓烟之后的笑声越发张狂,“你们这些蝼蚁会死,那些魑魅魍魉会死,世间一切邪恶之物都会死……而本尊——本尊绝不会死!就算你们这些人烂成渣、烧成灰,本尊也仍旧还是本尊!”   “喂,小子,我受环境限制不能支撑太久,你赶紧设法激荡周围灵力,寻找缺口,方便我们脱身。”禺期说道。   夏夷则没有回答,缓缓地举起左手,方才掐破的伤口犹然,零落的细小血珠正从皮肤下慢慢往外渗。   禺期注视着夏夷则的举动,有些惊讶地啧了一声。然而夏夷则只是面无表情地并指为刀,坚定划过横贯掌心的伤口,越来越多的血液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冰寒迫人的灵力——夏夷则刚被压下去的妖形重又显现,浅碧色的眼中杀气四溢。   “怎么?招架不住就想借妖力扳回一局?”借灵虚面目现身的翻天印灵体放声长笑,“腐草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哈哈哈哈,荒谬!”   完全蜕变成妖身的夏夷则与禺期对视一眼,后者心有灵犀地缩小光盾范围,将夏夷则完全暴露在箭雨的攻击下。   夏夷则毫无惧色,左手捏诀,右手执枪,疾速向血烟最浓处冲去。稀薄的自身阵法不能完全抵挡血箭的攻击,不时有利箭从法阵的薄弱处穿进,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而夏夷则浑然无觉一般,生凭一股硬气闯过箭阵,站在翻天印灵体面前。   “妖孽,还算你有胆色!”   “说我是妖孽?那你又算什么?以除妖为名,将无辜妖类贩卖到海市遭受折磨,残忍暴戾,毫无人性,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妖类邪恶龌龊,本就该死!”烟雾后面目模糊的灵体不屑道,“就凭你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妖,也敢来质问我?”   “你错了,”夏夷则执枪的手稳稳地指着面前的人形,“我是来杀你。”   “痴心妄想!”翻天印灵体嗤笑一声,祭起咒语就要击杀夏夷则,却骇然发现自己的灵力仿佛被之前施放的箭阵全数吸走一般,半分都没有留下,“你——使了什么妖术?!”   “就这眼神还自称本尊,真是井底之蛙。”清冷的少年音忽然自翻天印灵体身后响起,禺期面带不耐地朝夏夷则打了个招呼,“小子,还不动手?”   夏夷则一推一按拉开保险,瞄准被禺期法术禁锢、动弹不得的灵体连射数发,灵体身受重创,逐渐化为光点崩散,紧接着四面八方一阵剧烈动荡,脚下的地板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一般,生出一道道裂纹,向周遭扩散。   “翻天印之灵已死,此处就快崩散,你快带乐无异走!”禺期的声音模糊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身形也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虚空之中。   第 20 章   “不必强撑,受不了可以去隔壁休息。”瞳虽然一向冷淡,但看见华月和易岁生面色苍白冷汗直冒的模样,还是多说了一句。   “原来这就是心魔……”华月艰难地笑笑 “侵染过程这就算结束了?”   瞳的表情仍是淡淡地:“算是告一段落,后续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易岁生始终一言未发,他的嘴唇颤抖着,精神力的侵染过程活似把他的全身神经抽出来捋了一遍再粗暴地放回原处,他现在连控制指尖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侵染于他也许不止是痛苦,易岁生模糊地记起方才砺罂令人作呕的狂妄笑声……更多的应该是屈辱吧?曾经光芒万丈的辉煌文明如今为了寻求一方小小的庇护之所,而不得不屈身俯就这种卑贱的生物……大祭司……沈夜……真是难以揣度的人哪。   “瞳,”华月沉默地目送易岁生强撑着离开,慢慢问道,“心魔……究竟是什么?”   “不可测的精神力。”   “不,我的意思是……”华月勉力压下心头的烦躁焦灼,“它会导致什么?”   瞳瞥了犹自恶心的华月一眼,破天荒地不再惜字如金:“心魔是生而不灭的执念,弥久难销的妄想,如果说流月文明的每一步微小运转都严格遵循特定刻度标准的话,心魔就是引诱蛊惑人们逾矩的火苗。”说着轻声笑了一下,“华月,你在害怕?”   “害怕吗?”华月闭着眼,微微弯起了嘴角,“只要是为了大祭司,就没什么可怕的。”   瞳淡漠的目光转回眼前的传感屏,并没有接话的打算。   华月靠在宽大的舱椅中,手指紧紧地陷进椅子冰凉的皮质表面里,模糊的字音从她唇边溢出,仿佛是说给瞳,又仿佛是说给自己:“我是为他而生的……离开了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瞳低声叹息:“明天谢衣还要来接受侵染,手术室得及早清理。我让人扶你出去。”   “你说什么?”华月猛然睁开眼,“他也要来?!”   “自然,是大祭司的安排。”   “我和瑶光接受侵染是因为要在下界执行任务,谢衣是生灭厅主事,怎么会……”   “廉贞。”瞳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她一声。   华月蓦然惊醒,低声道:“多谢……是我越界了。”   显然,二人口中的谢衣并没有成为他人背后灵的潜质,他仍旧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手上的工作,而且打算早点回家睡个觉囤点精神,以应付第二天的侵染。   可惜他的脚步在踏进家门的前一瞬被生生拦住了。   “谢衣!谢衣!”处在变声期中别扭的少年音在建筑群间回荡,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趾高气扬和几分难得一见的焦躁不安,“破军大人!”   谢衣回过头,看见一道单薄的身影远远地踏着光径朝自己跑来,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微微笑了:“原来是雩风,怎么,织梦机出故障了?”   瘦小的雩风气喘吁吁地停在谢衣面前,满脸不高兴,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谢衣自认对面前这个刚踏入少年期的孩子还有几分了解,见状就又笑了笑,放低声音道歉:“不好意思,刚刚在想其他事情,一时疏忽,没听见你喊我。”   “这还差不多,料你也不敢随意怠慢我。”雩风紧皱的眉头这时才稍稍舒展开一些。   谢衣不想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直接问道:“今天来还是因为织梦机的问题吗?我可能过两天才有空帮你调试。”   雩风却摇摇头,罕见地收敛了眉眼间的高傲,踌躇着开了口:“你、你是不是要走?”   谢衣皱了皱眉,他下界出任务并不算在公开的祭司工作计划内,雩风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雩风看出了他的犹豫,不满道:“我是沧溟城主的堂弟,血统高贵,我堂姐没有儿女,将来这里的一切还不是由我继承,你一个小小破军祭司的行踪,有什么好遮掩的?”   谢衣仍是沉吟不语。   雩风不耐烦地一挥手:“实话告诉你,今天我去看堂姐了,听见堂姐的近侍们在讨论接受什么侵染手术的名单。侵染手术不就是和那什么心魔有关的吗?如果不是要离开,又何必这么着急接受那种手术?”   “真是个聪明孩子,”谢衣笑了起来,抬手顺了顺眼前少年柔软的头发,“我是要出远门了。”   雩风不自在地后退一步,从谢衣手里挣脱出来,耳根子下泛着若隐若现的红:“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大概很久之后吧。”   “是沈夜让你去的对不对?”雩风的口吻忽然变得很是气恼,“因为你不支持他,他故意折腾你是不是?哼,与那样的东西同流合污,真令人不齿!你放心,我一定会支持你,其实我们早就看他不顺——”   谢衣却敛了笑,严肃地扶着雩风的肩膀,注视着少年的眼睛:“不要这样说大祭司。”   “他这样对你,你还替他说话?!”雩风气鼓鼓地,一把拍掉谢衣的手,“算我瞎了眼,才会跑来和你说这些!”   谢衣正想解释,耳边的通传仪却突然亮了起来,华月难掩惊惶的声音传了出来——   “出事了!”   “出事了!”   叶海正苦口婆心地做岳锦夜的政治思想工作,忽然听见闻人羽风风火火的敲门声。   “请进。”见闻人羽面红耳赤的样子,叶海收回放在岳锦夜膝上的手,拉开一张凳子给她坐,“闻人同学?怎么了?”   “对、对不起,”闻人羽扶着桌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把话续了下去,“夷则和无异回来了吗?”   “我还正想问你这件事,你们不在一起?”叶海接过岳锦夜倒好的茶水,递给闻人羽,“之前我和锦夜给他们发信息没人回,还以为你们在外面玩得高兴没顾上。”   “完了!可能真是他们!”闻人羽闻言脸色一白,赶紧定了定神,尽量简洁地描述了外面的骚乱情况,“我从织锦楼出来的时候街上闹哄哄的,听说是海市最大的俱乐部有人闹事。早些时候无异给我发过信息,说他们在俱乐部里面看什么鲛人表演,我想着不对,就找跑出来的目击者问了一下,就他们给我的反馈来看,闹事的人……可能是夷则。我联系不上他们,又不熟悉这里,就赶紧回来请您们拿主意了。”   “最大的俱乐部?是Bowman Club?”岳锦夜的嘴角微微抿起。   “好像是的。”   “那咱们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万一真出事就麻烦了。”叶海说着起身要走,却被岳锦夜拽住了。   “不对……”岳锦夜手里捏着叶海的衣角,眼睛却不在看他,而是盯着某处,似乎在考虑什么,半分钟后迅速起身回房,不一阵就拎着个小箱子和一把枪出来,“闻人同学有伤,叶海,你带着她赶紧趁乱先走。”   “你打算一个人去俱乐部?不行,”叶海立刻回绝,“至少得有人照应。”   闻人羽也连声附和:“对啊岳教授,还是大家一起去保险。”   “不行,你们必须听我的。”岳锦夜的神色异常坚定,把箱子往叶海怀里一塞,推着二人就往门口走,“我在俱乐部有熟人,你们不用担心。”   “可——”   岳锦夜不等叶海说完,径直上前贴着他耳廓低声道:“我可能被人监视,你们快走!”   叶海怔了怔,重重地捏了一下岳锦夜的手:“你自己保重,我在……在老地方等你消息。”   岳锦夜心事重重地点点头,把二人送入传输阵后重又回到房间里,仔细检查了一遍枪支,出门直奔俱乐部。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街上汹涌的人潮仿佛绝世高手推出的掌气一样,威力巨大毫无缝隙,岳锦夜被抵在旅店大院门口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不得动弹,期间还被不少路人吃了几锅软豆腐。他紧皱着双眉观察了一下眼前绵延不绝的人流,当机立断地从腰间掏出一条带爪钢索,钩在临街建筑物的窗框上,顶着数百人妖的惊呼声,踏着他们的头顶和犄角一路荡了过去。   事发地点由于被俱乐部的人员迅速控制拦截,反而显得人气冷清,围观的群众都被五大三粗的狼人保安们牢牢拦在数十米开外的地方,踮脚伸脖抻着脑袋,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扔进现场去一看究竟。   岳锦夜被密密麻麻的后脑勺惊得手一抖,没料到八卦这种天性原来是根深蒂固存在于一切有机生命体里的,他看了看混迹于人妖群中兴致高昂的几朵大菊花精,默默地收回了钢索,转进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准备通过易岁生曾提到过的暗道迂回接近事发点。   另一边,夏夷则的子弹精准地没入翻天印灵体的胸膛,幻界登时破裂,散落的灵境碎片如同漫天的花雨纷扬四散,狼藉一片的俱乐部内景重又浮现。禺期在幻界消散的瞬间化作残影回归晗光,空旷大厅中,只余神志不清的乐无异和气喘吁吁的夏夷则。   “咳……咳咳……”翻天印灵体被毁,残存的冲击波便投射到与之同气连枝的灵虚身上,他艰难地咳出一口血水,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恼羞成怒地喊道,“混账!竟然栽在不成气候的小妖手上,我不甘心!”   夏夷则汗湿重衣,却仍旧强撑着站起身,冷笑着开了口:“实力不足,哪来的废话?你回去告诉他,我——”   扑面而来的一道凌厉剑气打断了夏夷则的话音,也同时打断了他的臂骨。   “哈哈哈哈哈!你未免也太天真!”灵虚狂笑着翻身而起,掌中以残余灵力强行凝聚成一柄光剑,“除妖未竟,我怎可能轻易放弃?!今天我就算要下九泉,也要你们先去探路!”说话间周围雾霾四起,腥气渐浓,竟是幻境重结的先兆。   夏夷则断裂的手臂根本握不住枪,眼见灵虚步步逼近,无能为力的焦灼感如重山压在心间,他的周身逐渐泛起一层浅绯色的雾——是强行唤醒妖血、走火入魔的前奏。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温和的男声自门口传来:“要动他们?你似乎忘了问我。”   然而妖性渐醒的夏夷则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的双眼已被血色薄翳覆盖,冷酷的话音自唇边溢出:“杀!”   “夷则……不要杀人……”倒在一边的乐无异这时清醒了,虚弱地想要阻止夏夷则。   夏夷则仿佛听不见,眼里红得像要流下血泪一般,缓慢而坚定地抬起了枪,向灵虚瞄准。   一双手迅速地按下了他的枪口,夏夷则茫然转头,看见岳锦夜沉稳可靠的身影:“你还年轻,不要妄造杀业。”说着夺枪在手,一连三弹击中灵虚眉心。   在夏乐二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呼啸的子弹裹挟着冷硬的金属气息贯穿了灵虚的头颅,他终于轰然倒地。   蕴含着灵虚残识的鲜红内丹自他躯体中脱离,渐渐化作浅淡雾气四溢消散,灵虚不甘的话音也从中传出:“你……不过是个残体……竟如此刻毒寡恩……为报此仇,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那是什么?!”乐无异看见自内丹蔓延而出的黑霾,大惊失色。   “言灵偈!那是言灵偈!”夏夷则愣了一下,焦急道,“让他闭嘴,否则岳教授你会——”   岳锦夜恍若未闻一样走到灵虚的尸体旁,伸手捏住了犹自发光的内丹。   “太迟了……哈哈哈哈……没人能阻止我了!”灵虚扭曲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从岳锦夜指缝中传出,“我咒你一世畸零……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永无安宁……嘿嘿……咒你死于至亲至爱之人手中,咫尺天涯,终不复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你也不过如此。”岳锦夜收紧手指,灵虚的话音随着破碎的内丹戛然而止,“客观存在的惨痛之事,你尚未经历万一,又有什么资格咒我?”   第 21 章   谢衣踏碎月色马不停蹄地赶到中枢大厦冷清空旷的厅堂,只有表情疲惫的华月在等着他。   “出了什么事?!”谢衣焦急四望,不见半条人影,“严重吗?老师知道吗?”   “谢衣,你听我说。”华月已经冷静下来,“为了牵制心魔行动,沧溟城主决意实施与矩木系统的生命体联结手术,手术很成功,但突然出现了排异反应。紫微尊上担心矩木系统会因此遭到破坏,所以叫你来监控系统运转,由我做你副手。”   “城主……矩木……生命体联结?!”谢衣大吃一惊,“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这……大概事关重大,消息流通范围越小越好吧。”   谢衣垂下眼,一言不发扭头向控制中心走去。   华月见他情绪低落,出言劝说:“这几天大祭司一直很忙,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你。今天要不是正好在控制中心值班,我也不会知道。”   “老师曾说他对我寄予厚望,我一直以为……”谢衣抬头望去,泛着冷光的窗框外是一望无际的广袤星空,如同某夜某时某人的双眼,他闭上双眼,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当然,紫微殿下是合格的大祭司,他自然知道什么事该在什么时候说……该和什么人说。”   一路无话地赶到控制中心,谢衣有条不紊地启动备用程序及后台监控,将主要数据一一备份转移,然后隔离危险区,设定高度监控范围及数据出入动态密令,尽量减少矩木系统的数据承载量,以防移植到沧溟脑中的共生系统中枢崩溃。而华月则在一旁协助他将飞船的紧急能源输送设备打开,预热备用压缩燃料,以便飞船在最坏情况下能够顺利迫降。   紧张有序忙碌过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华月随身携带的通传仪响了起来:“廉贞,速往寂静之间守界外关闭阀门,包括你在内任何人不得擅入。”   华月刚起身就被谢衣一把摁回控制台前面的转椅,她抬起头,愕然发现后者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华月,寂静之间是矩木最核心的部分,为什么大祭司不让我这个生灭厅主事前往,反而要你去?”   华月一时语塞。   谢衣盯着她沉思了几秒,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你已经接受了魔气侵染而我没有?你说实话,砺罂是不是在里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华月猛然回忆起接受侵染时令人毛骨悚然几欲作呕的感觉,想要拉住谢衣,不料抓了个空,“谢衣!你没接受过侵染手术,不能接近他!”   谢衣已经一溜烟地蹿出控制中心,放下了外围的警报电网。他右手两指并起,在眉尾轻巧地一点,朝焦急不已的华月遥遥致意:“电网没我的指令一小时内不会解开,而且向外界发消息的通路我也顺便切断了。廉贞大人,这里就麻烦你暂时替我照应一下了——”   “站住!他太可怕了!谢衣!你会后悔的!”华月冲到电网旁,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看谢衣渐行渐远,后者抬手潦草地挥了挥,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寂静之间位于中枢大厦的最深处,谢衣为了赶时间,一路脚不沾地地绕过七弯八拐的过道,飞奔到守界旁边。他粗略环顾了周遭的环境,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水汽一出口就凝成细碎的冰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这是什么鬼地方,冷得人细胞液都凝固了。”谢衣一面谨慎打量着周围,一面打开从器械房摸来的防护罩,轻悄悄摸进了冰室。   “呵呵呵呵呵呵……真是胆大的年轻人啊……”   谢衣被突然响起的阴冷笑声惊得一个激灵:“你是谁?”   “我么?自然是你们大祭司的贵客,流月文明的救星,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谢衣皱眉:“你是……砺罂?可请现身?”   “看在你胆魄不小的条件下,自然可以。可惜心魔没有固定的形貌,只怕你要失望而归了。”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接近,一道黑气逐渐在谢衣视野的死角凝聚成形。   内丹碎裂,萦绕周围的黑霾逐渐消散,灵虚垂死挣扎时营造的幻境也随即崩塌。岳锦夜蹲下身,再三确认灵虚已死后,才转过头来:“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夏夷则闻言迅速搀着软如豆花、下肢虚浮的乐无异向后退,却不料后者的脚这时反倒像黏在地板上一样动也不动。乐无异死死盯着地上灵虚的尸体,面色苍白:“灵虚……死了?”   “是啊,幸好岳教授及时赶到,要不然我们处境就危险了。”夏夷则点点头,手上加了一把力,没想到乐无异仍旧一动不动。   “岳教授……杀了人?”   “岳教授救了我们!”夏夷则加重语气。   “可我觉得,灵虚虽坏,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人随手就决定另外一个人的生死,总是有些……不太对……岳教授会被抓起……唔?!”   岳锦夜三两步走到二人身边,干净利索地从夏夷则手中接过乐无异,往背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向后台走去:“走!”   其时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已经封锁了内厅周围,隔着被岳锦夜用来遮挡视线重重帘幕和家具,喧哗的人声已逐渐靠近。岳锦夜不慌不忙地背着乐无异跃上舞台,抬脚踹翻了置于舞台边缘用以装饰的镶金雕塑。   沉重的雕塑晃了两晃,轰隆一声摔落台下,□□的基座凹陷中出现了一道细小的浅槽,岳锦夜略犹豫了半秒,将左手食指使劲摁在浅槽锋利的边缘上。鲜血沿着浅槽汩汩流进了基座内部,岳锦夜见血槽已满便收回手指低声祭咒:“承吾血肉,听吾号令——开!”   华丽精致的舞台在近在咫尺的喧哗声中摇摇晃晃地分裂成数块,一道深不见底阴暗漆黑的地道出现在三人面前。   岳夏二人对视一眼,夏夷则当下捏诀燃起灵焰,借着那一抹浅蓝的微光率先走下阶梯,岳锦夜随即跟上。待三人全数进入之后,舞台又吱吱呀呀地挪回原处,就连被岳锦夜踢倒的雕塑也颤巍巍地立了回去。   等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做好准备冲入案发现场,准备一举拿下闹事的混小子时,除了一地的家具残骸,什么都没找到。   深埋地底的狭窄通道一派静谧,幽幽蓝光鬼火般印在斑驳石壁上,说不出的诡谲可怖。潮湿阴冷的浓重气息扑面而来,好似结成实体一般阻碍着他们的脚步。有影无光,有音无语,这一场逃亡仿佛永无尽头。   乐无异晕沉沉地伏在岳锦夜背上,指尖不时划过后者衣衫,颠簸间隐隐传来的温度让他意外地安心。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终于来了?”   岳锦夜停下脚步:“岁生,谢谢你。”   之前在海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英俊青年自通道中不起眼的凹陷处走出,昏暗光线下看不清他的表情:“谢我?呵,你还是谢谢他吧。”   岳锦夜面色一变:“难道你这次来是——”   “没错,我并没有擅自离岗。即便你们不出手,我也会毁掉断魂草,这就是他的秘密指令。”   “可他不是和砺……”   “他的心思,哪是你我能够猜得透的?”易岁生讥讽地笑笑,“怎么?见识了他的仁慈之心,你后悔了?”   岳锦夜摇头不应。   “这样最好,至少你不会太痛苦。”易岁生走回凹陷处鼓捣了几下,通道尽头的石门缓缓开启,久违的晨光自缝隙中漏了进来,“记住你的承诺,再会。”   夏夷则的动作有些迟疑,岳锦夜看出他的顾虑,低声说道:“岁生会处理后事,你不必担忧那位鲛人姑娘。”   不远的身后,易岁生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岳、岳教授,您辛苦了,”离开暗道没过几分钟,乐无异红着脸支吾着,“我觉得……我可以自己下来走了。”   岳锦夜怀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温暖的鼻息扑在乐无异脸颊上,后者登时变成了刚出炉的工业鸭蛋黄——满面苏丹红。   “真、真的,我、我我……”乐无异不断地磕巴着,仿佛舌头瞬间肿胀了一倍,在他的樱桃小嘴里根本打不来转。   岳锦夜小心地把他放在路旁的竹栏边,让他撑着栏杆慢慢站直身子。这时夏夷则已经在周围观察了一圈,回到二人身边:“岳教授,这是哪里?”   “照我与岁生的约定,这里应该是朗德寨附近。”   “朗德?似乎没听说过。”   “朗德是位于南疆雷公山的苗寨。”岳锦夜微笑,“这里有我的一处别居,环境清幽,不容易被人打扰,适合你们暂作休养。”   “南疆?!雷公山?!”乐无异大惊失色,“这也太远了吧?海市不是在江陵附近吗?!”   “岁生也是修道人,自然有办法。所谓‘命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没听说过?”见乐无异仍是一脸疑惑,岳锦夜补充解释,“你以前不接触这些,自然不知道。不信你问夏同学。”   “唔?”夏夷则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满腹心事地点了点头,“是的,仙家修炼时的确有这个说法。”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神奇了!”乐无异兴致勃勃地幻想着,“虽然我没修道,但也可以做一个便携机械翼,如果成功的话,不也是随时随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岳锦夜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还有心思想这些,真是——”   可惜这和乐融融的气氛没维持几秒便被夏夷则的话语无情地打碎一地:“你们看,那是什么?!”   第 22 章   “干净而纯粹,光明又温暖……真是让魔厌恶的气息……呵呵呵呵……幸好还有一丝不安和猜忌,虽不美味,但将就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呵呵呵呵呵呵……”   谢衣闻言猛然回头,怒视着悬于半空的黑气:“你胡说什么?!”   “呵呵,还是太年轻,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破军大人就生气了?”砺罂冷笑着逼近,“谢衣,我可是心魔,这飞船上哪个角落的阴暗面能逃出我的掌控呢?”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谢衣仍惊讶于对方能准确辨识来人身份的能力,他右手不着痕迹地扶上了腰后的武器,沾染着体温的金属让他略微安下了心:“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今天我来这里,是想请教你一件事。”   “哦?有什么事会让破军殿下屈尊前来,我可真是要洗耳恭听了。”砺罂的声音停靠在防护罩的边缘,“您不告而来,大祭司知道吗?”   谢衣扶着枪柄的手紧了紧:“那是我们之间的私事。”   “嗯……就是这个味道,馥郁芬芳,比人血还要浓厚的香气……可惜……离憎恨还差那么一些……不过我还有很多时间,足够慢慢等待……不知道破军祭司的恨,会不会比其他人更浓烈、更美味?呵呵呵呵呵呵……”   “不用挑拨离间,你究竟与老师做了什么交易?为什么沧溟城主会突然出现排异反应?回答我!”   “什么交易?呵呵,自然是互惠互利,友好和谐的交易。”砺罂见好就收,在谢衣愤怒的逼视下施施然飘离,“至于城主……哼,她想要掌控我,难道我就要束手待毙吗?”   “你——!”   “放心,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波折,尊贵的城主大人肯定能撑过去,无非多受些微苦楚。只要大祭司信守约定,我并不介意城主来这里作陪。所有问题的关键,全在大祭司殿下一念,呵呵呵呵呵呵……”   “老师到底答应了你什么?!”   “呵呵,难道他不曾告诉过你?”砺罂沙哑的笑声如同砂砾一般剐蹭着谢衣的耳膜,“我所要的不过是人间少少的一些情感,而你的大祭司,同意通过——”   “砺罂,住嘴。”   谢衣的脸瞬间白了,他僵硬地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面如冰霜的沈夜。后者视而不见地越过他,径直走到砺罂旁侧,沉声道:“要本座守诺,你该先做到谨言慎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大祭司殿下,今夜过得如何?怎么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不劳费心。”沈夜惜字如金,转身看向呆立一旁的谢衣,“破军,走。”   一缕浅淡的黑雾窜出,在谢衣鬓边转了几转后便消失了,砺罂的笑声再度响起:“作为赔礼,这点小小的魔气我就不再吝啬了,权当做送给破军大人前往下界的护身符,呵呵呵呵呵呵……”   沈夜头也不回地走了,谢衣来不及查看自己身上有无异状,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无形而沉重的禁制在两人身后落下,隔绝了砺罂猖狂得意的大笑。他们在静默中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达外厅,谢衣浑身的汗毛都立了正,觉得自己被厚厚的坚冰严密地包裹了起来,只待沈夜轻轻一捅,就能碎成一地人渣。   然而沈夜什么责备的话都没说,交待完谢衣回控制中心继续值班后就离开了。   谢衣愣了愣,大步追上前,嗫嚅道:“我,我,我……”   “怎么?”   “我……违背指令,擅自离岗,私闯禁地,独入险境,请大祭司按律责罚!”谢衣一口气说完,抬起头凝视着沈夜,“可是老师,请您告诉我事情的□□。”   长久以来两人小心翼翼维持的和谐表象,终于在这句问话下出现了裂痕。   沈夜平静地,近乎毫无感情地回答:“谢衣,记住你的身份和权限。”   “可您不告诉我,我怎么安心去下界?”   “哦?难道我不告诉你,你就要罔顾族人的性命前途,消极怠工?”沈夜甚至轻微地翘起了嘴角,“破军,主神殿并不只你一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老师您不是也答应过我会告诉我的吗?”   “什么时候告诉你,告诉你什么,我有我的计划,不需要你来逼问。”   “可是——”   “刚刚砺罂已经对你进行了魔气侵染,今晚过后如果你没有排斥现象就可以直接前往下界。离岗之前记得去和瞳交接工作,他会把你的助手带给你。”见谢衣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沈夜又说道,“破军,你可以走了。”   熹微的晨光穿过飞船的高分子透明面板与层层叠叠交错的树枝,在质感冰凉的地板上晕出一圈圈破碎的涟漪,铺满谢衣低垂的视界。   曙光初现,周遭的草木在朝霞的映衬下泛着毛茸茸的暖意,然而顺着夏夷则所指方向看去,与三人相隔一片树林的朗德寨上空却密布着厚实的乌云,如漩涡般缓慢旋转着,将阳光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   “咦,那好像是乌云?可是为什么只有寨子上空才有?”   夏夷则反驳:“应该不是,普通的雷云不可能这么低。”   “这景象真是难得一遇,要不咱们走近点看看?”乐无异说着抬脚要走,被岳锦夜一把拉住。   岳锦夜眉头紧锁:“情况不对,不要贸然前往。”   夏夷则表示赞同:“我们刚摆脱了麻烦,还是该谨慎点。况且……我看那些黑云不同寻常,无异你不通鬼神,最好别牵扯进去。”   “可如果真是出了事,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啊,至少要通知当地的治安机构。”   “并不是坐视不理,我们现在毫无准备,夏同学又受了伤,冒冒失失闯进去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有可能身陷险境。”岳锦夜安抚道,“这些黑云也并非普通的治安人员能够处理的,今晚我会联系相关部门,争取尽快一探究竟,好不好?”   “呃……是我疏忽了……”乐无异不好意思地看向夏夷则,摸了摸鼻尖,“就听岳教授安排。”   夏夷则看着瞬间转变成师慈生孝的画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跟上前去。   沿着小路走了几分钟,一片宽敞的空地出现在三人面前,岳锦夜止住脚步,从衬衫前胸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车钥匙。   “咦,我们干站着做什么?”乐无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车在哪儿?”   夏夷则沉默地看向远方,乐无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觉得自己能完整地吞下一整个榴莲——   遥远的开阔湖面逐渐下沉,乳白色的水雾蒸腾在乍现的漩涡边缘,庞大却轻盈的影子自其中悄然浮现,无声而迅疾地贴着水面向几人靠近,竟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飞鸟!   乐无异瞠目结舌地看着大鸟擦着湖畔的草尖儿灵活地转了个弯停在岳锦夜面前,还颇为贴心地自动降低背脊,顿时从内心深处激发起一阵由衷的自豪感——果然是我家男神!世界第一狂炫酷霸拽!   “这是阐奇,”岳锦夜见乐无异一副激动得词穷的模样,轻轻笑了笑,“快上来吧。”   经过眼见为实的海市之行,乐无异自认为新世界的大门已然向自己打开,于是自信满满地笑道:“能从水里面飞出来的鸟,肯定是海市里面说的灵兽了,对不对?这么威风……原来叫做馋鸡吗?哈哈哈,太好玩了,它肯定吃的很多吧?”   这时夏夷则在岳锦夜的搀扶下也登上了鸟背,听到乐无异的见解却流露出不大赞同的表情,但这表情也不过维持了一瞬,就由衷赞赏道:“这鸟叫禅机?曾把禅机销此病?……好名字,有内涵。”   “啧啧,夷则,馋鸡能治什么病,厌食症吗?你这马屁拍的也太没水平了,非要说的话,大俗大雅还差不多。”   “你们都过奖了,阐奇其实是一种算法,因为这个两栖仿生运输体的控制语言逻辑是基于这个算法的,我就偷懒用了这个名字。”   “什么?是个算法的名字?”惊讶的夏乐二人异口同声。   “阐述的阐,奇偶的奇,很奇怪?”岳锦夜顿了顿,又说,“不过照叶海的标准,算法好像就从没有过什么正常名字。”   夏乐二人登时被这个打击噎得死死的,果然,□□文化博大精深,古之人诚不我欺也。   然而没过几秒,乐无异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等等……您说这是、是个机器?!”   “没错,形态设计理念基于传说中的鲲鹏。”岳锦夜笑着点了点头。   “天呐……这是天才、天才之作!以现在的科技水平,竟然能做出这么……这么……”   乐无异恨不得真地能把岳锦夜供在高台上三拜九叩,“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像是做梦!”   “只可惜这件作品还不够完美,仍然需要借助……某些外力。”说话的瞬间,岳锦夜的脸上似有微妙的神情一闪而过,而兴奋过头鸡血满腔的乐无异并没有注意到。   飞行器平稳地抵达湖面上空,粼粼波光映照着乐无异颈间,是朦胧的的浅金色,夏夷则注视着晗光,微微抿起嘴唇。   第 23 章   瞳来回打量着谢衣,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要是破军祭司心情欠佳,不如改天再来?”   谢衣恼怒地飞过去一个眼刀,伤害值零。   “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让我观赏你的脸色,麻烦坐到旁边的架子上,不要妨碍我工作。”   “这是我的工作记录,请您过目。”谢衣酝酿了一个惨兮兮的笑,把满盒子芯片推给了瞳。   于是一个上午就在七杀祭司的风和日丽及破军祭司的愁云惨雾中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瞳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了谢衣的记录芯片,例行公事地摸出一支自写笔放在电子板上,启动自录模式,向谢衣一一询问作为主事对于生灭厅下属的工作评价。   到了风琊的时候,谢衣沉着脸顿了顿:“……刚愎自用,不听命令,但能力较为出众,可堪一用。”   瞳表情微妙地抬眼看他。   “怎么,你有其他看法?”   瞳思索着开了口:“我倒觉得……风琊长了张让人想犯罪的脸。”   谢衣的五官皱成一团:“你口味可真特别。”   “别误会,”瞳慢条斯理地关了自录程序,顺便把记录的最后几句话抹掉,“我指的是暴力犯罪。”   谢衣绷着脸与瞳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瞳不为所动地保持着一贯的面瘫形象:“接下来轮到我了。”   “轮到你?”谢衣一头雾水地看着瞳,直到对方扳下工作台上的暗门操控阀才反应过来,“你是准备介绍我的助手给我?这么大阵仗……难道是你新发明的机甲?”   “只说对了一半,明面上你的助手是离珠,而我要给你的,是你的暗卫。”   “还暗卫呢,你净弄些神神鬼——”   说话间,暗门内身姿挺拔,头戴面罩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走到瞳身后,机械而恭敬地说道:“主人。”   “啧啧啧啧,你喜欢玩□□系的品味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谢衣吐槽。   瞳不以为意,指着谢衣向青年说:“从今以后,他是你的主人,一切行动听他差遣。”   青年温顺地点点头,快步走到谢衣身边,低头行礼:“主人。”   “别别别,我听不习惯,”谢衣连连摆手,“你叫我官职好了。”   “是,主人。”   “四号是我时隔多年的作品,较之前作有质的飞跃,唯心文明与流月文明结合下确实能够产出极佳的造物。可惜条件所限,只成功了这一个。他各项机能我已经全部调试过,你小心使用,有异状赶紧联系我。”   “明明是个人,怎么被你说的好像是个东西一样。”谢衣说着起身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你说呢?”   青年沉默地向后略退了一步,重又恭敬地低下了头。   “本来就是个东西,不过稀有些,你小心用就行。”   谢衣拍了拍青年的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别故弄玄虚了,不是人能有这温度……”然而脑中一道白光极快地闪过,他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中,“他……和华月……”   “反应总还不算太慢。”瞳面露赞赏地点头,“只可惜他受伤太重,灵活性达不到理想标准。”   “受伤……太重?他是哪儿的人?”   “无论时间或是资源,我们都所剩不多,所以要物尽其用。”瞳抬手轻触脸颊,转眼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青年。   青年会意,低下头取掉了一直蒙在脸上,遮盖眉眼的面罩。   “赤霄?!”   神秘面具般的稀薄晨雾被疾速滑翔的阐奇撕裂,厚重的水汽沾湿了它的双翼。   飞行器离湖岸越远,夏夷则的嘴唇抿得越紧,在抵达湖中心的瞬间,乐无异仿佛被重物击中一样猛地捂住了心口:“唔!”   岳锦夜闻声迅速回头扶住乐无异,关切询问:“怎么了?”   “他刚受惊吓还没恢复,大概是被凉风吹了心口,有点不舒服。”夏夷则从岳锦夜手中接过乐无异,不动声色地往后者背心输入一缕灵力,“进屋里休息一下就好了。”   岳锦夜这才安心地转过头去,操纵着阐奇平稳地悬浮在湖心上方,如镜光滑的湖水在阐奇的阴影下开始缓慢地逆时针流动,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数十秒后,一座小岛豁然浮现,岛上绿树葱郁,重英压枝,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象。   乐无异顾不得胸口的隐痛,大声惊叹:“这个岛好漂亮!难道也是教授做的机械岛吗?”   岳锦夜摇头笑道:“这个湖中岛是原本就有的,我只是在岛上装了一个防干扰系统,让这座岛不容易被外界察觉而已。”看着夏夷则仍旧疑惑的表情,岳锦夜又补充,“当然,做到这种程度的信息隔断,除了智能系统之外,我还借用了一些幻术屏障。所以你们进入之后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以免触发警报或者结界。”   “没想到岳教授在幻术方面也有这样高的造诣。”夏夷则看着眼前的景致,啧啧称奇。   岳锦夜却叹了口气:“是么?我反倒觉得是我专业不精,才不得不借助……某些外力。”   “您快别这么说!”乐无异连忙接口,“我一直以为我虽然不能做出最好的AI和仿生产品,但至少见识过世界顶尖的技术水平。直到这次和您一起外出考察,我才知道以前的我有多可笑,简直就是井底之蛙!”   说话间飞行器已平稳地降落在小岛上,乐无异满心欢喜地跳了下去,摸了摸造型逼真的鸟头,又大肆赞叹了一番,回头伸出手:“夷则,你还好么?”   夏夷则这时正扶着岳锦夜慢慢从另一侧走下来:“多谢乐小少爷还惦记着在下。”   “又在拽文了,”乐无异做了个鬼脸,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都是我不好,请夏公子不要和我计较了——”   “夏同学受了伤,我们先进屋吧。”岳锦夜解除了岛上的禁制,领着二人走进正厅。   岳锦夜似乎对朗德异状颇为担忧,将夏乐二人在正厅安顿下之后就匆匆进了里间,说是要给夏夷则找药,顺便看能不能和叶海取得联系。   乐无异精神倍儿足地在屋里上蹿下跳,东摸西敲,一副给他一把螺丝刀他就能拆开整栋房子的架势,夏夷则被他绕得眼晕,把手架在眼上往沙发里面靠了靠:“你刚刚不是心口疼?现在怎样了?”   “啊?我疼过吗?”乐无异停下脚步,愣怔了几秒后一拍脑袋,“噢噢噢,是有的,和那时候在海市看表演时候一样,不过就一下,你不说我都忘了。”   和在海市看表演时候一样?夏夷则掩在手背后面的眉头皱了起来,种种念头一闪而过。不料还未整出头绪,手忽然被拉开,眼前一片光明,定睛一看,乐无异大大的笑脸正凑在他眼前,夏夷则微微把头往后仰,跟身前人拉开距离:“你干什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小心岳教授不要你。”   果然一搬出岳锦夜,乐无异就立马规规矩矩的了,可他嘴上还是很不服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岳教授肯定不会在意的。”   夏夷则没打算跟他计较,而是眯着眼从上到下把乐无异打量了一遍,最后视线定格在胸口处:“你难道没有觉得……晗光有点不对?”   乐无异低头把领子里的挂坠拽了出来,红绳上的玉牌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与普通的上品玉坠并无二致,夏夷则把晗光握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了?”乐无异见夏夷则一脸严肃,心下也有些惴惴的,“该不会是它又……显灵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不过你最好还是要小心……唔,着凉。”夏夷则说着抬起头,略带着诧异音调问道,“岳教授……您怎么了?”   第 24 章   谢衣如芒刺在背地领着四号行走在空旷而漫长的回廊里,寂静宽敞的建筑里只能听见他自己踏在光径上细碎清脆的脚步声,除此之外,竟连一丝多余的呼吸声也没有。四号仿佛是无声无息的暗影,敏捷而温驯地依附谢衣而存在。   他猛然停下了脚步。   沈夜沉默地站在光径尾端,浅淡橘光所营造的温暖氛围中,他的表情如雕塑一般冷峻。   谢衣下意识地后退,却并没有像预料中一样撞在四号身上——因为后者在同一时刻设定精准地后退了相等距离的一步。   沈夜凝视着谢衣,缓缓开口:“给你安排的助手,你还满意吗?”   “我……”谢衣的抗议在舌尖滚了好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改了方向,“也许您是对的。”   “也许?”沈夜短促地笑了一声,举步踏上光径,沉重的制服衣摆甸甸垂下,在光径上压出一圈圈的涟漪,“只是也许?”   谢衣默然无语。   “如果你去见过城主,就会知道她为族人所承受的早已远远超出你想象。而现在只是要你负担这么一点,都接受不了吗?”沈夜的声音渐渐放轻,到最后已如同耳语,“还不够啊,破军。”   “我……接受。”谢衣回答,紧接着又仿佛保证一样地重复道,“我接受。”   “能有这样的觉悟,也总算前天玑祭司没有白白献身。”沈夜说完,擦过两人身侧向上走去,未多做一秒停留。   谢衣怔怔地目送沈夜远去,良久才把目光转到身旁沉默的暗卫身上:“你是……”说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妥,瞳的技术显然没有那么不可靠,于是改口问,“你……有一丁点记得赤霄吗?”   四号谦恭地低下头:“没有,主人。”   “生灭厅、天玑宫、紫微大祭司……全部忘了吗?算了,”谢衣完全放弃地转身向下走去,“你不是他,完全不是。”   沈夜走进瞳办公间的时候,瞳正好在传感屏上看见谢衣领着四号离开了大楼。瞥见沈夜的身影,瞳以一种极敷衍的口吻问:“见过了?”   沈夜只点点头作为回应。   “他大概还不能接受吧?”   “他必须接受。”   “这话我也许不该说,”瞳关掉监控画面,“你逼他逼得太紧了。”   “既然知道不该说,又何必多嘴?”沈夜走到办公台前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瞳,“你以为你还有很多时间?”   “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多撑一时半刻。”   “就凭你?”沈夜冷笑着拿起了瞳放在桌面上的左臂,苍白修长的肢体僵硬地随着沈夜的手抬起,不带一丝生气。   瞳面无波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你发现了?”   沈夜冷哼。   “距离上次义肢装载已经过去快十年,我撑得不算短。”瞳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行动间有难以掩饰的迟滞,“至少还有一半是好的。”   “就算你等得了,整个文明也等不了。砺罂的存在固然能够加快迁徙下界的进程,然而他本身也是一个极大的潜在威胁,单靠城主的控制仍存在不少变数。”沈夜顿了顿,“我身为大祭司,绝不容许任何事物对下界进程构成阻碍。谢衣是我的继承人,他必须接受我为族人所做的一切。”   “呵,这话怎么不见你和他当面去说?他要的或许只是你的一个解释。”   “他要的解释,我给不了。谢衣不同你我,总是被不必要的怜悯与道德制约,与他解释徒费口舌。”沈夜看着瞳不复灵光的左手,似乎是发自真心地惋惜,“唉……你看看你,怎么偏偏就生了病?今天如果大祭司是你,我们彼此省去多少烦恼?”   瞳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   “是么?我却觉得远远不够,时间……实在太少了。”沈夜转头望向窗外艳烈似血的晚霞,沉声叹息。   “说起来,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瞳见沈夜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说道,“你明明正值壮年,何必着急着培养继任人选?谢衣是好苗子不假,但以他的心性品格,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方案,有朝一日甚至可能会站上你的对立面。难道你……?”   沈夜的脸孔如同被封在冰山中的面具,在夕阳映照下难辨喜怒,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答非所问地说道:“本座……绝不会在此刻倒下。”   岳锦夜似乎没听清楚夏夷则的问话,只是低声呢喃:“我……绝不会让他们肆虐下去。”   “岳教授,您不舒服吗?”乐无异回头看见面色苍白的岳锦夜,大吃一惊,“您生病了?联系上叶教授和闻人了吗?”   岳锦夜被乐无异扶到沙发上坐好才恍然回神:“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说着把手上的药箱放在茶几上,“家里备有一些常用伤药,先给夏同学涂上。我已经联系到了叶教授和闻人同学,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两天内会过来和我们汇合,到时候正好带你们一起去附近的大医院。我们刚从海市脱身,这两天最好还是不要出去,只能委屈夏同学先在这里养伤了。”   “岳教授太客气了,我会一些治疗法术,这些小伤无关紧要。”   岳锦夜点点头:“现在我要先去朗德探探情况,你们呆在岛上不要出去。书房里有不少书,还有我这些年研究AI仿生的总结心得和实验品,要是有兴趣可以去打发一下时间。客卧旁边房间里有和叶教授他们联络的系统,如果有消息发来麻烦你们暂时代我回复,我可能晚些时候才回来。”   “什么?!您要一个人去朗德冒险?”乐无异出声反对,“那怎么可以?万一又碰上灵虚那样的歹徒怎么办?”   夏夷则持支持态度:“确实,您孤身前去太危险了,不如等叶教授来了再作打算。”   “朗德情况不容乐观,我必须立刻前往查看。你们一个受了伤,一个不擅处理异状,还是留在这里稳妥。”见二人还要反驳,岳锦夜又安慰说,“这次只是探查情况,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会谨慎行事,你们不用过分担心。”   见岳锦夜心念已定,夏夷则暗中在乐无异肘间一拧,点头答应:“好的,那我们就在这里等您回来,万事小心。”   “不让说就不让说,干嘛掐我麻筋啊?!”直到岳锦夜全副武装地出了门,乐无异才从半身麻痹的销魂状态里挣脱出来,对一旁悠悠然的夏夷则怒目而视。   “是吗?可刚刚看你的样子,简直恨不能跟上去替你的男神冲锋陷阵同生共死了,我不采取一点非常手段怎么行?”   “为男神而战是我的荣幸,你怎么能懂?”乐无异仰着下巴瞥了夏夷则一眼,“哼,看在你是个伤病员的份上不和你争了。我扶你去卧室休息吧?”   夏夷则摆摆手:“不敢劳您大驾。刚刚岳教授说起书房的时候你眼睛都冒绿光了,反正客卧没几步路,我自己稍微活动一下就过去了。”   乐无异睁着大眼看了夏夷则几秒,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欢呼雀跃地一头扎进了书房。   夏夷则笑着摇了摇头,扶着沙发起身,慢慢往客卧走去,穿过走廊的时候忽然想起岳锦夜提起的通讯设备就在客卧旁边的房间,略犹豫了一下,转向进了通信室。   通信室里窗帘紧闭,依稀能看见房间中央摆着个控制台模样的桌子。夏夷则走到桌前摸索着启动了通讯系统。   叶海的声音和图像几乎瞬间就出现在控制台正对的墙壁上,原来那儿是一整块巨大的显示屏:“锦夜,你没去吧?赶紧回答我!”   “叶教授,是我。”   屏中的叶海怔了一下:“锦夜呢?”   “岳教授他……去朗德了。”   “他自己去的?!”   “我们拦不住。”   叶海懊恼地叹了口气:“这不怪你,他就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一百辆拖车都拉不回来。要不是我和闻人被事情绊住了,哪会让他——”   “怎么?”夏夷则敏锐地抓住了叶海的用词,“出了意外?”   叶海瞟了一眼屏幕左侧,表情有些微妙:“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意外……这事说来话长,等我们过去你就知道了。”   “岳教授说他只是去探查情况,不会有事的,您也不用太担心。要是岳教授去了很长时间还没回来,我会去找他的。”   “不用,听说你受伤了,还是留在家里静养吧。锦夜向来谨慎小心,他说没事一般就不会有事了。何况他还精通道法幻术……你们在静水湖应该已经见识过了吧?”   夏夷则闻言面色一肃,以BPI特有的手语密码向叶海示意:“有情况汇报,是否方便?”   叶海见状也整肃了表情:“锦夜不设监控,你可以直接说。”   “我……觉得岳教授不大对劲。”   “怎么说?”   “不知道之前岳教授有没有和您提起过,他在俱乐部有熟人可以接应。我暗中观察过岳教授的朋友,那人面带魔纹,身负魔气,然而他把我们送来这里的缩地之术中却完全没有任何术法痕迹,简直像是……像是某种未知的高科技。岳教授身上虽然没有魔纹魔气,可他静水湖住处外所布下的幻术屏障中,隐约有魔族术法的痕迹。”夏夷则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远远看过朗德的情况,总觉得莫名熟悉,而岳教授……似乎知道内情。”   “不可能,”叶海断然否认,“静水湖我也去过,并没有发现你说的魔的痕迹。”   “我原本也没有发现,可是晗光出现了异状。”夏夷则坚持,“而且无异无心提起过他在海市也出现过类似症状,而那时候我们正和岳教授身负魔气的朋友在同一处。”   叶海沉默半晌才说道:“你说的情况我会考虑,现在你只需要好好养伤。”   “我会的,您和闻人也多保重。”夏夷则说完,关闭了通讯系统,平静地看向走廊外的阴影,“无异,出来。”   第 25 章   “破军大人,前往下界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问什么时候出发?”   谢衣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房间角落,随口应道:“就……这两天吧。”   离珠好奇地随着谢衣的目光朝角落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她不敢多问,便怀着一肚子疑问退了出去,没想到没走两步就碰到了华月,离珠恭敬地低下头:“廉贞大人。”   “是离珠啊,”华月笑着问,“刚从谢衣那里出来?”   “是的,属下向破军大人汇报下界基地相关工作的进度。”   “再过几天就要去下界了,你害怕吗?”   “既然是为了族人的未来努力,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离珠欲言又止。   “说吧,没事的。”   “我刚刚看破军大人……似乎有心事。”离珠见华月沉吟不语,连忙补充,“我只是个低阶祭司,位卑言轻,也许、也许您能开导一下破军大人。”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离珠。”华月告别了离珠,几步走进谢衣的办公间。   谢衣此时正对着角落发呆,华月的出现大大地吓了他一跳:“你怎么来了?!”   “怎么?破军大人被大祭司委以重任,看不上我这小小的廉贞祭司了?”华月促狭道,“原来我已经没资格进来了,真是抱歉,属下这就走。”   “没有没有,”谢衣赶紧起身拉住作势欲走的华月,“我刚刚在发呆,没注意你来。”   “发呆?”华月环视着谢衣乱七八糟的办公间,“这儿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发那么沉醉深入的呆?”   “没东西。”谢衣干净利落地回应道。   “真的?”华月狐疑地往角落里看了好几眼,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大祭司让你现在去观星台。”   “现在?”谢衣抓抓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我已经连续加了三天三夜的班了,改天行不?”说着生怕说服力不够似的,努力眨了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   华月抱着臂冷笑:“现在学会跟我卖萌了?晚了!叫你倔,跟大祭司闹得那么僵,不敢去本尊面前卖了吧?”   “那是原则问题。”谢衣嘟哝道,“好了,我马上就去。”   “去之前最好打理一下自己,免得你在这里的最后几天还要缴仪容罚款。”华月说完就走出了办公间,在门口略停顿了片刻,“如果确定了离开时间告诉我一声,我去送你。”   浅绯色的朝霞穿过飞船透明的外壳,映在无实质的光径上,晕染开暖洋洋的一圈圈。整艘飞船的建筑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之中,显得温馨而安谧。然而在阳光照不到的谢衣办公间角落,一道精悍的身影静悄悄地立在阴影里,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四号英挺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如同精心打造的面具。但在冰冷的表面之下,却有细微裂痕正在悄悄滋生。   谢衣在观星台底努力咽下最后一颗营养素,终于觉得自己大部分的神智已经回到原位,这才举步踏上通往观星台的阶梯。他抬起头,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自觉的笑意自心底悄然浮出。这温暖的微笑被霞光烘托着,灿烂夺目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沈夜站在高高的阶梯尽头,注视着谢衣一步步拉近距离,眼底满铺的是久违的温柔欣慰,以及难以察觉的一丝眷恋。   岳锦夜站在蜿蜒的山路尽头,注视着渐渐近在咫尺的乌云,眼底满铺着的是久违的决绝狠戾,以及难以察觉的一丝怀念。   晴澈的晨光被无形的墙壁阻隔在山的另一端,视线所能触及到的事物都仿佛在墨汁中浸染过一般,散发着沉沉死气。浓稠如浆液的黑暗层层叠叠地铺满他的视野,不留下一丝光明的痕迹。   岳锦夜打开面罩上的探照灯,紧握着腰后的激光枪,悄无声息地摸向寨子东南入口。寨中平日里郁郁葱葱的草木花朵全数被缭绕的黑雾所笼罩,万籁俱寂,死气沉沉,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声也仿佛被黑气捂住了,沉闷又压抑。   在竹子编成的篱笆墙后静立了片刻,岳锦夜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素日人来人往的石子路。松脱的石子自他脚边骨碌碌朝前滚去,细碎的碾压声为这阴沉死寂的清晨平添了一圈涟漪。没滚出几米,石子就被一摊倒在路中央的物体挡下了去势。   新鲜的血腥气……岳锦夜眯起眼睛,暗中拉上枪栓,缓慢地向前走去。   一只羊羔的尸体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岳锦夜原本还打算用脚试试羊羔是不是死透,然而看着羊羔的死状,他决定还是不做无用功了——数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贯穿了羊羔的喉咙至肚腹一线,手法异常野蛮残酷,伤口边缘参差不齐的碎肉与皮毛显示出这道足有几十公分长的口子并不是利刃切割所致,粗略看去,倒好像是被带有尖角的小型工具撕裂所形成。岳锦夜拨开伤口外流落一地的黏腻内脏,拎起伤口边缘查看了一番,眉头愈发紧皱——这伤口看上去像是被某种野兽撕咬而成,然而留存在皮肉上的牙齿痕迹明显是门牙最重,虎牙次之……却又不似狼群或犬只……   他们果然又回来了。   复杂的情绪风暴般冲击着岳锦夜,瞬间浮上心头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难以言表的恍惚——那些人……毕竟来自他的故乡啊。   然而下一刻岳锦夜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敏锐地察觉到前方数米外草丛中传来的异动:“谁在那里?出来!”   草丛窸窸窣窣地摇动了一阵又回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岳锦夜的幻觉。他站在原地静观了几分钟,仍没有接收到任何回应,由于担心贸然开枪会误伤寨子里的人,岳锦夜最终还是放下了枪。却不料在靠近草丛的时候,一道迅猛的身影疾速冲出,瞬间将他扑倒在地。   岳锦夜猝不及防,重重磕在石子路面上,被腰间的枪支狠狠硌了一下,脸色唰地变白了。然而扑在他身上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样,只是一味地把脸凑在岳锦夜颈间,喉咙间呵呵作响:“嘿嘿嘿嘿嘿嘿……肉……新鲜的肉……”   “你怎么了?听得见我说话吗?”岳锦夜右肘撑地,抬起左手把那人的脸推远了些,但那人蛮力出奇,他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寨里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吗?”   “嘿嘿嘿……生人的肉……最好吃……最好吃……”   岳锦夜知道这人已经神智全无,便也不再废话,抓住空隙屈膝在攻击者肚腹间用力一撞,借着对方吃痛蜷缩的时机翻身而起,反手劈在那人后颈,干净利落地弄晕他,顺手丢回草丛藏了起来。   由于担心再被偷袭,岳锦夜动用带爪钢索勾着路旁大树的枝条一路从半空中荡了过去,幸而越接近村寨中心,四散分布的村民行动越迟缓,岳锦夜收回钢索落在地面上,慢慢地向寨子中心的广场走去。   寨子里的黑雾相比外围浓稠了不少,可见度不超过十米,然而就在这么低的可见度下,岳锦夜还是看见四周草木上零星挂着的残肢与内脏,那些肢体似乎已离开活人一段时间,狰狞的血肉自内而外翻卷开来,吸引了成片的蚊蝇,令人几欲作呕。他随意推开了一家人虚掩着的屋门,厅堂正中赫然仰面倒着一具女尸,看样子刚死不久,至少脸上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血色。尸体旁还趴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似乎在低声抽泣。   “小朋友,你们还好吗?”岳锦夜收了枪,轻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岳锦夜怕吓着他们,慢慢上前几步,正要开口再问,那年纪看起来大一些的男孩子忽然抬起头来厉声尖叫:“不许过来!”   “我不是坏人,你别害怕。”岳锦夜温声说道。   男孩子好像听不懂似的,匆匆推了一把还在哭泣的小女孩,指着岳锦夜大喊:“有人来抢妈妈了!”   “妈妈是我们的!不许你过来!!”小女孩一听有人要来抢夺母亲,立刻抬起头来帮腔。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   然而岳锦夜未尽的话被噎在喉间——因为那对小兄妹恶狠狠地抓起女尸还没有彻底僵硬的手臂,张大嘴咬了上去。冰冷的皮肤被撕裂,粘稠的鲜血顺着孩子的唇边流出。女尸手臂上的肉并不算多,因而没被咬两口就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仅余薄薄一层筋膜覆盖其上。   小女孩嘴里满塞着碎肉,原本天真无邪的脸庞沾着道道血痕与些许肉末,异常狰狞可怖:“妈妈是我和哥哥的,不准别人来吃!”   说话间那男孩子已经啃下了女尸的一截小臂递给小女孩:“妹妹,这个给你吃。”   “哥哥最好了!”   “那当然,哥哥要把你养得胖胖的,等你死了,你就是哥哥的,谁都不能抢!”   岳锦夜觉得自己没法再看下去,抬手击晕两兄妹,把他们拖到里间安顿好,又把惨不忍睹的女尸搬到角落里,锁上房门离开了。   离开房屋又行进了约十分钟,他终于抵达了中心广场。往日热热闹闹的广场不复欢乐祥和,只零散分布着几个苟延残喘的村民,歪歪斜斜靠在墙脚下,身上伤痕宛然,有苍蝇落在上面,也不见他们抬手驱赶。   ——原本宽敞的广场中央如今已被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满满占据,丝丝缕缕的黑气源源不绝地从大树周遭蔓延开来,让他几乎看不清树本身的形貌。   就是这里。岳锦夜心下了然,调亮探照灯的亮度,从背囊中翻出一大包圆滚滚的金属盘,设定好自爆程序,把它们一一固定在大树粗壮的根须间。忙碌了半个多小时,他终于在大树的每一部分根系上都布置了圆盘并搭好了线路,最终的线路集合点,正好对着他来时的方向。   “永别了。”岳锦夜退到广场入口,瞄准集合点扣下了遥控柄。   耀眼的白光瞬间从大树底端暴冲而出,形成一根直通穹顶的巨大光柱,将寨子上空密布的乌云冲得七零八落,久违的阳光从缝隙中撒落,终于给这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寨子带来一些生气。   那几名靠在广场边缘的村民受到阳光照射,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着想要站起身来。岳锦夜见状连忙走过去,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哪来的丑八怪,吵吵嚷嚷的……碍眼。”随着几道光束闪过,墙角边的村民顿时瘫软下去。   “谁?!”   “你又是什么人,也配知道本座姓名?”数道身影凭空浮现,当中为首的青年一脸倨傲,指着岳锦夜向旁人说道,“明泉、禀岩,杀了他。”   随行的另一名男子提出异议:“巨门大人,矩木枝彻底被毁事关重大,这人绝不简单,直接击杀的话……大祭司那里恐怕交代不过去。”   “对对,说不定他还有同伙,不如我们把他抓回去交给大祭司处置。”   雩风冷哼一声:“不就是个树枝吗,又不是天塌了,你们就怕成这样?这种蝼蚁,杀了就杀了,还要上报?”   “可上次擅闯无厌伽蓝的那个不也没被杀?万一要是大祭司有话问他,我们把人杀了,大祭司会不高兴吧?”   “闭嘴!本座的话,你也有异议?”   “没有没有,只是属下们跟随大祭司多年,他的脾气,属下们太知道了!”   “可千万不能惹大祭司生气哪!他看着平和,可一旦动起怒来,那叫一个势如雷霆!想当年破军祭司——”   “闭嘴!”雩风瞬间变了脸,“你也配说破军?!”   “属下不敢,只是……”   “本座亲眼看这个人冲破你们看守,拼死毁了矩木枝。至于沈夜信不信……矩木枝总之是没了,尸体也已带到,他就算不信又能如何?”雩风冷笑,“说到底,他沈夜不过是沧溟城主的一条狗。而本座是城主的亲堂弟,他敢把我怎么样?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不敢动手,本座可以亲自来,到时候看沈夜是追究你们玩忽职守,还是追究我击毙来犯。”说着排开众人,走到岳锦夜面前。   岳锦夜审视着青年的铭章,轻声说:“原来你已成了巨门祭司……很好。”   “竟然认得我?”雩风惊愕之下连‘本座’也不说了,“你到底是谁?”   岳锦夜摇了摇头:“我是谁不重要。现在矩木枝已经被毁,你们也不要留在这里祸害村民了。”   “你有什么资格对本座指手画脚?”雩风扬起下巴,“乖乖自杀,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牵连的无辜人还少吗?”岳锦夜在晨光中沉沉地叹了口气,“雩风,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你这种杂碎,也敢直呼本座姓名?!”雩风恼怒地掏出激光枪抵在岳锦夜胸口,要开枪的时候却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的声音好熟悉……你到底是谁?!”   岳锦夜隔着面罩看向雩风不复青涩的面容,微微苦笑:“我只是个过路人。”   “你不说,本座也没空听你废话,你就安心上路吧!”雩风说罢扣下了扳机。   可惜下一刻他就被岳锦夜周身浮现的防护罩弹了出去,岳锦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雩风因愤恨惊惧而显得扭曲的脸孔,低声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这种手法……”雩风吐出一大口淤血,“你是……!”   然而他的话音被半空降下的光圈牢牢阻隔在后,不出两分钟,方才凭空出现的几人全部消失不见。   岳锦夜独自站在洒满阳光的广场中间,只觉得冷极了。   第 26 章   暖黄色的光原分子砖被谢衣的脚步踏着,形成了回廊上唯一可闻的声音,清脆的,细碎的,带着金砂质地的,敲击在两人心上。   谢衣仰望着逆光而立的沈夜,对方的身影仿佛传说中亘古而存的神像,被熹微的晨光勾勒出冷峻的轮廓,强大而又孤独。   沈夜也看着他,缓缓开了口:“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做好被斥准备的谢衣猝不及防,愣在了当地,“什么……日子?”   于是就连那一丝微弱的声响都消失了,寂静的空间中只剩下相互追逐的视线,在无色无味的空气中拉出看不见的细丝,是无可触摸却无处不在的羁绊。   默然相望了半晌,谢衣恍然:“莫非……我生日又到了?”   “还算不错。”沈夜笑了一下,转身向升降机走去。   难道是出去看星星吗?谢衣默默想着,可现在是白天,而且上一次已经去过了……上一次?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相对于流月文明族民动辄数百岁的寿命,几年不过是不足为道的零头。可谢衣跟随着沈夜重新走过一如往昔的过道时,却恍惚有着历经沧桑的慨叹,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思绪通通驱逐出脑海,他自己也仅仅有数十年的过去,并没有发出这种慨叹的资格。   然而当他真正拥有了这种资格的时候,已永远地失去了重访旧地的机会。   由于早晨的缘故,预备出行的舱体表面被贴心地喷上了一层隔光材料,谢衣坐进座位的时候,原本有些刺眼的太阳变成了一个暖融融的光球,遥遥地挂在天际,仿佛一个诱人深入的美妙梦境。   沈夜沉默着启动了外放舱的自驾程序,剔透似水滴的外放舱迅速地冲出了LY827,迎着晨光的方向飞去,如同一颗真正的水珠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就在谢衣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愈来愈近的太阳灼烧成灰烬的时候,外放舱冲出了大气层,铺天盖地的黑暗好似一床柔软舒适的绒被,瞬间抚慰了谢衣快要被刺瞎的钛合金眼。他略有些好奇地看向沈夜,后者却没流露出搭理他的意思。谢衣想了又想,还是觉着自己挺占理的,因而放弃了看在老师记着他生日份上服软的念想,开始专心致志地欣赏舱外的景色。   外放舱在离开WD017之后拐了个弯,自天蓝色的大气上方轻巧划过,行驶了一阵又重新扎入厚实的云层之中。视线所及之处均被层层叠叠的云朵占据,谢衣百无聊赖地数了一会儿控制面板上的按键,终于被困意打败,沉入了黑甜乡。   睡得正酣时,沈夜忽然说话了:“到了。”   “到了?到了哪里?”谢衣猛然惊醒,一头雾水地四处打量,紧接着就被眼前的景致震惊了。   仿佛沉埋在岁月流转间的记忆残片,被闪烁的星子经年累月地映照着,终于燃起了颀长的火焰,弥漫于一方苍穹。喷涌而出的光焰蜿蜒盘旋,在藏蓝色的天空中描绘出难以言喻的美妙形状,像是漂浮在茫茫星河中的鸿羽,又像是凝结在无垠天幕上的霜华,飘渺的,神秘的,高高挂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而在这缤纷绚烂的光芒中央,一轮明月幽幽地发出冷清的银光。   谢衣的耳畔蓦然响起幽深空灵的曲调,他愕然转头,看见沈夜将手拢在唇边,似乎在吹奏什么乐器。沈夜的眼帘微微垂着,浓密的眼睫掩去了他的情绪。谢衣只能从曲调中猜测揣摩演奏者的心境——然而这徘徊在耳畔的旋律是如此的忧伤孤寂,让他几乎想要立刻逃离。   一曲吹罢,沈夜摊开了手掌,谢衣这才看清楚乐器的全貌——并没有多么华丽的外表,只不过是个金属的圆形扁壶,一端凿了一排小孔,另一端则挂着一个棉线编制的简单流苏。   “这是今年送你的礼物,”沈夜把扁壶放进谢衣手里,“月声。”   “月声?”   沈夜没有回答谢衣的疑问,而是反问道:“你知道LY827代表什么吗?”   谢衣愣愣地没有说话,银色的扁壶在他掌心幽幽地发出清冷的光,一如天际的冰轮。   “生灭厅里封存的历史档案,难道你都没浏览过?”沈夜说着,自觉好笑地摇了摇头,“也是,都是些无法挽回的陈年旧事,不看也罢。”   “我……之前一直忙着,唔,这次回去就看!”   “没必要。”沈夜的目光投射向远方,银月映在他的瞳孔中,明亮又孤单,“当年源地濒临覆灭之际,上面的居民绝大部分都是保守派,认为当时的技术完全可以改造源地,让其重新焕发生机。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坚持彻底放弃源地,外出寻找新的栖居处,因此被主流斥骂为叛徒。两派分歧越来越大,最终,这少部分人集结起来,耗时千百年建造了一艘飞船,离开了源地。”见谢衣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沈夜摆了摆手,“我并不认为当年的争论有对错之分,毕竟当时谁也不知道哪条是真正的出路。那时候……源地附近也有一颗被称作月亮的行星,飞船离开源地后,那颗行星是他们的第一个停靠点。”   “或许……他们还是舍不得源地?”   “也许吧。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星系环境变得越发恶劣,飞船最终被迫离开,开始了为期千万年的流浪。据记载,827是飞船离开的日期,而LY则代表着‘流月’,自月亮出发的流浪者们。自那以后不到千年,源地星系中的恒星坍缩,整个星系随之覆灭,流月成为源地最后的遗孤。”沈夜收回了视线,看着谢衣手中的月声,“月声是由当年在源地月亮上采集的金属烧制而成,整艘飞船上至今所剩的不超过五个。”   “这、这么贵重的礼物,我——”   “贵重么?但终究是死物。”沈夜握着谢衣的手指,把月声牢牢覆在两人掌心中,“我只是希望它能提醒你记住身上的重担,从而收起不必要的仁慈和怜悯。”   谢衣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被手背上自沈夜掌心传来的温度阻止了,他眨了眨眼,最终只是说:“我们一定能等到成功的那一天的!到时候我再和老师一起来这里赏月!”   到时候?到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沈夜垂下眼,沉默地收紧了握着谢衣的手指。   乐无异垂着眼,沉默地收紧了背后握起的手指。   “无异,我知道是你。”夏夷则的声音再度响起,“出来吧。”   “为什么?”   “我所说的都只是猜测,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   “你这是欺瞒。”乐无异摇了摇头,“你早就开始怀疑了不是吗?”   “没有,我是在听说你有和海市一样的异状才——”   乐无异讽刺地笑了笑:“夷则,认识这么久,我太了解你了。你在说谎。”   “是我不对。”夏夷则略怔了一下,爽快地认了错,“我有我的理由,希望你能体谅。”   “体谅?”乐无异往后退了一步,“我当然会。”   夏夷则朝乐无异的方向走了几步:“无异,我知道你很崇拜岳教授,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你——”   “岳教授是什么样的人,我长了眼睛,自己会看清楚。”乐无异瞥了一眼夏夷则胳膊上包着的纱布,“你还伤着,回房间好好休息吧。”   “无异!”   “我没事,只是事情忽然变复杂了,心情不好……你让我一个人静静。”乐无异说着快步离开了房间,夏夷则犹豫了一下追出门去,却只来得及看见对方的衣角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等他追进客厅的时候,乐无异已经不见了。他在各条走廊上转了一大圈也没能发现乐无异的踪迹,最后只好抱着试试的心态走进了乐无异之前停留过的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的,宽大工作台前的凳子仍旧保持着被推开的状态。一大本厚实的研究笔记被摊开放在桌面上,夏夷则走上前去粗略地翻了几页,上面记载着一些仿生技术的钻研心得,他合起笔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书房内间似乎有响动。   “无异,是你吗?”夏夷则扬声问。   没有回应,又等了一会儿,响动好像消失了。略踌躇了一阵,他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内间的房门。   扑面而来的尘埃激得他喷嚏连连,内间仿佛在很早之前就被废弃了,地上横七竖八地码着材料和工具,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一行脚印清晰地印在地板上,延伸到看不见的木架后,夏夷则循着足迹向里走去,然而只是失望地发现架子后空无一人的事实。放在角落里的储物柜门虚掩着,年久失修的轴承发出咿呀呀的低响。   夏夷则上前阖上门页,不料被柜中掉出来的一截布料卡住了。他弯腰拎起布料想要塞进柜里,却被布料下遮盖的物体吸引了视线,鬼使神差一样地,他掀开了绒布,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少女人偶,闭着眼安静地靠在角落,阳光自轻薄的窗帘后投射在她脸上,仿佛下一秒她就会醒来。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小巧精致得只能被摆在水晶展示柜里,柔弱单薄得似乎一经触碰就会化为飞烟。   夏夷则定了定神,轻轻地把绒布盖了回去,关上柜门从内间退了出来。   正当他准备掩上内间房门时,一个惊人的发现猛然跃入他的脑海——那尊被尘封的少女人偶的面容,和出发前叶海给他们看的照片上的女子几乎一模一样!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道娇憨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是谁?!怎么会在谢衣哥哥书房!!”   夏夷则回身,下意识地打算解释,却在开口的瞬间张大了双眼——   那人偶竟然在数分钟之内变成了真人大小,正怒气冲冲地质问着他。   夏夷则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发现出差错的似乎并不是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脑子?他闭上眼摇了摇头。   幸好及时赶到的叶海终止了他的自我检测:“阿阮,他是我们的组员,不是坏人。”   “原来是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那女孩子收起气鼓鼓的包子脸,走上前向夏夷则伸出手,“对不起,是我鲁莽了。我叫阿阮,你呢?”   夏夷则睁开眼,翻印照片中年轻女子的脸、内间立柜中少女人偶的脸和阿阮的脸重叠在一起,他不禁有些眼晕地扶住身后的门框。叶海见状,连忙走过来搀住了夏夷则,向阿阮笑道:“他之前受了伤,可能有些虚弱,我们去外面坐着说。”   坐进沙发后,夏夷则才觉得脑子清楚了一点,阿阮见他脸色好转,便兴高采烈地和他聊起天来。没聊几句,窝在犄角旮旯里思考人生的乐无异被闻人羽拽进了屋。   “天啊!”乐无异一眼就看见了言笑晏晏的阿阮,大惊失色地看向夏夷则,“夷则,你是不是也进内间了?”   “是啊。”夏夷则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你、你、你对她做了什么?!你——”   叶海一看就知道其中有误会,赶紧开口招呼两人:“这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们先休息一下,等锦夜回来再说。”   “是啊,岳教授都去了半天了,该不会——”乐无异担心地看了看门口。   “没事,我刚才和师兄联系过了,他说先遣人员已经和岳教授交接完毕,大概再一会儿就回来了。”闻人羽安慰他。   阿阮皱起眉头:“你们总说岳教授啊锦夜啊,到底是谁嘛?我是为了西——”   正值此时,客厅的门被缓缓推开,阿阮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喜上眉梢,绕过沙发向门口跑去:“谢衣哥哥!!”   第 27 章   瞳抱臂倚着门框,冷眼看手足无措的谢衣一脸茫然地站在零件材料衣服杂物堆积成的汪洋大海里,一言不发。   谢衣蹲下身试图找出一个突破口,却在接连被围巾外套绊了两个趔趄之后沮丧地放弃了这一幻想。   “别动了,等华月吧。”终于看不下眼的瞳抄起身边一根不知道有何用处的金属杆子,堪堪抵住了谢衣面朝杂物堆的下坠趋势。   找回重心的谢衣懊恼地把脚从布料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我以为我自己能收拾好的!”   “人跪有自知之明。”瞳看了勉强站稳的谢衣一眼,“你还差点。”冷笑话说完,他悠悠然扔下杆子进了旁边勉强还剩一块落脚之地的会客室。   在等待廉贞祭司大驾光临的间隙,谢衣见缝插针地亲手煮了醒神汤并盛情邀请瞳一道品尝,不出意料地被严词拒绝了。   “尝一下吧!我研究了很久的配方,味道绝对比之前的好!!”   之前的——生化武器,现在的——断肠□□,杀伤范围虽然缩小,然而对单体的杀伤力依然不可小觑。   瞳瞟了谢衣一眼,无声地往后挪了挪。   “哼!”谢衣把咕嘟嘟冒泡的滚烫灰色糊状物拉回自己身边,“老师也没有这么不赏脸!七杀祭司好大的架子!”   “不敢,我没有大祭司那么强悍的生命力,没胆量以身犯险。”瞳看了看谢衣,促狭道,“看来是和好了?”   谢衣的勺子停在嘴边,回想起数日前的那场旅行,止不住的笑意和莫名的忧伤泛上心头。勺里的灰色糊糊沿着下颌滴到衣领上,他恍然回神,低下头风卷残云地干完了那一锅不明物体,拎着锅风风火火地进厨房了。   于是华月进来的时候就只看见瞳一脸淡漠地靠在沙发里搭芯片塔,半门之隔的厨房里,谢衣表情微妙吭哧吭哧地从刷锅机里面往外掏什么。   “这……简直是被离心加速器甩过上百圈的效果!”华月不可置信地瞪视着一地狼藉的房间,“谢衣,你房间的自理系统呢?”   “显然已经被破军大人整得不能自理了。”瞳把最后一枚芯片放在塔顶,然后随机从塔基抽掉一枚,辛辛苦苦搭建而成的高塔自下而上迅速地崩塌,薄如蝉翼的晶莹芯片如同破碎的光影尘屑,悄无声息地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华月摇着头进去善后,而谢衣也终止了他和刷锅机的搏斗,满头大汗地悄悄把掏出来的炖锅残骸往回收系统入口一塞,没事人一样地走了过来。   瞳冷眼看谢衣,随手把沙发上的芯片扫到地上,腾出一块足以落座的空间。   谢衣小心翼翼地坐在瞳身边,被对方审视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我……就是想试验一下原始点的刷锅方法……不小心误操作了……也算提前适应下界生活,你至于这样看着我吗?”   “你误会了,我好奇的不是你壮烈的锅。”瞳说着从地毯上拾起一枚芯片夹在指间,“基于宿体记忆的仿生意识芯片?你对四号做了什么?”   谢衣的冷汗唰一声就下来了,难怪之前他在工作间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原来是和这堆杂七杂八的芯片混在了一起。他的大脑疾速运转着,然而瞳冷静镇定的目光好像一根轴承,死死地卡在他脑中的齿轮之间:“我……没……你……”   瞳把芯片放在桌上,往谢衣面前一推:“做得不错,但细节上有待完善。纹路略显粗糙,二层涂膜不匀,受光射易遭损坏。不过芯片一般置于宿体头部,受光照概率很小,你可以先把精力放在蚀刻上。恕我直言,你这样做出来的成果,充其量能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在有限范围内做出反应,想要达到四号的程度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   “知道什么?”瞳波澜不惊地倒回沙发,“我对你私底下的小动作没兴趣,只是好心给出技术上的建议。”   谢衣抚了抚心口:“我信得过你,千万别说出去啊!”   “怎么?”瞳笑了一声,“还想着您多年前的伟大目标呢?”   “是啊!我觉得我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肯定有一天会成功的!”谢衣看了看藏有四号的壁柜,说道,“而且肯定会比你的成果更好!是真正的生命体!”   “完全人造的躯体和思维,也配称真正的生命?”瞳抓起一把芯片,看它们从指间如流沙般滑落,“如果是这样的‘生命’,我可以在流水线上造出成千上万个。谢衣,这没有意义。”   “这不一样!”谢衣有些激动,“我要做的和四号不一样,我要的不是傀儡,是真正的、独立自主的生命!”   “那你认为什么是真正的生命呢,谢衣?”   “就是……就是可以遂心愿而活,一举一动不必被指令所束缚,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生命。”   “呵,真是天真的答案。”瞳冷笑,“照你的说法,四号的行动被你的指令所束缚。但真论起心愿,你就是他意志体现的全部,遵循你的指令并没有违背他的意愿。而城主,身份高贵、血统纯正,没有人胆敢命令她,但她为了牵制心魔而不得不接受生命体联结手术,这个决定在我看来并不是她从心所愿。照你的意思,他们难道都是傀儡么?”   “你这是诡辩!”   谢衣正要反驳,却被华月的声音打断了:“谢衣!你这堆脏衣服怎么还不拿去清理?打算拿去下界培育食用菌吗?”   “就来就来!”谢衣连声答应着,瞪了瞳一眼,“回头再战——”可惜这一句气势汹汹的宣言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就因为长时间蜷缩于沙发一角引起的下肢麻痹重重地倒栽了下去。   乐无异目瞪口呆地看看门口熟悉的身影,又看看欢腾扑过去的阿阮,当机的脑袋竭尽全力地运转着:“岳教授……谢衣??谢衣?!谢衣!!”他激动地站起身,却被卡在茶几与地板间的鞋带勾得失去了重心,一个倒栽葱砸向了地面。   夏夷则大惊失色之下只来得及用没受伤的手去抓乐无异的腰带,堪堪没把对方的节操送进坟墓。乐无异脸朝地面重重地拍了下去,鼻血飞溅金光四射,一点没犹豫地陷入了昏迷。   此后的种种忙乱略去不提,总之等乐无异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迷迷瞪瞪地在被窝里扭动了两下,紧接着一股喷香的肉味就钻入了他的鼻腔,乐无异挣扎着张开眼,看见前晚上的陌生妹子正不亦乐乎地啃着一只金黄色的炸鸡腿,丝毫没把他这个病患放在眼里。   “那个……我说……不好意思——请问你能帮忙叫一下夷则,不,岳……叶教授吗?”   阿阮正沉浸在外酥里嫩的美妙口感中,冷不丁被乐无异叫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来看护病号的,赶紧擦了擦嘴,笑容满面地凑过去:“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   “可以麻烦你帮我叫一下……”乐无异忽然犹豫了,“我……想先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呀?”   “昨天……我听见你喊岳教授‘谢衣哥哥’,岳教授和谢衣有什么关系吗?”   阿阮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很复杂的……你刚摔了头,智商够用吗?”   “……”   “阿阮,你又欺负人了?”叶海走进房间。   “没有呀,我是为他好,万一脑筋不够用,扭在一起不是更难办?”阿阮一派天真地朝叶海笑着,“既然叶教授你来了,那我就去找谢衣哥哥啦!”   “去吧。等等,”走到桌边的叶海叫住了阿阮,递给她盛着半条鸡腿的一只碗,“早饭拿好。”   乐无异躺在床上看叶海重新掩好门,隐约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把为数不多的智商摔了一部分出去:“叶教授,那个……阿阮……说她要去找谢衣?这个谢衣……是我知道的那个谢衣吗?”   “你听说过薛定谔的猫么?”叶海一脸高深莫测。   “啊?”   “宇宙中存在着很多平行空间,在一个空间里锦夜有可能是谢衣,而在另一个空间里他也有可能不是,在我们确定自己究竟存在于哪个空间之前,锦夜是谢衣、也不是谢衣。”   “等等,这理论不是这么用的吧?!”   “你可算放松点了!”叶海笑着坐到床边,弯腰看了看乐无异额头上的大包,又给他的鼻子里填了新药棉,“刚刚看你一脸紧张过度的表情,我怕说个不合你心的答案你再晕一次。”   “那到底是不是?”   “锦夜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你说是不是?”   乐无异愣了一会儿,撑着床板坐了起来:“我想自己去问。”   “这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乐无异在叶海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床,“非常重要。”   叶海目送着乐无异离去的背影,眉头缓缓地蹙了起来。   找到岳锦夜的时候,他正在书房内沉思,见乐无异站在门口,岳锦夜微笑着起身将人扶到圈椅里,自己坐在茶几对面。   “岳教授,我……”   “我是谢衣。”   乐无异觉得自己的脑汁就好像迸发的岩浆和火焰一样轰的一声掀开了天灵盖喷涌而出,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瞬间集中在脸上的毛细血管里,以至于手脚冰凉小腿抽搐,连带着神智也开始有点癫狂:“谢衣……您……我……”   “但谢衣不是我。”   “诶?!”   第 28 章   到达下界时正值冬季,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好似呼啸的浪潮扑上据点外墙。   温暖舒适的房间里,谢衣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天。其实天上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下界之后的头一个夜晚,月亮影影绰绰在云后露过一小脸,后来谢衣就再也没能看见它。隐约的印象中,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之下,月亮像是个精致的巴掌大小的玻璃球,高高地嵌在□□一样的天幕上,陌生得让谢衣不敢认——因为以往在飞船上赏月,它基本上都好像华月数年磨一铲摊出来像脸那么大的蛋饼。想起蛋饼,谢衣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偌大的建筑中一派静谧,即便温度适宜,谢衣仍旧觉得凉飕飕的。一同下界的祭司们都被他分派出去执行勘测任务,目前还没有新信息回传,因而此刻的据点里只剩谢衣一个人。他可怜巴巴地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通传仪,摇摇头准备滚进舱里睡觉。   谢衣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惬意的叹息还没来得及发声,挥出去的手就打在微凉的金属上——等等,金属?!他讶然回头看去,靠椅后的阴影中,一道人影静静伫立着。   “赤……四号?!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号温驯地垂首:“主人,我一直都在。”   “哦……我这里没什么要你干的,你自己找地方休息吧。”虽然已经和四号朝夕相处了数月,谢衣还是不能习惯自己身后长着如此庞大的一条尾巴,尤其这尾巴竟然连卖萌这一基本技能都没点。谢衣说完,打着哈欠往卧房走去,在曲折空荡的回廊里穿行了一阵后,他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四号悄无声息地远远缀在他后面。   “你不用一直跟着我,不是给你安排了房间?没有任务的时候你就去那里休息。”谢衣挫败地给四号指了一个方向。   四号平淡无起伏的声音好似时光回溯一样响起:“主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谢衣头疼地想起了那天傍晚夕阳中的通话,他近乎抓狂地隔着无形的信号,在臆想中扯住瞳的衣领,询问怎样才能让四号安安分分地呆在他身周十米之外的范围里。记忆里瞳似乎没有理他,只是给他放了远古时代的一首老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歌词——你是我的一切。   “我只在门外,不会打扰主人。”四号仿佛看懂了谢衣纠结的面部肌肉走向,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谢衣正要说话,通传系统忽然发出了通知:“祭司易岁生、祭司离珠返回据点,是否准入?”   “准……准入准入!”谢衣像是灌了一吨的鸡血,也顾不得苦恼四号的问题,风风火火地向据点门口跑去。   打开门的时候,谢衣差点没被迎面扑来的暴风雪兜头吹翻。易岁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大块下界叫做毛毡的东西,用胳膊撑着举在头顶,把自己和离珠罩在里面,好歹没冻成冰雕。   门边的置换传送带恰到好处地送上了干爽的内室制服和热气腾腾的能量饮料,易岁生青着脸灌了好几杯才缓过神来:“这边风雪太大,防护罩能量消耗太快了。要是你方便的话,我希望以后门禁外能有个避风的地方。”   “是我的疏忽,马上就着手做!”谢衣接过两人泛着潮气寒意的外套和被淋得透湿的毛毡,一股脑塞进清理机。   离珠倒抽了一口冷气:“破军大人!毛毡好像不能直接放进去吧?!”   可惜话音未落,清理机就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轰隆声,紧接着一股气流蓦然冲开了隔离网,破碎的毛絮如火山喷发一样自入口迸发,在不大的清理外间卷起威力不小的毛尘暴。   灾难过后,三人挂着一头一脸的毛絮面面相觑。离珠看了看手中半杯子毛絮热饮,哭笑不得地把杯子扔了。   “哦……原来这材料和清理机不兼容啊……”谢衣抓了抓挂在刘海上的毛球,“下次一起改进好了。咱们先……去洗个澡?”   易岁生看了看犹如被不知名恐怖生物洗劫过的惨不忍睹的现场:“这里怎么办?”   “你不用操心,我有办法。”谢衣说着,悄悄向隐蔽在拐角处的四号做了个手势。   一个半小时后,重获新生的三人在会客厅中再度相见。   谢衣看看时间:“今天太晚了,不如你们先去休息,明早再说?”   “我看还是今晚先大致说一下基本情况,这次勘测收获不小,否则离珠也不会专程把我也叫过来。”易岁生微笑着看向在场唯一的女祭司。   原来是离珠……谢衣思索着,难怪易岁生身上的监控仪信号在上午定时观测时并未出现异动。可为什么他离开之前居所的时候自己也没接收到坐标移动讯息呢?   “谢衣?”易岁生略皱着眉将离珠带回的图纸往谢衣面前推了推——许是磁电场不合的缘故,飞船上许多精密的仪器在下界无法使用,好在他们适应力不弱,很快找到了这种历史中记载过的原始材料作为替代。   谢衣恍然回神:“抱歉,请讲吧。”   “这是我勘测到的一处据点备用地,可能因为地势奇特,所以磁电场和飞船上略有相似,瑶光大人和我都觉得将主据点移到这里比较合适。”离珠拿着笔在图上画了一个圈,“最幸运的是该处人烟稀少,而且离我们这儿也不太远,不会过多消耗带下来的燃料。”   谢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被蓝色墨水圈起来的山谷:“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无厌伽蓝。”   “无厌伽蓝……”留在乐无异房间的叶海掏出岳锦夜前一晚给他的临时行程表,若有所思地在房内踱着步。   夏夷则在房外犹豫了一阵,还是敲响了门:“叶教授。”   “夏同学?”叶海略带吃惊地抬起头,“怎么不卧床休息?”   “我有点担心无异。”   叶海了然:“你是指锦夜和谢衣有关这件事?”   “算是吧,我和无异从小认识,他对于谢前辈的崇拜我再了解不过。至于他对岳教授的敬仰……您也看见过。”   “虽然很不可思议,不过男神合体这事很有可能是真的,乐同学大概会欣喜若狂吧?”叶海打趣道。   夏夷则猛地抬眼看向叶海:“岳教授可靠吗?他……真的是谢衣吗?”   “我现在不能做定论。”叶海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昨晚我检查过这里,并没有发现确切的魔族术法痕迹,至于疑似的部分,我会尽快查证。如果他真的是谢衣,我们反而更不用担心,多年前BPI在与谢衣接触时曾经——”   神情怪异的乐无异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叶教授,岳、谢、岳教授有事找您。”   “你放宽心,我们找时间再聊。”叶海朝夏夷则点点头,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纸张揣进兜里走了。   乐无异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夏夷则的胳膊:“我看闻人肩上的伤好像愈合的不错,你的怎么样了?”   “不碍事。”   “夷则,我没有怪过你,也知道你是为了照顾我感受才……”乐无异做了个深呼吸,在明媚的阳光下捂住了眼,“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呆着,真的感觉好像在做梦。”   “抱歉让你牵扯上这种事。”   “不是你的错,明明是我自己一门心思要跟着岳教授,还非要把你拉进来的。”乐无异放下手,看向夏夷则,“岳教授真的让你怀疑吗?”   夏夷则摇头:“我的猜测不足为据。”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怀疑岳教授什么,也知道你绝不会轻易怀疑一个人。说实话,岳教授……确实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在海市里,他那么轻易地就杀——”   “当时情况紧急,况且对灵虚那种残暴的人,岳教授做的并没有错。”夏夷则顿了顿,“这件事……等我想好了,会给你一个解释。”   “我并不是说岳教授有错,只是觉得那么轻易地就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件……”乐无异哽了一会儿,坚定地说了下去,“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不单单是因为我想相信他,而是能在著述中写出对生命那么深刻的理解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夏夷则用没受伤的手默默扶了扶额,他早就应该知道,对于这种失去理智的真爱粉,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去替他的男神开脱。   乐无异站在窗边眺望着湖边的景致,耳边依旧回响着方才分别时岳锦夜的话——   “我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名字无非是代号,生命就是生命,独一无二、永不重来,无法用区区代号或者其他任何标准轻易定义和衡量。它最为神秘瑰丽之处,就在于不确定。即便你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也不一定会得到最完美的结局。”岳锦夜的笑容恬淡而又温暖,“过去的我做下的选择,一步步成就了现在的岳锦夜。无论我是否愿意,谢衣已经成为了历史,纠结于过去的事,又有什么意义?你说是么?”   不得不说,男神打得一手好太极啊。   第 29 章   三人连夜制定完了迁移据点的初步计划,讨论落幕时已是清晨,久违的阳光从团团的云朵缝隙里投射出来,在遍地的雪窝里映出一团团暖暖圆圆的光斑。   谢衣安顿好离珠回会客厅取图纸,发现易岁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岁生,有事吗?”   易岁生笑着指了指清理外间的方向:“看来你这段日子过得也不算无聊,至少还有个伴。”   谢衣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你助手看上去不错,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哪儿调来的?不打算介绍一下?”   “……”   易岁生莫名其妙地看着谢衣脸色骤变:“不……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偏巧这时四号清理完了外间,站在角落等待谢衣的下一步指令。   ——虽然说用清理完毕来形容很是勉强,不过总算是比之前的惨状容易入眼许多。   谢衣犹豫了一阵,还是招手把四号叫了过来。   这回换成易岁生的脸色精彩万分,他跟在赤霄身边多年,就算看不见容貌,依然能从身形举动的细节中找出蛛丝马迹。四号沉默地走近,站在谢衣身边,站在易岁生面前。   易岁生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他打量着四号毫无生气的面具,视线缓慢地转移到谢衣脸上:“原来是这样的结局……真是出人意料。”   “抱歉,我原本是想找时间好好和你说的……”谢衣解释,“你知道的,飞船上人力有限,这么做——”   “我知道。”易岁生轻声说着,摘下了四号的面具,注视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这是他咎由自取,不能怪别人。”   “出去吧。”谢衣从易岁生手里拿回面具给四号戴上。   四号顺从地低头回应:“是,主人。”   “岁生,我……”   “不用说了,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我不会也没有资格迁怒任何人。”易岁生打断了谢衣的话,倦怠地摁了摁太阳穴,“无厌伽蓝还需要进一步勘察,事不宜迟,我先回去安排。”说罢匆匆起身回房间取走材料,离开了据点。   谢衣看着监控显示屏上代表着易岁生的光标愈来愈远,蓦然回转工作室,仔细地锁上了门。   耗时数小时的例行调试结束后,沈夜的声音在谢衣耳边响起:“在下面住的还习惯么?华月近期可能下去一趟,需要什么物资就告诉她。”   “我……一切很好,谢谢老师关心。”   沈夜敏锐地觉察到谢衣反常的情绪:“有情况?”   “瑶光见过四号了。”   “是吗?你做的很好。”沈夜赞同地笑了笑,“他怎么说?”   “他说四号是咎由自取。”   “这么高的觉悟……呵。”   “这样试探会不会太残忍了?毕竟他们共事多年……而且四号只是暗卫,完全可以不告诉瑶光……”谢衣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以瑶光的细心,你以为这件事能瞒到何时?”   谢衣犹豫了一阵,轻声回应:“对不起……我大概又让您失望了。”   沈夜不置可否,平淡地告诉谢衣借接种魔气埋在易岁生体内的另外两个监控仪已被激活,让他近日加倍关注易岁生的行踪后就取消了通话,徒留谢衣对着黯淡的屏幕发呆。   “结束了?谢衣对我的作品有没有什么□□?”瞳坐在工作间另一头的座椅上翻捡一大盒芯片,见沈夜结束了通话便出声询问用户反馈,见对方暂时没有回答的意思,抬手合上盒盖,“没事我就先走了。”   沈夜似笑非笑地看了瞳一眼:“瑶光的反馈比你梦寐以求的用户体验有趣多了,不想听听?”   瞳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认为我有限的精力应该放在无限的科研上。”说着揣起盒子走出门,“这几天我反复检查四号的初设数据,觉得还有几处纰漏需要修改,以免不可控的情况出现。等下次庆典谢衣返回的时候,记得让他把四号送到我这里检修。”   沈夜没有再理会瞳,垂着眼将来自易岁生的寥寥数句回报彻底从数据库中删除。   乐无异离开后,岳锦夜收起了笑容,垂下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芯片,反复摩挲着。   “锦夜。”叶海站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   “坐。”   叶海忧心地打量了一下岳锦夜的神色:“你之前去朗德也累了,如果不舒服的话还是再休息一下吧。你的计划我看过了,变更行程的事由我负责打报告。”   “不用。”岳锦夜略带疲倦地揉了揉眼睛,问道,“你说……到底应该凭什么去认定一个人的身份?是躯体?还是记忆?”   “是有人说了什么话?”   “我能说服别人,却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岳锦夜站起身,强烈的光线打在他脸颊旁,勾勒出光与影的分明界限,却让他的表情显得暧昧难辨,“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谢衣,对不对?究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在我找上BPI之后?”   叶海沉默不语。   “我从出来的那一天,就没有想过能瞒过所有人。是的,我是谢衣,一直到这次出发前,我也是这样认为。可在出发前夜,我被带到海市……去见了一个故人。他告诉我我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谢衣,因为我缺失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岳锦夜低笑一声,“你不觉得可笑吗?作为谢衣存在了这么多年,却忽然被告知自己并不算是真正的谢衣,只是因为缺失了一段记忆,而这段记忆在我的生命中不过占了一个零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这件……这件事反应这么大,那毕竟也是属于你的东西,并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   “是的,我也这么劝说自己。可我有预感,一旦得知了那段回忆的全貌,我很可能……连岳锦夜都做不了。”   “你知道自己记忆缺失?是很可怕的记忆吗?”   “可怕?或许吧,但无论怎样,这段记忆都是我必须要面对的。”岳锦夜闭上了眼,“它很关键,而且应该和百年前我捐毒一行有关,你用这个理由打报告吧。”   “你都知道?!”叶海随即镇定下来,“……你潜伏了这么久,为什么突然出现?”   “这些年间我其实一直在刻意回避那段模糊的记忆,但逃避并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岳锦夜高深莫测地一笑,抬手去拧门锁,“何况谁会不好奇自己的秘密呢?”   “锦夜,”叶海拉住岳锦夜的手臂,“……怎么发现的?”   岳锦夜只老成地拍了拍叶海的肩:“年轻人,手段还是太嫩。”   叶海石化了一阵,僵硬地回应:“需要我喊你爷爷吗?”   岳锦夜意味深长地摇着头出门了。   “诶?谢衣哥哥!”   刚拐过走廊就撞上了四处闲逛的阿阮,岳锦夜笑了笑:“又饿啦?”   阿阮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双马尾上翠绿色的缎带好像柳枝一样拂过她的面颊:“谢衣哥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岳锦夜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头微笑,“抱歉。”   “其实你不用说抱歉的。”阿阮低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发梢,“闻人姐姐都告诉我了,我知道的,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岳……岳教授。”   “岳教授?”岳锦夜愣了一下,“我还以为……等等,你见过乐同学了吗?”   “您说小叶子吗?他好像有心事,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理人。”   “难怪。”岳锦夜沉吟了一下,郑重对阿阮说道,“阿阮,我并不想隐瞒你什么。目前我的记忆有缺失,其中也许就有关于你的部分。这件事我暂时无法和你详说,请你给我一段时间,如果我们真的是旧识,相信不久之后……”他的眼睫忽闪在融融的日光中,“我们会重逢。”   阿阮惊讶地捂着嘴目送岳锦夜离开,直到被向叶海做日常汇报的闻人羽拍了拍额头:“饿傻了?”   “谢衣哥哥……谢衣哥哥失忆了?!”阿阮恍惚着拉住闻人羽的手,“那我是不是以后该叫他谢衣欧巴?”   闻人羽双肩一塌:“阮妹妹,姐姐告诉你哦,失忆那是百八十年前的棒剧梗了,是时候抛弃过去,接受当下,放眼未来了。”   “可是……”   “别可是了,看你这么魂不守舍肯定是饿了。我现在就去叫无异做饭,吃完饭之后,姐姐带你看新番!”闻人羽说完,风风火火就要撸起袖子战瓢盆。   阿阮脸颊一鼓:“我没有饿!真是的,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我时刻会饿嘛?我除了饿难道就没有别的状态了吗?”   闻人羽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还真有。”   “对嘛!是什么快说说!”   “撑。”   第 30 章   悲剧拉开序幕的那一天,与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并无二致。黑夜被光撕裂,云朵被风吹散,而开幕前的第一个音符,也就在此时落在沈夜耳畔。   他是眼睁睁看着沧溟血色尽失的。数据曲线大幅摆动如同带刺的钢鞭,狠狠地抽打着他,嘲笑讥讽着他的束手无策。这种脱离掌控的情形,在他过去的人生经历中从未出现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是流月文明漫长记载中从未出现过的神秘力量,心魔砺罂。   看护祭司们乱作一团的同时,沈夜镇静地让瞳立刻赶来主持大局,而自己则带着风琊径直去了酷寒死寂的寂静之间。   结束了例行的搅屎,砺罂好整以暇地把自己拧成一股长索,自己跟自己翻花绳玩。刚打到第三个结,面色不善的沈夜就出现在门口。   “是大祭司。”砺罂不紧不慢地把自己顺直,长蛇一般盘踞在树梢。   沈夜嫌恶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讨债而已,”砺罂化出一条蛇信,嘶嘶地吐着字,“大祭司不必焦虑。”   “本座提供庇护,你提供魔气,互惠互利,平等交换,流月不欠你什么。”   “呵呵呵呵,大祭司真是贵人多忘事,”砺罂阴毒的话音仿佛紧贴在沈夜耳畔,“之前破军祭司下界前,大祭司好像和我说过……不日便会投放矩木枝以供我消耗,呵呵,这么久过去,您兑现了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若有不满可以和本座商议,是谁准你向城主下手?!”   “呵呵,大祭司请别动怒,城主——”   沉重的刀柄自沈夜宽大的袖口滑落至掌心,他反手握住冰冷的金属,摁下按键抬臂掷出,炽热的光刃精准地将砺罂钉在树身上。砺罂惨嚎一声四下散开,团团黑雾笼罩在空旷的寂静之间内。   “别忘了你是出于什么原因逃窜到这里,本座能给你提供庇护之所,自然也能让你形销魂散!”沈夜眼神狠戾,“下次再敢冒犯城主,本座要你灰飞烟灭!”   砺罂不以为忤,呵呵冷笑着重聚成形:“我期待着……呵呵……大祭司的愤怒,想必是世上难求的珍馐……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风琊远远瞧见沈夜青着脸大步走出,毕恭毕敬地迎上前:“紫微尊上,刚才七杀传讯来说城主的情况已经稳定,请不必焦虑。”   沈夜的脚步并未停下:“知道了。”   风琊看看寂静之间的入口,又看看沈夜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缓步走出寒气环绕的幽深走廊。   瞳坐在光影变幻的通传屏前,不停歇地输入一串串指令,疾速滑行的白色字符流水一般刷过漆黑的指令窗口,仿佛经久不散的幽灵。   沈夜站在瞳身边,沉重地叹了口气。   “该做决定了。”瞳的语调刻板一如往常。   “沧溟不该受这样的苦。”   “这也不像你该说的话,大祭司。”   沈夜的目光转到瞳脸上:“请教高见。”   “她是城主,就该受着。”   长久的静默之后,是沈夜干涩的话语:“之前让你培育的矩木枝进展如何?”   “还不错,”瞳从便携恒温箱中取出一只培养皿,里面密密地生着一层绛紫色的菌落,“成活率百分之九十五,三日内可覆盖整个植株,传播范围约五公里。”   “辛苦了,”沈夜并没有伸手去接,“月底破军会回来述职,到时让他暂代飞船管理事务,你和廉贞跟我去下界。”   “这么快?”   “来不及了……”沈夜扳下的控制闸,屏幕一下子失去能源,屋内霎时陷入浓稠的黑暗,森森地笼着两人,“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回来述职的谢衣风尘仆仆地往瞳办公间的座椅里一倒,“我们勘察进度比计划中已经快了很多,老师之前不是说要等一切完善之后再下界么?”   “是我来不及。”瞳指了指自己已然僵化的左手,“为求稳妥,有些生物研究项目还需要我亲自去采集样本,再拖延下去不是办法。”   谢衣面露忧色:“你这手……真没办法了?”   瞳默认。   “其实……也不能说毫无希望吧,”谢衣思索着说,“我在下界进行勘察时曾经听当地人提起过无厌伽蓝东南方向有一座巫山,里面藏有宝物凤凰金翎,据说是下界神禽遗留之物,能生死人肉白骨,说不定对你的肌肉僵化有疗效。”   “巫山……凤凰金翎……”瞳垂着眼,指尖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个地方你了解么?有没有危险?”   “根据我派去探查的低阶祭司的传回资料来看,巫山人烟稀少,植被茂密,地形复杂多变,危险虽不至于,但想要在茫茫山林中寻找凤凰金翎,也确实不太容易。”   “人烟稀少?”   “是的。”谢衣努力回想着资料里的内容,“巫山在下界被视为神域,而且气候潮湿阴冷,所以一般没什么人会在那一片定居。现在里面寥寥的几个村庄都是世代供奉神女的忠实信徒,居住在密林深处,彼此之间似乎也不太联系,几乎可以算是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瞳笑声低沉,“好地方。”   谢衣疑惑地盯着他:“你该不是孤僻症又加重了?”   “才没有好吗?我这种乐天派怎么可能有孤僻症?”乐无异一瞪夏夷则,重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我只想做一名安静的美骚年。”   “是么?明骚还是闷骚?”   乐无异呆毛一塌:“夷则你就别逗我了,我知道你是怕我心情不好,其实我只是例行思考人生,你真的不用太担心。”   夏夷则正要搭话,肩绑绷带的闻人羽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阮妹妹饿啦!”   “哦!马上马上!”乐无异一听说仙女妹妹肠胃待填,人生也顾不得思考了,撑起身跳下窗台一溜烟跑了。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迎风飘扬而去的呆毛,微微叹了口气。   “无异……似乎在躲你?”闻人羽小心翼翼地问。   “可能我逼得有点太紧了,想不想的开,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他。”夏夷则笑笑,看向闻人羽,“真的是阿阮饿了?”   “是啊,不过我也有事和你说。”闻人羽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确认乐无异的确已经离开后才掩上门回房,“叶教授说计划临时有变,我们要去无厌伽蓝一趟。”   “无厌伽蓝?!”夏夷则一惊。   “很陌生的名字,你知道?”   “但愿是我记错了。叶教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走?”   “他说报告才递交上去,连批复带准备我估计要一周左右。”闻人羽观察着夏夷则的神色,“怎么?那地方很危险?”   “星海部档案室有没有关于非正常生灵的档案?”   闻人羽想了想:“有倒是有,不过我们侧重处理大型危险灵异事件的处理及善后,对非正常生灵并没有深入的研究。”   夏夷则蘸着一旁乐无异留下的茶水在窗台上画了几个符号:“我们惯常将世间生灵分为七族,但善恶无绝对,神有邪神,魔有仁魔。所以BPI在研究非正常生灵的时候按照危险程度重新将七族归为三类,由善至恶分别是明、庸、煞,然后再根据实力再细分成初、元两等。”他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一个符号之下,“无厌伽蓝,是这个。”   闻人羽愣了愣,眼中沉重之色渐浓:“元煞。”   “没错。”夏夷则垂下眼,注视着窗台上的水渍逐渐在阳光下变淡,没有再解释。   秋高气爽,日色明媚,乐无异清亮的声音夹在诱人的饭菜香气里传来:“开饭啦!”   一桌饭吃得各人心事重重,只有阿阮抱着碗吃得不亦乐乎。在又一块红烧肉进了肚子之后,她终于注意到一直盘旋在饭桌周围的低气压:“吃饭呀,小叶子厨艺可棒了!”   只有夏夷则捧场地往乐无异碗里夹了一筷子空心菜。   “唔……你们……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的事,”叶海连忙挤出一个笑脸,“快吃吧各位,别浪费了乐同学的好手艺。”   食不知味的一顿饭结束,阿阮和叶海自动自觉地留下来收拾碗筷,闻人羽和夏夷则各自回房养伤,岳锦夜则去了湖边散心。乐无异站在饭厅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去了湖边。   碧绿的湖水泛着细碎的粼光,如同嵌在密林之中的一块明镜,靠近湖岸的水面映着岸边高大的枫树,像是铜铸的精美镜框。   然而乐无异并没有一丝欣赏美景的闲心,他远远地看着岳锦夜的背影,满肚子的话纠结成巨大的麻线团,全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来了,就没必要躲着了吧。”   “对不起,我……”乐无异羞愧地站在路边,“岳、岳、谢……”   岳锦夜忍俊不禁地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有什么好拘谨的,过来说话。”   乐无异低着头:“抱歉,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想得太多,可又分不清哪些是必须的,哪些是庸人自扰。”   “年轻人多思考一些没有坏处。”岳锦夜抬眼看向远远站着不动的乐无异,“你害怕我?”   乐无异一惊,下意识地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你的肢体语言出卖了你,”岳锦夜起身走到路边的草坡下,抬头看向乐无异,后者的表情藏在逆光的阴影中,模糊难辨,“是因为灵虚?还是我的不老不死?”   “不、不是灵虚,我知道您是为了救我们才……至于不老不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害怕?”乐无异踩着路沿,脚尖拨弄着石缝里的草叶,“我并不是害怕,我好不容易才见到您,才不会只因为这些就害怕……或许,或许是您和我想象中实在太不一样了……”   “哦?是么?哪里不一样?”   乐无异刚要回答,突然觉得自己老这样居高临下地说话有点不礼貌,打算也下到湖滩上去,却没想到草坡湿滑,第一步没踩稳的他措手不及踉踉跄跄地冲下斜坡,眼看就要与湖水来个深入接触。   在滚进水塘的最后一刻,岳锦夜稳稳地拦下了他。   乐无异喘着粗气蹲在水边的碎石上,岳锦夜的手臂牢牢地护着他,让他感到异常地安心:“谢、谢谢您。”   “没事,有惊无险,就算今天的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吧。”岳锦夜微笑着拉乐无异起身,走到一处干燥些的草地上坐下,“如果每天的日程都按照事先设定毫无波澜地发生,人生岂不是很无趣?”   “是了……就是这里不一样……”乐无异喃喃。   “嗯?”   “我在看您的科研笔记的时候,发现您字里行间总是在强调生命的不可控性和不可复制性,就好像……就好像我们永远不可能成功似的。可您一直以来致力于研究的,不就是如何复制生命么?”乐无异挠挠头,“可能我还是太肤浅了,不能理解您的深意。如果有说错的地方,您、您别介意啊……”   “怎么说呢?年少无知的时候我的理想其实不止复制生命,而是创造生命,以完全去自然化的方式。”   乐无异立刻发出一声控制不住的赞叹声,紧接着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实在是一个太过天真的想法,还好我醒悟得不算太晚。自那之后我便只专注研究AI,人工智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仿生,仿造生命。基于这两个概念,就算再研究一千一万年,机器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地等同于生命。”   “我不明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再怎么努力不都是白费的了?”   “你想象过一个几乎不存在未知的世界吗?所有的一切皆能被人类所主宰,每一个原子都被最大效率地利用。人类利用自己的知识和技术成为了世界中的神,知晓一切,控制一切,得到一切,创造一切。”岳锦夜的眼神空茫渺远,仿佛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这、这不好吗?”   “可这样的世界在得到科技的益处之后,同时丧失了进步的空间。”岳锦夜随手摸了一块石子扔出去,在湖面上打出声音响亮的水漂,“就如同一个已经稳定下来的星系,每一颗星球都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没有意外,没有新生,那么它最终的结局就是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不复存在。”   “可您不是说这个世界不存在未知吗?如果事先预料到覆灭的终局,他们难道不会设法去改变命运?”   “我说的是几乎。人类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终将毁灭于那千万分之一的未知。”岳锦夜自嘲地笑了笑,“我大概是个怪人,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努力地去无限接近完美的目标,最好。”   “那……那您的意思究竟是生命不可被复制,还是拥有探索的空间很幸福?”   “你猜。”岳锦夜笑着起身,摸了摸乐无异的头,“别愁眉苦脸的了,年轻人该有些朝气。世间万物皆如梦幻,终将湮灭散逝,即便你我也不例外。不如就趁这在世的短暂时日,好好享受人生吧。”   “可是,我一个人开心,有什么意思?我希望我的研究成果能被大家喜欢,能帮助更多的人。”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才会这样想。可惜……人生于世,总难免要辜负一些人。”秋日的阳光洒在岳锦夜身上,他离去的影子落在乐无异的指尖下。   乐无异目送着岳锦夜。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什么了,却只剩下不知所措。   第 31 章   谢衣托着腮看华月团团转地收拾行李:“我特别好奇一件事,女人都像你这样的么?这才去几天,也要收拾这么多东西?你这是对我办事周全性的严重鄙视,我提出严正抗议。”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华月淡然一笑,“你嫉妒我。”   “我嫉妒你?”谢衣换了一边腮来托,“笑话,我在下界呆的时间比你多多了。嫉妒你?”   华月气定神闲地清点着行李:“让我想想啊,用小曦的话来说就是,谢衣哥哥的亲亲师尊、亲亲基友、还有亲亲闺蜜组团下去游玩,可谢衣哥哥却只能跟凶凶的臭大叔风琊搅在一起,真是好——可——怜——的——”   “廉贞祭司,请保持形象。”瞳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再过半小时去大祭司办公间,确认下界日程。”   谢衣用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刮,跳起来去搀站在外面的瞳。   “无事献殷勤,”瞳似乎早就料到了谢衣的意图,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芯片细节我帮你完善了一部分,具体的你自己回去实验后再改进。”   “谢啦!”谢衣喜笑颜开地收好盒子,扶着瞳慢慢往沈夜的办公间走,“我在下界利用空闲时间好好研究了一下,觉得我这伟大计划指不定今年就有戏。”   “离大祭司生日也就剩三个月了,你确定?”   “差不多吧,其实外壳什么的咱们现有技术足够了,我早就找好了最合适的材料,就是卡在芯片组,一直没达到预期标准。”谢衣眉飞色舞地说着,“下界可长见识了,在下面呆一年的收获比窝在飞船上研究十年都多,我已经有了新的思路,要是能成功的话,月内就能出初代机,然后再用两个月调试,时间绰绰有余,反正以后肯定还要再升级。今年就先给老师一个大惊喜!”   “别是惊吓就好。”想起谢衣曾经详述过的神秘大礼,瞳凉凉回了一句。   “走着瞧吧你!”谢衣把瞳送上升降机,在门外做了个鬼脸。   瞳见到沈夜时,对方正专心致志地阅读巫山的资料。   “怎样?”   “不错。”沈夜点了点头,“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确实是最佳的投放试验点。”   “你想好了?矩木枝一旦投放,你就没有退路了。”   “退路?”沈夜的手覆在巫山的全息地图上,变幻的微光逐渐在他掌心黯淡下去,“从收留砺罂开始,我就没想留退路。”   “好,明白了。”   “这事……暂时不要告诉谢衣。”   “是。”   沈夜看着一脸淡漠的瞳:“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   沈夜闷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瞳面瘫着在心里对大祭司这种再三犹豫自欺欺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行为表示这画面太糟他一点都不想看。   次日清晨,沈夜在外放舱停放点外见到了久违的谢衣。   “大……大祭司。”   “嗯?”   “老、老师,”谢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好长时间没见了。”   “你在下界辛苦了,回来好好休息几天。”   谢衣仍有些拘谨似的:“我述职报告还没——”   “你在下界的工作做得很好,再接再厉。”沈夜久未与自己的得意门生见面,也难得地露出一点近年来少见的温情,上前拍了拍谢衣的肩,“有什么事让贪狼去做,他现在对飞船上的事务比较熟悉。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帮我看看新进神殿的祭司,选几个聪明的当重点培养对象。”   “没问题!”谢衣用力点点头,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面露忧色,“下界环境不同船内,老师没经过魔气侵染,一定要小心!”   “嗯。”沈夜说完便踏上光阶,走了几步后却又停下,“我回来之后,有要事和你说。”   “太好了,我也有很多见闻想和老师当面分享!”谢衣笑容灿烂地挥了挥手,“旅途愉快!”   “唷,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十送恩师呢?”   谢衣回头一看,是华月和瞳:“下界自然环境复杂,你们路上也多注意。”   “姐姐知道了,”华月扶着瞳走过来,往谢衣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好好看家啊!”   瞳面无表情地看了谢衣一眼,默默转开视线。   夏夷则站在露台上,远远看着湖畔静坐的乐无异,最终默默地将视线移向一望无际的天穹。   “太阳还没落,这时候可是看不到星象的。”   夏夷则听见声音连忙转头:“叶教授。”   “你刚刚不是回房了?不在屋里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跑出来吹什么风?”   夏夷则犹豫了一下:“听说要改道去无厌伽蓝,我有点担心无异。”   “我知道你的顾虑。”叶海宽慰道,“我和锦夜商议过了,到时只有我俩进去,你们都留在外面接应。而且已经通过闻人同学向百草天罡借了一队外援,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我也要留在外面吗?”   “是,你和闻人同学伤势未愈,保险起见还是不要进去。”   “不行,无厌伽蓝是元煞之地,只有您们两人进去太冒险了。而且我的伤口都是灵体所致,现在灵虚和翻天印已死,伤口愈合速度会比一般的伤口快很多,进无厌伽蓝没问题。”夏夷则坚持道。   “看情况,”叶海不打算和他硬拗,“出发前我会评估你的身体状况,所以这几天好好养伤,别想有的没的。”两人走下露台,迎面碰见岳锦夜,想到湖畔的乐无异,叶海与岳锦夜对视会心一笑。   “刚收到秦队的短信,说星海部已经调了外出人员回基地,大概会比我们稍晚两天到无厌伽蓝。”岳锦夜看了看手机,“他还说明天确认名单后会把领队的联系方式发过来,你多注意一下。”   “锦夜,既然你已经察觉,我就不打算再瞒着你了。”叶海把岳锦夜拉进书房,“BPI中存放的档案显示,无厌伽蓝非常危险。”   “危险?怎么会?”岳锦夜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指有机关之类的?”   “不是,”叶海神色凝重,“我指的是恶灵厉鬼,非常危险,已经达到元煞等级。”   “恶灵厉鬼?不应该啊……那里不是被废弃很久了吗?”   “无厌伽蓝在记载中确实是弃置已久的废墟,然而在大约一百多年前就有人活动的记录,不过据说是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所以并未引起注意。明确的记录是从七十年前开始的,BPI接到情报说无厌伽蓝有异常,诡异的是,被派往无厌伽蓝勘察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能从里面再出来。”叶海皱着眉听了听门外动静才继续说道,“数十年间无一人幸免,因而BPI后来渐渐不再派人去了,并且封锁了该地区。可今年年中,星海部有一名教官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路探查到无厌伽蓝附近,然后就失踪了。我们这次进无厌伽蓝,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星海部……那不是闻人同学的——”   “是,而且奇怪的是没听她和秦队提起过。”叶海摸摸下巴,“不过别人家事我们也管不着,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放心,那个地方我熟悉。”虽然这样说,岳锦夜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喜悦。   一周的时间如白驹过隙,睡了几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几天里阿阮凭借着天然萌的吃货属性牢牢地俘虏了年轻队员们的疼爱,每天不被塞得鼓鼓的基本就不能下饭桌。   至于年长的教授们,觉得阿阮姑娘好则好矣,要是能给出些建设性意见就更好了。只可惜阿阮的部分记忆似乎被封存在百年间不能进食的怨念之中,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叶海向局里反映过后,得到的回复是既然阿阮记得谢衣,不如就暂时让她呆在岳锦夜身边,等有新情况的时候随机应变。于是一周后前往北疆的队伍中,依旧有阿阮俏丽的身影。   乐无异背着大包兴冲冲地出门时,发现阿阮还站在露台上发呆,于是向她招了招手:“还不走吗?车要开啦!”   阿阮一贯挂着笑容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不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我想等一下谢衣哥哥。”   “怎么了?”乐无异见她一反常态,觉得有些担心,噔噔噔跑上露台,“岳教授在设置安保系统,一会儿就过去,你还是先上车吧,回头大家要是发现你落下了会着急的。”   阿阮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乐无异身后下了露台。   “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是不是早饭没吃好?车上还有面包和饮料,要不要再吃点?”   “我……我不想去北疆。”   “为什么?北疆挺好玩的啊,现在去可能已经下雪了,你见过雪吗?可白可好看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直觉。”阿阮顿了顿,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我睡了太久,出现幻觉了吧。”   神明在上,请保佑故人早日归来。阿阮站在静水湖别墅门口,迎着温暖的朝阳虔诚地合上手掌。   蔚蓝天空下,蒸腾的水汽被晨光一照,在防护结界外架起一座长长的彩虹拱桥。   “请你给我一段时间,如果我们真的是旧识,相信不久之后……我们会重逢。”岳锦夜的承诺犹然在耳,阿阮的视线顺着绚烂梦幻的光影盘旋而上,探入云深处的虹桥顶端,烟霞氤氲中,隐约有熟悉的身影微笑着向她招手。   那恍如仙境的美景,她此后再未见过。   第 32 章   外放舱降落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时,正逢下界瑞雪初霁。微凹的雪窝中倒映着明晃晃的日影,璀璨一如满嵌着钻石明珠的锦毯。   “这儿可真漂亮。”华月情不自禁地赞叹。   瞳和沈夜却都没有说话,一路沉默着走进了布置一新的据点。   易岁生毕恭毕敬地等在门口:“紫微尊上。”   “无厌伽蓝工程进展如何?”   “虽然由于土质问题比计划中进度稍慢,不过年内肯定能完工。”   “那就好。”沈夜脸上并不见几分喜色,“前往巫山的准备工作进行到哪一步了?”   “万事俱备。今晚就对飞行器做最后一次调试,尊上明早就可以出发。”易岁生看了下时间,“陪同前往的祭司离珠马上就到,请您稍等。”   “瑶光,你做的很好,回无厌伽蓝吧。”   “不需要属下介绍据点情况吗?”   “退下。”   易岁生恭顺地鞠躬行礼:“是。”   沈夜独自在会客厅中坐了一会儿,瞳步履矫健地走了过来。   “换上了?”   瞳顺着沈夜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腿,伸手掀开长外套,露出其中寒光闪闪的机械辅肢:“效果还不错。”   “终于想通了?准备直面惨痛现状?”   瞳破天荒地没摆出一副尽职下属的表情,淡淡笑了一下:“逃避现实这种行为,一时怡情,一世伤身。”   沈夜也难得地面露轻松之色:“不愧是特立独行的七杀祭司,连怡情的方式也这么丧病。”   “巫山山路狭窄陡峭,要还像之前一样需要搀扶,我们这趟不来也罢。”   两人正聊着,华月带着刚刚回转的离珠走近:“尊上,我们查看了近两日的天气预报,明早似乎又有暴风雪来袭,不利于外出。”   “事不宜迟,你们布置一下,半小时后出发。”   即日傍晚,沈夜一行抵达了位于平原腹地的神脉巫山。   “就是这里,据此处最近的村庄大约有两公里路程,由于植被太过茂密飞行器无法推进。”驾驶座上的离珠擦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小心翼翼地展开机动绞索将飞行器固定在一株高大古树的枝桠间,“树林间走兽很多,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所以一般将飞行器停靠在树上。”   沈夜放眼环视了一周:“廉贞,你留在这里接应,七杀跟我进山。”   “可七杀腿脚不便——”   瞳状似无意地亮了亮自己闪闪发光的辅肢。   “保持联系,五日之后若未回转立刻抽调外援。”沈夜不等华月再补充,一马当先地出舱穿戴装备去了。   瞳若无其事地放下衣角,不慌不忙地从座位底下掏出一个恒温箱递给华月:“廉贞祭司要是觉得无趣的话,不妨帮我捉些活体标本,感激不尽。”   密林深处本就人迹罕至,而沈夜和瞳出于隐蔽行踪的考量,放弃了从山路前往村庄及使用辅助推进装置这两个相对容易的选择。因此造成的情况就是区区一公里路,背着便携培菌装置的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眼见着天幕渐渐黯沉下去。   又一次把脚从落叶堆里抽出来的时候,瞳喊住了走在前面的沈夜。   “怎么了?是不是腿不舒服?”沈夜走过来卸下了瞳肩上的背囊,“不是早说别逞强?”   瞳眼疾手快地抬平背囊垂下的底部:“大祭司,保管培养皿还是让专业的来吧。”   “累了?”   “我觉得今晚最好还是原地休息,明早再出发。”瞳仰头看了看天色,“我想看看菌落在下界环境下的实际繁衍速度,毕竟之前都只有实验室里的观察记录。”   “也好。”沈夜用探测仪在周围搜索了一转,在西南方不远找到了一片空地,当下扶着瞳慢慢从树根落叶上翻过去,撑起一个小小的合金圆顶屋。   瞳为了安置培养皿先钻进屋里,沈夜则绕着四周布置了一道光屏以免被野兽惊扰。无形无色的光屏自他脚下缓缓升起,形成一道完美的伪装隔离墙。   最后一次检查完光屏密度时,夜幕已完全降临。巫山冬季的夜空并不如其他时候一般晴朗,而是朦胧晦暗的,月亮总被流云遮蔽,剩下些零落的星星稀稀拉拉地嵌在空中。沈夜抬起头,夜色衬得他英挺的面容愈发冷峻。这是他来到下界的第一个夜晚,经过漫长的旅途与彻夜的等待,他带来的唯一礼物将会是杀戮。   “挺有情调。”靠在一边休息的瞳看见沈夜进来,指了指头顶上被切成透视模式的天花板。   “能被你称赞,可见并不算多有情调。”沈夜走进屋里坐下,抬头看了看黯淡的夜空,“谢衣之前说过下界的星空很好看,可惜没赶上好时机。”   说谢衣谢衣到,沈夜话音刚落,放在矮几上的通传仪就亮了,谢衣大大的笑脸从屏幕中升起来:“老师!”   沈夜皱了皱眉:“怎么忽然联系我?”   还没等谢衣回答,一道稚嫩的童音从可视范围外传来:“哥哥!”   “小曦?!”   屏幕中的谢衣弯下腰,把小小的女孩子放在自己肩上,朝沈夜灿烂地一笑。   “哥哥是坏蛋!自己跑去玩儿都不带上我!”沈曦皱着秀气的小鼻子,“小曦不高兴!”   “哥哥是出来工作。”看见沈曦,沈夜一颗心都快软成了棉花糖,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哥哥回去的时候给你带礼物好不好?花怎么样?”   “晚啦!”谢衣一只手扶住沈曦,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摸了一个花盆出来,“学生已经捷足先登了。”   “你——唉,那除了花,小曦还想要什么吗?”   沈曦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想了好一会儿:“那、那我想要一只小鸟……要会飞的、紫色的那种!”   沈夜愣了一下,会飞的鸟不稀罕,可是紫色的?这么猎奇的审美是谁教的?他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能记起来现存的下界生物的材料中有任何关于紫色鸟的记载。   瞳躲在通传仪的取像孔后面,做了一个“染色”的口型。   沈夜登时吃了定心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沈曦的要求。   “哥哥最好了!”   沈夜宠溺地凝视着沈曦:“好了,你快下来吧。静萍在吗?带小姐回去休息。”   沈曦在谢衣肩上不情愿地扭了几下,恋恋不舍地巴着通传仪:“哥哥你快点回来陪小曦嘛,谢衣哥哥送的花可漂亮了,你回来我借给你看——”   沈夜的目光投向被放在角落的花盆,一小簇鲜艳的金色花朵如同阳光般温暖了这个冬季的夜晚。柔软娇嫩的花瓣生机勃勃地撑开,诉说着无声的,神秘的,来自自然的密语——   天真、和平、希望、纯洁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   “天啊,一个小菊花还能有这么多讲究。”乐无异小心翼翼地捏着小小的一朵花递给阿阮,“你们女孩子真是厉害。”   阿阮接过雏菊,仔细地把它编进花环里:“这是常识呀小叶子!”   “不可能,是常识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乐无异在衣角蹭着沾上泥土的手指,“而且我姓乐,和岳教授的姓一个读音。”   “小叶子这么笨,连花语都不知道,还要和谢衣哥哥一个姓呀?什么时候你懂得跟谢衣哥哥一样多了,我就叫你小岳子!”   “别别别,换个读音怎么更像公公了?我认栽!”   阿阮笑眼弯弯地把做好的花环展示给乐无异看:“怎么样?”   “真好看!”乐无异捧着花环看来看去,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架势,“那个……阿阮,我能请你帮个忙吗?用烧猪腿来换!”   “什么忙?”   “你……能不能教我编一个?”   “教你?你戴呀?”   乐无异眼神闪烁:“没、没有,我……送人。”   “哦——”阿阮拖着长长的尾音,牵起一个狡黠的笑容,“你是不是喜欢上谁啦?”   “你说,送个花圈,哦不,花环给夷则,他会开心点吗?”   “啊?送给夷则啊……”阿阮似乎有点小失望,“夷则不像是喜欢这东西的人呢……而且我没觉得他不高兴呀。”   “可我看他小时候的相册,有好几张照片都是戴着花环的,照片里夷则可开心了……所以我想送个花环他会不会稍微开心点。”乐无异抬起头望着远方,“可能是我形容的不好,我只是觉得他最近都心事重重的。”   “行,包我身上啦!”阿阮拍拍裙子上的土站起来,“其实谢衣哥哥编的比我好多了,唉,这么久不编,手都生了。”   “你说什么?岳教授也会?!”   阿阮点点头:“对啊!编这个还是他教我的!谢衣哥哥以前手特别巧,人特别有趣,在路上随便摘点草呀叶子呀就能做出特别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乐无异的手机震了震,屏幕上夏夷则的短信一闪而过:“天要黑了,快回来吧。”   阿阮眉飞色舞地说了很多,乐无异一时不忍心打断她。然而阿阮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小了,乐无异正要插嘴说我们该回去时,愕然发现阿阮的眼圈有些红。   阿阮见乐无异一脸担心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谢衣哥哥,你从来没见过是不是?”   “……是。”   “那你眼中的谢衣哥哥,是什么样子的?”   乐无异斟酌着说道:“强大、温柔、体贴,关键时刻杀伐果断,是很可靠的师长和前辈,唯一就是厨艺……啊那个瑕不掩瑜啦,可是像你说的那些……可能是我和岳教授接触时间不够长,所以没感受到,你真的不用太难过。”   阿阮眨眨眼,像是在努力憋着什么:“我没事的,像你说的,我可能跟夷则一样,是想的太多了。”   橘色的夕阳一视同仁地将余热平均地分散到世间,路上的每个行人都带着平淡的幸福和喜悦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然而高高的建筑物脚下,仍旧有浓重的阴影存在。   阳光无法到达每个角落。   直到看见招待所的门牌近在眼前,乐无异才暗暗松了口气。   阿阮察觉到他的不对:“你不舒服?”   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还残留在乐无异神经中,于是他摇头的同时就带了点抽搐:“没有没有,就是累了,咱们赶紧进去吧。”   走进招待所的瞬间,乐无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归人走马灯一样穿梭在他的视野中,一切都很平淡,很正常,就像他过去度过的几千个傍晚一样。   街对面坐在公交车站翻阅杂志的黑衣青年面无表情地用余光目送着乐无异和阿阮消失在玻璃门后,随手把杂志放在一边拾荒老人的袋子里,迅捷无声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第 33 章   沈夜下界的第五天,谢衣干劲十足地在自己家里的工作室里奋斗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才蓦然想起虽然有瞳暂代,自己也还担着个生灭厅主事的名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总得去厅里露个面。于是急匆匆穿上制服赶往主神殿,一路上碰见了不少熟人,脸差点笑僵掉。   “谢衣?”   谢衣摆着僵硬的笑容看过去。   “真是你!”雩风好像高兴得几乎马上要拔脚跑过来,不过在动作发起的一瞬间停住了,表情回复了一贯的平淡倨傲,“你回来了。”   “是啊,好久不见。”谢衣笑着打量了一下雩风,“长高了。”   雩风轻微地哼了一声:“那是自然,而且我已经被选拔进主神殿实习了。”   “这么小的年纪就被选进主神殿,可见你很有天赋。”   “哼,我和沧溟城主系出同支,这整个飞船想也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进主神殿。”   谢衣不愿和一个少年较真,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准备去生灭厅,只没想到这天流年不利,半路杀出个死对头。   “……贪狼祭司。”   “唷,这不是在位不谋事俸禄照样吃的谢主事么。”风琊站在光阶上居高临下地讥讽着,“您回来得可真不巧,大祭司恐怕没时间接见你。”   “老师要去哪里、在干什么,用不着贪狼大人金口告知。”谢衣看也不看风琊,径直上了光阶就要进门。   风琊冷不丁伸出手臂,谢衣不防之下绊了个趔趄。   “风琊!”谢衣还没开口,站在阶下的雩风就忍不住发声了。   “哪来的熊孩子?”风琊懒得理雩风,手臂仍硬梆梆地拦在谢衣面前,“谢主事,这段时间生灭厅封厅归档,进去之后可别走错路。”   “在我面前贪狼祭司算个屁——”   正要发问的谢衣怔了怔,回头向一脸不服的雩风摆摆手:“不用管我,去忙你的。”   “谢主事魅力难挡,多少人愿意给你出头,”风琊放下手,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不过风水轮流转,劝你万事当心。”   谢衣一面走一面揣度着风琊那两句看似别有意味的警告,一时拿不准对方到底是真的知道了什么抑或只是一贯的眼红脚跳腰子疼,正思考得深入,迎面撞上了一个熟识的生灭厅低阶理司。   “主事大人。”   “哦,商理司,正好问你件事,我听贪狼说生灭厅最近封厅了?”   “没错,是前天七杀大人下达的指令。”   “因为归档?”   商理司闻言面露难色,犹豫了半晌悄声说道:“您是生灭厅主事,属下就不瞒着了。其实……是档案出了异常,又碰上七杀大人出差,为了封锁现场这才封厅的,连我们这种平日办公的理司们都不准进。既然您来了,不如过去看看有没有补救的办法,封厅那天是我收的尾,知道能从哪个备用入口进去。”   谢衣大惊失色:“好,你立刻带我过去!”   商理司一点头,领着谢衣走进紧急备用通道,一面还解释是因为怕被守卫发现,不好向七杀大人交代。谢衣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连连摇手让他不要多说,赶紧带路。   两人沿着隐蔽的备用通道一路快走,渐渐地连人声也听不见了,谢衣就在此时停下了脚步。   商理司催促他快走,谢衣只慢悠悠地推开对方的手,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光刃环住了商理司的脖颈。   “主事大人,您——”   “冒充商理司骗我来这里,有什么意图?”谢衣的光刃横亘在商理司喉间,声音也如光刃一般锋利,“这里没人,我给你一次机会。”   “我没有!我——”   “嗯?”谢衣握着光刃的手缓缓向内收了收,“这飞船上我还从没见过敢违反瞳所下指令的人,你到底是谁?!”   商理司凝视着谢衣,忽然极诡异地一笑:“不愧是大祭司的关门弟子。”   “你?你是——”谢衣莫名觉得商理司的语调有些熟悉,“心魔?!”   “呵呵,是我,献丑了。”商理司做了个无谓的手势,“不过劝主事大人手下小心些,这躯壳是货真价实的商理司,要是真伤着他,你可交代不过去。”   谢衣警惕地盯着砺罂:“你不是该在寂静之间呆着?”   “呵呵呵,这个么——最近几个月船上年长居民发病频繁不堪忍受,大祭司慈悲心肠,特许他们进行魔气侵染。正好我又得知故人归来,就借了一位理司的躯壳来和你重逢——”   “谁许你随意占用城中居民的身躯?!砺罂,我劝你别太妄自尊大,你现在的行为是自掘坟墓知道么?”   “呵呵呵呵呵呵,我怎么敢?这次冒险外出,是为了进一步拉近我与大祭司继承者的关系啊。”   “承蒙抬爱,敬谢不敏。”谢衣回道。   “呵呵,是吗?难道主事大人就对我和大祭司之间的协议内容一点都不感兴趣?”   “你——”谢衣神情有一丝松动,随即又压制下去,“时机到了老师自然会告诉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喔,是吗?高阶祭司里面七杀和廉贞都知道□□,就连主事大人一向看不上的贪狼祭司,好像现在也比你知道的多些。”砺罂言语间流露出令谢衣极不舒服的怜悯之意,“这协议已经达成数年,计划也酝酿了很久,可是作为大祭司内定的继承人,谢衣,你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呵呵,时机到了大祭司自然会告诉你,这个时机,你确定你真的还能等得到?”   “挑拨离间对你没有益处。”   “不,我不是挑拨离间,只是想多结交一个盟友而已。”   “你没有资格私下和飞船上除了老师之外的任何人达成协议。”   “真是好忠诚好聪明的年轻人,呵呵呵呵呵呵,如果我只是想邀请你共享计划的第一次实施直播,主事大人也不打算考虑一下?”   谢衣眼中犹豫之色渐浓,然而仍旧拒绝了砺罂的提议:“不必。”   砺罂忽然笑了:“主事大人,原来你是在害怕。”   “我没有。”   “呵呵,真的吗?别忘了我是心魔,窥探他人情绪是我专长。主事大人的小心思可瞒不过我,呵呵呵呵呵——我并不是想要你阻止这个计划,这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不过,大祭司一味隐瞒逃避的处理方式实在让我焦心,主事大人贵为下届继任者,也该早些了解计划内容,早作准备以提高计划完成效率,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所以,”寄身于商理司的砺罂伸手朝旁边的门一摆,“请吧。”   “赶紧的,一会儿锦夜他们该回来了。”叶海站在门边看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两人,伸手一边一个把他们拖进了房间,“别这么一本正经的,放轻松,放轻松。”   闻人羽几乎是同手同脚被拽进去的,好像有些尴尬,一旁夏夷则见状赶紧问道:“叶教授把我们单独叫出来,是要安排下面的任务了?”   “嗯,今天我已经跟当地工作人员联系好了,明早就会有先行人员护送我和锦夜去无厌伽蓝。”叶海转向闻人羽,“秦队说星海部派来的援助领队是苏琼和司马卓,应该后天到,闻人你到时候负责接待。”   “明早就出发?就您和岳教授?我需要做什么?”夏夷则问。   “不用紧张,明早我们只是去外围查探,当天就回来,等和星海部会合了再一起进去。至于你,就留在招待所照看无异和阿阮,尤其是阿阮。”   “阿阮?她怎么了?”   叶海与闻人羽对视一眼:“之前你在静水湖跟我汇报时,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们出了些小意外吗?”   “阿阮……就是那个意外?”   “没错。”叶海点点头,“逃离海市之后,我和闻人去了锦夜在纪山废置了很多年的一处住宅,说是锦夜的,我估计那里其实就是百年前谢衣的居所。锦夜和谢衣的关系我就不多说了,进去之后闻人无意间触碰了居所里的幻术屏障,破解之后墙壁上出现了一道暗门,我们就在暗门背后的密室里见到了阿阮。”   夏夷则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静水湖书房暗室中见到的玩偶,脸色不由一变。   “怎么了?”叶海以为夏夷则伤势复发,中断了讲述。   夏夷则简短地解释了一遍,而后补充道:“事后我怕是自己眼花,想再过去看一眼,可是那道暗门被落地柜挡住了。因为没做最后确认所以暂时没说,现在看来,难道是岳教授有什么事隐瞒我们?”   “暂时不清楚,就目前来看……应该和我们的目的不冲突。”   “等等,您刚刚不是说纪山的住宅已经被废弃了很多年?那阿阮是怎样足不出户地在密室中生存的?而且按照之前您提供的她与谢衣的合照,距今大概更久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见到的阿阮是活人?”   “不是活的,难道是死尸?可阿阮明明看着跟常人无异啊。”   “至少在我们刚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并不具有生命体征。”叶海回忆着当日的情形,“她甚至没有脑电波。”   暗门后的密室四面高墙环绕,唯一的光源是悬在半空的无影灯。明亮的灯光下是干净整洁的医疗设备,从医用吊塔麻醉机到手术刀缝合针线一应俱全。设备表面光洁如新,好像经过了精细的日常保养,监护仪的屏幕亮着,平稳的直线单调无趣地反复滑过,宣告着受术者生命的终结。   “叶教授,好像……”闻人羽指着手术台白布下的人形,“真的有尸体。”   叶海把一直随身携带的箱子递给闻人羽,向她一点头:“上弹匣,戒备。”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手术台。   白布下的人形娇小玲珑,依稀是少女模样。她的心脏早已经不再跳动,她的呼吸也应在同一时刻停滞。叶海仔细地看着白布边缘像是油墨印上的字样,是非常久远的一个日期。这很荒诞。因为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这些设施不可能存在,除非这是岳锦夜后来搬进来的。然而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进来的一路上他并没有看见时间更近的生人活动痕迹。叶海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掀起白布一角。   阿阮安详的睡容映入他眼帘,面目一如那张百年前的照片,栩栩如生。   “我察看了很久,并没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因此想联系锦夜看他知不知道这个情况,所以就让闻人过来看着她,谁知道闻人手里那个锦夜给的箱子一靠近阿阮,她竟然有了复活的迹象。”   夏夷则愣了愣,细微的喜悦悄然自眼底蔓延开:“原来岳教授真的能起死回生!”说完觉得插嘴不妥,连忙向叶海道歉。   “没关系。”叶海摇摇手,“这事没那么简单,阿阮刚苏醒的时候非常虚弱,我们又不敢随意挪动她,只是给她喂了些流食,在密室里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的脉搏呼吸心跳几乎都和常人差不多了,可是……仍旧没有脑电波。”   “那——难道是行尸?”   “也不像,除了脑电波缺失之外我没有察觉任何异常。我们离开纪山的那天我又测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奇怪的是我问锦夜这件事的时候,他却说自己毫无印象。”叶海沉吟着,“结合你的发现,要么是他真的忘了,要么就是他有所隐瞒,不过这一切要等无厌伽蓝之行结束,锦夜解读芯片后再做打算。”   夏夷则沉思着,倏然灵光一闪:“对了,阿阮不是BPI成员吗?问她或许能知道岳教授缺失的记忆大概是什么吧。”   叶海摇摇头:“那时候BPI组织不成熟,阿阮是编外人员,只是BPI在巫山地区的向导而已。而且据她所说,她和谢衣相处时间不长,当年谢衣忽然失踪,她也失去意识被困在纪山,中间种种波折完全不知道。”说着叹了口气,“她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谢衣与捐毒惨案关系重大,阿阮又是目前我们所能掌握的唯一见证人,她无论如何不愿远离锦夜,只好让你们暂时留在这里看护她。”   “无厌伽蓝是元煞之地,您与岳教授此行万事小心。”   “放心,还有我们闻人同学星海部的小伙伴呢,绝对不会有事的,是吧?”叶海笑着看向进屋后一直默默不语的闻人羽。   “啊?哦,是,”闻人羽恍然回神,眉眼间仍带着心事重重的影子,“对了,您之前和监管无厌伽蓝地区的人员联系时,他们有没有说那里有什么异动?有的话我觉得今晚最好再联系一下师兄,看能不能多调些人来。”   “不用了,无厌伽蓝当年被BPI设了法阵,最多能容纳六人,多了也是白搭。”叶海起身伸了个懒腰,“乐观点,我觉得这一趟下来我们肯定能取得不少收获。”   余下两人各怀心事地点了点头。   第 34 章   瞳远远比了一个手势,沈夜点头示意明白,随手记录下计时器上的数字。   “入夜后还要再去么?”   瞳走到沈夜身边,淡漠目光一扫监控屏上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散点,抬手解开了束在腰间的滤气装置:“不必了,再过十小时左右感染者必死。”   “一百零九小时三十二分十七秒。”沈夜低头看了看记录下的时间,“和你预期相比如何?”   “尚可。”揭下面罩的瞳表情是一贯的冷淡,看不出真实想法,“大祭司探查下界神祇进展如何?”   沈夜用相同的话回答他:“尚可。”   “事情既然告一段落,大祭司该返程了。”   “怎么?”   “有些事属下来做没什么,不过……”瞳慢悠悠地在草叶上蹭掉靴底沾染的血迹,把剩下的不该说的话全数咽了回去。   无形的光屏在瞳脚后升起,将不远处宛如人间炼狱的惨象严严实实地掩盖了去。   阴冷的寂静之间,谢衣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幸而藏匿在微弱的光亮之后,看得并不清楚。   不过砺罂是不需要回头去看他的,显示屏中巫山深处发生的惨状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砺罂身心舒畅地浸淫在由不甘、恐惧和贪婪交织成的大网中,几乎都分不出神去试探谢衣。   “你够了没有?”最后是谢衣打破了僵局,“我还有其他事,没时间在这里耽搁。”   “抱歉,一时兴起忘了招待主事大人,呵呵呵呵,主事大人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我和大祭司的交换条件,您这么天赋异禀,想来日后一定能研究出更具效率的方式。”   谢衣没回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砺罂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恶毒地笑了。   族人的前途与无辜的性命,谢衣,你究竟会选哪一个?不过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最后都只会输得更惨。而到了对峙降临的那一刻,来自大祭司与继承人的决裂与憎恨,真是令魔期待的珍馐啊……呵呵……   谢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强撑着平静的表面回到家里的,这一路走来,他耳边不断回放着下界无辜村民绝望的嘶吼与悲痛的哭喊,以及濒死时微弱的呼救,而这一切声音混杂在一起,最后通通被来自他心底最强烈的声音覆盖了——   我不相信……我不想信。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座椅中,自欺欺人地闭上双眼。   不到老师亲口告诉他的那天,一切都有可能是阴谋,是假象。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放纵自己陷入不知日夜的昏睡。   然而那一刻终究会到来,就像他从下界居民交谈中听说的那样,没人可以逃脱命运定数。   回到飞船后,瞳和华月一从沈夜办公间退出来,谢衣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   华月偷偷朝瞳笑:“至于这么想大祭司吗?”   瞳却敏锐地察觉到事态似乎有超出控制的发展,抬手示意华月去走廊外遣散无关人员,自己则静静地等在门边。   “你来了?”沈夜瞥见谢衣的身影,“先出去吧,有事明天再谈。”   “老师,不用说了。”谢衣的嗓音沙哑低沉,“我都知道了。”   沈夜的动作有片刻停滞,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以矩木为本,附魔气在上,培育菌落投放到下界人类聚居处,引诱他们自相残杀直到无人生还。这……就是老师答应心魔的条件吧?”   “是谁说的?”   “老师,”谢衣直直盯着沈夜,一字一句说道,“请您回答我。”   沈夜停下手上的动作,不闪不避地迎着谢衣的视线:“不错。”   “不错?”谢衣退了一步,“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又如何?”   “他们是无辜的!您……您怎么能为一己私欲就屠杀他们?!”   “一己私欲?有意思,谢衣,你别忘了,我是因为什么才会和心魔签订协议。”   “可我们不能单为了自己的生存就随意残害别人!”谢衣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有亲人、有朋友、有同族!他们和我们没有分别!!”   “你错了,他们不配。”沈夜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瑟瑟发抖的谢衣,“只具备那么低等级别的所谓文明,下界人没有资格和流月相提并论。”   “可我们也是从那样的阶段走过来的啊!”   “优胜劣汰是宇宙间文明存续的基本法则。谢衣,我教导过你多少次,收起你不必要的慈悲。他们实力太弱,注定被牺牲以换取更强大的种族的生存。”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谢衣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没有倒下,“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   “就算是吧,不过人生于世,难免要做出选择。”   “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条路!”   “破军,”沈夜沉声提醒道,“别忘了你肩负的重任。”   “我没有忘!”谢衣跌跌撞撞地走到沈夜办公台前,“大祭司,我告诉您下界的境况,不是为了让您去杀他们的。”   “这是挽救族人唯一的有效方式。”   “不可能!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尊上!您收手吧!”   沈夜看着谢衣,冷声回答了三个字:“不可能。”   “大祭司!!”   “七杀、廉贞,带破军出去,让他在家里好好反省。”沈夜转开视线,不再看谢衣,“什么是一名高阶祭司应有的样子,想清楚再来见本座。”   瞳和华月领命将已经浑身脱力的谢衣带离了办公间。   “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可是老师!您也很让我失望!”被架离很久之后,谢衣最后的话语依然回荡在沈夜耳边。   “失望?”沈夜自嘲地低笑,“原本就没有希望,从何说起的失望呢?”   “闻人你是不是火太大了?!”乐无异一闻到焦糊味就跳起来直奔厨房,果不其然灶上的锅已经被烧干了,用铲子一铲就能看见一股白烟从锅底袅袅升起。   “果然还是不该对我的手艺抱希望。”闻人羽沮丧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啦,星海部的人明天才来,你还有一天的时间练手,何况现在才早上。别失落了,我再示范一遍给你看,这次肯定能成!”乐无异一面利索地收拾残局,一面安慰二度失手的闻人羽。   “唔,谢谢你,无异。”闻人羽不好意思地上前帮手,“为了给他们一个惊喜,还麻烦你一大早起来教我做菜。”   “别客气,反正我要早起送岳教授嘛!”乐无异费力地铲着黏在锅底的肉皮,“不过我们得抓紧,你看这个糊掉的还有这么重的香气,回头把一整个招待所的人,哦不是,只要把仙女妹妹招过来,你准备的原材料可就不够了。”   “管阮妹妹叫仙女,你是独一份。”闻人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跟锅底作斗争的乐无异,“你该不会是——”   “你们女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东西啊?阿阮长得好看,就像仙女一样嘛,我随口一喊而已!”   “是么?”   乐无异一抬头:“夷则起来啦?”   “对啊,我肚里的馋虫不安分了,逼我出来觅食。”夏夷则走到灶台边看了看从锅底刮下来的残渣,“小炒肉?”   闻人羽点点头:“嗯,我们驻地那边的家常菜,苏姐姐最喜欢吃的,本来想趁机跟无异偷师……”   “没事,多练练就好了,总比我只会做冷盘强。”夏夷则一脸遗憾地放下盛着焦肉的盘子,“你们一大早就忙这个还没顾上吃早饭吧?我现在出去买,要吃什么?”   “好呀,原来躲在这里偷偷商量吃的!”阿阮忽然跑进来,“加我一份,不,两份!”   “你怎么醒了?”闻人羽有些奇怪,“难道我走的时候房门没关好?”   阿阮揉揉眼:“楼下刚来了好多客人,特别吵,我反正睡不着,就干脆出来找你们啦!谢衣哥哥他们已经走了吗?”   “嗯,岳教授和叶教授今天一早走的。”乐无异终于攻克了最后一块黏在锅底的焦炭,“这儿这么偏,忽然来这么一帮人……感觉有点怪。”   夏夷则闻言表示赞同:“无异说的没错,这儿就是个边陲小镇,除了像我们一样探查无厌伽蓝的人,一般不会有外人来……该不会是星海部的外援到了?”   “不应该啊,我没接到通知。”闻人羽掏出手机查看,“诶?怎么没信号了?”   “不是吧?”乐无异赶紧在围裙上擦干手,拿过自己的手机,“真的!天呐,我还想看今天上午的AI交流会直播呢!”   夏夷则倒是很淡定:“没事,你之前在江陵不是还有个找信号的小玩意儿?”   乐无异眉梢一耷拉:“别提了,从海市逃命的时候不知道丢哪里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几人正琢磨着事态时,招待所慈眉善目的老板娘走了进来:“闻人妹子,外面有人找。”   闻人羽一看见外人,下意识地想收起自己屡战屡败的残次品,刚要动作时候看见夏夷则已经拉过乐无异和阿阮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胸中一块大石登时落了地,迎上前去应对老板娘。   乐无异见夏夷则神色有异,低声说道:“神机妙算啊你,真是来找闻人的。”   “没那么简单。”夏夷则抱臂靠在洗菜池边,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眼见闻人羽和老板娘前后脚出了厨房,乐无异立刻回身打算将残次品们毁尸灭迹,不料正看见阿阮偷悄悄拎起一块似乎没有糊得那么彻底的肉皮:“阿阮这个糊了不能吃!”   “里面没糊呀!”阿阮有些不服气,“而且明明很香!”   “哎呀你别吃我马上再炒一锅很快就好!”   这边乐阮两人为了一块肉皮争执不下的时候,另一边,夏夷则已经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第 35 章   沧溟行走在无边无际的光径上,如软烟微尘的绿意无处不在地充斥着她的视界,轻柔的,朦胧的,湿润的,如她永无法亲历的春天。   真是寂寞啊,沧溟的脚尖点在路面上,看细碎的翠色涟漪自脚下圈圈泛开。失去自由的日子她已过了很久,而联结矩木之后这日子将永不会走到尽头。不,也许是有尽头的,到她亡,或者族亡的那一刻。   她伫立在空旷的思维空间里,满铺在脚下的光分子砖被绒绒的绿意洇染着,剔透又梦幻,仿佛被供奉在神台之上的祭器。祭器?是的,那些被宝石雕琢的精美底座托着,高高放置在庄严华美的神龛中的,冰冷的艺术品。沧溟放任自己沉浸在思绪里,侧耳倾听脚下清脆的光分子碎裂又聚合的声音。   经过漫长的流浪岁月,她已不再像她的祖先们一样自信,或者说是狂妄。许多次沧溟默默想着,也许在流月文明无法触碰到的秘密领域,真的有命运存在。它们就好像成熟星系中的星球一样,自初生之刻就被定下了轨迹,每件事物穷其一生,都被束缚在这交错繁杂的轨道中而不自知。或许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吧,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不然如何解释这些纯粹的唯物主义者的后裔们会在寸土寸金的飞船中建起一座宏伟神殿,并且将其中的工作人员称为祭司?就好像有朝一日他们真能借助虚空中不知何方的神祇的力量重获生机似的。荒唐、可笑,说到底不过是迷茫。迷失于未知的将来,茫然去接受既定的现实。她现在所在的思维空间是流月文明关于精神力方面的最高科研成果,而区区一个下界生物所具备的精神力量就将他们耗费了千万年光阴的作品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沧溟迈开了脚步,重新踏上旅程。这处弥漫着虚妄春意的空间由她的思想及矩木系统的程序共同编造而成,她即是矩木,矩木亦即沧溟。身为族人的精神领袖她或许已失职太多,而这次她会牢牢掌握住飞船的命脉,护佑族人世世安宁。   葱茏的碧幕深处,一株凤凰木的幼苗悄然舒展开它的第一片嫩叶。   沈夜沉默地站在透明的舱壁另一侧,凝视沧溟日趋消瘦的面容。他不知道她在思维空间中还要流连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从下界带来的方法是否能助她一臂之力,更不知道自己悉心培养的继承人是否还能继续信任。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疲惫。   华月在沈夜身后,恍然间听见了对方的叹息,心止不住地沉下深渊。   “廉贞。”   “属下在。”   “今天过后,如果破军还不悔过……”沈夜深吸了一口气,“押他去闭思间。”   “闭思?!那不是——”华月及时地收回话头,低声回答,“属下明白。”   与此同时,被软禁在家中数月的破军祭司正心无旁骛地研究着自己的秘密项目,视例行前来名为探访实为监视的七杀祭司如无物。   瞳一点也不在意,要不是华月这几日忙于他事,他根本不会接手这个烂摊子。在他的认知里,这对师生的争执和情侣拌嘴略有异曲同工之处,月头吵架月尾和,充其量年头吵架年尾和,而今软禁时间不到半年,他还是很乐观的——何况又不是原则问题。   然而一向料事如神的七杀祭司高估了沈谢二人的原则底线,所以在听见闭思间这个词从华月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千载难逢地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谢衣却很镇定:“既然这样,我今天晚上会收拾好。”   “谢衣!”华月有些急,“那是闭思间啊!关押犯律祭司的地方!”   谢衣不答话,自顾自忙着手上未完的工作。他的双手姿态优美地翻飞在按键之上,仿佛流连花间的蝴蝶。   “谢衣,”瞳摆摆手止住华月要说的话,“如果去闭思间的话,除了基本随身物品,其他一律不得带入。”   果不其然,谢衣的动作有了片刻停顿,但下一秒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那一切就拜托你了。”   “谢衣!你怎么就不能服个软呢?!”华月听不懂瞳谢之间的哑谜,见谢衣软硬不吃,心下越发着急,“你就非要和大祭司作对?”   “作对?怎么可能。”谢衣摇摇头,还没等华月松一口气,他又补充道,“这是原则问题,我不会让步。”   “什么原则问题能让你背弃你向来尊重的大祭司?让你置族人的性命于不顾?!”   “滥杀无辜。”   华月噎了一下:“……可这世上但凡要想得到什么,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什么代价?下界无辜生命被戕害,我们付出了什么?微不足道的愧疚吗?”谢衣苦笑着,“不,我连愧疚都没能从你身上看到。华月,你真的认为老师做得对吗?”   “只要是大祭司的命令,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谢衣转过头,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从始至终淡定围观的瞳对谢衣清楚地认识到和自己说话绝对是白费口舌,因而视自己为空气这一事实表示喜闻乐见。   偌大的居室里静悄悄的,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这就是夏夷则目前的感受。   他疾步行走在铺着陈旧地毯的走廊上,唯一入耳的就是鞋底磨蹭地毯的沙沙声。在从消防通道上楼的过程中,他没有听到过一丝来自其他人的声音,夏夷则看了看时间,八点五十五,正好是楼层服务员晨会解散开始清洁公共区域的时段,怎么可能一个人都看不见?难道是今天的晨会开得特别久的缘故?他沉思着推开了八楼的门。   咣!钢质防火门狠狠地撞在停在门边的铁制清洁车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原来只是错过了?夏夷则见清洁车一如往常地停在防火门边,略略放松了些,一边往出迈一边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大意了。没撞着你吧?”   无人回答。   “有人吗?”他绕过清洁车,衣角被车旁挂着的垃圾袋勾住,几只沐浴液瓶子在垃圾袋底部滚来滚去。夏夷则低下头去解衣角,余光瞥见垃圾袋边缘挂着的几滴液体,他用车面上放着的方巾蘸了些放在鼻下。   是未干的沐浴露。夏夷则想了想,用方巾包着手,捞出一只空瓶。瓶身上还挂着应是在洗手台上沾上的水迹,湿漉漉洇了一毛巾。看这样子不像是前一天遗留下来的垃圾,似乎是刚从房里收拾出来的,那么服务员应该离开没多久。但人不在车旁,莫非是进屋检查去了?他抬起头四下环视片刻,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不远处一扇虚掩的房门上。   与此同时,乐无异眼前猛然一黑,捂着心口倒在楼梯间。   “小叶子!”   “嘘!我没事……”乐无异艰难地做了个深呼吸,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他一时措手不及,差点直接昏倒,“这里……好像不太对劲,你……小声点。”   阿阮忧心地扶起乐无异,让他靠着墙休息:“是啊,我也觉得怪怪的,怎么楼上好像就剩下咱们俩了?明明进来时候还看见大厅里有人的呀。”   乐无异全部精神都集中用以抵抗疼痛,右手紧握成拳用力抵住心口,扶着墙面的左手手背上爆出了条条青筋。他的视野逐渐被铺天盖地的雪花侵蚀,浊重的呼吸如同利刃剐蹭着他的鼻腔,随着仿佛来自耳蜗深处的一声巨响,乐无异脱力地倒在墙角处。   似曾相识的少年重又出现。   阿阮目瞪口呆:“你——!”   禺期蹲下身拍了拍乐无异的脸颊:“快起来,你的同伴被劫持了。”   “你是……?”乐无异勉力将眼帘撑开一道缝,少年朦胧的影像映入瞳孔。   “禺期,晗光剑灵。”   乐无异仍迷糊着:“晗光……不是剑啊?”   “没时间跟你废话。”禺期摇摇头起身,双手画印径直盖乐无异天灵。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阿阮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淡蓝色的法印瞬间没入乐无异发间,她刚要惊呼,禺期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小丫头,要想活命就乖乖地别出声。”   乐无异只觉得有一股凉气灌顶直下,好像瞬间被灌了半瓶风油精,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小叶子,你还好吧?”阿阮挣脱了禺期的桎梏,快步跑到乐无异身边低声问。   乐无异甩了甩头:“没事。”说话间他努力回忆着上一次晗光显灵的情况,将视线转到少年倨傲的面孔上,“禺期……前辈?”   “哼,还算有眼力。”禺期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时间紧急,我就长话短说。我怀疑这个地方已经被你们的敌对势力控制了,要想逃脱就得照我说的做。”   “敌对势力?我们就是个研究小组,能有什么敌对势力?”乐无异不明所以,半晌灵光一闪,“难道……是海市那个俱乐部的老板追过来了?”   禺期不愿多解释,匆匆一点头,催促两人赶紧上楼。   三人一路蹑手蹑脚地摸到八楼,乐无异刚要推防火门,忽然禺期揪着他领子往下狠狠一扯:“蹲下!”   乐无异被领子勒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嗝屁,泪眼朦胧地靠着门板从缝隙里朝外看,神经登时一崩。   夏夷则被人用枪顶着腰慢慢从他眼前走过。   “你们领队的去哪儿了?!”在夏夷则推开房门瞬间制服他的绿衣人凶狠地问道。   “不知道。”   “那东西放哪儿了?!”   “不知道。”   “那你们房间在哪儿你总该知道了吧?!”绿衣人凶神恶煞地用枪管一捅夏夷则,后者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再说不知道我一枪毙了你!”   夏夷则经过防火门时心有灵犀地往门缝处瞟了一眼,不期然看见了乐无异惊慌失措的眼睛,他顿了顿,心里有了盘算:“在十二楼。”   “带我过去!”绿衣人押着夏夷则就要往消防通道走。   通道里的三人惊出一身冷汗。   “十二楼是开放复式,那条路上不去,我们走观光电梯。”夏夷则一句话及时地收住了绿衣凶徒的脚。   再度路过防火门的时候,夏夷则悄悄地对着门缝做了个口型。   “跑!”   第 36 章   沈夜将一束自下界采来的鲜花放在沧溟枕边。联结手术之后他就经常命人各处采集色泽艳丽气味芳香的鲜花做成花束,每三日一次送到沧溟身边。沧溟却再也没有醒来,旧日她最钟爱向往的春天的使者就在鬓边,可她无法再看上哪怕一眼。   瞳守在监护室门外,见沈夜迟迟不出,屈起手指叩了叩门扇。   沈夜闻声猛然回神,轻轻退出房间。   “目前来看进展良好,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城主就可被移入寂静之间下的隔离舱,只要……”瞳看了看沈夜的指尖,“只要你还撑得住。”   沈夜若无其事地把渗着血的伤口握进掌心:“无妨。”   “非即时可再生能源,取之有尽,用之可竭。”瞳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得尽快找到其他途径。”   “至少维持百年不成问题。”   “何必在我面前逞强?”瞳移开视线,“你近侍取药的频率比前些年高了一倍。”   “……那就拜托你了。”沈夜不再掩饰,略有些疲惫地笑笑,“今天我不会再回主神殿,有事明天再说。”   “又去看破军?”   “七杀。”   “抱歉,并非有意冒犯。”瞳摊手,“见到破军的话,麻烦大祭司把我上次拿去送修的同位密度计取回来。”   沈夜大步流星地走出监护套间。   飞船的尾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掩映在重重防护网与藤蔓植物之后的,是祭司们谈之色变的闭思间,看外表是一栋铁灰色的方形建筑物,板板正正好像一大块混凝土一样隐藏在难以察觉的阴暗中。   谢衣站在窗边,正午刺眼的阳光越过层层枝叶与障碍,落在他颊边时只剩下微热的余光。细密的网眼撕裂了光束,于是他的眼中只有日色的碎片,好像会发光的楔子嵌进他的瞳孔。   闭思间内常年无人,关押谢衣的房间内装着两条管道,用以供给他日常消耗的营养剂和清水。没有守卫,没有看护,远离人群,死气沉沉。谢衣从来不知道飞船上竟然还会有这么一栋建筑,死寂得只有呼吸声和心跳声与他作伴。   视线可及的地方,没有四季变换,没有钟表时仪,就连阳光也难以日日攀上窗棂。在这仿佛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里,唯一有迹可循的,不过是沈夜大约一月一度隔着光栅与禁制的来访。   门禁解除的叮叮声细如蚊蚋,落在谢衣耳畔却不啻于一场爆炸。他垂下眼,用力在窗台上刻下一道凹痕。   “……十八。”   “觉得久?相比于流月文明为期千万年的星际流浪,这区区几个月算得上什么?”   谢衣一惊:“老师,您怎么进来了?”   “想进就进。”   谢衣瞠目结舌地看着沈夜靠进沙发里,在他的印象里,对方从没露出过如此疲惫的神态。   “我去看城主了。”沈夜抵着人中咳了两声,“她还没醒。”   谢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连月来不与旁人接触,他的语言功能似乎有所退化,开口时声音也异常干涩:“……是么。”   气氛一时尴尬得好像凝固了。   “……上次送来的密度计修好了么?”   “啊,修好了。”谢衣连忙拿过一早收拾好的密度仪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   谢衣僵硬地坐在沈夜对面,眼神却是坚定的。沈夜凝视着他的双眼,浓重的倦意漫上心头。在开始的十几个月间他们一碰面就必会发生激烈的冲突与争执,以至于近几个月沈夜都只是在门外看一眼就离去,不再与谢衣进行正面接触。可沧溟迟迟沉睡不醒敲响了警钟,他发觉自己不能任由事态拖延下去,流月文明经受不起任何一次失败,族人的未来不能被托付给一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继承人。如果……如果真的不能挽回……沈夜闭上了双眼。   “老师,放手吧。”谢衣恳切地看着沈夜,“我们一定能找到其他方法的,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未来建立在屠杀无辜的基础上。”   “你以为我们现在还能从和心魔的契约中抽身?”沈夜冷笑,“将近半数的族人接受了魔气侵染,一旦中止契约,发生的后果谁来承担?”   “……可是我们明明也可以通过其他方法,比如灰道——”   “灰道?先不说能否找到适合时间旅行的灰道,单穿越过程中巨大压力和剧烈颠簸,我们现有的技术就无法应付,而且就算回到过去……你又能如何?”   是的,又能如何?历史的进程并非由单一的事件所推动,蝴蝶挥舞的翅膀究竟会引起何处的风暴,没有人知晓。就算回到过去,也未必能走到完美结局。   “无论是理所当然还是罪孽深重,这条不归路,我走定了。”沈夜逼视着谢衣,“我的得意门生,这是最后一次,你该做决定了。”   谢衣仍旧摇头:“不,我永远不会认同您的做法。”   “呵,”沈夜起身,“很好。”   “老师!”谢衣激动起来,“高度发展的文明不是用来杀戮的凶器!”   “杀戮?你错了,”沈夜右臂上抬,左手双指并拢缓缓滑过虚空,仿佛在抚摸一柄利剑的剑身,“这是守护。”   “没有人会愿意被这样沾满无辜鲜血的凶器守护!”   “是么?只有你会这么想,”沈夜眼中似有怜悯之色,“如果不信,你大可站出去,向族人宣布你要放弃这近在眼前的求生之途,去寻找所谓高尚的和平的虚无缥缈的道路,看谁会出来支持你。”   “……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对的!”   “只要能拯救族人,那就是对的,其他都不重要。”   “可生命是平等的!我们并不比下界人高贵,没有资格随意结束他人的生命!”   “谢衣,每次都是翻来覆去的平等和慈悲,你说的不累吗?这个宇宙中力量就是资格,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诫你。”   “最后一次?”   “没错,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族人所需要的大祭司,是能给他们带来救赎的希望之光,而不是只会苍白说教的布道者。”   谢衣垂下眼:“老师……真的不能收手吗?”   “不能。”沈夜打开门禁走出房间,明亮的光束在他身后织造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谢衣,你真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   夹层中的门板终于落下,重重地砸在门两端沈谢两人的心上。   观光电梯的门页缓缓阖上,夏夷则也随着上升的电梯离开了八楼,乐无异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随之升到了嗓子眼。   禺期听着外面没动静了,一拍乐无异的后脑:“快走!”   三人一路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往自己的房间走,总算有惊无险地进了门。   “小子,刚那男人说的那东西是什么?”   乐无异表示一头雾水,倒是阿阮似乎想起了什么:“之前谢衣哥哥说要找回他的回忆,这些人会不会就是想要他的记忆啊?”   “纳尼?可是找岳教授的记忆,抓夷则有什么用?”   禺期却深以为然:“那个岳锦夜一看就不简单,说不定藏着什么秘密,不如就去他房间找找。”   “可是未经教授允许——”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妈,快走!”禺期拽着乐无异和阿阮走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乐无异很担心地朝电梯的方向看了一眼:“夷则不知道怎样了。”   “是呀,闻人姐姐不是还出去迎接——天哪!!”阿阮眼睛骤然睁大,“该不会是圈套?!”   禺期没空理他们,径直来到岳锦夜的房间门前,并指为剑划过门缝,房门应声而开。他皱着眉打量了一下指尖残留的剑气,把乐阮两人往房间里一塞,开始四处布置法阵:“我现在上去救那小子,你们赶紧找东西。这建筑里有另一股力量在压制我,你们时间不多。”   观光电梯缓缓升上顶楼,随着叮咚一声脆响,夏夷则踉跄着被推上了走廊。   “东西放哪儿了?!”   “在那边,”夏夷则一面说一面不断用余光观察着周围,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影,“我带你去。”   十二楼的走廊上正巧堆着一些装修用的密度板和地板龙骨,夏夷则为了拖延时间,假意在路过的时候绊在上面摔了一跤。   “干什么?起来!”绿衣人不耐烦地一扯夏夷则。   而夏夷则瞅准时机,趁着起身的瞬间屈膝顶向绿衣人的小腹,却没料到绿衣人周身泛起一层浅淡的金色,如同一面钢质的防护罩重重击在夏夷则膝盖之上,他猝不及防地抱着腿倒了下去。   “哼,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绿衣人冷笑着瞄准夏夷则,“既然不愿意配合,留你也没用。”   “他不是螳螂,你才是。”禺期冷笑着搭上绿衣人的枪管,手指微屈,坚硬的金属枪管随之挽成一个死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说过吗?”   绿衣人大惊失色:“你、你他妈又是谁?!”   禺期没有跟他废话的打算,左手废掉对方武器的同时,右手三指捻诀兜头劈上了绿衣人的太阳穴,后者一秒没犹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多谢前辈!”夏夷则一翻身站了起来,“他们都还好吗?”   “乐无异和阿阮在楼下你们领队房间里,另外那个小姑娘我没见着。”禺期拎麻袋一样把绿衣人往密度板后面的空隙里一丢,“此地不祥,赶紧离开。”   “我知道,谢谢前辈指点。”夏夷则摸出手机一看,还是完全收不到信号,正要捏诀,被禺期制止了。   “没用,我感觉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压制着修道者灵力,你道行不够,不要贸然尝试。”禺期环视一周,“先下去汇合,其他再说。”   浅淡的黑色雾气自绿衣人身下弥漫而出,萦绕在夏夷则和禺期鼻端。   “……魔气?!”   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两人匆忙跑回八楼,正碰上乐无异和阿阮拎着箱子在门缝张望。   “夷则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乐无异长出了口气。   夏夷则笑笑,把方才在装修材料上磕到的旧伤往身后背了背:“我没事,你们收拾好了?”   乐无异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箱子:“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个。”   “不过我们找遍啦,好像除了这个之外谢衣哥哥他们没有留什么值钱的在这里。”阿阮随即补充。   夏夷则哭笑不得地看着阿阮:“没事,应该就是这个。我去拿个防身武器,然后咱们快走吧。”   第 37 章   门禁解除声响起时,谢衣手中的蚀刻笔不由自主地一抖,丑陋宽大的蚀痕顿时毁掉了辛苦描摹了好几天的芯片。   “是你?”   门边的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   “你不该来。”   “错,我来得再正确不过。”瞳将手上拎着的箱子放在谢衣面前,“好好看看这里吧,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谢衣呆滞地注视着瞳,半晌双眼忽然睁大,“你……要送我去下界?”   瞳默认。   “你怎么知道我要——”谢衣顿了顿,“不,违背老师的命令,这不是你的风格……为什么帮我?”   “继续留在这里?呵,你以为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谢衣沉默不语。   “大祭司为此筹谋良久,不可能容忍你这个叛徒在侧。”瞳慢条斯理地分析,“他现在不忍心杀你,并不代表日后不会动手。华月说了,与其让阿夜难过,不如放你走。”   “我不是叛徒!”谢衣激动地反驳,“我不是!!”   瞳抬手压着谢衣的肩膀:“冷静。”   “我没有叛变!你知道我的!”谢衣眼里泛出了泪光,“瞳,你该知道我的!”   “是,我知道。”瞳安抚性地拍拍他。   “你知道……”谢衣慢慢安静下来,“瞳,你一向看事透彻,为什么这次不去劝劝老师?”   “没必要。”   “屠杀无数无辜性命,只为交换一丝存活的可能,”谢衣双手扳着瞳的肩膀,“你们疯了吗?!”   “半数族人接受魔气侵染,沧溟城主与矩木系统联结生命体,事态至此已经覆水难收。”瞳不闪不避地迎上谢衣恳切的目光,“你有办法?”   谢衣沉默了一阵:“虽然我现在不能解决族人体质的问题,但是断绝与心魔的联系我已经有了思路,只要给我时间——”   “就算是吧。”瞳拉下谢衣的双手,“不过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瞳!”   瞳停下脚步。   “难道你真的以为牺牲无数下界生灵,就可以换回一线生机吗?!”   “不。”瞳背对着谢衣,谢衣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叹息一样的回答,“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万物荣枯流转,都有定律,也许宇宙间存在过比流月还要强大的文明,可他们一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亡。有没有心魔,结局其实都一样。”   “你果然知道!那你为什么——”   “你见过飞蛾么?诞于黑暗的生物,就像我们一样,出生就注定了不幸,”瞳的语调异常低沉,重复着他曾经独自呢喃的词句,“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前方只有一线萤火般微弱的光芒……即便手脚溃烂、面目全非……也还是忍不住想亲手碰一碰,亲眼看一看,那朵致命的火焰,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那么,谢谢。”   “不必客气。”   “我还想求你最后一件事。我求你……务必答应。”   “你说。”   “如果未来还有机会相见,请你配合我。”   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抬脚走出了房间。   阴暗的闭思间之外,明媚的日光被掩在厚重的乌云之后。   狂风激荡满楼,暴雨即将降临。   “诶?下雨了。”闻人羽笑着看向身边英姿飒爽的女军官,“苏姐姐你们到得真巧,要不然这里这么偏,说不定就被阻在山路上了。”   苏琼漫不经心地回应:“是啊。”   “你们提前到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吓我一跳。”   “队里临时接到命令就过来了,可能是通讯处疏忽,忘了告诉你吧。”   闻人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们岳教授跟你们住一块儿吗?”苏琼略焦灼地瞥了一眼楼梯间,嘴上仍在敷衍着闻人羽。   “啊……是的,”闻人羽起了疑心,故作亲昵地往苏琼身边凑了凑,“不说这个,苏姐姐,为了欢迎你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苏琼一把推开她:“你身上什么味儿啊?油腻腻的真是难闻!”   “哎呀,在厨房呆着忘了换衣服!”闻人羽假装不好意思,余光环视周围,隐隐觉得非常不安,于是朝门口挪了挪,“那我回去换件衣服,苏姐姐你等我。”   “诶——”   “闻人快撤!!”   苏琼与夏夷则的声音同时响起,闻人羽下意识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去。   乐无异一脚急刹把越野车停在招待所门口,夏夷则探出头:“撤!!”   苏琼及分散在大厅各处的星海部人员见状,立刻拦住了闻人羽的退路。闻人羽左右突围不成,反被逼到了大厅深处。   危急时刻,禺期忽然现身,数张冰蓝色的法阵网团团笼在苏琼等人身周。   “该死!咱们不是设置了灵力屏障吗?!”   苏琼眼色狠戾地盯着禺期:“知道我们是谁吗?胆敢搅老娘的局?!”   “快出去!”禺期理都不理,只连声催促着闻人羽。   闻人羽不及道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车。车门刚一关上,乐无异又是一脚油门到底,车子呼啸着冲出招待所大院。   “诶?我们不等等——”   “拿着。”夏夷则没等闻人羽说完就塞给她一把□□,“前辈有办法脱身,我们先走,以免连累他分心。”   乐无异加足马力驰骋在镇里唯一比较平整的公路上,入目皆是寂静空旷的街景。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整个镇子里竟然看不到一个人。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敲击着车窗,细密的雨幕仿佛织成了一道结界,将他们隔离在遗世独立的角落。漆黑的浓云聚集在公路尽头,像是巨大的凶兆。   “夷则,我觉得……不太对。”乐无异犹豫着,“而且前辈这么久还没追上来……”   “要不咱们放慢速度等一等?”阿阮提议,“或者靠边?”   乐无异闻言松开油门,双手轻摇方向盘准备靠边:“不对!”   夏夷则伸出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镇定。怎么了?”   “我,我不能控制这辆车了!”   “什么?!”   “我,我转不动方向盘!而且明明已经松了油门,可车速还是那么快!”   一直扭头观察后方的闻人羽转回头来,面色凝重:“我想我们是进入圈套了。”   “那帮人到底是谁?”   “不清楚,不过肯定不是星海部的人,苏姐姐不会对小炒肉的味道那么不敏感。”闻人羽沉吟着,“但是他们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   “我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夺回车子的主控权,联系叶教授他们,不能让冒充者得逞。”夏夷则在身上摸了一阵,找出一张道符夹在指间,“天地同生,扫秽除愆,炼化九道,还形太真!”   赤色火苗在夏夷则手中一闪而熄,车子一如既往地脱离乐无异的控制,呼啸着往不可知的远方驶去。   第 38 章   谢衣努力朝天空张望着,LY827已经变成皎洁的明月旁一道肉眼难以辨别的暗影。他在这温柔的月色下闭上双眼——告别他的故乡,他的羁绊,他此生再无缘踏入的领域。   “谢衣。”   谢衣愕然回头:“岁生?!”   “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   “不错,我知晓你的一切行动。”易岁生走上前,面带讽刺的微笑,“这是大祭司赋予我的权力和使命,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   “我猜,大祭司应该也让你监视过我,是不是?”   “……”   “哈哈哈,真是可笑!”易岁生把手放在谢衣右臂肘关节附近,“生灭厅的主事和副主事互相监视,别人会怎么看?”   随着易岁生掌心细微的电流穿刺感,谢衣看见皮肤下有什么光芒一闪而逝:“这是?”   “自然是监控仪,不然呢?”易岁生啧了一声,“破军殿下,您真是天真得可爱。”   谢衣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好了,从此之后没有人能随时找到你,”易岁生退后一步,“你安全了。”   “……岁生,谢谢你。”   “谢我?不用了,不如说点实在的。”   谢衣不解地看着他。   易岁生勉强笑了笑:“真想不到你我也有这样一天。”   “礼尚往来,你不用感到不舒服。”谢衣似有所悟。   “也是,毁了芯片之后,我大概还得费很多心思去编一个借口去应付令师的审问,不如收点什么做辛苦费。”   “……我们师生之情已经断绝,请你不要再提了。”   “好吧,但我暂时还没想好收你什么利息。”易岁生耸耸肩,“不如这样,十年后你来无厌伽蓝一趟,相信那时候……我已经做下了决定。”   “你要干什么?”   “不,现在还不能说。”易岁生竖起一根手指抵着双唇,“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你隐藏得真够深,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谢衣自嘲一笑,“你说得对,我太天真了,竟然会以为自己真的能明白谁。”   “过誉了,我只是飞船上的一个普通人,心念不坚定、能力不突出、手段也不够狠戾。趁我摇摆不定的心思还没彻底偏向大祭司殿下之前,赶紧离开吧。”易岁生转身离开,潇洒地挥了挥手,“祝你好运,我的好朋友。”   谢衣站在原地目送着易岁生,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决然踏上相反的方向。   无厌伽蓝地处偏远北疆,谢衣在冰天雪地里足足跋涉了半个多月才到达另一处聚居区。孤身一人时还不觉得,到了镇子上谢衣才发现自己缺了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件——钱。   虽然一路上他靠着营养片并没有过多地被饥饿折磨,然而到了相对繁华的镇子上,被热腾腾的饭菜香气一裹,还真觉得有些难捱。谢衣慢慢地行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神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幸好华月给他准备了几身下界人常穿的服装,让他不至于一进镇子就被当做珍稀动物围观起来。   “这位兄台,想吃面?”   谢衣恍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站在一个面摊前,连忙笑着道了歉就要走开,没想到肚子却极不配合,响亮地叫了一声。   面摊老板爽朗地大笑起来,谢衣的肠胃似乎受到了鼓舞,叫得愈发欢快。   谢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觉得尴尬极了。   面摊老板笑够了,往香气扑鼻的汤里下了一大把面条:“快坐下,面马上就好!”   谢衣的脚不自觉地动了动,但马上就收了回去:“啊,不用不用,您忙您的。”   老板见他面露难色,心下了然,然而仍旧笑容满面地招呼他:“没事,当我请你!”   “这怎么行——”   “有什么行不行的,兄台合我眼缘,一碗面我还会请不起?”见谢衣还要回绝,老板脸一沉,“别削我面子啊!”   谢衣只好点点头,欢欣鼓舞地拣了就近的一张桌子坐下,心里默默盘算着应该拿件什么样的小东西作为谢礼。   面前的桌子被磨损得不成样子,漆面早已经脱落得一塌糊涂,里面包裹着的木材暴露在外,被经年的面汤菜水浸得油光锃亮。入眼的一切对于谢衣来说都非常新奇,虽然比不上飞船上先进整洁的装潢设施,但满充其中的浓浓生机和自然味道,似乎略微冲淡了他被迫离开故乡的沉重心情。   老板一边搅着汤锅一边和谢衣聊天:“看你的样子,是从北边来的吧?”   “啊……是的。”谢衣忽然有点好奇,“您怎么知道?”   “红鸾松,北边儿特产。”老板指了指粘在谢衣裤脚上的松针,“看兄台穿着,不像是囊中羞涩的人,莫非是在北边遭遇了什么不测?”   “囊中……羞涩?”   老板右手食指和拇指并拢,做了个搓钞票的手势:“就是没钱。”   “哦,也没、没什么意外,就是……跟家人走散了。”   “那是挺惨,不过你一个公子哥儿能自己从北边走过来,不说有几分本事,也绝对是福大命大。尽管放宽心,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谢衣勉强笑笑:“……谢谢。”   老板捞起煮好的面往碗里一放,又撒上几把辣子和榨菜:“不用客气!今天咱俩遇着,可见是命定的缘分,我叫叶坤,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谢衣。”   “是谢兄啊,”叶坤把面碗送到谢衣面前,“我觉着吧,我跟谢兄真是一见如故。谢兄现在跟家人走散,不如就先去我家,有个地方安定下来再做打算,你觉得如何?”   谢衣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叶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答应啦?”   “我现在确实无处可去,难道……您只是客气一下?”   “没没没,我是诚心的。不过现在是战乱年代,像你这么信任别人的人可不多见了。”   谢衣露出疑惑的神情。   “咱们两年前就跟邻国开战啦,别说你不知道!”   谢衣连忙掩饰道:“不是不是,刚刚我在想别的事情,有点走神,您别介意。”   “我就说么,难道你从神仙洞府里出来的不成。这次是你运气好,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得告诫你,客行在外还是别太轻信的好,回头被别有居心的人害了,就啥都来不及了。”   “是么。”谢衣淡淡一笑。   他大概再不会和能伤害他的人相见了。   乐无异瞪视着仿佛无尽头的公路,心里隐约掠过一丝不祥之感——他大概再不会和岳教授相见了。   “这可怎么办呀?那些人不会是想害咱们吧?”阿阮有些焦急,“不知道谢衣哥哥他们怎么样了,也没法联系上。”   “是啊,岳教授他们该不会也被控制了?”眼见没法夺回控制权,乐无异强行定了定神,索性放开方向盘,“禺期现在还没过来,难道是被困住了?”   夏夷则眉头紧锁地查看车厢内部,半晌直起身来:“这不是术法。”   “确实不像,”闻人羽表示赞同,“我原本以为是我经验不足,察觉不到灵力流动,现在看来果然蹊跷……那到底是什么?”   “高科技。”   “不会吧?!”乐无异扬起眉毛,“这也太夸张了,控制车就算了,难道还能控制整个镇子?!”   夏夷则回想起被击倒的绿衣人身上散发的魔气,沉默不语。   闻人羽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无论如何,至少我们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这个箱子,剩下的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空旷笔直的道路上,孤独的越野车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厚重如夜幕的浓云之中。   一道闪电打在阿阮眼帘上,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破旧的古塔伫立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中,攀附其上的藤蔓植物仿佛张牙舞爪的鬼怪,狞笑着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喵了个咪的,这什么鬼地方?!”乐无异的声音自她耳侧响起。   后排不知何时睡着的夏夷则和闻人羽也被喊醒,一时也只能满头雾水地面面相觑。   “哟哟哟哟哟烫!!!”乐无异忽然惨叫一声。   “怎么了?”   “你们看,晗光它在发热!”乐无异小心翼翼地把晗光从领子里拎出来,凄清寂静的黑暗中,玉佩幽幽地散发着融融红光。   “禺期前辈,是您回来了么?”   玉佩闪了闪,逐渐黯淡下去。   “前辈应该是累了,”夏夷则安慰乐无异,“放心,不会有事的。”   乐无异一脸凝重地点点头,闻人羽似乎有些惊讶,而阿阮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现在怎么办?”惊讶过后的闻人羽逐渐冷静下来,“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可总觉得那个塔怪怪的,我觉得很害怕……那里面一定特别危险。”阿阮缩在座位里,头撇向另一边,好像连看都不敢看。   “这里应该就是无厌伽蓝。”夏夷则带着手表的手凑到了前排座位中间。   朦胧微光下,藏蓝色表盘上的刻度像是坟茔间的萤火闪烁,银色的指针分别笔直地指向两个字——元煞。   “元煞?是什么?”   闻人羽摆摆手示意乐无异安静,紧接着问夏夷则:“世上元煞之地何其多,这个也不一定就是无厌伽蓝呀。”   “那些人既然对岳教授有所图谋,不会随随便便把我们送到这里来。如果他们只是想要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大可以直接拿走,何必还要费这么大的工夫?我们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还需要岳教授?可他们既然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自己进来找?”   夏夷则摇了摇头:“不清楚,这只是我的猜测。和他们会合之后或许就会有答案了。”   “夷则说得对!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万一岳教授和叶教授遇到危险还能帮上忙。”   商定过后,几人在车厢里收拾了一些必需品就下了车。   “诶?阮妹妹怎么没下来?”闻人羽绕到副驾敲敲车窗,“阮妹妹?”   没有反应。   闻人羽一把拉开车门,大惊失色:“阮妹妹?!阿阮!”   阿阮脸色苍白地倒在座位里,额头上满是冷汗,被闻人羽狠掐了几下人中才醒过来:“闻人……闻人姐姐。”   “阿阮你怎么了?”闻人羽替她擦掉眼眶边渗出的泪水,“很害怕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阮神经质地抓着身下的座位,“我好像见过这里,我见过它。”   “你见过?那你知道这儿是哪里吗?”   “无厌伽蓝,这里真的是无厌伽蓝……是噩梦!噩梦!”   闻人羽见阿阮有些语无伦次,连忙温声安慰:“没事,没事的啊,你看你出了这么多汗,我去后备厢拿点水和毯子给你。”   阿阮虚弱地点点头,冰冷的手指离开了闻人羽的胳膊。   “后备厢东西太多,我给你搭把手。”乐无异自告奋勇地跟着闻人羽去了车后。   “夷则,”阿阮轻声说,“我冷,你帮我关一下车门好吗?”   夏夷则轻轻地替她掩上车门:“你放松点,大家都在,会没事的。”   过了两分钟,乐无异和闻人羽抱着毯子和水回来了。   闻人羽一手搭着毯子,一手去开车门:“阮妹妹,我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车内空无一人。   第 39 章   谢衣在叶坤家安顿下来,一住就是大半年。他利用之前在下界搜集到的信息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大学教授的身份,叶坤因此把他的一切疑虑归结到谢衣是个书呆子上面。   这日叶坤收摊回家,正巧碰见谢衣在院里工作,面前排开一溜银光闪闪的器械。   “又做你那什么仿生呢?”叶坤大咧咧往谢衣对面一坐,嘴里啧啧有声,“这精细活儿我这粗人可做不来。”   “术业有专攻而已。”谢衣笑笑,“我给你做的那炉子还成吗?”   “不能更成了!”叶坤一拍大腿,“简直就跟术法一样,厉害!”   “那就好。”   “不过我挺奇怪的,你手艺这么好,干嘛不让我跟别人说?”   “不是有句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谢衣仍旧专注地忙着手上的工作,“我马上就要走了,不想多生事端。”   “走?去哪儿?你不是说联系不上家人?”   “总不能在你家蹭吃蹭喝一辈子吧?我也有其他事要办呀。”   叶坤耷拉着脸:“我倒愿意你一直住着,看看这大半年你帮我做了多少东西?这东西花钱都买不来!”   “好了好了,又不是以后就不见了,我会回来的,”谢衣哭笑不得,“这几个月我教隔壁孩子认字念书,攒了点路费,我想再往南走走,到人更多的地方去,说不定就能联系上了。”   “谢衣……你真的要走?”   “是啊,我上个月不就和你说了么,开春就走。”   叶坤抿着嘴,半晌挤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至少在走之前,你得见一个人。”   “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给我半个月时间。”叶坤没再多说,起身径直回了房间。   半个月后,叶家迎来一位女客人。   “你好,我是BPI北疆分局负责人,呼延采薇。”见谢衣露出疑惑的眼色,对方善解人意地补充道,“BPI是国家灵异事件调查局,专门负责研究管理超自然现象。”   谢衣伸出手:“幸会,我是谢衣。”   “听说谢先生是大学教授?不知道是在国内哪里高就?”   “我的工作经验都在海外。”   “这样,难怪档案局没有谢先生的资料,”呼延采薇目光锐利,“那请问谢先生是研究哪方面的?”   “仿生……嗯,应该算是机械。”   “仿生?!”呼延采薇眼中兴奋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她随即冷静了下来,“咳,机械啊,那真是很深奥的一门学科。”   “是吗?我觉得很有趣。”谢衣笑着看了看一边坐着的叶坤,“呼延女士该不会是你请来专门调查我的吧?”   没想到叶坤真的点了点头。   “叶坤是我们调查局在北疆的勘察专员,他不愿意说,我可以告诉你。”   谢衣噙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转向叶坤:“……所以你收留我只是为了监视我?”   “当然不是!”叶坤连忙否认,随后低声补充,“……不全算是。”   “好,既然呼延女士都开门见山了,就请直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是从无厌伽蓝出来的,对不对?”   “是。”   “无厌伽蓝是北域苦行僧修道的寺院,数百年前就已经荒废,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好奇。”   “好奇?一座早已荒废的寺院?”   谢衣含笑看着呼延采薇:“你难道不好奇?不好奇的话,何必密切监视一个从无厌伽蓝出来的普通人?”   “普通人?不见得吧,”呼延采薇审视着谢衣,“无厌伽蓝当年一夕覆灭,近百条人命横遭屠戮,凶煞之气四散弥漫,几乎将附近变为死地。能单枪匹马从那里杀出来,普通人可做不到。”   “还有这回事?”谢衣一惊,当年离珠和他去实地勘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而今据点业已落成,也未听说发生异状。   呼延采薇见他面色不像作伪,也觉得非常疑惑:“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谢衣定定心神,回想着当初布置伪装屏障时做下的布置,“我没有深入寺院,只是远远看见它在山脚下,确实是废墟的模样。”   一直不发一言的叶坤忽然说:“或许这数百年间有得道高人去超度过。”   “不无可能。”呼延采薇颔首表示赞同。   “那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有!”呼延采薇声音忽然高了个八度,把叶坤和谢衣都吓了一跳。   “……请说。”   “谢先生您真是研究仿生的啊?”   “……是。”   呼延采薇的眼睛唰地一下瞬间亮了:“我也对这个很感兴趣!来之前就听叶坤讲了,谢先生你真是个天才!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交流一下?我觉得现在这个世道能静下心来做研究的人真的是不多了,既然谢先生在国内没有任过教的话,我可以替你引荐几个校长BLABLABLABLA”   “诶?不是要调查无厌伽蓝?”   呼延采薇一把捂住叶坤的脸,继续兴致高涨滔滔不绝地说:“我个人觉得我们总局附近的那个大学就不错,学生们都很聪明,尤其是机械系的学生,特别勤奋,谢先生要是过去的话肯定能大有所为,唉呀他们校长早就跟我抱怨过啦,机械系缺人啊,钱都发不完,谢先生你要是去了他肯定高兴BLABLABLABLA”   谢衣的衣袖被呼延采薇拉着,无助地看向叶坤,后者一脸爱莫能助的模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谢衣低下头,决定试着入定。   “夷则,入定啦?”乐无异拍拍夏夷则垂在身侧的手臂。   闻人羽把整理好的背包甩到肩上,掏出一个强光手电。雪亮的光束之外,所有事物都被湮没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里。   “不行,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闻人羽看向夏夷则,“不像是一般的术法。”   “或许根本不是术法?夷则你之前不是说是什么高科技吗?”   夏夷则并不同意乐无异的看法:“难说……无论如何,这里面的东西都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你有什么想法么?”闻人羽高举着手电,空着的手扶在腰间的枪柄上。   “暂时没有,往里走走看吧。”夏夷则在背包里翻找着什么,“首先要保证我们别走散。”   乐无异上前搭手,两分钟后从包里抽出几捆绳索。夏夷则分别给每个人手腕上系上一个天蚕结,然后将三股绳索的另一端并在一起打成混合结。   闻人羽扯着绳子试了试绳结的牢固程度:“可以了。”   夏夷则一点头,把上好弹匣的□□递给乐无异:“拿好,走我右边。”   “□□给我?你怎么办?而且我不会用啊……”   夏夷则衔着绳索末尾加固了右手腕上的天蚕结:“我右手不舒服,你拿着防身吧。我有刀就行。”   三人呈三角队形缓慢朝塔中心推进,闻人羽负责观察前方情况,夏乐两人分别负责警戒左右两侧及后方。   在黑暗中不知道行进了多久,几乎像是走了足足一个晚上,漫长的甬道还是没有走到尽头。厚重的寂静的黑暗如同铺天盖地的雾霭,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夷、夷则,咱们是不是走了回头路?”乐无异皱着眉用力捶了锤隐隐发闷作痛的心口,“从外面看起来这个塔没那么大啊!”   “不像。”夏夷则低头观察着身后的地面,“我一路走来都用荧光粉做了标记,如果走了回头路应该会看见才是。”   “会不会是障眼法?”闻人羽提着手电筒转回身。   “荧光粉里混着符灰,一般情况下不会受障眼法术影响。”夏夷则抱臂注视着手电筒光束下一片灰蒙蒙的石板,“不过这里既然是元煞之地,或许干扰会更厉害。我试试能不能破解,闻人无异,你们帮我警戒。”   夏夷则双手合十,掌中夹一枚太清漱灵符,随着咒语响起,符纸逐渐被融融的蓝色灵火灼成灰烬,未烧完的部分柔软地搭在他的指尖,好像雏鸟腹部的羽毛。夏夷则闭目凝神,预备将剩下的经咒一次性念完。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唔!”   突如其来的伤心如利剑刺入他的胸膛,夏夷则猝不及防,泪水盈满眼眶。他努力睁开双眼,透过朦胧的泪水,他看见翠铃儿毫无生气的小小尸身躺在手心。   夏夷则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然而泪水决堤般地从眼中涌出,一滴滴落在翠铃儿仍旧鲜艳的羽毛上,被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好像色泽艳丽的宝石。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翠铃儿已有些僵硬的尸体,沿着墙角慢慢往家走,不时拨弄着它长长眉羽下阖上的小眼睛,希望有什么奇迹降临,翠铃儿会一如往常地给他唱歌,陪他玩耍。   一抹亮丽的影子忽然自他眼角掠过,他张眼望去,一只生着威风眉羽的小鸟轻盈地落在拐角处戴着墨镜的陌生青年手上。   “翠铃儿?”他随即摇了摇头,冰冷的翠铃儿就躺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已失去来自生母的最后一份馈赠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又忍不住大声抽泣起来。   “孩子,你是谁家的?怎么哭了?”   “呜呜……我的鸟儿死了……”夏夷则抬起头,肩头停着小鸟的陌生青年正温和地看着他。   青年蹲下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先不哭了,把鸟给我看看好不好?”   夏夷则抽抽搭搭地把翠铃儿递给青年。   青年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阵,面露难色:“这鸟是误食了什么吗?”   “是、是啊,我,我叫它不要去吃那树上的果子的,它不听……呜呜,我追不上它……”   青年叹了口气:“抱歉,中毒太久,我也没办法了。”   夏夷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这鸟非要去吃果子,你追不上,也不是你的错啊。”青年手足无措地想要拉起夏夷则,可夏夷则扭来扭去好像泥鳅一样怎么都抓不住,“唉,你这孩子,不是你的过失还哭什么呢?”   “妈、妈一定要说我没本事,照顾不好翠铃儿还逞能带它出来,呜呜呜呜哇哇!!”   “这……好吧,也有点道理。”青年想了想,取下肩上的小鸟送到夏夷则眼前,“我看这只鸟和翠铃儿挺像的,要不就送给你,也好替你排解一下。”   “不一样啦,翠铃儿不一样呜呜呜!!”   “唉,那我也没办法了。”青年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撑着膝盖准备起身,“你不要就算了。”   一只小手抓住了青年的衣襟,夏夷则泪眼朦胧地看着青年,小声嗫嚅:“……要。”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它会不会也像翠铃儿一样,不小心就会死掉?”   “不会的,这是只仿生鸟,可以陪你很久很久,一辈子都可以。”   夏夷则惊讶地张大眼睛:“真的吗?可我看它和真的一模一样!仿生鸟是什么?怎么这么厉害呀?”   “仿生仿生,再像真的也比不过真的啊……”青年微微摇了摇头,“仿生是很高深的学问,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夏夷则抽抽鼻子,眼巴巴地瞅着青年手里的仿生鸟。   青年笑了笑:“我这只鸟很贵重,可不能白白送你。你真的想要的话,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夏夷则抿着嘴想了想:“那,那你先说是什么事,我才知道要不要答应你。”   “哈,小小的一个孩子,倒是伶俐有趣。”青年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着夏夷则,“你现在还小,要保护的不过是你喜欢的宠物,可等你长大了,会遇到很多你想保护的人,光是哭鼻子可不顶用,到时你要怎么办?”   “唔……爸爸妈妈都很厉害,有他们在,不会有事的。”夏夷则咬着嘴唇。   “那如果你父母遇到更厉害的人怎么办?”   “……那……那样的话……”夏夷则表情一垮,“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啦呜呜呜!”   “所以说,男子汉顶天立地,需要努力钻研学习,有一技之长。”   “学习?那……那我能跟你学吗?”   青年愣了愣:“跟我学?”   “对呀!”夏夷则一抹眼泪,“我要做一只很大很大的鸟,能飞得快快高高的,坏人来了,我就带着爸爸妈妈乘大鸟飞走!”   青年轻轻笑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可不许反悔。”   “谁会后悔啊?你看着吧,我一定会做出来给你看——你要教我——”   没想到青年只是摇摇头:“我只是偶然路过,不能久留。如果你真的对仿生感兴趣,就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自然有人会教你。”   “可是……我都不知道哥哥的名字,以后想要报答你的话,该去哪里找你呢?”   “不告诉你,秘密。”青年拉过夏夷则的手,和他勾了勾手指,“有缘肯定还能再见,不过现在,这是咱俩之间的小秘密,不能说出去喔。”   第 40 章   经不住呼延采薇一再“邀请”兼要挟,谢衣半推半就地跟她离开北疆,去帝都大学机械系任教。而叶坤则带领调查局部分人员去无厌伽蓝地区开展调查。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在前往帝都的列车上,谢衣一面观赏窗外的景色,一面和呼延采薇闲聊,“四处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政府怎么还能拨出款项来养你们调查局?”   呼延采薇垂眼搅拌手边的咖啡,闻言看了看谢衣:“怎么?你觉得我们像闲人是不是?”   和呼延采薇相处已经有数月,算是半个熟人,因而谢衣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对啊。”   “你懂什么,”呼延采薇懒得多费口舌,“我看你是在外面念书把脑子都念坏了。”   “是吗?要不要拿出来让你鉴定一下?”   “……谢衣,你的玩笑都特别地不合别人节拍。”呼延采薇道,“我倒真想鉴定一下你是不是外星生物。”   谢衣一摊手,表示自己独立特行,秉性难改。   两人看了会儿风景,呼延采薇忽然说:“对了,我下属回报说还是没找到你家人。你是不是太久没回来记错了?”   谢衣沉默了一阵:“不是。”   “那就奇怪了,像你这样的家庭,没道理找不到啊。”   知道呼延采薇对自己的怀疑一直没打消,谢衣决定实话实说:“他们不在国内。”   “不在?!你不是说你和你家人在无厌伽蓝走散了吗?”   “抱歉,我只是……不想提这件事。”谢衣垂下眼,笑容变得苦涩,“我和他们意见不合,就独自跑了出来。”   “这……没事,”呼延采薇拍拍谢衣放在台面上的手,“是一家人总会有误会消弭的那天,你也别太难过。”   谢衣只叹了口气。   呼延采薇自觉说错了话,抱着咖啡杯一句话也没再多说。   倒是谢衣发了会儿呆,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扯:“欸,帝都大学的教授要不要加班啊?”   呼延采薇一愣:“讲道理,这世上还有比大学教授假期更多又体面的高薪工作吗?”   “……这不是不了解行情,怕我都躺在人家案板上还给你数钱。”   “切。”   “你说的假期多,具体有多少,够不够——”   “不够!”   没成想谢衣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了:“真的?!那我不去了。”   “喂喂喂我开玩笑的!你这人怎么就听不懂呢?”   谢衣立刻就笑开了:“我也是开玩笑的啊!”   “你那么关心假期做什么?”   “哦,我这个人爱好游山玩水,不喜欢被束缚在一个地方。”   “这年头?游山玩水?”呼延采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哪儿就要打起来了,你要去哪里玩儿啊?我可不想我引荐的教授一个假期后就因为意外身故离职。”   “许你正职之外研究仿生,就不许我对神秘文化感兴趣?”谢衣一时失口,连忙咳嗽以作掩饰,“咳,游山玩水,陶冶心性,你这种工作狂不懂。”   呼延采薇敏锐地捕捉到谢衣的关键词:“神秘文化?”   谢衣顾左右而言他:“天气不错……等会儿到站咱们要不要下去溜达两圈,总坐在车上憋死了。”   列车吭哧吭哧驶进车站,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到站的乘客们纷纷拎起行李箱往餐车两端的出口走。   “咱们也走吧?”   呼延采薇不依不饶地压着谢衣的手臂:“站住,你给我解释清楚。”   就在两人互相扯皮的时候,一只手搭上了呼延采薇的肩膀:“采薇。”   呼延采薇过电似的一抖,放开谢衣,腾地站起身来。   一名气质清冷的青年女子正微笑着看着她。   “南熏!”呼延采薇惊呼一声,越过南熏往后看去,“……紫胤教授?”   气度沉稳的青年绅士温和地向两人点头示意,明媚的秋阳洒在他脚下,仿佛织金的锦毯。   乐无异行走在这温暖的阳光中,只觉得彻骨疼痛。阳光如利刃切入他的双足,恍惚中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脚已被割了下来。   空空荡荡的,视线所及之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刺眼的光芒笼罩着他,从头到脚,每一寸身体。   无处可逃。   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悄然在他耳畔蔓延滋生——   “别看红珊家有钱,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就是,搬来这么久,你见过她丈夫吗?瞧那狐媚德性,别是小三吧,呵呵呵呵。”   “你可说对了!什么别是,就是!要不然不见她忙着上班,原来是有人包养着,丢人!呸!”   乐无异强压着怒气道:“闭嘴,你们没资格评头论足。”   “唷,瞧瞧这小子,生得唇红齿白,跟他那狐媚子妈一个德行!”   “谁准你跟他瞎混啦?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身上生烂疮!”   “都给我闭嘴!!”乐无异勃然大怒,“听见没有!!闭嘴!!”他的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却只触碰到空气。   “看看,大哥,这就是我们多年没机会见到的好弟弟。听说还有妖族血统?啧啧啧——”   “难怪生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真恶心!哪来的野种也配进咱家门?你那妖精妈死哪儿了?怎么不看好她的小兔崽子?”   乐无异眼露厌恶之色,反击道:“出口成脏,我看你妈才死得早。”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搧在他右脸上,乐无异没有看见任何人,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疼痛和屈辱。   “我警告你,我是家里的老大,这是我二弟,至于你——就是个屁!你要再敢出言冒犯我们,小心父亲把你扫地出门!”   乐无异气得浑身发抖,抡起拳头就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打去。   然而一股不明力量强有力地制止了他,很快蔓延及全身,他被禁锢在虚空中不得动弹。紧接着他的血脉里似乎有什么觉醒了,挣扎嘶吼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穿透他的血管,冲破他的皮肤。乐无异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大张着嘴,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所有的念头缠成一团乱麻,充斥着他的整个脑海。那股沉睡在他血液中的力量变成了一条条嗜血狂暴的蛊虫,由内至外地吞噬着他,逐渐地,他的指尖生出了长甲,耳后裂开了鱼鳃,臂膀覆上了细鳞,色如绸缎的青色长发沉沉坠在身后,油彩一样的花纹蜿蜒在眉梢眼角。紧接着,他被粗暴地扔在满铺着砂砾的地面上,圉圉似涸辙之鱼。   “妖妖妖妖怪啊!!你这妖孽竟然敢对大哥动手!!”   “不……我没有……我没有害人!”   “一个半妖,也想来我李家分一杯羹,今天我要你好看!!”   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乐无异在令人窒息的惊骇中睁大了眼睛。   “李焱,够了。”   无尽的虚空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那是他此生曾经最向往,而现在最厌恶的人——他的父亲。   乐无异艰难地笑了笑:“终于来了。”   男人逆光站在乐无异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的儿子,不应该这么不堪一击。”   “呵……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妈妈明明是你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可因为你的疏忽,她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在我们母子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重病弥留世间的最后时刻,你在哪里?现在站在这里,摆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谁会看?”   男人叹了口气:“当年是我忙于工作,疏忽了对你们的照顾。你要怨我,我无话可说。”   “这高高在上理所应当的姿态,就是你的道歉?”   “我会补偿你,也希望你可以化消仇恨。亲父子,何来的隔夜仇呢?”   “已经损坏的东西,你还指望它恢复如初?”乐无异慢慢地站了起来,“想要补偿?好啊,你把我妈还给我!”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   “害怕了?反悔了?说的那么好听,你倒是拿出诚意来啊!”   “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朕给你的还不够吗?”男人发出冰冷的警告,“不要得寸进尺。”   “那我也请你好好想想,你给的那些东西,真够抵母亲的一条命?!”乐无异毫不退让,“你站的太高了,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朕只给你你应得的,至于额外的,如果你真想要,就自己来取。”男人后退着,重又融入了虚空之中,“人生在世,总难免有不得已,这是朕和你母亲之间的事,百年之后,朕自然会给她道歉。”   “你又躲去哪里?给我滚出来……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乐无异嘶吼着,“就因为我是半妖,你们处处歧视针对我!你们甚至想要杀了我!我做错过什么?!”   茫茫的白雾充斥着他的视界。   “来啊!我就在这里!你们敢不敢来杀了我?敢不敢?!”乐无异气喘吁吁地奔跑着,“懦夫!虚伪的懦夫!”   一双温柔的手拦下了他。   乐无异满眼含泪地望去,满腹的委屈在看清来人面目的瞬间决堤:“……老师。”   “夷则,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清和的手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脑:“别怕,这只是个噩梦,你很快就能醒来。”   那双手仿佛带着魔力,乐无异躁动不安的心境在这隐隐的节拍中逐渐平缓下来,他疲倦地阖上了眼帘。   第 41 章   并不平静的国土上,坐落于帝都的大学校园仍维持着相当安宁的氛围。当笔直校道两旁的梧桐枝上覆上薄雪时,谢衣的第一年任教落下了圆满帷幕。   随着本学期最后一次放课铃响起,学生们如释重负地交上试卷,有说有笑三两成群地走出考场。谢衣一边在讲台整理卷子,一边和生怕挂科的学生们开着玩笑。   呼延采薇的声音忽然在门边响起:“谢教授,亲自监考呐?”   “采薇来啦?”谢衣把整好的卷子放进文件袋走了出来,“监考的讲师着急回老家,我就代他一班。”   “谢大教授真是平易近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忽然想起来找我?年底不忙?”   “忙啊!就是因为忙,所以才来找你帮我。”   “我一个待观察对象,能帮上什么?”   “别总把待观察挂在嘴边好不好?这年岁有个这名头就跟保命符一样,回头你要是落在敌军手里,我第一时间就能组织人救你去,想要的人多了,我还不给呢。”   谢衣摆出委屈脸:“可我不能出去旅游。”   “天天惦记闲事儿,你身为教授不能给学生做个榜样吗?”   “我只教专业知识,生活知识我可不管,让我多教,你给我加薪啊?”   “好了不跟你贫了,回头冷落了贵客可不好。”呼延采薇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拉着谢衣往外走,“正好你观察期快满了,今天帮我招待好这个贵客,我提前给你解除禁令!”   “喂喂喂我是教授不是公关!好吧我卖身不卖艺!”   等在楼梯间的紫胤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久违了,谢教授。”   “啊……是紫胤教授。”谢衣尴尬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欢迎!”   “那行,紫胤教授就拜托给你了!我还有个会,就先失陪啦!”呼延采薇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见呼延采薇走远,谢衣感激地向紫胤笑笑:“这一年真是多谢你了。”   “没什么,”紫胤并不在意,“世事难料,你身负魔气,也非从心所愿。不过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如果魔气被调查局的人查出来,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紫胤教授,你我素昧平生,你却愿意对我施以援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我有个学生,情况和你相似……不,比你还要严重些,”紫胤似乎略有出神,“只是不希望同样的悲剧重复上演。”   谢衣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对方,只好沉默地跟随在一边。   “不过这一年下来,你并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太清固灵阵之下,受术者不能沾血,不能动杀念,否则阵毁人亡。目前看来,你做的很好。”   谢衣一本正经地点头:“嗯,这一年我都只吃素了,生怕看见鸡鸭猪羊馋嘴,不小心触发阵法。对了,紫胤教授,对家禽家畜起杀心真的也算吗?冬天了,我真的很想去涮一次羊肉啊!”   紫胤哑然失笑。   当日与紫胤一别后,呼延采薇果然依约提前取消了对谢衣的监管禁制,这就意味着开春的学期结束之后,谢衣可以利用假期离开帝都各处游历了。   “你真要出游啊?”   “是啊,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呼延采薇像是有点不高兴:“不是说假期给我讲解一下你对仿生的新想法吗?”   “技术有限,我现在没法把想法实体化,给你说也没什么意思。这次出门,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材料对我的研究有帮助。”   “你要出国采买材料?”   谢衣摇摇头:“我要去巫山。”   “巫山?那里深山老林的,能有什么做仿生的材料?等等,你该不是想去挖宝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谢衣微皱着眉,心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愉快。经过大量的气候地形及植被材料比对,他最终确定沈夜当年投放矩木枝的地点位于巫山附近,时隔数年,他不知道自己的这次远游是否还有意义,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追捕他的故人们。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此去巫山,义不容辞,然而前路未卜,危机重重。   但即便如此,闻人羽仍旧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着。炽热的火焰浪潮一般追逐着她的步伐,碎成齑粉的天花板扑簌簌掉落,眨眼间就被火舌席卷吞噬。扑面而来的尽是焦糊难闻的气息,开始似乎还有其他人慌乱的脚步声,却都逐渐沉寂了,死亡的气息犹如狰狞的藤蔓,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去路。   当颀长的火苗再一次舔上她的裙角,闻人羽终于脱力地倒在地上,宽大的石板被火灼烧得滚烫,可她几乎聚不起半分力气起身逃离这被遗忘在人间的地狱一隅。   “一洒甘露,热得清凉,二洒法界,魂生大罗……”闻人羽喃喃念着咒语,细如银针的雨丝稀稀落落地浇在火焰上,为她挣得一线喘息的机会。   闻人羽的心跳异常慌乱,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与焦灼:“谢衣……谢衣哥哥……你在哪里?”   当然得不到回答。   浓重的疲惫与惊惶狞笑着包裹住她,她无助地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入目皆是红得刺眼的,无处不在的火,眼泪漫上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头顶的天花板逐渐龟裂,随着火苗的再次高涨,重重地砸下来。   闻人羽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像转瞬湮灭的璀璨钻石。   “锦夜,”叶海扯了扯岳锦夜的衣袖,“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什么不对?”   叶海指着他们方才走过的漆黑回廊:“我感觉有灵力波动,好像后面有人在施术。”   “不行,时间紧迫,我们不能走回头路浪费时间。”岳锦夜看了看手边计时用的刻度表,在这个地方大部分电子产品都丧失了原有功能,他只能凭借着感觉在刻度上记录时间,“我们已经被困六个小时,再不抓紧时间找到波段仪脱离这里,我怕孩子们有危险。”   叶海表示赞同:“BPI的禁制咱俩闯出去都费劲,应该也不会有人能轻易闯进来,就听你的。对了,我们还有哪里没找?”   “回廊和外棚储备室都已经找过了,”岳锦夜打量着散落四周残破不堪的废墟,神色凝重,“还剩一个地方,我们走。”   惨淡月色下,雪白的古旧建筑表面仍旧和当年一样冷肃整洁,经历了长久的时光洗刷后,它愈发沉寂下来,将往日的一幕幕都深深埋进历史。   岳锦夜坚定地踩着阶梯一步步向上走去,牢固的金属板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叶海在扶栏上随手摸了一把,收回手的时候非常惊讶:“这里真见鬼的干净!你确定是被废弃了?”   岳锦夜沉着脸不说话,快步走到阶梯尽头,推开了描金的厚重木门。   耀眼的火光在此刻喷薄而出。   “火??烧起来了?!”叶海一惊,反手掏出符纸就要祭咒。   岳锦夜回身压下了他的动作,向他摇了摇头。   叶海一头雾水地上了阶梯走进大厅,诡异绮丽的景象就在此刻映入他眼帘——   熊熊烈火如茂盛的藤蔓,顺着镜面地板雕琢精美的花纹蜿蜒游走。地板的四周,高大修长的落地镜一面面沿着大厅外沿整齐地排列,组成了完整的镜壁,雪月彷如深冬凝固的瀑布,若即若离地遮在镜壁前。融融赤焰透过月色倒映在镜中,将整座大厅渲染成地狱画轴中一篇触目惊心的残章。   岳锦夜径直往厅中走去,火光映照中,仿佛整个人都在燃烧。   “你疯了?!”叶海大惊失色。   岳锦夜招招手示意他进去:“是反相镜的倒影,火不在这里。”   叶海定睛一看,火焰扬起的方向果然是朝下的,于是也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这镜子倒是有意思,反相镜……那它倒映的是哪里的景象?”   “不好说,反相镜工作原理很复杂,简而言之,这里是它的子镜,它倒映出的景象是存储在母镜记忆中的某一段。”   “等等,子母镜……存储?你是说这是个人工产物?”   “是。”岳锦夜没再多解释,“这地方跟我印象中已经不太一样了,我们分头找,这里应该有道通地下室的暗门,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叶海一点头,正准备行动,岳锦夜又拉住了他:“万事小心……等会儿不管有什么意外发生,你的第一要务就是帮我把仪器带出去。”   叶海颔首,正要问岳锦夜仪器究竟长什么样子,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忽然在二人背后响起:“该说不愧是破军吗?”   岳锦夜似乎早有防备,转身将叶海拦在身后,冷声说道:“雩风,出来。”   脚下的火焰蓦然熄灭,镜中满盛的就是剩下白如霜雪的月色,岳锦夜的一半面孔被掩在阴影中,线条凌厉得像是花岗石刻出的雕像。   镜壁无声无息地裂开一条缝隙,雩风坐在夹壁内宽大的皮椅上,仰着下巴乜着二人:“谢衣,你真让本座失望。”   岳锦夜一眼就看见了皮椅旁边的提箱,背在身后的左手悄悄向叶海比了个手势,叶海见状心领神会地慢慢向旁边挪去。   见叶海有所动作,岳锦夜才将目光放回雩风脸上,郑重说道:“你没资格说这句话。”   雩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岳锦夜,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复杂神情闪过:“本座是沧溟城主本族,你一个叛徒,同样也没资格质疑我的话。”   “直说来意吧。”   “谢衣啊谢衣,你最不该犯的一个错误,就是深入无厌伽蓝。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雩风朝旁边打了个响指,“上礼!”   一道绳索猝然跌落,被牢牢捆在锁链中的人质禁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岳锦夜和叶海抬头望去,顿时面如土色:“阿阮!”   第 42 章   深冬的巫山山林中氤氲着奶白色的雾气,稀稀落落的雪屑落在树梢径旁,不一阵就化成了水,一汪汪拢在树干上的小洞或者路边凹陷的小土坑里,被重现天际的冬阳映着,颇有一点清爽自然的野趣。   谢衣全副武装地行走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再三谢绝了山脚村民送他进山的好意之后,他已经独自在茫茫山林中跋涉了三个昼夜。他并不知道当年投放魔气感染源的具体地点,身上的魔气又被固灵阵封锁,无法进行同源感应,除了撒网式搜寻之外并没有更好的方法。所幸他出发之前利用手边的材料做了个小型的地形记录仪以作辅助,不至于多走回头路。   翻过又一个斜坡之后,谢衣找了个避风的干爽地方稍作休息。斑驳的日影落在他颊边,像是色彩清淡的水彩画。他倚在树干上思索着万一遇到流月的人该作何打算,万一心魔残余力量仍在祸害一方该怎么办,想着想着,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险险地挂在了地平线边缘,谢衣叹了口气,看来这今天晚上大概又要浪费了。正自懊恼着,一柄凉嗖嗖的长剑悄无声息地抵在他颈边。   谢衣很快镇定下来:“谁?”   “巫山神女。”随着清亮声音响起,剑的主人慢慢从黑暗中走出,“你,出去!”   谢衣借着微弱的初升月光定睛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巫山……神女?”   对方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穿着朴素大方的布衣长裤,乌黑的长发整齐的在脑后编成两条发辫,一直垂到腰间,气质虽然出众,可这身打扮怎么看都不像传说中的仙人。见谢衣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她嘴唇一抿,好像有些不高兴:“我不跟心怀不轨的人解释!你快出去!”   “我只是进山考察。”谢衣温言解释。   少女手上的长剑仍然稳稳地架在谢衣颈间:“那为什么你身体里会有太清固灵阵?”   “我……”   少女微微靠近了一点,皱皱鼻子:“这阵里封锁的魔气和朱良村的一模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来帮忙处理魔气。”   “你?”少女并没有立刻相信,“这山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来了,说自己不是别有居心,谁会信你!”   “这……神女殿下,正如你所说,我体内确实有太清固灵阵,这阵法常用来封锁邪念魔气,如果我真的心存恶念,这阵法早就应该出现异象才是。但我现在仍旧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可见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少女见他言之凿凿,沉思半晌后犹犹豫豫地撤回了长剑,手腕一转,长剑化作一支长笛模样的竹管。她把竹管插进斜挎在肩上的布兜里,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谢衣:“你说你是来帮忙处理魔气的?你知道那是什么魔?”   “我想去实地看看再下结论,这样比较有把握。”   少女眨眨眼,浓密的眼睫后探究的目光若隐若现:“你最好能遵守自己的承诺。”   “一定。”   “……你跟我来。”少女说完,一闪身钻进了密林。   谢衣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跟在少女身后,新生的月光穿过横七竖八的枝桠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好像下一刻她就会化成轻烟飞逝。谢衣只好集中全部注意力观察少女前进的路径,以防一闪神就跟丢了。大约在密林里穿行了三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茂密的古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皎如积雪的崖边沙地。少女单薄的身影伫立在沙地中央,几欲乘风归去。   “这是……到了?”   “还没有,”少女指着崖下一大片黑压压的密林,“今天太晚,魔气正是高涨的时候,连我也不敢随意靠近。我们今晚就先呆在这里,明天好观察情况找时机下去。”   “也好。”谢衣卸下背囊,掏出一顶便携自开帐篷,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固定。   少女有些好奇地凑上前:“这是……山下大兵住的房子?你不像是扛枪的啊……单靠自己能把这个东西搬进山?”   “这是便携式自开帐篷,没你想的那么重。”谢衣忙着清点地楔角索,“你怎么会见到军人?我记得军队一般驻扎得离这里比较远。”   “他们有时候也会进来的,”少女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倦怠,“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仅凭着几片密林,哪里挡得住硝烟和杀戮呢?”   谢衣愣了愣,下意识地回避性转移了话题:“……晚上冷,神女不需要我再给你搭个避风的地方吗?”   “不用啦!我是神女,怎么会那么娇气。”少女展开双眉俏皮一笑,手掌开阖间幻化出一团温暖的灵火,递到谢衣面前,“送你!”   谢衣眨眨眼笑了:“谢谢你。”   “说起来,本座能有今天……”雩风讽刺地看向岳锦夜,“还要多谢你。”   岳锦夜的目光锁定在阿阮身上,并不理会雩风的挑衅。   雩风意外地并未显出生气的样子,像是沉浸在回忆中一般自言自语着,低语间五指挥动,岳锦夜与叶海之间的地面缓缓下陷挪移,一道裂缝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两人中间,逐渐沉降扩大。   “锦——”叶海话音方起,就瞥见岳锦夜在雩风看不清的暗处朝他摆手,于是集中精力观察对手的破绽。   岳锦夜不动声色地等待雩风完成隔离罩的建设,眼中情绪晦暗难辨。随着最后的光束汇聚融合,叶海、阿阮、无厌伽蓝被彻底地隔离在外,他冷淡地开了口:“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问得好,”雩风打量着阶下的岳锦夜,饶有兴味地斟酌着词句,然而最后他只用了最简单直接的回答,“杀你。”   岳锦夜的声音平静而自制:“就凭你们?”   “那就手下见真章。”雩风似乎有小小的恼怒,“谢衣,难道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在唯心文明上毫无建树吗?”   岳锦夜不置可否:“请。”   雩风手指微蜷,眼看就要站起身,却在最后关头重又坐了回去:“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拖延时间的诡计,本座不会中你的激将法。”   “怎么?要杀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岳锦夜眯起眼睛,“还是你改了主意,打算跟我叙旧?”   “不急,本座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问清楚了,自然给你个痛快。”   “哦?”   雩风双肘抵在扶手上,指尖不明显地颤抖着:“……为什么背叛?”   “你没资格问。”岳锦夜硬梆梆地回答,往日温和可亲的面孔不复存在,转而换上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本座没资格?!”雩风提高音调,“本座是主神殿巨门祭司,讯问你一个可耻的背族叛徒,怎么会没资格?!”   岳锦夜垂着眼,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固执严肃:“这件事我只会向他解释。”   “谢衣!!”雩风撑着椅子起身,“谢衣!!!!”   “打算动手了?”岳锦夜抬眼,微弱的月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和很多年前那个和蔼的破军祭司一般无二,“请。”   雩风忽然笑了起来,只可惜夹杂在笑声中细小的哽咽声让这一幕显得有些滑稽:“谢衣……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手僵硬地插进外衣口袋,握住了冰冷的枪柄,“我曾经有多仰慕你,现在就有多恨你!”   砰!   猝不及防的剧痛瞬间侵袭上雩风的意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右肩,粘稠的鲜血沿着弹洞边缘破碎的线头迅速洇湿了布料。   精神防护罩碎裂的声响中,他想起方才恍惚中看见的旧人模样。   ——真是个笑话。   散发着硝烟味道的枪口压在雩风的颈边,坚硬的金属口径似乎还带着发射弹药的余温,然而岳锦夜熟悉的声音是冰冷的,像极了吹过主神殿回廊的风:“放人。”   雩风挣扎着想要握住手边的枪柄,可肩上的伤口掠夺走他右臂的所有知觉。勉强牵起嘴角,他露出一个扭曲的苦笑:“我还是低估了你。”   “或许你只是不够狠。”岳锦夜状似亲密地将雩风搂在自己胸前,手中的枪精准地压在他的颈动脉上。   无形无色的防护罩在寂静中分崩离析,世界重又回到岳锦夜的眼前,同样地,岳锦夜也再度回归这个世界。   枪口所形成的严密包围圈中,叶海满怀歉意地向岳锦夜笑了笑,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阿阮虚弱地跪在叶海身边,朦胧中看见高台上的人影:“谢……谢衣哥哥!”   雩风嘶嘶地喘着气,声音痛苦而恶毒:“你可以选择杀我,要试试么?”   岳锦夜沉吟着不说话。   “杀了我,然后看着他们死。”雩风挣扎着回头看岳锦夜隐藏在阴影中的轮廓,冰凉的气息扑在对方垂下的眼睫上,“我不会输,你也赢不了。”   “……是他让你来的?”   “他?谁?”雩风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啧了一声,“沈夜不过是条狗,没资格指使我!”   岳锦夜握着枪的手不自觉地使上了劲。   “呵,嘴上说着分道扬镳,身体倒是很诚实。”雩风恶意地笑了,“别痴心妄想了,你以为还有谁会惦记着你这个叛徒?”他着重咬着最后两个字,“你做的再多,都只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岳锦夜环视着满布在大厅中的雩风手下,沉默地估量着胜算,忽而一道微光闪过他的眼角:“自取灭亡?我看未必。”   第 43 章   “前岁清光今依旧,年少盟约记否?世间万籁寂无声,欲寻故人何处求?卿渡忘川一孤舟,寄吾皑皑雪满头。明月夜,再登楼,回首看往事泪难收。”   谢衣循着歌声看去,沐浴在月色中的少女出神地看着天际高悬的钩月,低低地吟唱。他心里一动,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前胸的口袋上。口袋鼓鼓囊囊的,装着多年前沈夜赠他的那一只月声,冰冷的金属被他的体温长期烘着,散发出些微的暖意。他闭上眼,冥冥中似乎也感受到当日沈夜留在他手上的温度。   “细雨初歇柳色新,陌上余我独行。夜半徒留三更鼓,声声伴人到天明。”少女的声音悠远空灵,唱起歌来仿佛带着叹息,“别后廿年常忆君,蒿里迢迢魂梦轻。若隔生死可传信,托青鸟递侬相思凭。”   “这歌儿……真好听,”谢衣轻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摇头:“不知道,是一个路过扎营的军官哥哥教我的。”   “军官?”   “是呀,他还告诉我他是什么参谋啥的,哎呀我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名号啦!”少女托着下巴望天,“我问过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儿来着,可他没告诉我。”   “听这个曲调和用字,那位军官……也许是南方人吧?”谢衣遥望着南方,“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满怀惆怅可想而知。”   少女仔细地看了看谢衣的神色:“你看上去好像很难过,你也是南方人吗?”   “不是。”   “那你是哪里人?”   谢衣抬起头,素纱般的月光如瀑布长长地自天际倾泻而下,温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他眯着眼,于是那遥远的月轮便被浓密的眼睫割碎了,一片片地悬在他的视界里,而在那明亮的月色边缘,有若隐若现的熟悉轮廓……谢衣垂下眼帘。   “你怎么了?”少女担心地观察着谢衣,见后者半天没反应,皱起眉头道,“我是巫山神女,你不说我也能看见的!”   谢衣闻言终于睁开双眼,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可不信。”   “为什么?”少女有些好奇。   “人心是这世间最难测的事物,即便是神明也难以了解透彻。不然怎会有神仙受凡人所欺,怒而复仇的传说存在呢?”   “谁、谁说的?那都是少数!”   “是么?”谢衣含笑的眼睛不闪不避地与少女对视,“那么就请神女殿下一睹我内心所想吧!”   少女一扭头:“讨厌!”   谢衣连忙做惊慌失措状:“都是我的不是,神女殿下玲珑腹中撑渡轮,饶我这次吧!”   “乱七八糟的,谁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女脸虽然还绷着,眼睛却不禁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是挺有意思的。”   “哦?”   “是呀,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和我说话。”少女低下头,把玩自己乌黑的发梢,“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原来朱良村还在的时候,他们都很尊敬我,只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会在每年祭典上和我说两句,要么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会偷着和我聊一会儿。后来朱良村一夕覆灭,活下来的人又都把我当做妖女,不愿意见我,生怕沾上晦气……”   谢衣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沉默片刻后说:“那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呢?”少女的声音似乎在颤抖,“如果不是我贪玩去山外捉蝴蝶,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一定能阻止的,一定能……”   “……”   “你说的没错,其实神仙和人又有多少不一样?受到责备会愧疚,遭遇排挤会难过,即便是神仙也不能避免……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说话呢?我没有想狡辩……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话音方止,少女眼前忽然一暗,谢衣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怀抱,温柔地拥住了她。   人声已住,清风又拂,这寂静的林中夜晚,山岚如高墙四起,围起朦胧月色,也围起伤心的过客与归人。   在这诡谲的沉默中,对峙的双方都紧绷着神经等待时机,只可惜对于巨门祭司及其下属来说,这个时机对他们并无一丝一毫的好处——   赤红色的破壁法阵气势汹汹地轰掉了镜厅的小半面墙壁,叶海暗喜,悄悄朝挣扎不止的阿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程教官在哪里?!”出人意料的清亮少女音响起,“把人交出来!!”   枪口下的雩风在看清法阵后的人形时,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援兵?谢衣,你还真是穷途末路、无人可用啊!”   闻人羽强硬地面对着一众或诧异或轻蔑的目光,双手结印,赤色的灵焰源源不断地自掌心中逸出,在她身周燃起一道炽热的障壁:“程教官在哪里?!回答我!!”   “天罡禁术!”叶海大惊失色,“快收手!!”   闻人羽充耳不闻,绯红炽烈的火焰在她胸前疾速旋成一个漩涡,炎热的风从漩涡中心喷涌吹向厅中众人。阿阮眼下残留的泪痕被逼人的高温瞬间灼干,她惊恐地看着一簇火苗仿佛炼狱盛开的红莲,在闻人羽的脚下缓缓绽放:“闻人姐姐,你——”   “不许动!”雩风厉声喝止了萌生退缩之意的下属们,“一个小丫头片子就能把你们吓成这样?!不嫌丢脸吗?!”   岳锦夜的手心里微微沁着冷汗,他早隐约察觉到自他与叶海之后进入无厌伽蓝封印的人很可能就是乐无异一行,本以为能率先赶过来的应是有禺期随行的乐无异,却偏偏没料到是狂暴状态下的闻人羽。他一面紧紧压制着蠢蠢欲动的雩风,一面凝神注视着闻人羽的情况,心中暗自焦虑。   雩风的某个属下按捺不住恐惧,颤颤巍巍地瞄准闻人羽扣下了扳机,与此同时,闻人羽也放开了手中的光阵——   刺耳呼啸着的子弹与刺眼闪耀着的阵法轰然对撞。   却没有预料中巨大的爆炸声,只剩万籁俱寂。   “破……军。”弥漫的尘烟背后,有什么人的沙哑嗓音响起,那声音出奇地滞涩,发出的音节仿佛在喉咙里翻涌了上千遍,在终于接触到空气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些微的血腥味。   岳锦夜心下一沉,他发现手上的雩风已经消失不见,来者是敌是友难以分辨,于是只静静地蛰伏在厚重的烟尘后等待时机。   “见到故人……不该喜极而泣吗?”下一刻那声音如鬼魅般飘到岳锦夜耳畔,冰冷的气息沾湿了他的鬓角。   “你——”岳锦夜猛然转身,瞳孔瞬间放大,“四号?!!”   来人轻飘飘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断断续续的笑声从他胸中响起,活像年久失修的风箱:“有意思,哈哈……四号?哈哈哈哈……”   岳锦夜打量着对方,半晌弯腰一礼:“天玑殿下。”   赤霄笑够了,扯着嘴角看向岳锦夜,表情如恶魔般狰狞:“天玑……真是太久远的名字了。”   “这是哪儿?其他人呢?”岳锦夜无心与赤霄叙旧,急切地环视着四周,试图找到突破口。   赤霄仿佛知晓岳锦夜的想法,阴森森地说道:“这里是本座的思维空间,你不用费心了,若非主动释放,你和你的同伴们永远都别想出去。”   “你的……思维空间?你不是——”   “当然,”赤霄不耐烦地打断了岳锦夜,“本座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岳锦夜觉得自己耳朵旁的某条筋活泼地来了一发大跳:“你死了?!”   “这么说来,”赤霄饶有兴味地挑起一边眉毛,“你记忆缺失不是作假?”   “……天玑殿下,抱歉我暂时没心思和您聊天,我的同伴在哪里?”   赤霄挥挥手转身走开,在岳锦夜眼中留下被火焰灼烧得一片焦糊的背影:“跟上。”   除却浓稠黏腻的黑暗,岳锦夜的视力在这个空间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他徒劳地放眼四望,那看不见尽头的墨色便凶相毕露地朝他亮出干枯的指爪,嗤笑他的不自量力。于是岳锦夜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神秘莫测的前天玑祭司背后,然而他随即转开了眼,因为一个满布着丑陋伤痕的后背并不比周围的黑暗好看上几分。   “到了。”赤霄猛地停下了脚步,岳锦夜猝不及防,差点糊在对方乌漆墨黑的伤口上。   顺着赤霄所指的方向,似乎有什么在墨色深处闪着模糊的光,好像瓢泼大雨中的车尾灯,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那就是你那几个跟班的……”赤霄沉吟着思考用词,“的数据。”   “数据?”   “这里是本座的思维空间,能进来的当然都是数据,”赤霄瞟了岳锦夜一眼,“也包括你。”   “可……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需要明白,本座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请讲。”   “……不要阻碍他。”   岳锦夜愕然:“你说什么?”   赤霄的声音异常喑哑干涩:“不要阻碍沈夜。”   “为什么?!您不是一向反对老师的做法?怎么——”岳锦夜混乱地摇着头,试图梳理出一条线索,“您之前说,您已经去世了,然后,您让我答应一个条件……”   “废话少说,本座就问你一句话,接受条件吗?”   “不接受。”   赤霄冷笑:“原还以为,哪怕看在你下意识称他为老师的情分上,你会考虑一下。”   “……这与情分无关。”   “在一意孤行上,你们还真是出奇地一致。”赤霄嘴角边的笑容不知何时已完全褪下,如果忽略他凌乱不堪的衣服,他与往日主神殿中高高在上的天玑祭司并无二致,“本座被你们师生二人坑害至此,最后不还是为了大局退让?你那点微不足道的道德算什么?”   岳锦夜愣了愣,回忆起赤霄被制成傀儡确实是为了他下界办事方便,于是没做任何辩解,只是倔强地沉默着。   第 44 章   清晨的日色是一把温柔的小刀,撬起谢衣紧阖的眼帘,他迷迷瞪瞪地眨了两下眼,发现少女正饶有兴致地蹲在他面前打量着他,长长的辫梢垂在他脸旁,近得他只要略微挪动就能触到乌黑柔软的发丝。谢衣不自在地笑了笑:“早。”   “呀!”少女冷不丁也被吓了一跳,双颊微微有些泛红,“你醒啦?”   伸了个懒腰,谢衣撑着树根坐起身:“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事没事,”少女连连摆手,接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精巧的树叶包裹,“我去周围转了转,这些果子凡人应该也能吃,你现在要不要来点?”   包裹里装着几只水灵灵沉甸甸的野果,散发着淡淡清香。谢衣道过谢,拿出一只在衣襟上擦了擦:“咱们一会儿就进村?”   少女摇了摇头,细微的忧愁笼上她的眉间:“今天朱良村的魔气更重了,你未习道法,还是等中午再进去吧……”她不确定地看了谢衣一眼,声音更微弱了,“……要不你还是别进去了,我不想看见再多的人出事……”   谢衣塞了一嘴果子,闻言着急忙慌地用舌头在牙齿和果肉间杀出一条狭路:“不行!”   “诶诶,你别急呀!”少女见他脸涨得通红,两颊鼓鼓囊囊的,又是担心又是好笑,一时反倒不知道是应该先上去给他顺顺气还是应该先笑个够以免自己背过气去。   谢衣仰着头梗着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吞了口腔里的内容物,气喘吁吁地又强调了一遍:“我必须要进去!”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也许太过严厉,于是放缓了语速向对方解释,“神女既然久居山中,应该知晓魔气经久不散并非好事,万一泄露蔓延,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我愿意为此尽一份力,请神女成全。”   少女垂着眼,纤长细密的眼睫遮去了变幻的情绪,过了许久,她终于平静地回答道:“好吧。”   太阳逐渐升起,明亮的阳光轻柔地抚慰着饱经战火□□的土地,为因流离失所而冰冷的人心带来几缕珍贵的温暖。谢衣站在崖边,烈烈山风吹起他的衣角,却吹不走他沉重的思绪——视线所及之处,昔日朱良村所在地正滚滚散发着狰狞的瘴气,如同被激素滋养的巨大食人藤蔓,张牙舞爪地生长在静谧山林的深处。巫山神女所下封印岌岌可危地拦截在藤蔓前进的方向上,阻止它们四下滋生。那黑色雾气凝集成的枝条每抽打在封印上一次,谢衣的喉咙就紧一分,五味杂陈的繁复心绪在他胸中翻滚搅动,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   “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谢衣小心翼翼地穿上防护服,再三检查了阻断剂喷瓶的开关,这才警惕地跟上少女的脚步。   脚下的沙地由干燥松软逐渐变得潮湿黏腻,谢衣的厚底皮靴踩进去,总能发出一声声令人微妙感觉到恶心的噗叽声。树林间清新的空气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污浊难闻的瘴雾。越接近村落,这种情形越严重。他仔细审视着周遭环境,忽然伸出手在半空中捞了一把。   “怎么了?”少女敏锐地觉察到谢衣挥手产生的微弱气流,回身询问。   “是孢子,”谢衣面色凝重地看着掌中小巧的捕获器,“肆虐这里的不只是所谓的‘魔气’。”   少女显然不太明白:“包子也能修炼成精?然后出来害人?”   谢衣哭笑不得:“此‘孢子’非彼‘包子’,这我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等出去再说吧。神女要注意保护口鼻,以免被侵入。”   “放心好了,我是神仙呀!”   二人又走了约一个小时,周围的黑雾愈发浓重,能见度骤然降至半米。然而少女的步伐依旧轻巧敏捷,谢衣逐渐觉得有些吃力,刚要出声提醒,却见少女蓦地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   残破的村落如同怪兽般蛰伏在浓重的瘴气之中,谢衣只能在强光手电的帮助下艰难地寻找它的踪迹。曾经生机勃勃的树木仿佛被石油泼过般漆黑,粘稠的黑色汁液从树皮的裂缝中缓缓流出,散发着刺鼻的腥味。临近村口的过客亭断了一根支柱,精心雕琢的石顶摇摇欲坠地被剩余的支柱支撑着,陈年的灰尘糅合着瘴气中的孢子在檐下织起密密的尘网,其间似乎还挂着滴着脓液的肉块,让人根本不想细究它的来处。   明亮的灯光艰难照亮岳锦夜所指的方向,忽然,一根一闪而过的石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谢衣缓慢地调整着手电的角度,回到刚刚一瞥而过的地点,在看清了灯光下的物事时,他的心跳骤然加快——   那是一根光洁的花岗岩圆柱,柱身上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腾云图。没有脓液,没有瘴气,甚至没有尘土——它太干净了,干净得根本不像是该在这里出现的造物。   光圈缓慢地向上攀去,很快就到达了柱顶,惨白的牌坊上,“朱良”两个字仿佛地狱深处的鬼眼,阴测测地注视着他。   虽然之前已料到此处惨状,但真正身处其间时,谢衣还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抑。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平复心情,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了他后颈的骨节。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本座是谁?真是荒谬,方才是谁叫本座四号?又是谁称本座为天玑殿下?”赤霄满脸讥讽地看着岳锦夜,“至于本座想干什么,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   “我是谢衣无误,可谢衣未必是我。”岳锦夜冷不丁抛出这个回答,“天玑殿下不要找错人。”   “你不是谢衣?”赤霄的表情扭曲得愈发厉害,“如果你以为拖延时间对本座有用,那么你可能确实不是,毕竟在本座的印象中,谢衣没有这么蠢。”   岳锦夜自进入思维空间后就不断尝试着寻找破解方法,此刻忽然被一阵骤然袭来的剧烈疼痛打断。他知道自己已找到转机,为了放松赤霄的警惕,完成最后一击,不得不硬撑着与对方周旋:“谢衣与沈夜有旧情,岳锦夜却未必。百余年岁月,数十载乱世,足够下界几度轮回。谢衣已死,我现在所承载的是岳锦夜的身份。至于谢衣的陈年旧账,我不会认,也不想认。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戕害下界生灵,抱歉,我做不到,不管问我多少遍,答案仍是如此!”   “冥顽不灵,自找死路。”赤霄冷笑,“既然这样,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是没什么好谈的。”岳锦夜冷汗淋淋地注视着面前的残影,“说到底,您也不过是模拟天玑殿下的一段程序,又有什么筹码来跟我谈判呢?”   赤霄勃然变色:“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说起来,我一直对殿下心存敬佩,”岳锦夜陈恳地向赤霄行了流月的告别礼,“殿下无论生前死后,尽管有私心,却一直在为流月文明的前途考虑。即便是被制成傀儡,也尽力留下后手。甚至不惜改变立场,只为了求得流月的一线生机——”   赤霄已然感受到空间边缘出现的裂缝,恨声道:“谢衣,你很好!”   “殿下谬赞了,可惜你我道不同,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岳锦夜抹去冷汗,代码构建的虚拟空间逐渐在他的努力破解下崩溃,“连他都不能阻止我,殿下自然也不能。”   “确实,我不过是赤霄留存于世的一道残影,”赤霄的身形和声音逐渐变得扭曲模糊,仿佛掉帧的影像,因而也更加诡异可怖,“可你要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当然,天玑殿下心思深沉,这局我不过是侥幸。”岳锦夜后退一步,冷眼看着赤霄片片崩塌。   “谢衣,你的侥幸到头了。这不过是流月与你清算旧账的开端,”影像溃散的最后时刻,赤霄的声音仿佛低沉阴森的诅咒,“为你背叛流月所做的种种一切忏悔吧!”   “……我不会。”   岳锦夜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人已经回到当初双方对峙的镜厅。   眼前的局面混乱而诡谲——自己一方,随后赶到的禺期撑起了一个半径五米的防护罩,叶海和夏夷则在一旁协助。闻人羽似乎因体力不支而昏迷,阿阮在旁边照料。另一方,雩风及装着芯片的箱子被莫名出现的血色光柱笼罩在其中,几个低阶祭司手足无措地忙乱着——虽然并没起到任何作用。   “岳教授!您醒了?!”乐无异面上的焦急之色一扫而净,惊喜万分地向叶海报告,“叶教授!岳教授醒了!”   “我没事,不用惊扰他们。阿阮回来了?你还好么?”岳锦夜撑起身,清楚地看到有微弱的绿光连绵不绝地自阿阮掌心传递到闻人羽心口,“闻人同学情况严重么?”   “阿阮还好……闻人也没事,就是太过激动,再加上强行催生禁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禺期前辈已经医治过闻人姐姐了,我现在只是帮她安神,出去休息一两天就会好了……”阿阮小声补充,然而她极力压制的哭腔似乎因为岳锦夜的苏醒而渐渐透了出来,“可,可咱们能出得去吗?”   乐无异听出不对,连忙走到阿阮身边,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才愕然发现阿阮一张小脸已经哭得泪光莹莹,面色也惨白的好像月光下的汉白玉,森森冒着寒气:“阿阮,你到底怎么了?!”   岳锦夜也跟了过来,看这情形,一言未发地直探阿阮手腕,片刻之后,担忧之色稍褪,而疑惑渐生:“阿阮,我看你脉搏平稳,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心……心里,”阿阮看着岳锦夜,大颗大颗的眼泪决堤般地涌出,“谢衣哥哥……我害怕……我怕这个地方……我想出去……”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岳锦夜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看向乐无异,“先麻烦你照看一下阿阮,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有事要处理?”乐无异愣了愣,“您是指那些人?您一个人行么?”   岳锦夜失笑:“我一个人不行,加上你就能行?好了,别多想,听话。”   “现在……虽然不一定,”乐无异的语气有些沮丧,随即他又乐观起来,“但以后肯定行!”   可惜岳锦夜并没能听到这句话,他走到叶海身边,压着声音叮嘱道:“我现在过去处理他们,一会儿如果发生任何意外,不要管我,赶紧带其他人离开。”   叶海似乎并不意外看到岳锦夜自行醒来,然而听说了他的打算后仍不禁露出担忧之色:“我知道你的决定是理智的,可……让我们丢下你自己走……我反正做不到。”   “我有我的价值,他们不敢动我。”岳锦夜最后看了看闭目施术的禺期与夏夷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防护罩,“按我说的做。”   第 45 章   少女冰冷的指尖上蕴含着重若千钧的压迫感,谢衣觉得自己的颈骨就快断了,却不敢稍微挪动半分。   “一个体内封着太清固灵阵的生人,居然知道巫山深处的秘密,不远千里地赶到这里,说些奇怪的话……她会轻易相信你,我可不会。”少女的声音不复之前的甜美可爱,而是一派沉稳清冷,语气也同以往大相径庭。谢衣竖起耳朵,听见对方压抑着怒气的话语,“居然还敢易容成司幽的样子妄图蒙混过关,哼,小小蟊贼,是谁给你这个胆子?!”   “我真不是……”谢衣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辩词,“和司——司幽没有任何关系。”   少女冷哼一声,显然没有采纳他苍白的解释:“转过来。”   谢衣竖着满身的汗毛慢慢地回身,正对上少女一双冰霜般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战:“神女殿下……”   “这幅皮相真是……哼,难怪她会被你蒙混过去。”少女不带感情的目光在谢衣脸上流连,“说!你到底有何居心?敢有半分隐瞒,我当下就把你封印在此地!”   诶?神女刚刚是在夸我吗?谢衣怔了怔,随即发现自己的关注点跑偏了,赶紧纠正:“‘她’   被我蒙混过去?‘她’是谁?”   ……好像关注点并没有回到正轨。   “与你何干?赶紧回答!”   “我的来意之前已经和神女殿下解释得很清楚,无论如何,请殿下相信我绝无恶意。”谢衣诚恳地看着少女,“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有不能说的苦衷,请原谅。”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让我相信你了?”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抱歉。”   少女颔首冷笑:“很好。”   “可这也许是清除巫山污染源的唯一契机,请殿下三思!”   “你有证据?”   谢衣低声回答:“请给我三分钟。”   “我倒想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少女略思考了一阵,放下手退到旁边,“不要想着逃跑,别忘了,整座巫山都在我掌控下。”   谢衣打开背包取出装备,将培养皿搁置在铺好的隔菌方巾上,然后用精制云石刀轻轻在一处黑泥覆盖的地方刮下一层沾满菌落的污物放进滤网。数十秒后,杂质被滤网纤维中所含的特制酸液溶解,内层只留下被洗掉保护壳的菌种,密密麻麻挤在滤网底部,直让人看得心里发毛。   少女嫌恶地转过脸去,又惦记着谢衣的举动,只好强忍着回头。谢衣并未被少女嫌弃的表情打扰,只面沉如水地将菌种平铺在培养皿中,取出阻断剂喷在培养皿内侧壁,菌种受到阻断剂的刺激,仿佛有灵识一样,挤挤挨挨地往中间聚拢。不出片刻,菌种已堆起一座摇摇晃晃的锥形塔,谢衣见时机成熟,将早准备好的合金引燃芯一端插入菌群,随即点燃悬在培养皿边上的另一端,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尖锐的嘶嘶声,放肆横行朱良村多年的菌群被烧得一干二净。   “殿下现在愿意相信我么?”谢衣用云石刀柄磕了磕培养皿底部,菌种被烧剩的残骸纷纷落下,就像世间一切无害的灰烬。   少女半信半疑地走近,捻了几丝灰细细观察,半晌才发话:“……也许吧。”她抬眼看向谢衣,“希望谢先生言出必践,倘若朱良魔气尽除,我定会重谢先生。”   然而谢衣并没有表露喜意,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少女熟悉而陌生的面容,缓缓开口:“我似乎并未告诉殿下我的姓名。”   “区区一个名字,连她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我?只是没点明罢了。”少女不耐地皱起眉头,“赶紧行动吧,这里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在不能确认同伴是否可信的条件下,我无法专心工作。”谢衣严肃地声明,“要么请您出去,要么——”   少女忽然笑了:“无论如何,这里是巫山神女的管辖范围,无论是我是她,想要谢先生长留山中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她说的好有道理,谢衣竟无言以对。   “所以,请先生先处理朱良村的魔气,事成之后,我自然会给先生一个答复。”少女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衣深吸了一口气,黏腻腥臭的黑雾经过滤器清理,在他的鼻尖洇出一片冰冷的湿意,直钻到血脉深处——正如很久很久之前,他亲眼看见沈夜下界作为时,所感受到的彻骨寒意。   指尖上隐约残留着灼烧菌落时的温度,如果这一切能够在火焰里结束得彻彻底底,就好像从未出现过,那该多好。   “好?”雩风扭曲地惨笑着,“一点都不好!谢衣,过了这么久,你倒越活越天真了。”   岳锦夜眼底有浅淡的不忍闪过:“现在你我殊途,确实无话可说。”他打量着困住雩风的红色光柱,心里暗暗有了主意,“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跟你做交易?”雩风不屑地嗤笑,转而换上一副刻薄的面孔,斥责试图解开光柱的属下,“看我干什么?还不赶紧解决掉这个叛徒?!”   “可是殿下您——”   “本座是谁?解决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赶紧给我抓住他!好让城主看看到底谁才是她的左膀右臂!”   那几名属下看看雩风,又看看岳锦夜,仍旧有些犹豫。   而雩风显然已经非常不耐:“磨磨蹭蹭,就算本座大发慈悲放过你们,姓沈的就会善罢甘休吗?!”   “可他是破军啊!当年大祭司和他——”   “和他怎样?!谢衣当年就是姓沈的座下一条走狗,现在更是我流月文明的叛徒!怎么?本座还不能动他了?”恶毒的词句一字一字从雩风唇边溢出,“本座就是把谢衣千刀万剐,他沈夜敢在城主面前说一个不字?!”   “够了。”   “怎么?戳着前破军祭司的玻璃心了?”雩风悬在半空中,自上而下地瞟了岳锦夜一眼,“本座哪里说错了?”   “你既然无意合作,我们也不用废话,”岳锦夜面色平静,并未流露出被冒犯的怒气,“动手吧。”   几名低阶祭司互相对视了数秒,有条不紊地分散开,将岳锦夜团团围在中间。   “不好!”一直专心支撑阵法的叶海忽然停手,“锦夜好像要放火!”   禺期和夏夷则闻言连忙向前看去,只见双方对峙的地方红光融融,圆圈中心的岳锦夜手中隐约有升腾的火苗,红光映照中,岳锦夜一贯平和的眉目忽然满蕴着煞气。   “他疯了!”“你疯了!”身处不同阵营的叶海和雩风异口同声。   然而岳锦夜无动于衷。   “进来之前你难道没看见反相镜里的景象吗?!你强行催生火焰只会引发母镜里存储的记忆,到时旧景重现,我们谁都逃不了!!”雩风高声命令手下,“快拦住他!!”   “BPI曾在无厌伽蓝设立禁制,只允许六人入内,现在加上对方的人,我们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禁制规定。而且之前闻人同学使用的禁术已经让这里的阵法濒临崩塌,如果锦夜决意要使用攻击性法术,只怕我们谁都跑不掉!”叶海焦急地转向禺期,“前辈有什么办法吗?”   禺期眯着眼观察着岳锦夜手里的火焰,忽然笑了笑:“如果他不催生火焰,我们才是必死。”   “怎么说?”   “如你所说,BPI所下的禁制濒临崩塌,解决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双方握手言和,相互掩护退出此地,可行性么……”禺期冷笑了一声,“第二种办法,就是在阵法崩塌瞬间摧毁它,避免波及建筑物。”   “可BPI的阵法仅凭火攻是无法破坏的,更谈不上瞬间摧毁。”   “你以为他手里的是什么?”禺期的表情高深莫测,“那是劫火。”   此刻身处舆论中心的岳锦夜浑然不觉似的,简直像上赶着找死:“茫茫三途,出冥入幽,金华辟路,万劫无求!”   赤焰如漩涡般以岳锦夜为中心,刹那间将他吞没,仿似流星陨落的最后时刻一般,耀眼火光冲天而起,将牢牢禁锢着无厌伽蓝这片不祥之地的层层阵法焚烧殆尽。破碎的阵法如同轻薄的金箔,在上古而来的劫焰中翻卷起柔软的边角,被烈烈狂风四下吹散。沉沉暗夜里,奔涌不息的火浪扑打着历史悠久的石墙,撕开一道狰狞的猩红色创口,嗤嗤冒出滚烫的气息。长年笼罩此地的乌云惊恐地逃离蔓延肆虐的火焰,偌大的月轮终于露出它的面目,像冷冷注视凡间的天眼,将惨白的微光点点投入浪潮般的火中。   反相镜系统在高温中发出了不详的警报声,岳锦夜终于解开了手印:“雩风,你走吧。”   “你以为本座会接受一个叛徒的施舍?!”尽管挣脱了束缚他的阵法,雩风仍旧没有半分好脸色,“拿下他!!!”   见识过岳锦夜实力的低阶祭司们嗫嚅着,并无一人敢上前。   “都不动手是吧?!好!本座亲自上!!”雩风强忍着对劫火的恐惧,努力定神施展精神力修为,融融火光中,他看见对方的面孔,依稀与多年前故人的音容渐渐重合。明明是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却不合时宜地恍惚了,“算我瞎了眼!才会跑来——”   余下的话戛然而止。   雩风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一枚散发着紫黑色雾气的晶片穿透他的胸膛,啪嗒落在地面上,被滚烫的地板一碰,转瞬化成一堆灰烬。   “巨门大人!!”“巨门殿下!!!您怎样了?!!!”   雩风对下属们慌张的询问充耳不闻,他好像连身上诡异狰狞的伤口都感觉不到,只是执着地捏着威力越来越弱的法诀一步步逼近岳锦夜,一贯倨傲的脸上满是疯狂。汹涌的脓血一股股流下,浸透了他华丽的衣袍,而雩风的脚步依然坚定地前行,把触目惊心的血印留在身后。   岳锦夜不忍地转过头:“身负魔契石……你不该在劫火里强行使用精神力。”   “你懂什么!”雩风强撑着走到岳锦夜身前,可惜此时他已再无精神凝聚力量攻击岳锦夜,“叛徒……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岳锦夜张开手,接住了雩风掉落的身形,注视着对方的目光一丝一缕无可挽回地涣散:“我说过,我不会。”   之前两队人对峙的根源——放置着读取记忆芯片设备的箱子沉默地倒在一道火墙脚下,像落幕后被遗忘的配角。金属的箱体被高温炙烤着,逐渐扭曲变形,在那狭窄的缝隙中间,隐约有一缕柔软的金光闪烁——如同涅槃后重生的凤凰尾羽。   第 46 章   暂时达成协议的二人循着石板路的残迹一步一步摸进村内,沿途布置隔离圈,以便稍后进行清理工作。废弃的村庄早已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被蕴含魔气的菌落蚕食多年,甚至连完整的骨骸都难以留存。谢衣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思绪,可沉重的负罪感仍然一丝一缕侵吞着他,巨山一样的阴影压在心头,几乎让他窒息。   而一边的少女面沉如水,叫人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   两人不眠不休地忙碌了整整三日,才将朱良村的大半民居隔离完毕。   “谢先生,”少女叫住了犹自四处喷洒阻断剂的谢衣,“休息一下吧。”   谢衣摇摇头:“菌种蚕食村落土壤时间太久,如果不抓紧处理,只怕不能除根。”他抬起头环视一圈,“这里应该是最后一片了吧?”   少女哀伤地叹了一口气,指着延伸到村落最深处的小路涩声回答:“庙……还有神女庙。”   谢衣不知该如何宽慰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加快了手底的动作。   暮色四合,久违的微光穿过被阻断剂隔离的菌落,小心翼翼地潜入被诅咒的村庄。谢衣经不住少女一再劝说,找了块还算干净的断壁靠着小憩了一阵,夕阳残留的红影落上他的面颊,却愈发映出他眼下疲惫的黯沉肤色。一连几日,他与神女好像上了发条的机械,不知疲倦地运转着,企图尽快结束这一场现实中的噩梦。   “天又要黑了,”少女遥望着天边喃喃,接着看向谢衣,“我们先进神女庙,那里比外边要暖和些。”   谢衣心底有细微暖意流过,虽然这几日来少女对他一直多加防备,态度也疏离冷淡,却仍注意到他在夜间体温骤降以致精神不济的细节——尽管流月文明下的子民经过数千万年的自我改造,休息与进食已退化成惯性而非必要行为,但是因为他体内的魔气与太清固灵阵相互制约,较往日更多地消耗了他的体能,故而当外界温度下降时,他的工作效率也会受到影响。   通往神女庙的小径较他处洁净稍许,谢衣留神观察着道路两旁的植被,心下生疑——明明其他地方的植物被菌种感染后最多只能剩下空壳,这里的植物残留组织却明显更多,而且越接近神女庙,这种现象越突出,甚至在重重菌落掩盖下还有完整的叶片存活——是因为庙中供奉的仙神像被注入过灵力?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右手搭在太清固灵阵的阵脉之上,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阵法运转如常,除了少女之外感受不到其他的灵力波动。   迈入庙门后,谢衣更加坚定了方才的结论——不大的正堂空空荡荡,仿佛被洗劫过一般,除了一条落满灰尘的红木长案之外别无他物,层层叠叠的尘丝蛛网结在墙角房梁,上面坠着累累黑菌,像大蜘蛛们产下的虫卵。谢衣忍着恶心四处喷洒阻断剂,将合金引燃芯安置好,这才沿着少女进门留下的脚印走进偏房。   “这——这不科学!”甫一进门,谢衣就一步退了出来。他眨眨眼,看看外面的一地狼藉,又探头瞄了一眼干净得有些诡异的偏房,村口那座同样洁净有如穿越的牌坊跳进他的脑海,警告的话脱口而出,“神女小心!”   正自沉思的少女一惊,回头看是谢衣,面色波澜不惊地转了回去:“这里没有魔气,应该还算安全。”   “没有魔气?怎么可能?”谢衣不假思索地反问,这种繁殖狂菌种一看就知道是瞳的手笔,按理说一处都不会落下才对,天知道七杀祭司看上去冷冷清清的一个禁欲系男神怎地尽能培养这种下流的低等生物!前破军祭司默默揶揄着老同僚重新走进房间。   “确实没有,我怀疑是被这座石像封住了,你来看。”少女让开一步,谢衣这才看清她刚刚面对的方向有一座小巧玲珑的石像,看模样像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他弯下腰想看看石像的面部,却愕然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光溜溜好像一面镜子,隐约还能看见他模糊的倒影,异常诡谲。   “这庙里没有神像,却有这么个东西,是很奇怪……神女以前来过么?”   “我见过……”少女答非所问,视线一直胶着在石像手腕系着的编绳上,“这是——这是神奉手环!”   “什么手环?”谢衣凑上前,只见一段鲜艳的红绳突兀地拴在石像姿势别扭的右手腕上,被翘起的衣襟挡了一下,因而方才并没注意到。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纤细的编绳里外审视,并没有察觉出这绳环与市集上寻常贩卖的转运结有何不同——只除了一点,能在菌落泛滥成灾的地方完好如初,想必非凡物。   “神奉手环。持有者能与上神交流,朱良村中只有历代卫殿人才有资格佩戴。连她也不能幸免……”少女面容惨淡地笑了笑,“我都无能为力,还能指望他们自救么?”   “她?不能幸免?她是人?”谢衣的手还迟钝地扶着石像,冰冷的温度贴合着他的掌心,并无任何生命迹象,“天啊!这是个人?!!”   少女蹲下身,忧伤地凝视着石像没有五官的脸庞:“曾经是。”   “人怎么可能变成石头?成分明明不一样啊!”   “这是岩心玉诀,常用来保存易朽之物,封印内百年时光如目动一瞬。”   “那——这尊石像还是活的?如果只是被封印,解开封印不就行了?”   “呵,”少女修长的指尖划过石像栩栩如生的轮廓,“若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这封印并不完善,施术者在结印时想必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封印失败了。”   “这不是已经成功变为石像了么,也算失败?会怎样?”   “不会怎样,”少女眼神慈悲,话语冰冷,“彻底变成石像而已。”   “而已?!”叶海怒发冲冠地坐在岳锦夜枕头边上,“阁下的劫火差点把我们都燎成灰了!你还好意思说什么‘为了脱身不得已小小地放了点障眼的烟花’?!!”   岳锦夜在柔软的枕头上小幅度地挪了挪位置:“别激动,别激动,万一把肠子里的郁结之气给气出来就不好了。”   叶海大惊,咔吧掰下了自己的下巴:“我的锦夜不可能这么油嘴滑舌!!”   “明明是叶大教授日理万机,眼力不佳。”岳锦夜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好心好意地把叶海吓掉的下巴放回原位。   “不对!”叶海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岳锦夜的手,一翻一转之间切上了对方的脉搏,然而几秒之后他就泄气地松了手,“没错啊……不是夺舍也没附体啊……”   “好了,别在我这儿碍事,去看看阿阮同学吧。”岳锦夜看似疲倦地打了个呵欠,“我想休息了。”   “行了行了,不敢打扰救命恩人小憩,小的这就退下。”叶海揶揄着替岳锦夜拉好房间窗帘,小碎步倒退着出了房间,“晚饭时候我再来叫你。”   岳锦夜的微笑随着阖上的门页消失,窗帘缝隙透出的微光中,他最后看了一眼拼死从火海中护送出的芯片读取装备,在倦意的侵扰下沉沉睡去。   叶海谨遵岳恩公的指示前往阿阮休息的病房,不料看见乐夏羽小分队面色凝重地凑在阿阮房门前,顿时觉着自己刚复位的下巴又开始摇摇欲坠:“怎么了?”   三人六眼齐刷刷地射向叶海,双方尴尬地对视了漫长的一分钟,乐无异先开了口:“叶教授,您听说过梦境交叉穿越么?”   叶海觉得,此时如果不是他自己智商栓塞,绝对就是乐无异脑筋打结,反正是这俩之一没跑了。   好在有夏夷则及时的解释:“我们刚刚聊了一下进入无厌伽蓝后各自遇到的情况,发现阿阮过去可能在无厌伽蓝遭受过一场劫难。”   叶海面色一正:“怎么说?”   “就像之前跟您说过的,阿阮在我们刚进入无厌伽蓝时候就失踪了。我们三个为了找她,同时进入了建筑,可是却在摸索过程中失散了。”夏乐二人对视一眼,见夏夷则微微点头,乐无异才补充说道,“失散后我们各自陷入不同的幻境,本来以为是普通的幻术,可刚刚交流之后,发现我梦见的是夷则的经历,而夷则同时也梦见了我小时候的事。”   “所以你们认为闻人同学梦见的是阿阮的过去?”   “没错。虽然阿阮跟我们失散了,但毕竟我们四个进入BPI所设结界的时间相差不远,”夏夷则的声音莫名低沉下去,“……这个推论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好吧,这也算一条线索,你们做得很好。”叶海笑着看向闻人羽,“闻人,介意说说你梦见了什么吗?”   “我——”闻人羽怔怔地,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场逼真的噩梦中,她深吸两口气,终于发出了声音,“我梦见‘我’死了。”   “你?死了?!”叶海震惊地退了一步,“不对,阿阮是怎么死的?!”   “火,是火……好大的火……”微弱的哭腔从乐无异背后传来,“我好害怕,谢衣哥哥在哪里?他怎么还不来救我?”   “喵喵喵喵喵喵——了个咪的!!阿阮你啥时候醒了?!!!”乐无异吓得一蹦三尺高,堪堪没撞上天花板。   泪眼朦胧的阿阮顾不得理会小伙伴受惊的小心灵,她瑟瑟发抖地缩在房门后,眼泪一滴滴砸在地毯上。闻人羽见状,赶紧上前温言安慰,乐无异也跟过去笨手笨脚地帮忙。   “岳教授现在情况怎么样?”夏夷则看看梨花带雨的阿阮,又看看岳锦夜病房的方向,“阿阮这样的状态……方便打扰岳教授么?”   叶海叹了口气:“锦夜没事的,大概只是累着了,阿阮这事实在出人意料,我还是叫他来看看比较好。这会儿你先让闻人去联系星海部外派的小分队,看他们在无厌伽蓝外围有没有什么收获。然后想办法支开乐同学,别让他发现阿阮身上的问题。”   “我知道了,等会儿要是碰上医生查房——”   “没事,我们这儿是特殊病房,一般医护人员不会过来。”叶海交待完,匆匆往岳锦夜病房走去。   乐无异神出鬼没地贴在夏夷则身后:“叶教授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夏夷则波澜不惊地转回头,“他去叫岳教授了,拜托我转告你弄些吃的,阿阮哭久了应该很饿。”   “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是你们细心!”乐无异一甩呆毛,“这就给咱们觅食儿去!!”   第 47 章   见缝插针的冷风嗖嗖刮进谢衣领口,成功地激起一背鸡皮:“那这石像怎么处置?”   “……一起烧了。”   “烧了?那手环呢?”神奉神奉,听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样子,谢衣想着,又瞥了一眼那条看似普通的红绳——现在看上去依然那么普通。   “连信众都无法护佑周全,留它何用?”少女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间,“谢先生,请。”   谢衣直起腰,仍是有些狐疑地打量着这尊无脸石像,只是上看下看半分门道也摸不着,悻悻转身也准备离开。   “呵,游仙断爱,上神寡情……可笑我原来还不相信……”   少女停步回身,语气几无起伏:“重复你的话。”   “我——”谢衣已然浑身僵直,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不是我!”   “凡人之于天地,犹如飞尘之于沧海,区区深山朱良,百余人命,对上古仙神来说,与蝼蚁并无二致。神女殿下,我说的对不对?”那嘶哑阴森的声音讥讽着,仿佛黑暗中生出的食人草,将带着毛刺毒液的叶片伸向谢衣,“但话说回来,人生于世,总把希望放在他物之上,也未免太过天真可笑。”   谢衣后颈一凉,只感觉有湿哒哒的长条状物体沿着衣领环住了自己的脖子,并且有逐渐收紧的趋势。他心念急转,悄悄将手指摁在阻断剂喷瓶的开关上,小心翼翼地试图调整喷口的角度。   “谢先生!”少女喝止了谢衣的小动作,朝他摇了摇头。   “还是神女眼光毒辣,年轻人,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说话间,一片草叶从谢衣手边抬起,示威般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乖乖地,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妖物!不要以为你占了卫殿人的身体我就会放过你!”少女疾言厉色地指着躲在谢衣身后半草半石的怪物,“该说你放了谢先生,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占了卫殿人的身体?呵呵呵呵呵,神女殿下,何不承认我就是卫殿人?”   “卫殿人心念坚定,绝不可能变成你这种败类!”   “神女殿下自诞生之日就贵为上神,自然无法明白。卫殿人再心念坚定,毕竟也只是凡人。”那声音漂浮着,像乌云黑霾笼罩在房间里,“而身为凡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活下去。”   “你放了谢先生,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活下去。”见对方无动于衷,少女又道,“巫山神女的话你也信不过?”   “我当然想信,可神女殿下难道忘了,您也曾说过要护佑朱良世代平安?”   “我——”   “朱良覆灭既久,又被封印锁闭,已经无法再对外界造成伤害,神女为何非要赶尽杀绝?”草叶更密集地攀上谢衣的身体,几乎要将他吞没,“我苟延残喘多年,早就和这里融为一体,从你们一进村我就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我苦心经营良久,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弃!”   “我是巫山神女,想要让你存活还不是小菜一碟?当初朱良遭难是我疏忽,所以这次我更不可能留你继续在这里受苦!”   “小菜一碟?哈哈哈哈……卫殿人世代供奉神女,到最后却是朱良村民的血肉供奉了我。存活下去,怎么会是一件简单的事?”草叶上的黏液丝丝缕缕在谢衣皮肤上蔓延,“不过,如果不是神女殿下所赐的神奉手环,我也不可能撑到现在。这么说来,我应该谢谢你。”   “你真不肯放过谢先生?”   “当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新鲜的血肉是什么滋味了……更何况这位谢先生是要杀我,就算出于自卫,我也不能放过他。”   少女不欲多言,双手呈结印起势:“跟神女作对的下场,你考虑清楚了?”   “呵,旧时我一心追随神女,如今也不过落得这个下场。与你做对,又能比现在落魄到哪里去?”   我说二位倒是开打呀!别光顾着放嘴炮啊!没看人质都快昏厥了吗?!谢衣口鼻被堵,艰难地在缝隙中求氧气,活络的心思还在坚持不懈地运转着,试图找到对方的破绽。   翠色法诀一点点溢出少女指缝,与此同时,谢衣也一寸寸被新生的草叶脓汁所覆盖,他费力地眨了眨眼,模糊感觉到有凌厉的剑风指着他所在的方向:“煌煌陵光,碧火朱焱,遵吾法旨,不得稽延!”   不断伸延的草叶猛地一缩,谢衣踉跄着倒向石像,眼看着灼热的火浪扑面而来,即便是谢衣也不禁有些慌乱——难道他的宿命就是终结在沦为肉盾的这个时刻?!   “哼,雕虫小技。”少女冷眼看着火星骤雨般落在谢衣身上,原本死死捆缚着他的草叶开始嘶嚎逃窜,而谢衣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伤害,“还不放手?!”   “你说放就放?”然而下一刻,包裹着谢衣的草叶就口嫌体正直地把他当做一枚炮弹直通通地扔了出去。   “——!”谢衣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少女接在手中,感激的话正要出口,他脸色忽然大变,“神女小心!”   借着谢衣身形掩护的恶臭脓汁当头喷下,淅沥沥洒了二人一身。饱含毒性的液体甫一沾上谢衣的衣襟,就开始迅速地解离布料的纤维结构,而不幸沾上毒液的皮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溃烂。   “你!”   “我怎么了?我只是个被神女遗弃,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可怜人。”失去肉盾的石像终于暴露了它狰狞的面孔,无穷无尽的粗壮草叶不断从石像脸部原本是嘴的地方生出,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它撑裂,“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灵体,空有着神女的残魂罢了,又能把我怎样?!”   “既然你不知悔改,就别怪我不留情面!”阵法光芒愈见明亮,少女震怒的面容被翠光映照着,显出一种诡异的凌厉感,“你以续命为借口生食同胞血肉,该付出代价了!!”   “三皇弃世,诸神锁关,神隐时代降临,区区一个巫山神女,怎么可能挡得住天道运转!”石像嘶声冷笑着,“或许今天你能杀我,可总有一天,魔会重新建立人间的秩序,到时就是我的复生之日,你就等着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住嘴!”少女勃然变色,顾不得一旁强忍痛苦的谢衣,双手结印,朗声颂咒,“茫茫三途,出冥入幽,金华辟路,万劫无求!”   冲天的火光骤然扬起,如同传说中孕育不死鸟的重生劫焰。   融融红光中,岳锦夜的睡颜安详平静,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观之可亲,等真正接触了,却又有挥之不去的冷淡疏离伴随而至。   叶海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安静沉浸在梦乡中的病号,他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锦夜,醒醒。”   “……唔?”岳锦夜迷迷糊糊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叶海?有事吗?”   “阿阮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阿……阮?”岳锦夜揉揉眼,忽然反应过来,“她怎么了?”   叶海简短地复述了夏夷则几人的推论,然后有些担心地看看岳锦夜:“你现在撑得住吗?”   “我没关系,”岳锦夜翻身起床,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吧。”   走廊另一端的病房里,阿阮抽抽噎噎地窝在闻人羽肩头,眼泪和鼻涕糊了闻人一衬衫。闻人羽右手扶着阿阮,左手轻柔地梳理着她乌黑顺滑的长发,低声地说着安慰的话。   在门外等着的夏夷则忽然敲敲门走了进来,俯身温言细语地劝说阿阮放闻人离开:“岳教授他们马上来了,让闻人出去办点事好不好?”   “那……谢衣哥哥还有几分钟到?”   “我已经看见他们往这边走了,一分钟之内准到。”   阿阮听了这个回答,犹犹豫豫地放开了闻人羽:“那……那好吧……闻人姐姐,谢谢你。”   “别客气,你先跟岳教授聊,晚上要还是怕的话,我过来陪你睡。”   “嗯,闻人姐姐最好了!”阿阮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不经意看见了闻人羽浸湿的衣服,脸一下子红了,“呀,你衣服脏了,对、对不起——”   “小事,不用在意,丢洗衣机就好了。”闻人羽摆摆手,“我跟夷则先出去了,晚些来陪你。”   两人正依依不舍地“话别”,岳锦夜和叶海踏进了病房。   “谢、谢衣哥哥!”阿阮一看见岳锦夜,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一被子。   “哎哎,清场清场,无关人等退散啊!”叶海见状,一左一右扯着闻人羽和夏夷则,旋风一样刮出房间。   岳锦夜安抚地笑笑,走到阿阮病床旁的凳子上坐下:“阿阮同学,你好些了么?”   阿阮嘴角向下一耷:“……还是要叫‘同学’呀。”   “抱歉,虽然取到了设备,但时间紧促还没来得及读取芯片,所以我现在仍旧没有任何关于你的记忆。”   “不说这个了,”阿阮抹抹眼泪,“谢衣哥——不,岳、岳教授——”   “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没关系。”   “哦……那谢衣哥哥,你的箱子里……是不是有一枚凤凰金翎?”   “凤凰金翎?!”岳锦夜一惊,“这东西非常罕见,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箱子里?”   “咦,我不可能感应错的呀?谢衣哥哥确定自己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这……我还没来得及开箱查验,不能确定。”岳锦夜有些犹豫,“但凤凰金翎只出现在传闻中,我唯一一次听到关于它的下落是……是在巫山。”   “巫山?可我怎么没有印象?”阿阮也疑惑了,“难道是重明落羽?可是那么强的灵气……”   “重明落羽?”   “重明落羽也是比较罕见的宝物,外观跟凤凰金翎有点像,一般用来辟邪。”阿阮回忆着当时的感觉,“可我记得我感受到的是治愈系而非守护系的灵气啊……谢衣哥哥,能不能拿出来看看?”   “不用看了,确实是凤凰金翎。”陌生的声音忽然自门口传来。   叶海紧跟着进来解释:“这是负责你俩的医生,之前你们一直昏迷没有见过。我介绍一下——”   “不用了,”岳锦夜微笑着看向一边俊秀挺拔的青年,“屠苏,紫胤还好么?”   第 48 章   劫火自巫山深处绽放,燃起如混沌初开天地乍裂时的天光,一束束抵在神女结界边缘,挣扎呼啸着要挣破咒诀的束缚。炽烈的火焰仿佛上古巨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无差别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摇摇欲坠的残破楼宇噼里啪啦地在高温中炸裂破碎,转瞬化作一股股黑烟,绞缠蜿蜒着覆盖上巨兽的背甲,仿似神秘可怖的远古图腾。   谢衣背着昏迷的少女一路狂奔,其间不断有掉落的瓦砾泥石砸在身上,留下道道血痕。可他已全然顾不得了,早先放置在隔离圈中的引燃芯经高温催化,如火树上绽放的银花一朵朵盛开,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在这无限光明的景象中,谢衣的心底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是爆燃临界的前兆,如果不能及时逃出,只怕今天他们两人要被活活烧死在这里。   “一洒甘露,热得清凉,二洒法界,魂生大罗,三洒慈悲,润及万物,初念升太清,终念皈虚无!”救星般的声音从天而降,烈烈赤焰中终有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清气冲入,将谢衣濒临涣散的意识唤回些许。   “你——”谢衣强撑着往前踉跄了几步,精疲力竭地跌进一个陌生却令人安心的怀抱。   长夜初明,活泼的山雀儿一只只从巢里飞出,开始了新的一日。柔和的朝阳透过窗纸,朦胧地洒在谢衣眼帘上,他渐渐地苏醒过来。   守在床边圆几旁的青年军官见他醒了,递过一个铁皮壶:“润润嗓子。”   谢衣迷糊着接过水壶,嘴刚沾上壶沿便觉一阵刺痛,这才发现自己双唇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稍一沾水,死皮就好像苏醒了一样用针扎感提醒着他的疏忽。他忍着不适灌了好几口水,这才哑着嗓子向军官道谢:“谢谢……那天,咳咳,那天是你救了我们?”   “举手之劳。”军官拿回已然空空如也的水壶,“你身体虚弱,恐怕还要休息几日才能下地。”   “唔……我……没事……”谢衣张望着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洁净的偏房,房中物品一应俱全,只是略显陈旧。他脑袋一阵胀痛,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偏偏想不起来,不由有些着急地捶了下床板。   军官善解人意地问道:“你是在担心和你同行的姑娘?”   “啊,对,她怎样了?!”谢衣对神女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施放火咒后因体力不支而萎顿倒地的画面,“她还好吗?”   “并无大碍,只是因为灵力透支有些虚弱,今天应该就能清醒。”军官推开窗扇,清新湿润的晨风裹挟着勃勃生机吹进房间,与前几日弥漫着死气霉味的朱良相比,简直天上地下。   “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如果能有为您效劳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谢衣感激地看向军官,“我叫谢衣,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不必客气,”军官英气满蕴的双眸掩在宽大的帽檐下,异常深邃,“在下陵越,幸会。”   谢衣盯着陵越的肩章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花儿来,只好搜肠刮肚地回忆在学校时呼延采薇对他进行的科普:“陵——长官,我……”   苦憋出的寒暄刚一出口就被陵越打断了:“我有一惑,希望谢先生解答。”   “请说。”   “当日那般紧急关头下谢先生仍对同伴不离不弃,可见是个重情重义的正人君子,却为何身负家师所下太清固灵阵?”   “这……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谢衣面露难色,正犹豫着,却忽然一惊,“‘家师’?!你是紫胤的学生?”   “没错。”陵越颔首,“当日在谷中若非太清固灵阵受外力激荡出现异象,恐怕我也难在火海中发现你们。”   “原来如此……恕我还是不能向你解释阵法所下缘由,”谢衣抱歉地朝陵越笑笑,“陵长官,对不住了。”   “无妨,我只是确认阵法是否确是家师手笔。此阵既是家师所下,又并未限制先生的自由,想必身负魔气也非先生所愿。经前日意外,阵法已有破损,待先生身体稍作恢复后,我会以同门心法替你补全缺损之处。”   “这……我何德何能,受长官这样照拂……”   “当此乱世,相逢即是有缘,先生不用多虑。既然先生是家师旧识,称我陵越就好。”说着陵越站起身,“我先去看看那位姑娘,用午饭时再过来,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恭敬不如从命,陵越你也别那么客气,叫我谢衣吧。”谢衣目送他出门,“紫胤有你这样的学生,一定觉得很欣慰。”   陵越笑笑,掩门离开了。   门锁“咔哒”一声在屠苏指尖阖上,房内一片静谧。   “老师很好,谢谢岳教授关心。”名叫屠苏的青年医生平静的双眼看向岳锦夜,仿佛深山中的清潭,明澈却难以见底。   “紫胤这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忽然想起把你送来中皇?”   “中皇是我自己要来的,和老师无关。”屠苏抿起嘴唇,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老师最近和太华的清和教授一起出境公干,不然知道岳教授出事,他一定会过来。”   岳锦夜笑着摇头:“小伤,用不着劳他大驾。有你这个得意门生在,他足可以放心了。”   阿阮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屠苏,偷偷在被子底下拽岳锦夜的袖子:“谢衣哥哥……”   “怎么了?”   “凤凰金翎!”阿阮小声提醒他,眼睛仍然黏在屠苏身上,尤其是脸上。   “哦,一直寒暄差些忘了正事,你确认那是凤凰金翎?你看过了?”   “没有,只是刚才去您房间找您时感受到的。”   “这怎么可能呢?凤凰金翎很少很少,就连我也很难见到!”阿阮皱皱鼻子,“你年纪这么小,在哪里能见到这种神物呢?”   岳锦夜哑然失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年龄并不能当做衡量一个人能力见识的标准,屠苏师从紫胤,见多识广是很正常的。你个小丫头,也这么说人家?”   “我才不是小丫头!我是巫山神女!”阿阮手臂一抱脸颊一鼓,“他才是毛头小子呢!”   “在……哪里见过?”屠苏仿佛并没有听见后面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沉浸在之前的问题里。   “屠苏?”   “……一时走神,不好意思。”屠苏一惊,皱着眉礼节性地笑笑,“没有确切见过凤凰金翎的印象,只是冥冥中的感应。”   “不可能!”阿阮不假思索地反驳,“没有长时间接触或多次持有凤凰金翎的凡人是不可能准确地判断出凤凰金翎的灵力波动的,充其量只能——”   “阿阮,”岳锦夜止住她的话头,“屠苏是来给你看病的,凤凰金翎的事以后再说好么?”   阿阮看看岳锦夜,又看看屠苏:“……我听谢衣哥哥的。”   “乖。”岳锦夜笑着拍拍阿阮的头,“哪里不舒服就告诉屠苏医生,他会帮你的。”   屠苏点头:“请你详述一下你的感受,以便我们进行下一阶段的治疗。”   “什、什么感受?”阿阮喃喃着,把身子缩成一团,“在……在那个地方的感受么?”   “没错。”屠苏摊开了厚厚的病历本,“越详细越好。”   乐无异双面胶一样紧紧贴在门板和夏夷则中间,声音闷闷的:“我说……这样真的好吗?”   叶海贴在门缝上,闻言瞥了他一眼:“你难道不关心阿阮?”   “关心归关心,可是……唔唔!”   夏夷则已然当机立断地捏住了乐无异的嘴。   阿阮声如蚊呐断断续续地讲述完她的遭遇时,整个人已经快缩成一只棉被粽。屠苏笔走龙蛇地挥洒了好几页的医者书法,啪地一声合上本子:“你好好养病,不用多想。岳教授,您也好好静养,我稍后再来。”   虽然稍有出入,但大致还是与闻人羽所述梦境相符……看来阿阮之前确实在无厌伽蓝遭受过不堪回首的经历,岳锦夜自顾自思索着,完全没注意到屠苏已经离开了。   “诶,谢衣哥哥——”阿阮从被窝里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谢衣哥哥!”   “呆了这是?”叶海伸出手在岳锦夜眼前晃了两晃,又瞄瞄半开的门,意味深长地坏笑,“要不是人家医生是个男的,我真怀疑你是不是——”   “是男医生又怎么样嘛!”阿阮努努嘴,“再说了,这个屠苏医生说不定是个神仙呢!我隐约觉得我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他——”   “仙女妹妹,你不会是看人家帅就说人家是神仙吧?”乐无异在一边插嘴,“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神仙了!”   夏夷则轻笑一声。   “夷则!”乐无异瞥了一眼在场除了犹自神游的岳锦夜之外的众人,底气不足地补充,“好吧……那、那夷则总该是神仙了!太华响当当的逸——嗷!”   夏夷则淡定自若地收回捏着乐无异后脖子的手:“无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怜香惜玉想要哄阿阮开心也就算了,拉我下水是几个意思?”   “我是称赞你好不好?再说了,为仙女妹妹做这么一丁点‘牺牲’都不愿意,也太小气了!”   阿阮看夏乐两人一唱一和觉着有趣,刚刚叙述经历时眼底的惊惶之色逐渐淡去:“小叶子是好人,我都知道的!”   “那当然!晚饭想吃什么?”   夏夷则忽然开口:“红烧——”   “红烧狮子头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错了,”夏夷则捏着乐无异的双颊,“是红烧你的头啊!”   可惜和乐融融的氛围还没持续几分钟,就被闻人羽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了:“师兄!师兄等等!!”   第 49 章   奶白色的晨光泼洒在水雾缭绕的山林深处,清甜的草叶馨香丝丝缕缕游荡在湿润的空气里。陵越穿行在被屋檐切割成束的曦色中,微光如岁月的虚幻折页被他的脚步翻阅,一篇篇翻到了庄严的大殿阶下。   他停在几与山壁同高的殿门前,握着青铜制成的雕花门环轻轻叩了三下。   身后枝桠间有不知名的山雀清亮地鸣叫了三声,如同机关被开启一般地,厚重的石门悄无声息地向里侧打开,露出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陵越警惕地左右观察,见并无人跟上后便闪身跨进门缝,沉重的石门随之关闭,青苔雨点般自石材深处生出,眨眼间覆盖了整扇大门。攀援于神殿墙壁门沿上的藤蔓蜿蜒游走,严严实实地将这处被遗忘的神迹包裹起来。   空旷的走廊上,陵越的脚步声仿佛掷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他轻车熟路地穿行在石柱林立的建筑中,不一阵就来到了一处莲花池畔。   “天墉城陵越求见神女殿下。”   朦胧的点点微光从莲花池中盛开的莲心中升起,在半空中缓慢地凝结成模糊的少女身形:“你回来了。”   “之前多谢神女指点,陵越前来归还宝物。”陵越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凤凰金翎在此,请殿下过目。”   “可惜。”   陵越摇摇头:“如果师弟觉得这样最好,我当然会尊重他。”   “难为你一介凡人,也能做下这般取舍。”神女抬起手,一枚流光溢彩的金色翎羽慢悠悠从锦囊的包裹里脱出,“你此次回转,是专程来归还凤凰金翎?”   “……不。”   “哦?”   “陵越冒昧,想求神女给予指点。”陵越见神女没有出声反对,便接着往下说,“神女可知这世上……有没有重生之术?”   “重生?不能永世留存,就要重新来过么?”神女来了兴趣,“有意思,你既然不愿让他死,又为何不劝他留下凤凰金翎?”   “我的师弟……这一世被太多恩怨牵绊,”陵越闭上眼,“我希望他可以拥有全新的生命,不是巫祝之子,也不是凶剑宿主……只是他自己。”   “若我记得不错,你所说的人魂相魄格非常怪异,死后必化作荒魂,不能再入轮回。”神女的眉眼掩在光雾之后,无喜无悲,“你有没有想过,你穷尽一生去追寻所谓的重生之术,其实并不存在?”   “神女指教的是。天地之间,万物生发自有因缘,夏荷映日,枯荷听雨,顺应其道便是最好。可执念若生而不灭,勉强放下只是更易入心魔,”陵越重新睁开双眼,迎着神女的目光,“……我放不下。”   “心魔……”神女低吟着,似乎有些被打动,“重生之术世间难寻,即便有万一的可能性成功,在你有生之年也无法看到它的成效。”   “这不重要。”   “复生之后,他不会对你有任何记忆。你甚至不能做与他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这样的复生……不会让你觉得遗憾?”   “不记得我……最好。他是全新的他,完全不需要和以前的人事有任何关联。”陵越诚恳地向神女行礼,“请殿下成全。”   “为报当年相助之恩,我会帮你。”神女两臂微扬,池中水如薄纱飘起,波光潋滟中,一枚金色长翎渐渐浮现,轻巧地落入陵越掌心,“带它去北地,或许有好运。”   “这——凤凰金翎?!”陵越一惊,“不,这与约定不同,我不能——”   “这是重明落羽,并非凤凰金翎,只能护佑你不被一般法术所伤。”神女的声音里隐约带着一丝疲惫,“我灵力衰退,恐怕近日不能再出去。她……就拜托你近日照顾一二。”   “神女放心。”陵越恭敬地躬身行礼,“那谢衣——”   “谢衣之事看她自己的意愿,不用多加干涉。”   “是。”   “你去吧,善自珍重。”微光凝聚而成的身形如烟火般破裂消融,重又落入花心,神女清冷的话语依然在半空中回荡,“万物生发,终有一灭……年轻人,祝你好运。”   不知从何处漏下的阳光照在陵越手中的重明落羽上,散发着微微的金光,温暖得刺眼。陵越最后看了一眼莲花池后看不到尽头的神殿长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神庙中时,谢衣正撑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歪脖树杈子在走廊上游荡,见他回来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陵越!”   “不是告诉你要卧床静养么?”陵越不赞同地上前,将谢衣搀至院中石凳上。   谢衣不好意思地笑笑:“躺着没事干,总是胡思乱想,觉得不如出来活动一下,顺便看看神女。原本以为就是个小院,走两步就到了,却没想到居然是个神庙,转半天差点迷路,好不容易才绕到大门。”   “她是神女,必然比凡人更易恢复,你不用担心。”   “可看上去毕竟是个小姑娘,”谢衣放在一边石几上的手无意识地握了握,“多虑不由人啊。”   “既然你这么担心她,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看。”陵越抬头望望天色,“她或许已醒了。”   谢衣扶着陵越递来的手臂慢慢起身:“有劳。”   神庙的规模并不算大,只是布局稍微有些复杂,谢衣大病未愈,晕头转向地跟着陵越穿过道道回廊,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中。   陵越让谢衣在一旁稍候,自己走到门前三长三短地叩了叩门板:“请问方便进来么?”   “请进。”旁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听见敲门声的岳锦夜已经下意识地应了声。   一名身着制服气度沉稳的青年走进病房,环视一周后把视线定格在夏夷则身上:“请问……哪位是屠苏医生?”   “不好意思,医生刚刚离开了。”夏夷则有意避开青年微含深意的目光,往乐无异身后退了一步,“请去其他地方找吧。”   “多谢。”青年审视的眼神在夏夷则身周又转了半秒才转向岳锦夜等人,“抱歉打扰了。”   “师兄!”青年后脚还没离开房间,就被风风火火跑来的闻人羽撞了回来,“哎呀!师兄对不起!”   “毛毛躁躁,哪里像个军人的样子?”青年板起脸,“站好!当你自己没事儿人吗?伤口长在谁身上忘了?”   “师——长官教训的是,是我错了。”闻人羽端正站好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弱不可闻的几个字,“还不是你跑太快……”   “是你腿短。”   “……是,是属下腿短。”   “抱歉,让各位见笑了。”青年再度转向众人,“我还有急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长官慢走。”闻人羽偷偷抬眼一瞥,看见青年严肃的表情,“五千字检讨今晚一定准时送到!”   “你现在情况特殊,口头就可以。”青年说完,利索地反手带上门离开了。   闻人羽大呼侥幸地转过身,不出意外地发现屋内的每个人都一副神兽脸,两位教授还基本能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夏夷则和阿阮也努力维持着嘴角的斯文弧度,于是她走到乐无异身前,脸当对面地告诉他:“无异,我已经看见你的扁桃体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乐无异的脸好像在开水里滚过一样鲜艳,“腿短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夷则不怀好意地在乐无异背上某处戳了一记。   乐无异立刻恢复了正常:“闻人真对不起我不应该嘲笑你的。”   然后下一秒他就滚在了地上。   “抱歉,让你见笑了。”夏夷则彬彬有礼地向闻人羽一笑,并不理会活鱼一样在地板上挣扎的乐无异。   “刚刚那位——”叶海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是你上司?”   “是,他是我的直属上司,也是我师兄,秦炀。”   “他就是秦队?!”叶海吃了一惊,“虽然有过联系,没想到这么年轻,真是年少有为。”   闻人羽止不住自豪地微笑:“是,我师兄确实很厉害。”   “尤其是嘴皮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乐无异自带的魔性BGM还是停不下来,阿阮看看闻人羽的表情,心领神会地把身上的空调毯团成团递给夏夷则,后者默契地用它蒙住了撒欢抽搐的乐无异。   楼下的医生办公室里,秦炀一扫刚才的严肃刚厉,认认真真地听屠苏讲解闻人羽的伤势,就差没拿纸笔一字一句做记录。   “所以我就说妹控是现在最欢神的设定了。”苏琼探头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别看炀哥平时一本正经的,私下肯定研究过流行文化。”   “那他肯定是高瞻远瞩,毕竟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妹控了,不容易啊。”司马卓靠在一边的墙上玩打火机,“苏师姐,师妹控也算妹控吗?”   “怎么?师妹就不是妹妹了?”苏琼举起手威胁地朝司马卓挥挥,“照你这意思,师姐也不算姐姐喽?”   “别介,”司马卓抱拳做求饶状,“您岂止是我姐姐,简直是我奶奶!”   “你们两个,”秦炀神出鬼没地站在苏琼背后,“看闻人写检讨自己也手痒了?”   “秦队早!”苏琼反应神速,上前一步转身与司马卓并列,朝秦炀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秦炀低头看了眼手表:“下午四点半,吃晚饭是够早的。”   “秦队,闻人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严不严重?要不要接回家静养?”   “这孩子……”秦炀叹了口气,“屠苏医生是紫胤教授的学生,有他坐镇,也轮不到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操心。”   苏琼还是不放心:“可我听说……闻人好像动了禁术?这可不是小毛病!”   “自己做的选择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你别管她!”秦炀话一出口,忽然觉得对着无关人士甩脸色不太对,掩饰性地咳了两声,“闻人在中皇有人照顾,你们忙正事去吧。”   “对,现在也应该到其他分队和咱们互通信息的时间了,既然秦队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先走吧!”司马卓说着,勾起手指猛地一扯苏琼的袖口,用气声说道,“师姐快走!”   苏琼明显还想问什么,可衣服被司马卓勾着,身不由己地走开了。   “等等。”没走两步秦炀就叫住了提着一口气的司马卓,堪堪把后者的一口元气卡在嗓子眼儿。   “咳!!!!!!!!”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咳后,司马卓泪眼汪汪地看向秦炀,“秦队还有什么指示?”   “两件事。第一,初入无厌伽蓝带回的那件遗留物暂时不要上报。第二,跟他们通报星海部闻人羽参与捐毒□□调查的流程已经走完了,”秦炀顿了顿,“……省得还有人瞎哔哔。”   第 50 章   谢衣端正地坐在凳子上,看眼前两人熟络地叙旧:“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   “是的呀,”少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陵越哥哥可会照顾人了,哦对,之前你说好听的那首歌就是他教我的!他唱歌也可好听了!”   “咳,神女觉得莲心茶苦么?要不要再加点糖?”陵越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从兜里抓了一把桂花糖成功地堵上了少女的嘴。   看见陵越紧绷的神情,谢衣连忙把堆在桌子上的小莲蓬划拉了一个过来,一边剥一边往少女的杯子里塞:“陵越,不用管我们,午饭就拜托你了!”   “也好,有劳谢先生陪神女解闷。桌上的莲蓬都是特地摘来给你们清火的,记得吃。”陵越如释重负地笑笑,脚下生风地落荒而逃。   谢衣朝陵越的背影挥挥手:“太客气啦!下次叫我谢衣吧!”   “唉——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凡人啊……”   “哦?”   “就……你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啊,叫起来多亲近。大家称呼我,总是‘神女’来‘神女’去的,感觉好生疏呢。”少女拈起杯底一根莲心放进嘴里,浅淡的清香从舌面逐渐蔓延开来,“就连司幽也有自己的名字……可神农神上总也不来,想麻烦他给我起个名字,等了好多年都没有等到。”   “这……”谢衣失笑,“你可以自己给自己起名字,很多人都这么做。”   “真的?我看山民们的名字都是长辈给起的,还以为只有长辈才有这个权利呢!”少女眼睛亮晶晶的,“你的名字也是自己起的吗?”   “……不是。”   “那你还说……真是的,我还以为你很有经验呢!”   谢衣低头弄着新鲜脆嫩的莲蓬,饱满的莲子一颗颗落入掌心,而其中蕴含的些微苦涩仿佛透过皮肤传递到他的心里:“或许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也会给自己起名字的。”   “是吗?你要给自己起什么名字呀?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我做个参考。”   “岳锦夜。从山之岳,从金之锦,从月之夜。”   “唔——是什么意思呀?”   “我……很仰慕一个人,”谢衣在舌下压了几颗莲子,因此语声有些含糊,“曾经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和他并肩而立,替他解难分忧……我为此刻苦学习,生怕荒废了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呵,”他微一使力,幼嫩的莲子在口腔中破碎,被包裹着的莲心暴露出来,释放出清新的苦味,“但是天意弄人……我们日后不能再见了。诚然我现在所钻研的一切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他,可有些时候想起来,总觉得遗憾。我听说过一句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对我来说,我的新发现、新成果,即便被再多人认可,如果不能拿到他的面前让他亲眼一看,到底意难平。”   “这么复杂呀,”少女被谢衣一大串的背景介绍弄得有些迷糊,“我还以为‘锦夜’就是很灿烂美好的夜晚呢!”   “灿烂美好的夜晚……不错的祝福语,”谢衣咀嚼着这几个字,微微笑了,“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对他最奢侈的祝愿。”   “诶诶?那岳呢,岳是什么意思?我猜猜啊……是不是你家住在山上?”   “其实,我住在月亮上。”   “啊?你骗人!月宫是广寒仙子的家,你是男的,怎么可能是嫦娥呢?!”少女仔细地看着谢衣,“有喉结,没有胸,不是女孩子呀!”   谢衣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转移话题道:“我的名字解释完了,对殿下有什么启发吗?”   “没有,”少女苦恼地绞着手指,末了忽然兴冲冲地转向他,“谢衣,谢衣哥哥,你给自己起的名字这么好听,也给我起一个吧?”   谢衣措手不及:“我?给你?给神女起名字啊?”   “对啊!”少女大眼睛忽闪忽闪,“拜托了!”   正当谢衣摆开架势准备苦思冥想起个旷古绝今响当当的名号以免遭天谴的时候,陵越再次如降世福星一样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粥好了。”   午饭用完,陵越端着碗碟去清洗,谢衣借口要慎重思考神女名讳也跟着溜了出来。连日来在死气沉沉的朱良没日没夜地忙碌,陡一接触正常环境,谢衣简直感觉如获新生。再加上遗留魔气菌落已除,多少减轻了他心里的负担,因而在陵越身边转悠时,止不住地开始犯话痨,好在陵越虽然看上去不太容易亲近,但有问皆答,总不至于太过冷场。   “之前约略从采薇那里听说过紫胤有一个身世坎坷的学生,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曲折。”谢衣叹息着抿了一口茶水,“找寻重生之术,三年五载不足,怕是要耗尽一生。”   “谢先生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陵越认为谢衣是紫胤的友人,坚持不肯改口。   “那……”谢衣莫名地有些犹豫,或许这话问的不仅仅是陵越,也是他自己,“你会一直找下去吗?”   不料陵越摇摇头:“不会。”   “啊?”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我的私心,然而人活于世,总有应当承担的责任。作为天墉弟子、现役军人,任性一时已经是我最过分的决定。”陵越盯着瓷盘洁白的盘面,好像那是一面镜子,背后藏着他的执念,“就算不能重生,轮回累世,终有一天我的魂魄也会化作烟云微尘,同他于彼时相见,也是一样的。”   “可无论是化为荒魂或是有幸重生,他都不记得你,而你也不会认出他。你难道不会心存遗憾吗?”   话语似曾相识,因而陵越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他甫获新生,何必再背上前世的恩怨,无牵无挂,一世安宁,不要记得……最好。”   谢衣没有再说话。他的指尖摩挲着口袋里被体温烘得微热的月声,仿佛在触碰着脆弱不堪的回忆,它们顽强地扎根在他的心底,恐怕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抹去。   闻人羽紧紧地攥着一条已经泛白的红色编绳,编绳上悬着的银色金属片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的视野逐渐变成一片水光盈盈:“……我说过不会看错,我保证……师兄,你会相信我,是不是?”   “没错,我们确实在无厌伽蓝发现了教官的随身物品。可这不是你私下伪造外调表格,篡改系统内容的理由!”秦炀不为所动,严厉地训斥道,“身为天罡的本分是什么?!”   闻人羽颤抖着吞下口中苦涩的眼泪:“令出必行,禁下定止。”   “原来你还知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你这是脱离集体的个人英雄主义!如果教官知道了,他难道会为此开心吗?!”秦炀长叹了一口气,“闻人羽,在一切决定之前,不要忘记你是名军人!”   “是,长官教训的是……”闻人羽狠狠咬着牙,生怕一个松懈就会哭出声,“我……我的检讨已经准备好,请问——”   “不用了。”秦炀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反而让闻人羽一时不知所措。   她怔怔地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我还要不要回……”说了一半却又退缩了,转而辩解着,“我……我实在放不下教官,我知道眼下百草谷形势危急,是我太任性冲动,可我刚刚才发现教官形迹,我不能回去!师兄,求你,别让我回去!”   “唉,你啊……”秦炀看着闻人羽泫然泪下的样子,胸口一阵发闷,“我替你补交了相关材料,审批已经获准,你不用回去。”   闻人羽猛一抬头:“啊?真的?”   “但只有三个月时间,时间一到,无论事情进展如何必须归队。”秦炀说着,又叹了口气,语气总算放软了些,“擅动禁术,五内俱损……阿羽,你一向听话,这次怎么——?你这样鲁莽激进,叫我怎么放心?”   回答他的只有闻人羽砸在地板上的一颗颗泪珠。   “呵,教训你半天,其实我才是最无地自容的人。教官下落不明,可队上事务繁忙,我竟然什么都不能做……”秦炀抬起手想摸摸闻人羽的头发,空悬了数秒却又放下了,“时间紧迫,你先看看那枚吊坠,教官特地把它拴在编绳上,想必有深意。”   闻人羽用力抹了一把泪,努力集中注意力观察手上看似普通的吊坠。吊坠是一片轻薄的不规则金属片,初看与市面上的所谓个性铭牌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总该有那么些可是,不然教官不可能如此珍而重之地把它贴身收着——闻人羽像是要用眼睛把那片金属吞了似的死盯着看,终于发现了什么:“朱明?朱明是谁?”   “这就是我要你追查的方向。”秦炀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紧紧拉上了房间里的遮光窗帘,“你再看。”   “这——荧光剂?夜明珠?”闻人羽惊诧地发现手中的金属周围萦绕着一层柔和的浅色光芒,就像一片落入凡间的月光。   “我已经初步检查过,这上面并没有任何灵力或者术法的痕迹,所以应该是一种特殊的材料,然而我们现存的资料库中并没有关于这种材料的任何记载。”   “岳教授主攻AI仿生机械制造,应该会对新材料有所研究,去问问他试试说不定——”闻人羽正兴奋,忽然想到了岳锦夜身上盘旋难理的谜团,沮丧地否定了这个意见,“算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因为秦陵的事,现在有关教官下落追查的一切进程都被封锁,阿羽,往后要辛苦你了。”   “师兄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为了我违纪离队和扣留证物冒了多大的险……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是不会让教官失望。”秦炀笑了笑,搂过闻人羽,额头轻轻与她相抵,温声嘱咐,“你还没恢复,快回去休息吧,以后可不能再动禁术了。”   闻人羽红着眼眶拐出走廊,却偏偏碰见了乐无异,果不其然被一把抓住:“天呐!闻人你哭了?!!”   “你小声点!”闻人羽赶紧捏住乐无异上下两片嘴皮子,“我、我眼睛刚进风油精了!”   “哦——”乐无异满怀深意地压低了声音,“没想到真有比我骗人技术还差的。”   “我、我哪里骗你了!”   “你应该说是眼睛进了沙子的,”乐无异夸张地吸吸鼻子,“风油精那么大味道的东西,洗两下也会有残留气味的啊。”   “……”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本来是想过来看看你检讨做的怎样了,顺便给你说个大八卦的。”乐无异一想起他听到的大八卦,眼睛笑成了弯弯的两枚月牙,“你知道吗?夷则的大孙子来看他了!”   “什么?!”   第 51 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谢先生请留步。”   “是啊……终须一别。”谢衣站在密林中的石阶上,只觉得山间的寒意都借着青苔缕缕侵入皮肤筋骨,“神女的事,仍旧无可奉告?”   “抱歉。谢先生吉人天相,日后定有机缘与神女相见。”   “哪里,是我太为难你。”谢衣笑着摆摆手,“那么,后会有期。”   山外高高扬起的黑色硝烟悄无声息地飘进两人视野。“再……”陵越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下了,他低声笑笑,朝谢衣一拱手,“告辞。”   茂密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湿淋淋落上陵越的斗篷,像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冲散了弥漫在山间的水雾。细碎的枯枝断裂声在迷蒙的山岚中渐行渐远,陵越的身影再看不见了。   谢衣久久立在原地,他的视野被限制在枝繁叶茂的密林中,而他的思绪却随着陵越的脚步前往不可预测的远方。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样的人。又或许自己相对幸运,谢衣想,他毕生所求毕生所负,皆是回护那一人一城,因此比起陵越更加心无旁骛。至于这份多出来的专注是否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天意从来高难问。   谢衣回到神女庙,意外地发现少女已不知所踪,山风在空旷的正殿游荡,沙沙吹响了压在神案上的字纸。又一阵不识字的清风掠过时,飘扬的纸张仿佛轻灵的蝴蝶乘风落在他脚边。   “指尖历历泉鸣涧,腹上锵锵玉振金。天外曲,月边音……为君转轴拟秋砧。”   “好呀!”少女的声音神出鬼没地响起,“趁我不在你就偷看!”   谢衣一惊,扭头看见少女笑眯眯地背着手踩在门槛上,顿时觉得精分之感愈重,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神女殿下还是想不起在朱良村发生的事?”   “没。”少女挫败地摇摇头,“我刚刚特地回了朱良一趟,还是想不起来。”   “算了,你身上没事就好。”谢衣不动声色地后退,试图把字纸放回原处,“大病初愈,最好不要四处乱跑。”   少女眼疾手快地摁住了谢衣的右臂:“别以为转移话题我就会放过你!”   “神女什么意思?我听不大明白。”   少女轻哼一声,取过镇纸下叠放齐整的字纸塞给谢衣:“这些都是陵越哥哥之前念过的山外人的诗词,我全默下来了,你帮我参考一下嘛,哪个做名字比较好?我想了一夜,昨晚上都没顾上睡!”   谢衣仿佛不堪少女热切期望似的垂下眼帘,视线恰好落在刚刚被风送入手中的词句上,他心里一动,低声说:“叫阿阮,好不好?”   “阿软?这么直接呀?”少女随着谢衣的视线看见了纸上的字句,“哦,你是说‘阿阮’么?为什么是它?”   “……不为什么,个人意见,仅供参考。”   少女抱着手臂托腮想了好一阵,并没有想出什么更好的主意:“那就是阿阮了!从现在开始我也是有名字的人啦!谢先生——谢衣哥哥,叫我一声吧!”   “阿阮,”谢衣无奈地笑笑,“下来,别站在风口上。”   “诶!”少女笑眼弯弯声音清脆地应了一声。   庙外枝头栖着的鸟儿被这清泠泠的声音一震,拍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雕花的屋檐间漏下的日光明晃晃地照着阿阮的笑脸,她的眼睛半掩在精巧鼻峰投下的阴影里,灿烂如白日里陡然绽放的烟火。   这都是很美很美的,可惜偏不长久。   秦炀注视着夏夷则与夏红珊如出一辙的精致面孔,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生出这么一句话,好在他及时收回了杂念,用行礼掩饰过自己的走神:“少淑宫。”   “夏夷则。”   秦炀略惊讶地瞥了一眼夏夷则紧抿的唇角,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夏先生。”   “秦队长是谁的人?大哥还是二哥?”夏夷则话里称呼亲昵,语气却好像在提起两个死人,“有话请直说。”   “我并不是谁的人,夏先生如果有顾虑,可以暂时放下。”   “哦?”   “天罡有不成文的规矩,百草不涉三宫。夏先生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夏夷则沉默片刻,神情有所松动:“不错。可之前你我并不认识,秦队长单独把我叫来是为什么?”   “两年前在帝都曾与夏先生有一面之缘,不过当时我在暗处,因此您对我没有印象。”   “原来如此,那么秦队长要跟我说的……与帝都局势有关?”   “是,也不是。”秦炀走到门边警惕地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这才转向夏夷则,“之前大闹海市的人,是否就是阁下?”   夏夷则不露声色地抬眼,嘴角牵起颇带玩味的笑意:“哦?秦队长远在百草谷,消息倒是灵通。”   “队内教官因追查断魂草一案下落不明,所以对于断魂草曾出没的地方,我或多或少都关心过。”   “那阁下是在海市发现了什么?”   “灵虚出现在海市并非偶然。”   “的确,”想到灵虚,夏夷则嫌恶地摇了摇头,“他要销赃,自然要去拿报酬。”   “不,他去海市的原因远不止销赃,少淑……夏先生,他是为你去的。”秦炀略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了下去,“是仲宜宫的意思。”   “二哥?”夏夷则神色一冷,手中暗自捏起法印,“这么说,秦队也已经知道了?”   秦炀察觉到夏夷则骤然翻涌而起的敌意,安抚性地笑笑:“夏先生不用紧张,百草不涉三宫在天罡等同军令,我不会插手。”   “那你又何必告诉我这些?”   “夏先生贵为天家血脉,应当知晓当今制度下,那个位置有多重要。”   夏夷则冷笑一声,不予置评。   “今上雄才大略,一转战后国内持续多年的颓势,如果日后能有一位守成之君,是国家之幸。”见夏夷则并未出言阻止,秦炀继续说道,“恕我直言,京中三宫,伯惠宫跋扈凶蛮,仲宜宫阴毒狡诈,唯有少淑宫内敛沉静,堪当大任。”   “过奖。”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个人私欲,只希望日后夏先生得登大位时,不要忘记初心。”秦炀真诚地与夏夷则对视,“我这次来时,发现无厌伽蓝外有人潜伏尾随,如果他们的目标是您,估计日后还会下手,请务必小心。”   “诶,你真没走错?”闻人羽扯扯乐无异的袖子,“是这条路吗?”   乐无异信心满满地一摆手:“闻人你就放心吧!夷则大孙子这么稀罕的八卦,我怎么可能会记错路?”   闻人羽的神色却变得很微妙:“夷则的孙子?你确定?”   “那当然了,虽然其他的没听见,‘叔公’俩字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乐无异在医院错综复杂的走廊间拐了又拐,总算在一个拐角停了脚。   闻人羽此刻的脸色用微妙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这里?!啊?”   “绝对没错!”   “无异,你好好回忆一下,”闻人羽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不是漏了一个字?”   “……没吧?”乐无异托着下巴,“哦——他好像叫的是‘少叔公’,不就是小叔公的意思吗?不还是大孙子么!”   “少淑宫?!夷则?!”闻人羽看着乐无异一脸无辜状况外的表情,惊诧之余简直要给这位前高官之子的常识点个蜡,“喂,那根本不是——”   “走廊那边是谁?”夏夷则的声音忽然响起。   乐无异兴冲冲地拉着闻人羽挑出来:“夷则夷则,我俩是来看你的大私——”然而在看清夏夷则身后人的同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回了自己的舌头,“师兄好!”   第 52 章   谢衣呆立在弥漫着尘烟的废墟前,连防空警报响起也没有察觉,还是阿阮怯生生地揪了揪他的衣角:“谢衣哥哥,你听那是什么?”   “啊?”谢衣恍然回神,尖锐的警报声登时撞上他的耳膜,“有空袭,快走!”说着握住阿阮的手腕一路往帝都大学校园里跑去。   明朗的天空碧蓝如洗,丝绵般的轻云零零散散地点缀其间,而地面上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欣赏这难得的好天气,接连不断的鸣笛如同催命的祝咒盘旋在头顶,不详的飞机轰鸣声隐约出现在天际。   谢衣的手心冒出冷汗,滑得差点抓不住阿阮。他知道学校里确实有几个防空洞,可是在这一片残砖烂瓦之中,往日显眼的路标活像通通隐了身,一个都找不到。   “谢衣哥哥,你跑什么呀?”阿阮不明所以地被拽着飞奔在一片狼藉的校园中,脚步溅起的细碎瓦砾划破了她的裙角。诚然与谢衣回帝都的路上她已经见识过不少所谓的“战乱”,然而谢衣这么惊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空袭很可怕吗?”   谢衣无暇他顾,眉头紧锁地辨识着路边的建筑。两人的速度并不算慢,可轰炸机的速度显然更快,诅咒般的隆隆声渐渐近了。   “谢衣。”   飘忽诡异的声音自废墟深处传出,谢衣的脚步微顿了顿,然而他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影。这感觉仿佛身处荒无人烟的死城,束手无策地看死神一步步走来,谢衣懊恼地叹了口气,开始思考阿阮的法阵是否能扛过第一轮袭击。   “谢衣,要是嫌命长,不如分些给我。”   阿阮不安地勾住谢衣的手:“那儿……有人。”   谢衣正要回头,冷不防被一阵力量裹挟着往左后方走去,踉跄没几步便被一人握住肩膀:“这才多久,你胆子就剩米粒大了?”   “岁生?!是你?”   “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愚蠢的下界人?”易岁生伸手把愣在外面的阿阮一把拉进来,落上了防空洞的门锁。   谢衣闻言不舒服地皱起眉头:“这么大的防空洞,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谢大教授久隐深山桃源,自然不知道这里已经被空袭有一段日子了,”易岁生挑眉,“这里的人当然是逃难去了,你们回来路上难道没看见?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们用缩地之术回来的,当然没看见!”阿阮恼怒地盯着易岁生,“你这个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还这么臭!”说着还嫌弃地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   易岁生没打算跟一个小姑娘计较,面色不善地只看着谢衣说话:“她是谁?”   “我是巫山——”   “阿阮,她是巫山的阿阮。”谢衣横插一嘴,握了握阿阮的手臂,“是我的向导。”   阿阮一跺脚,气鼓鼓地走到远远的角落坐下了。   “哦?只是向导?倒是个美人坯子。”易岁生玩味地笑着,话里带刺地说,“还真是名师出高徒。”   “岁生,你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此时厚重的铁门外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谢衣奔波一路的疲惫焦躁也翻了上来,他冷下脸,“何必牵连别人!”   “哦,他是别人,你倒真能说的出口!”易岁生不甘示弱,“你现在离得远远的,身心清净,当然不用看他做的那些龌龊事!”   “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谢衣反唇相讥,“龌龊?那效力于主神殿的你自己又算什么?”   易岁生一时语塞:“多年不见……你倒还是一样牙尖嘴利。我的确说不过你,但是我不说不代表他没做过那些事。”   “我和老师……沈夜道不同,这些话我不想听。”   “不想听?都这个时候了,自欺欺人有意思吗?”易岁生的音调陡然提高,在接连不断的轰炸声中竟然显出几分刺耳,“巫山向导,呵,你去巫山还能是为什么?想必都看的一清二楚了吧!”   “我……”   “下界人生死我不关心,可沈夜居然拿自己人下刀!我绝不能苟同!”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前日玉衡祭司因私下与心魔接触,被罢黜职位逐出神殿,我原以为他最多是被囚禁在闭思间,谁知道他竟被七杀改造成了如赤霄一样的傀儡!”易岁生咬牙切齿地低语,“玉衡祭司固然有错,私会心魔等同叛族,判死不为过,可沈夜这样做,只叫人齿寒。”   “……”   “我承认自己目光短浅,不然早在天玑殿下遭受侮辱的时候就该明白!”易岁生疾声厉色道,“流月子民无惧死亡,但至少应该死得有尊严!”   “……他有他的苦衷。”谢衣低声道。   易岁生嘲讽地看着他:“哦?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句话,那么当初破军殿下又何必要逃?这么理解沈夜,你倒是留下来帮他啊!”   谢衣闭上眼摇了摇头:“错已铸成,多说无益。你有什么要我做的,直说吧。”   许久,易岁生长长叹息道:“谢衣……没有时间了。”   “锦夜,你说什么?”   “我们没时间了。”岳锦夜捏着从无厌伽蓝取回的凤凰金翎反复打量,“你看,这里面的法阵正在溃散。”   叶海凑上前,只看见一缕细如游丝的灵力缓慢地从羽毛的缝隙间溢出:“……还真是。会不会是弃置太久后法阵自行开解?”   “开解倒是问题不大,我只担心是崩塌。”   “崩塌?是因为被劫焰灼烧过吗?”   岳锦夜审视着逸出的灵力,一时有些迟疑:“不像……你来看,这咒诀像不像岩心玉?”   “岩心玉?!怎么可能,施在凤凰金翎上不是多此一举吗?”叶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不说这个,你拿着凤凰金翎怎么能读你的芯片?”   岳锦夜沉思一阵却说道:“未尝不可。”   “怎么?难不成岩心玉里面封着什么服务器?可这咒诀没有缩小物品的功能啊!”   “你听没听过引魂之术?”   “引魂?”叶海一愣,“你说的难道是上神女娲的牵引命魂之术?”   “……我记不清了,”岳锦夜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凤凰金翎柔软的边角,似有所思,“脑海中隐约有这么一个词,我想应该与读取记忆有关。”   “神隐时代百多年前就初现端倪,想要去找上神的痕迹,谈何容易?”   岳锦夜全神贯注地把玩着凤凰金翎,好像在思考,更像在走神,就在叶海快要不耐烦的当口,他终于开了口:“当初你见到阿阮的时候,她与我的记忆芯片有感应?”   “是。”   “纪山……或许我该回去一次。”岳锦夜低声喃喃,探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日历,“这阵法七日之内肯定会完全开解,或者崩塌。我需要在它还能维持阵型的时候查到引魂之术与它的关联。”   “啊?纪山那么远还要跑回去?”   岳锦夜坚定地点点头:“我觉得我缺失的记忆与捐毒惨案有莫大联系,纪山必须要去。”   “好……那就听你的,我再跟上面打个报告。”   “辛苦你了。”   “这么见外做什么?不管你最后会不会变回谢衣,对我来说你都是锦夜啊!”叶海难得地一本正经,“不过闻人同学动用天罡禁术,恐怕还要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不宜长途奔波。”   “对,阿阮同学也应该留下来……可没人看顾他们不行,要不你留下来?”   “不行!”叶海脱口而出,诚然他有部分原因是身为BPI成员监视岳锦夜的责任,但他也确实担心着面前这个相交多年的好友,“引魂之术久未现世,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   “可——”   “这样吧,我跟秦队长商量一下,看看天罡那边能不能暂时帮我们一个星期的忙。”叶海说罢,匆匆出门往秦炀临时呆的房间走去,不料正碰上闻人大师兄被误当做夷则大孙子的尴尬场面。   “唔……咳,叶教授。”夏夷则率先打破窘迫的气氛。   叶海一头雾水看了看在场的四个人,最后决定开门见山:“我找秦队长有点事。”   “噢噢噢那真是太好了!我们这就哥屋——走,这就走!”乐无异兴高采烈地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上前几步一把拉过夏夷则,路过叶海时候又拽上了闻人羽,“债见!”   擦肩而过的瞬间,叶海看看乐无异左手的如花少女,又看看他右手的似玉少年,登时觉得乐无异头顶上闪耀着的金色弹幕亮瞎了他的眼——   人!生!赢!家!   几分钟后,跑到露台上的人生赢家乐无异无情无义地把夏夷则的手扔到一边,小心地摇了摇闻人羽:“闻人?你还好吗?”   “啊?我没事!”闻人羽不着痕迹地挣开乐无异,朝夏夷则行礼,“少淑宫,一路或有冒犯,请担待。”   许久,夏夷则叹了口气:“还是叫我夷则吧。”   “这——”   乐无异就算常识再匮乏这时也反应过来此“少淑宫”非彼“少叔公”,讪讪地摸了摸呆毛:“闻人,夷则让你叫名字,你就不要别扭了。”   “……”闻人羽还是有些踌躇,“夷则。”   “这就对了嘛,都一起出生入死过了,别那么生疏!”乐无异笑眯眯地拍拍闻人羽的头发,没等对方抗议就转向夏夷则,“夷则你说对不对?”   夏夷则的神色却在瞬间冷得像隆冬结了冰的湖面,他迅速地在指间捏起咒诀,厉声喝道:“滚出来!”   第 53 章   “又一个优秀的宿体,”沈夜冷淡地转向身边的瞳,“两个月时间够吗?”   瞳的右手有规律地叩着冰冷的控制台:“……差不多,有了玉衡的经验,瑶光应该会快些。”   沈夜一点头,起身要离开,却被瞳拦住了:“怎么?”   “天玑第四,玉衡第五,瑶光第六……”瞳的唇边牵起一线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接下来是破军?”   沈夜掰开瞳的手指,大踏步地走出房间:“没有破军了。”   回忆不是数据库,曾经铭记的人和事,下了粉碎文件的指令,就能彻底湮灭么?瞳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借二度侵染魔气时暗中植入易岁生身体的监控仪的回传画面上,一室微光中,他的面容冷肃锋锐,仿佛孤独矗立在某个星球上的峭壁。   千万里之外的易岁生努力平复着自己骤然生起的无名火,近月来他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伺他的一举一动,因而较往日更加敏感易怒。一通劈头狂喷后,他才觉得自己的话语似乎有些过激:“谢衣……抱歉,我——”   “算了,话说开就好。”谢衣乏力地抬抬手,“所以现在我还剩不到一年时间?”   “没错,心魔受断魂草所输七情供养,实力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一旦捐毒也被染指,流月再想从它手里脱身就更难了。我实在担心……”易岁生一叹,“好在近来他们在忙着布置新主城龙兵屿,排不开时间去捐毒。”   “龙兵屿……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温暖湿润,草木繁盛,是个好地方。”易岁生自嘲地笑笑,“无福消受的好地方。”   此时门外爆炸声渐消,死寂如暴雨过后的凉意一层层将防空洞包裹起来,谢衣怅然叹息着走到厚实的铁门前,粗糙的门栓摩擦着他的掌心,生出隐约的痛感:“走吧。”   万里碧空如洗,明晃晃的日头挂在中天,只可惜添了几笔未散尽的硝烟,上好的风景变成了一个苍凉的笑话。谢衣被扑面而来的烟尘呛得连连咳嗽,他艰难地压下喉咙中的痒意,隔着薄薄一层被灰尘激起的泪雾看着易岁生:“你变了很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易岁生懊丧地回答,“或许我只是压抑太久了。”   “那你就对着谢衣哥哥发火呀!”站在谢衣身后的阿阮恼怒地瞪着易岁生。   “抱歉。”   阿阮撇过头:“谢衣哥哥,我们走!他嘴臭,人也臭!”   “臭?”谢衣一怔,手在鼻尖前摇了摇,只闻见浓浓的尘土味道,但没几秒他就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拽了易岁生就往远处走。   “谢衣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谢衣回身朝阿阮笑笑,扬声道:“我马上回来,你先回防空洞,别乱跑!”   “你干嘛啊?”易岁生不明所以地被拉着扯着往校外走,“谢衣!”   “岁生,下次来找我的时候,想办法盖盖你身上的魔气吧。”   “你什么意思?”易岁生挥起的手扫过谢衣胸前,“有了妹子就开始嫌弃老友了?——唔!”   谢衣连忙扶住易岁生陡然委顿的身体:“我身上被下了控制魔气的阵法,你刚刚碰到阵脉了。”   “呵,有高人相助,你在这里倒是混得如鱼得水。”   “岁生,你听我说,阿阮也是修仙人士,”谢衣假装听不出易岁生话里的含沙射影,“能认得出你携带的魔气。”   易岁生见谢衣一直回避与他正面争执,心里也觉有愧,偏心底盘旋的焦躁不断搅和,话在唇齿间黏稠稠打成了一锅浆糊,最后只甩出来硬梆梆的几个字:“我先走了。”   “等等,”谢衣抬手握住了易岁生的胳膊,“龙……龙兵屿在哪里?”   “你要干什么?”易岁生戒备地看着他。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只是看看。”   易岁生眼中的警惕之色仍旧没散去:“我虽然反对沈夜,但事关流月文明日后存续,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对主城造成威胁。”   “我没有!”谢衣不假思索地反驳,“我是担心那里是不是也被魔气浸染过。”   “……不然怎样?”易岁生心中五味杂陈,他固然极度厌恶魔气,但没了魔气,流月子民确实不能适应下界环境,寄人篱下备受挟制……这感觉着实令人憋屈。   “下界之后我对唯心文明做过研究,觉得斩断魔气联结应该是可行的。毕竟身负魔气,砺罂能随时偷袭你们,总是不安全。”   “他动不了我们。”见谢衣面露疑惑,易岁生解释道,“你离开之后没多久,城中每个被浸染过的居民都得到了一枚魔契石做护身符,砺罂没法伤害我们。”   “魔契石?”   “就是这个。”易岁生右手放在心口上,左手两指相并画了一个类似阵法的轨迹,几缕浅紫色的光芒自他右手掌心下逸出,在半空中凝结成一枚朦胧的长锥形,“与砺罂的攻击术法相斥,能够保证持有者的安全。”   太清固灵阵被魔契石一激,在谢衣体内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易岁生自嘲地笑笑,五指并拢握碎了光芒凝结成的魔契石幻影:“我明白了,下次会注意。”   “……抱歉。”   “有意义么?”易岁生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乌光锃亮的东西抛给谢衣,转身飘然离去,“保重,下次见。”   谢衣惆怅地凝视着手中沉甸甸的激光□□,半晌摇了摇头,沿着原路慢慢返回防空洞。   洞内外空无一人。   “阿阮?”谢衣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手指缓慢地搭上了扳机,“阿阮!”   没有应答,然而数分钟后却另有隐约的陌生脚步响起。   乐无异的眼睛死死盯着脚步声响起的方向,只觉得浑身的毛发都在精神百倍地做向上伸展运动。   夏夷则与闻人羽也全神贯注地戒备着眼前,却没注意到一道黑青色的线阵已然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包围。   三名黑衣人步履沉稳地走入三人视野,为首者带头向夏夷则行礼,恭声问少淑宫好。   “跗骨之蛆。”夏夷则左手捏诀,右手伸向口袋。   “属下精心布置,只为迎三殿下回帝都,殿下又何必与我们伤了和气?”   “迎回?呵,是奉了谁的指令来抓我吧?”夏夷则掏出一直藏在身边的LT式袖珍□□,在身前比了一道线,“无论是谁,越线者死,考虑清楚。”   “殿下既然知道属下不过奉命行事,就请多体谅。”为首者仍旧好声好气地劝说,“主人担心殿下的安全,希望您能早日回去。”   “喔?兄长存心陷害,老师行踪不明,那人冷酷薄情,回去……不过是把罪名全数担下。”夏夷则冷笑,“换作是你,会自己主动回去找死?”   “这么说,殿下是执意不肯跟我们回去了?”旁边一人按捺不住,语气比之前的为首者重了许多。   夏夷则平稳地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试试?”   “既然殿下如此不配合,那我们也只能——”   为首者抬手一个耳光打断了另一人的话,毕恭毕敬地向夏夷则赔罪:“属下不敢强迫殿下,如果殿下实在不愿意,我们会报告给主人。只是,”他的目光转向乐无异与闻人羽,阴测测地笑笑,“这两个人实在不应该偷听三宫秘事,为防万一,请殿下准许我按规矩处理。”   “你能别含屎喷人吗?!有本事你打哑语啊!”乐无异脖子一梗,搭上闻人羽的肩,“知道她是谁吗?你动她一根头发试试?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完整地走出中皇医院!”   “百草谷的小兵卒子,算不了什么。”   乐无异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不自量力,平时仗势欺人眼高于顶就不说了,你知道这里有多少天罡吗?还敢这么说?”   “百草不涉三宫,殿下,我说的对么?更何况,”为首者忽然一扬手,“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五气隐名,起!”   稠雾般的结界蒸腾而起,牢牢地将露台遮蔽在其中。   “五感禁结界!”闻人羽惊呼。   为首者得意地拍拍手套上不存在的尘土,挑衅地看向乐无异:“这样,即便这小姑娘再是个厉害人物,在她死之前,我保证不会惊动天罡一丝一毫。”   “你——卑鄙!”乐无异大怒,却无计可施。   “为主人尽心尽力,是我的福分。”为首者成竹在胸地与夏夷则对视,“殿下回,或者他们死,您如何答复我?”   “……”   “其实这两个人死了也就死了,殿下还能得几天自由。您说是不是?”为首者朝身后两人做了个手势,“准备!”   夏夷则的大脑飞速对比着双方实力——对方三名影卫,实力虽不比自己,但也不容小觑,而自己这方无异不会术法,闻人又因使用禁术五内俱损……   见夏夷则开始犹豫,为首者又谆谆善诱道:“殿下如果实在不愿意回去,只要退出结界,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处理,保证不留痕迹!”   “无异,闻人,你们出去。”夏夷则决定已下,背对着两人平静说道。   “这……”闻人羽迟疑着,她虽然担心夏夷则,但想着这毕竟是元首家事,自己先出去想办法总比在这里僵持要好,于是有些动摇。   乐无异的反应异常激烈:“让我放手看你被带回去?怎么可能!”   “无异,不要任性。”   当夜夏夷则在海市中被迫显露妖形的情状只有乐无异一人见过,他虽然政治神经大条,第六感却敏锐地觉察到其中暗流涌动的危机,一心认定决不能让夏夷则回去,因而话语更加迫切:“夷则!我们就跟他们拼了还不成?!背水一战,说不定有转机!”   然而夏夷则摇摇头,语调仍是一贯的冷静:“闻人,你带无异出去。”   闻人羽见乐无异这么着急,也隐隐觉得不对:“夷则,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说,我……我们都一起出生入死过,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放弃你!”   “我说,殿下都这么为你们着想了,你们就别不识好歹,赶紧滚吧!”旁边那人又忍不住多嘴,果不其然另一边脸被甩了一个大耳刮子。   打完手下后,为首者志得意满地转向夏夷则:“既然殿下已经做了决定,那我们就马上动身吧,耽搁久了也不好。”   “夷则!”乐无异和闻人羽异口同声地喊道。   夏夷则无动于衷。   正在双方僵持的当口,一把转椅重重砸进了阵里,不偏不倚正中阵心,结界底部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   “是谁?!”为首者气急败坏地跺脚,“滚出来!”   “这里是医院,不是谁撒野的地方。”似曾相识的清冷男声响起,“该滚出去的是你们。”   第 54 章   扳机与枪身的角度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以难以察觉地速度一点点变钝,终于在人影出现的时候达到临界点——   然而谢衣迅速地撤掉了指上的力度:“采薇?!”   “谢衣?!”呼延采薇平举着的手臂也垂了下来,但只是一瞬间,她又稳稳地抬起枪口瞄准谢衣,“你到底是谁?!”   谢衣一头雾水:“采薇,我是谢衣啊!发生了什么事?”   呼延采薇不为所动,左手执枪,右手捏诀,口中疾诵:“天地同生,运气太清,炼化九道,固吾真灵!”   一道清气骤然自谢衣身体中扬起,在空中结成一个防护罩,哐当一声牢牢把他关在里面。   “谢衣哥哥!”清亮的少女声音神出鬼没地在谢衣身后响起,紧接着有翠色的光芒如萤火般围绕在他身侧,似乎在尝试解开禁锢着他的法阵。   呼延采薇诡秘一笑,调转枪口指向阿阮:“你终于出来了。”   “你干什么?!”谢衣大惊,想要拦在阿阮身前,却被法阵阻住了脚步,只好急道,“到我身后来!”   阿阮正要答话,忽觉颈后一凉,不知是谁的手指带着有如千钧点在她的灵脉中枢上:“渡劫修万千,一点鬼神惊,破。”   “哎呀——!”   谢衣闻声转身,愕然发现制住阿阮的不是别人,正是救命恩人的老师紫胤,于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先放手!”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几人总算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谢衣离开时,回学校查看是否有学生掉队的呼延采薇和紫胤察觉到陌生灵体出没,即阿阮的存在,因现在是特殊时刻,故而提高了警惕。偏生阿阮戒备度也很高,发现有人接近时率先隐匿了身形。谢衣赶回来时正好撞上双方对峙一触即发的时刻,于是掀起了一场混战。   “所以现在误会解开了,请阿阮妹妹别跟我们计较了好不好?”呼延采薇笑眯眯地看着阿阮,心里暗想谢衣果真是真人不露相,出个小门都能拐回来这么一个美人坯子。   阿阮脸还是有些绷着的,轻轻点点头:“……我不跟凡人计较。”   “凡人?”不仅呼延采薇,连紫胤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阿阮浑然不觉似的,甚至没看见谢衣的暗示:“我是巫山神女,当然不会和凡人计较。”   紫胤的表情更加微妙,探究性地瞟了谢衣一眼,见谢衣转开视线不与他对视,不动声色地端过桌上的茶盏,将心思掩盖下去。   “咳,那个……谢衣谢大教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遇到贵人,总该提早为我们引见才对啊。”呼延采薇余光瞥向紫胤,并未得到什么回应,于是笑着将盛有果汁的玻璃杯往阿阮面前推了推,“阿阮小妹妹,哦不,神女殿下,您听说过BPI么?”   眼睁睁看着呼延采薇使出浑身解数向阿阮推销BPI,试图为局里引进高级人才,以至于将原本针对谢衣的声讨会变成了招新宣讲会的紫胤深感无奈,正想办法退出这场谈话,忽然觉着有人碰了碰他的鞋,抬眼一看,谢衣若无其事地朝他一笑,角度微弱地朝窗外一扬下巴。   紫胤心领神会,跟呼延采薇说要找个清静地方替谢衣检查一下太清固灵阵,总算逃离了热火朝天的宣讲现场。谢衣随后跟上,与他一前一后走到花园里搭着的凉棚中坐下。   橘色的夕阳披在两人身上,像条轻薄暖和的大毯子。位于乡下的僻静宅院平静祥和,天色澄净,微风沁人,空气中漂浮着隐约的花香,几个小时前所亲眼见过亲身经历的一切遥远得仿佛一场噩梦。谢衣有些恍惚,直到看见坐在对面的紫胤才回过神来:“你不问?”   “你不愿说,我何必问。”紫胤好像在打禅机,“陵越术法较之前倒是有所进步。”   谢衣一愣。   “他救下你之后曾传书予我,请我日后见到你时再替你巩固一下阵法。”紫胤神色平和地打量着谢衣,“现在看来,他做的很好。”   “难怪不问,原来是早就知道。”   “略知一二。”紫胤并不否认,“于私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于公,我却不能不多想。”   “你问吧……我尽量知无不言。”   “你去巫山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寻找材料,应该不至于落入劫火包围。”   “我……”谢衣垂下眼,“是为凤凰金翎。”   “恐怕不止如此。”   谢衣犹豫着,半晌方低声回答:“我不愿明说,是因为不想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我和采薇都是明理之人,如果真有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会设法替你化解。”紫胤停顿了一下,又道,“交浅言深本非明智之举,不过眼下时刻敏感,我也不希望你最后落得受人审讯的下场,所以有些事还是现在说清的好。”   “去年我和家人前往无厌伽蓝探查古书中记载的矿脉,想取些样本以便进行仿生材料研究,没想到却意外遭受病毒感染,我身上的魔气也是由此而生。无厌伽蓝地处荒山,我们身染重病也无法外出求援,只得苟延残喘……然而除了我,他们……都去世了。”谢衣叹了口气,将早就准备过的说辞一股脑托了出来,因为心怀愧疚,声音异常低沉,倒显得像是懊悔难过,“我有幸被高人救起,休养数月得以离开无厌伽蓝,后来……后来我遇到了叶坤,剩下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设法追查病毒的来源,终于得到消息,据说在巫山深处有一处村落多年前也曾出现过类似病毒的踪迹,于是想去探查究竟,顺便看看我自行研究的方法是否能消灭病毒残留。”   “如你所说,这病毒异常猛烈且携带魔气,你不通术法,又怎么有把握能消灭它?”   谢衣惨然一笑:“其实我并无把握,凭的只是一腔不甘。何况即便蕴含魔气,究其根源它也是病菌,从这个角度下手,或许可以一搏。”   “凤凰金翎是你对外的一致托词?”   “不全算是。凤凰金翎是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上古神物,据说巫山深处就埋藏着数枚,我……我……”谢衣阖上眼帘,“枉我自诩理性,终也心存妄想。”   紫胤静静地望向天际,艳色晚霞落入他浅灰色的眼瞳,仿佛雨空中燃烧着一蓬火焰。   被这样的眼神逼视着,为首者心里不由惴惴,但在看清来人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时,他又强硬了起来:“怎么?凭你也想拦住我们?”   屠苏不为所动,气势万钧地从身后抽出了一根解说CT片子专用的伸缩金属棍:“还不上?”   乐无异和闻人羽被他的气场所慑,一时也忘了吐槽。   “还不滚?”夏夷则退后两步与屠苏并肩而立,“如果想留下来等死,我不拦你。”   为首者强笑:“殿下这话未免说的太满。”   “喔?结界被破,崩塌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到时你们形迹暴露,而闻人所受威胁也很容易被察觉。百草固然不涉三宫,但袖手观望同袍受难,也绝不是天罡作风。悄悄退出,再谋后路,想来更容易向那人交代吧?”夏夷则冷声说道,“或者你也可以就手一搏,我说过,不拦着你找死。”   影卫们沉默片刻,为首者一扬手,结界迅速回缩至影卫站位周围,乐无异再揉眼看去时,讶然发现对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遁了。   “谢谢你,屠苏医生。”夏夷则收起了一身的敌意,微笑着向屠苏伸出手。   屠苏也伸手与他握了握,但脸色仍是冷淡平静的:“这些人不会就此收手,你们最好加倍提防。”   “我明白,你也多加小心,影卫报复心很强,我担心他们会来找你麻烦。”   “尽管来。”屠苏朝呆立一边的乐无异和闻人羽一点头,收起伸缩棍转身走回大楼。   楼上的走廊窗边,叶海侧身靠在墙边,从掀起的窗帘缝隙中目睹了整个过程,见屠苏离开,便也放下窗帘疾步离开,一边走一边飞快地发出一条短信:“少淑宫受胁,加速行动。”   “嘿,夷则,夷则?”乐无异抬起手在夏夷则眼前晃了三晃,“眼睛都粘在屠苏医生身上啦夷则!”   夏夷则恍然回神,抱歉地朝二人笑笑:“让你们受惊了。”   “说什么呢?你刚刚受伤没?要不要让医生给你看看?”乐无异侧退一步站在闻人羽身边,“闻人才是受惊了,夷则你得好好赔偿人家。”   闻人羽不自在地略撤了下身子:“我没事,这不算什么。”   “我会尽快跟叶教授说明退出队伍,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等回复要时间,只能先委屈你们一两天了。”夏夷则回身瞟了一眼影卫离开的方向,“我保证会很快。”   乐无异一听老大不乐意:“夏夷则,你几个意思?!”   “无异,不要任性。”   “你又来!我是成年人,我会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反正让我置身事外绝对不可能!”   “你连三宫是什么都不知道,贸然涉入能帮上什么?”   “那有什么的,回头让我老爸给我培训一下,分分钟变身数据库好吗?!”   “无异,你是家里独子,别只顾着一时冲动。”   乐无异哽了一下,随后不服气地反驳:“我是独子没错,可参与这种事又不是一定会送命!”   “你太天真了。”夏夷则摇摇头,转向一直一言不发的闻人羽,“闻人,你比他理智,帮我劝劝他。”   “啊?”闻人羽自打说完上一句话心思就转到了之前秦炀给她的金属片上,根本没注意夏乐二人在争执什么。   “……没事,闻人内伤还没好,早些回去休息吧。无异,你送她回病房。”   乐无异对夏夷则命令式的口吻很不满,然而担心于闻人羽的伤势,他决定先不计较这些细节:“那你呢?要去哪里?”   夏夷则的视线又飘向屠苏离去的方向:“没什么,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乐无异挺着气恼的呆毛把闻人羽一路送回病房,闻人羽在门口朝他笑笑:“无异,谢谢你,回去休息吧。”   “唔,那你早点睡,明天见。”乐无异走出两步,忽然一拍脑袋退回来,“门窗记得锁好,万一那帮人又回来了呢?啧——要不我帮你守夜吧?”   闻人羽失笑:“别忘了我是百草谷天罡。”   “毕竟也是女孩子嘛!”乐无异见闻人羽没有同意的倾向,只好让步,“那,那你千万小心,我手机不关,有事随时联系。”   “好的。”闻人羽一口答应,回屋掩上门,静静靠在墙边等待。直到乐无异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她重新拉开门,动作轻灵地穿行过曲折迂回的长廊,来到岳锦夜门前。   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引起了一直沉思的岳锦夜的注意,拉开门看见是闻人羽时,他并未掩饰自己的惊讶:“闻人同学?”   “抱歉打扰您了,岳教授,您现在方便么?”闻人羽也觉着有些局促,固然岳锦夜平易近人,一路上也对她有所照顾,可毕竟在这个队伍中她与他的关系最为疏远,如果不是因为担心程教官,她也不会冒昧在晚上拜访,“……要是不方便的话就——”   岳锦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微笑着拉开了门做出邀请的手势:“没关系,请进吧。”   “啊?哦……谢谢教授!”闻人羽怔了一下,低着头走进房间。   “闻人同学,”岳锦夜从饮水机里取了杯热水递给闻人羽,“来找我有什么事?”   闻人羽双手捧着水杯发呆,相反的意见在她的脑海中争执不休,让她无所适从。安静蒸腾的水汽蒙住了她的眼睛,岳锦夜没有再出声追问,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掺入了稠化剂,一动也不动。许久,闻人羽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努力控制住翻涌的心绪,低声说道:“岳教授,我想请你帮我辨认一件东西。”   “没问题。”   闻人羽的指尖触碰着口袋里拴在程教官贴身绳结上的金属片,觉得它有千斤重。   “闻人同学?”见闻人羽僵着不动,岳锦夜隐约猜到些什么,“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一只手缓缓伸到他眼前:“……就是它,请您帮我看看它究竟是什么。”   岳锦夜握住红绳的一头轻轻一抽,那抹落入凡间的温柔月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入眼瞳,他的手一抖,金属片从指间掉落,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闻人羽觉得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愣在一旁半晌不敢说话。她忽然希望有时光机从天而降,彻底抹杀这短短的十分钟。   岳锦夜的眼神变幻莫测,让人难以揣度,半晌,他嘶声问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找来的?”   “抱歉,我、我不能说。”闻人羽徒劳地想要挽回眼下的局面,可东西既然已拿出来,不问个清楚她无论如何觉得不甘心,“岳教授……这到底是什么?”   岳锦夜闭上眼,颓然倒在椅中:“月声……这是月声。”   第 55 章   浓如泼墨的黑暗中,他茫然而坚定地向前奔跑着,尽管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路通往何方,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未知的威胁蛰伏在暗处。硕大的雨滴重重地砸上他□□的皮肤,留下一道道殷红的瘀痕——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冰冷的雨幕中,有一丝微弱的温热呼吸扑在他的下颌,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怀里沉甸甸地,有令他莫名安心的重量与温度倚靠在他的胸前,是在这阴森环境中唯一的慰藉。   “小曦别怕,我们会逃出去的。”青涩的少年音落上他的耳膜,他愣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一道浑厚沉稳的男声响起,将他刚生起的希望狠狠摔入深渊:“夜儿,停下。”   “你——你休想——!”他听见自己愤怒的嘶吼溢出喉咙,“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许是声音太大,一直昏睡在他怀里的沈曦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哥……哥……”   他喘着气,环着沈曦的手臂紧了紧。   “……这是……哪里……我怎么……没有力气……”沈曦不安地想要看向他,却虚弱得抬不起头,“哥哥……哥哥……我害怕……”   “没事,小曦只是打了麻醉剂,很快就好了。”他将沈曦牢牢地护在臂弯里,“很快……别怕。”   “呵,我的儿子,不该有这样不识时势的蠢样子。”那男声说着,指挥随行的机械手臂轻而易举地将沈曦从他怀里夺走。   “呀——!哥哥……救我……救我!”   他双眼发红地瞪着自黑暗中浮现的白衣祭司:“你——!你把小曦还给我!不然我杀了你!”   “杀我?”白衣祭司轻蔑一笑,“夜儿,你太让父亲失望了。”   “父亲?你也配?!”他咬牙,“你不过是个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的畜生。”   白衣祭司的声音染上了无法掩饰的怒气:“之前你所犯种种错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即刻悔改。”对方极轻微地叹息,“夜儿……不要让我为难。”   “你做梦!就算是死,我也要带小曦离开这个鬼地方!”   白衣祭司笔直地站在雨中,雨滴沿着面具滑落脸颊,仿佛是流下的泪:“是我往日对你太宽容放纵,才会有现在的恶果……我身为大祭司,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管教得当,实在愧对城主期望。”   他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下一秒,眼前的雨帘化成了一根根闪着寒光的针尖,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铺天盖地般地从他头顶罩下。   无处可逃。   “啊——!啊!”他抽搐着,重重跌向坚硬的地面,同时惊恐地发现毒虫啃咬一般的麻痹感从血管深处蔓延而出,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们……在你眼里……我们到底算什么……”   “夜儿,不要任性。”   “任性?!哈哈哈……我不过是想做我自己……连这点微薄的愿望,你都要剥夺?”   “你身为大祭司长子,自然有你当负的责任。这样自私怯懦,就算我有心培养,何时能成大器?还不赶紧改过自新,为城主效忠?”   “哈哈哈哈哈哈!!!为城主效忠?!我沈夜是人,不是谁座下的一条走狗!”   “放肆,起来!跟我走!”   “……”   白衣祭司稳定了一下情绪,重又开口温声道:“夜儿,来,跟父亲走。”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瓢泼大雨哗哗地砸进暗如沉夜的双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好像陈年的录影:“那我求你,至少放了小曦!她才那么小!不管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放了小曦!她身体远不如沧溟,即便做了手术也毫无意义!我一个人就够了!父亲,求求你!”   “……好孩子,别让我为难,”白衣祭司握住他无力垂落的手臂,“快起来,听话。”   瞳察觉到沈夜指尖在自己掌心中的微弱颤动,沿着对方手臂的线条看过去,不期然撞上他幽深如寂寂长夜的双眼。瞳若无其事地放下沈夜的手:“你病了。”   “我在小憩。”   “是吗?”瞳显然不信,“如果在从前,早在我踏进房间的那刻,你就醒了。”   “不过是梦见了从前的旧事。”沈夜坐起身,“你这几天的监视结果怎样?”   “可能还是要像你之前所说,需借瑶光之手擒他。”   “怎么说?”   “瑶光上次与他分别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稍作逗留,因而安装在瑶光身上的监控仪能够收集到与他接触的人的部分数据。”瞳顿了顿,“那些人似乎精通唯心能力的运用。”   “知道了,等瑶光一回来你就着手进行改造,我们时间不多了。”   “但——”   “唔?”   “你和他……非要走到这步不可?”   “七杀,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不敢。”   “我之所以让你负责这件事,是因为你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举动。可惜你让我失望了。”   瞳面不改色:“这并不多余。如果连我都不问你,就永远不会有人问你。”   “你累了,”沈夜摆出送客的姿态,“去休息吧。”   月光笼着他如刀刻般深邃的五官,看上去仿佛冰雪堆砌的雕像,冷冰冰的几乎不带一丝生气。   屠苏微仰着头,晚风拂过他浓密的眼睫,是这尊雕塑上唯一柔软的存在:“你来了。”   “屠苏医生知道我要来?”夏夷则从天台入口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我不喜欢做多余的揣测,”屠苏转过身,“只是陈述事实。”   “确实,人生有太多的未知,揣测大多时候都是徒劳无功。”   “抱歉。”   “这话怎么说?”   “我知道你的企图,”屠苏凝视着夏夷则的眼睛,“但我毫无兴趣。”   “呵,屠苏医生,这是你的揣测。”夏夷则轻轻一笑。   “可它必要,而且正确。所以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夏夷则低下头掸掸袖口,并未露出沮丧的神色:“浮生倥偬,相遇已是有缘,我不会再贪心去强求不可得的人和事。”   “……你很豁达。”   “不平事遇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夏夷则自嘲。   屠苏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是我失态,不好意思。”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豁达是某种形式的自我保护。你过往的经历令你很受伤?”   “不足为道的糟心事而已。屠苏医生是紫胤教授的得意门生,自小在象牙塔里钻研学术,应该从未经历。”   屠苏沉默了一阵,冷不丁说道:“未必,或许前世遇过。”   “前世?呵,今生的际遇还不能全解,前世……更加渺茫。”   “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   “哦?屠苏医生知道自己的前世?”   屠苏却否认了:“不算知道。不过既然重新开始,过去如何,已经没有意义。”   “换做是我,恐怕非得找出个真相不可。”夏夷则伸出手,夜风凉如水流过指间,他缓缓收紧手指。   “放不下也不必勉强,夏荷映日,枯荷听雨,顺应其道就是最好。”屠苏转回头,“天生万物,各有其道,执念也是一样,勉强放下反而被束缚更紧。”   “我是执念很重的人,所求必得,不得不休……比起你,豁达于我更像是表面的假象。”   “看得出来。”   “已经这么明显了?”夏夷则自嘲般地一笑,“我还以为我掩饰得不错。”   “只是凑巧,”屠苏的视线投向广阔的夜空,昭示命运的错综星盘落入他的眼睛,“你……有些像过去的我。”   “那么屠苏医生现在放下了?”   “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屠苏只给出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   夏夷则随着他的视线向远方望去,只看见银白色的月轮仿佛茫茫苍穹中未阖的天眼,悲悯地俯视着尘世间的芸芸众生。   岳锦夜蘸着水的指尖被夜风一吹,微微地感觉到一丝凉意,阳台茶几上以水写就的诗句在月色的映照下反射着浅淡的光芒。他的手指停留在写了一半的最后一个字上,久久没有挪动。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岳、岳教授?”   岳锦夜手一抖,碰翻了放在一旁的杯子,剩余的水汩汩流出,刹那间湮没了桌上的字迹。   乐无异吓得几乎要马上退出房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在门口遇见了闻人,她说您在房里的,可我敲了好久的门没听见您回答,我担心您所以才——”   “没事,是我一时走神了。”月声碎片在岳锦夜脑海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制下去,“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我……”乐无异有些尴尬,“我其实没什么要紧的……”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出口,这一路来所经历的意外远超他的想象,而他自幼所敬仰钦慕的学界泰斗明明就在身边,可他却没来由地感觉到害怕,好像对方随时会如幻梦消散湮灭,他试图自我纾解,却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海市里灵虚死前的诅咒,无厌伽蓝里陡然生出的劫火——稍有差池,岳锦夜就会死于非命。   岳锦夜善解人意地笑了,扯过几张纸巾把桌面收拾干净:“你来得正好,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陪我聊聊,放松一下。”   乐无异怔怔地看着岳锦夜行云流水般地取来茶叶为两个人泡上,忽然想起了出发前在对方家里享受的那一顿别出心裁的早餐,伸向茶杯的手有些犹豫。   “怎么?不喜欢喝烟熏?”岳锦夜察觉到他的迟疑,“我味觉不太灵敏,所以比较喜欢喝味道比较重的红茶,你如果不喜欢,我给你换一杯?”   “哦没有没有,岳教授不用费事了。”乐无异这才稍微感到安心,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岳锦夜黑暗料理的根源所在。   岳锦夜对他的脑内活动一无所知,浅啜了一口热茶:“你刚刚说没有什么要紧事,这个我信,不过心事恐怕还是有的吧,只是没那么要紧?”   “被您发现了啊……”   “说说吧,一路上多有意外,让你担惊受怕,我也很过意不去。看看我有没有办法能帮你开导一下。”   “别别别您千万别这么——咳咳咳!!!”乐无异急着否认,结果被茶水呛进了气管,咳得泪花都出来了,“我是个成年人,咳咳,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要负责是我负全责!”   岳锦夜哭笑不得地探身替乐无异拍背顺了顺气:“好,我不说就是,你别急。”   “昂……那个,教授,说出来您别笑话我,我、我想问,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   “迅速强大?”   “嗯……就是不管是仿生研制技术还是法术或者是什么别的,有能速成的吗?”   岳锦夜盯着乐无异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子,是被吓傻了?怎么忽然想问这个?世上即便有这样的方法,恐怕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我一直以为自己还不错,起码不会拖人后腿,可这一路走来,我才发现以前自己是多么浅薄无知。我实在是太弱了,碰到事情总是有心无力,可我也想凭自己的本领去保护我在意的人……”乐无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厚积薄发的道理,可事情发生的这么密集,我真的害怕来不及。”   “你所想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你既然有这份心,从现在开始不浪费一分一秒,终有一天会到达你希望到达的境界。”   “真的吗?能像您一样?”乐无异的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自信,“我是说……不单单像岳锦夜教授一样,还能……还能像谢衣谢教授一样的境界,我也能达到吗?”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岳锦夜微笑注视着乐无异,“刚刚和闻人同学聊天,说起你的家庭,之前一直没留心,乐绍成先生……是你父亲?”   “啊?是这样的,教授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岳锦夜唇边笑意更深:“那清姣应是令堂?”   “是——是的啊,可我申请材料上没写,闻人也应该不会知道的……您,认识我母亲?”   岳锦夜欣慰地摸了摸乐无异光泽的头发:“好孩子……一别经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这怎么回事?”   “当年我去南疆出差,正巧遇上清姣,与她叙完旧后出来,碰见了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正因为自己养的小鸟死了伤心难过——”   乐无异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他惊讶地张大了嘴,试图汲取更多的氧气以免昏厥:“那个人,那个人原来就是——”   “今日有缘,我们果然再见了。”   第 56 章   惨白色的灯光如瀑布兜头浇下,将易岁生的神色衬得愈发黯淡:“你赢了。”   “原以为你还算有些头脑,却没料到余额不足。”沈夜站在隔离罩外仰头看着四肢被缚的瑶光祭司,面容平静,“你确实算个人才,可惜。”   “何必假惺惺地装腔作势,以你的毒辣手段,什么做不出来?我真的很好奇,在你沈夜眼里,到底有没有谁是不可被利用的?”   “为了流月文明的存续,没有谁是不可被牺牲的。”沈夜轻声补了一句,“本座也不例外。”   易岁生自嘲一笑:“所以但凡有人性,终归会败给你,不是吗?”   “死去的人性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沈夜也笑了笑,“瑶光,永别了。”   易岁生忽然大笑起来,嘶哑破碎的声音回荡在密闭的狭小的舱室里,不及吞咽的唾沫呛进了他的气管,他在剧烈咳嗽中拼命地挤出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你……留着给谢衣吧……”   “七杀,还不动手?”   瞳沉默而迅速地执行了对方的指令。   神经阻断液沿着管道悄无声息地注入易岁生头部,渗透进他的大脑及脊髓,一点点地干扰着他身体内用来传递信息的神经元,最终将彻底夺取这具躯体的控制权,而此时只要把早已构建好的指令系统植入大脑,第六具完美的活傀儡就会正式出炉。   易岁生的脸部肌肉不可控制地以微弱的幅度颤抖着,细微而尖锐的痛感如同攀附他经络蜿蜒前行的蚂蚁大军,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他察觉到阻断液似乎并不打算完全销毁他的自主意识,而只是以强大的力量压制着他。易岁生猛然张大双眼——   “清醒地看自己如何去欺骗一心信任的好友,滋味想必不错。”沈夜冷笑,“好好享受你漫长的余生吧。”   “多此一举。”瞳再三检查了输液管道及防护隔离的安全性之后,向光子禁制系统下了锁闭指令,随即和沈夜退出了傀儡接种室。   “难得有活体能用来试验你的新技术,我以为你会高兴。”   “如果能进行全量实验,我自然高兴。只是,”瞳意味深长道,“会有逆转操作的那一天吗?”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瞳当下也就不再追问,转移话题问道:“近期你有什么计划?”   “诱饵已成,接下来只要等鱼上钩。”   “在哪里放饵?”   “廉贞说无厌伽蓝附近这段时间总有下界人出没,我怀疑这处据点已经暴露,就趁这个机会让六号在钓鱼同时把那里也一起毁了。”沈夜调出随身携带的浮屏浏览了一下日程安排,“具体流程廉贞要等你这边确定了完成时间再排,这件事你们协商,不用请示。”   瞳刚应下,就看见监控浮屏里沈曦的贴身使女静萍在神殿门口徘徊:“你今天要去看小曦?”   “……险些忘了,是的。”沈夜一瞄浮屏上的时间,匆匆走下光阶,“余下事务就劳烦你了。”   瞳目送沈夜离开,又回头望了一眼走廊深处紧闭的接种室大门,面无表情地朝另一个方向缓步而去。   沈夜匆匆赶到沈曦的居所,意外地碰见了华月。   照面之下,华月却仿佛有些心神不定:“大祭司殿下。”   “小曦病情加重了?”沈夜起了疑心。   “没、没有。”   “你有事瞒我?”   华月抬眼,极快地瞟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属下不敢。”   “月儿,”沈夜温声问,“到底怎么了?”   “大祭司进去就知道了,”华月仍旧垂着眼睛,“小曦……小曦只是个孩子,无论如何,请您不要生她的气。”   沈夜见状,知道从华月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便点头放她离开。   “哥哥哥哥!!”刚一进门,裹着斗篷的沈曦就像一颗毛茸茸的炮弹,直通通地射进沈夜臂弯,“哥哥怎么才来?”   沈夜抱起沈曦挺直腰:“哥哥有事情耽搁了一阵子,让小曦等得不耐烦了?”   “唔,还好啦,华月姐姐刚刚来陪我玩了一会儿,没觉得等太久。”   “今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沈夜担忧于华月奇怪的反应,不放心地询问沈曦。   “没有呀,今天一天小曦都好好的,呆在房间里看日记,也没有到处乱跑,哥哥快表扬我——”   沈夜笑着刮了刮沈曦的鼻尖:“小曦真乖。”   “哥哥……你刚刚,有没有看见华月姐姐呀?”沈曦惴惴不安地打探着。   “有啊,怎么了?”   “那她……她有没有不高兴?”   “不高兴?”沈夜垂着眼凝视着沈曦又圆又亮的黑眼珠,“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曦慌乱地眨着眼,试图避开沈夜的审视:“我、我也没说什么呀……”   “小曦究竟说了什么?说出来哥哥帮你判断是不是说错了。”   “那……如果真的说错了,哥哥不要训我。”   “……行。”   “我……我问华月姐姐,谢衣哥哥去哪里了?”沈曦鼓起勇气看向沈夜,“以前的日记里总提到谢衣哥哥,可最近的日记里他不见了……他、他好像给过我很多礼物,可我都找不到了,问静萍她也不理我……哥哥,谢衣哥哥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看我了?我……我不该问么?”   沈夜别开视线:“他死了。”   “死了?”   “就是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再回来了。”   “怎么……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地方?”沈曦惊惶地抱紧了沈夜的脖颈,“哥哥、哥哥不要去!”   沈夜轻柔地抚着沈曦长长的黑发:“傻孩子,每个人都会去那里的。”   “可,可是小曦害怕……”   “没关系,哥哥会陪着你一起去。”   “那万一、”沈曦的话音染上了哭腔,“万一我先去了呢?”   沈夜收紧了怀抱,坚定地在沈曦耳畔吐出四个字:“不可能的。”   “啊?不是吧?”乐无异的呆毛失望地耷拉下来,他怔了几秒,不死心地望着岳锦夜,“传说通天之器全知全解,可神了!”   “呵,傻孩子,你也知道那是传说。”岳锦夜转开视线,“浮世苍茫,我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又怎么有能力知晓一切?更别提造出这样万能的物件。”   乐无异涨红了脸:“您、您别这么说!您真的已经很厉害了!我……我就一问……”   “你找它做什么?说来听听,或者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乐无异垂下头,显然有些犹豫。   “没关系,不方便的话就等时机到了再说吧。”   “可……可即使不是全知,我、我能看看它么?我知道这很唐突,只是……只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您……能答应我么?”   “不能。”岳锦夜见乐无异备受打击的表情,连忙解释,“通天之器早已经不在我身边,你提的这个要求,我实在爱莫能助。”   乐无异强忍着失落朝岳锦夜笑笑:“是我太贪心。其实今晚能跟您聊这么久,我……我真的很高兴。时间也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岳锦夜也笑了笑,把乐无异送到门边:“通天之器的事,我很遗憾。”   “快别这么说,是我给您添麻烦了。”乐无异诚惶诚恐地回答,并未注意到对方笑容背后隐藏的沉重,“教授晚安。”   “晚安。”岳锦夜说着打开了门。   清凉的夜风从门缝逸进房间,乐无异向岳锦夜告别完后刚转过身,脸色忽然变得好像此刻挂在中天的月亮一样白:“夷则!”   “夏同学?”岳锦夜也有些意外。   “教授好。”夏夷则面色如常地向岳锦夜点点头,“我是看无异这么晚还没回房间,过来碰碰运气。”   “知他莫若你。”岳锦夜笑着在乐无异后背使了一把力,“快回去睡吧。”   “打扰您了,岳教授再见。”夏夷则彬彬有礼地朝岳锦夜笑笑,扯过不知为何看上去好像心怀鬼胎的乐无异走了。   岳锦夜目送两人走远,唇角上翘的弧度逐渐落下。“通天之器”,这一久违的名字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再加上不久前闻人羽出示的月声残片,冥冥之中似早有安排,一步步将他推向既定的路径。他幽幽叹了口气,掩上了房门。   乐无异惴惴不安地走在夏夷则身边,不时自以为了无痕迹地斜眼瞟一瞟夏夷则。由于紧张,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往掌心的方向蜷起,紧紧握住了玻璃杯的杯壁。   “无异,你是不是病了?”夏夷则忽然开口。   乐无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我现在壮如牛,好得很!”   “可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斜视。”   “……”   夏夷则思考了一下,决定给乐无异一个痛快,清清嗓子开口道:“岳教授的话,我都听见了。”   “哦……你听见了啊……”乐无异还在脑内打跟夏夷则撒谎的腹稿,三秒过后,声波信号终于在他的大脑里被转换成可供判断的指令,乐无异一下子跳了起来,“啥?!!!你听见了啥?”   “听见岳教授说,通天之器的事,他很遗憾。”夏夷则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谈论天气。   乐无异短路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你怎么看?”   “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只好另找高明。”   “夷则,你、你不会生气了吧?”   “我看起来像吗?”   乐无异低下头,玻璃杯不住地在两只手之间倒腾着:“我……我知道你想要通天之器很久了,所以才冒昧问了岳教授——”   “你帮了我,是我该谢谢你。”夏夷则握住乐无异动来动去的手,察觉对方的手心里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你别多心。”   “哦……我,我其实是怕你难过……”乐无异沮丧道,“当时非缠着你来参加这个项目,也是因为我听说通天之器可能就在岳教授手上。没想到东西没找到,反倒还给你惹出一堆麻烦……”   “呵,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些人已经开始对我下手,我没有难过的时间。至于那些麻烦事,原本就和你无关,没必要为此自责。”   “夷则,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它吗?万一有其他办法能达成你的心愿呢?”   “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别放在心上。”夏夷则捏捏乐无异的手,让他安心,“你受了惊吓,今天早些休息——诶?你这杯子哪里来的?”   乐无异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杯子的存在,一拍脑袋:“喵了个咪!刚刚跟教授谈得太入神,把他房间里的喝水杯子给带出来了!”   夏夷则抬起手腕一看表:“还好,才过了没到一刻钟,你赶紧把杯子给教授还回去。”   “行!那你回房间等我啊!”乐无异一面说着一面风风火火地顺原路跑回去了。   夏夷则摇摇头,自行回了二人临时同住的房间。   即使几个小时前经历了一场紧张的对峙,此时站在房中的夏夷则还是不得不承认,山里的静夜真的是一个非常安逸的环境。他拍了拍枕头,柔软的触感让他决定暂时将风云诡谲的政斗放到一边,好好休息一晚再作打算。   只可惜这平静还没维持一会儿就被打破了——   “夷则,岳教授不见了!!”   第 57 章   “谢教授,请入阁用饭。”叶坤——现在亮明身份,实是紫胤随行的剑灵古钧——在门外沉声唤道。   穿堂清风以哗哗的翻书声回应他。   古钧自之前任务在身诓过谢衣后,直肠子总不大转得过弯,自觉愧对谢衣,素日绕着他走。这小半年因受紫胤嘱咐,不得不担负起照管监视之责,于是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变成了谢衣的闹钟日历警报器,坚决不跟对方有情感交流。谢衣初时还想跟古钧谈心,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之后,他觉得还是让时间来化解尴尬比较靠谱。   古钧在门外久等不见明确回答,抬手叩了叩门板:“谢教授?”   屋内谢衣脸扎在翻开的笔记中间,打着小小的呼噜。   古钧竖起一根食指,戳肥皂泡似的小心翼翼地捅了捅谢衣的肩膀:“谢——”   “古钧,照你这小心劲儿,蚊子都比你动静大。”红玉带着一身山间冷雾,似笑非笑地走近书案,俯身说道,“谢教授,主人请您往花厅一叙。”   谢衣迷迷糊糊地一抬头:“红……红玉?”   “主人不放心教授,提早回来了。”红玉笑眯眯解释着,朝古钧使了个眼色,古钧心领神会地把陷在椅子里的谢衣轻轻松松地拔了出来。   “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谢衣顺着古钧的力道起身,“东海一行如何?”   “还算顺利。”红玉见谢衣仍有些困倦,便悄悄给古钧打手势,“我们先去前面帮忙准备,您稍后直接去花厅里的暖阁就好。”   谢衣一点头:“有劳。”   见红玉领着古钧走远了,谢衣才把视线重又放回到摊开的笔记上,纸页上的字迹有些淡了,浅浅地印在他的颊边,不过谢衣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他久久地注视着凌乱摘抄中的一个词组,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随手拽过毛巾,就着面盆里剩下的凉水擦了把脸,匆匆赶往前院花厅。   紫胤正照看着坐在炭火上的茶壶,见谢衣来了,微微颔首致意。   谢衣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见桌面上摆着的尽是些与平常没甚差别的清淡饭食,不由摇摇头:“要是我知道你今天回来,肯定给你张罗桌好的。”   虽然没亲口尝过谢衣张罗的宴席,紫胤听见这话时仍禁不住眼皮一跳,于是连忙招呼他坐下:“最近还好?”   “好是好,不过大半年就呆在一个小院子里,多少闷得慌。”   “外面狼烟遍地,你一介书生,还是呆在这里安全。”   谢衣有心向紫胤展示自己过硬的战斗力,又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叨咕几声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这次去东海还挺顺利?”   “是。”紫胤忽然想起什么,在口袋里翻了翻,掏出一枚小吊坠递给谢衣,“给阿阮带的伴手礼。”   谢衣接过吊坠,看它是一滴通体蔚蓝的海水,隐约荡漾的波纹里浮着一缕微光:“你太客气了,这坠子想必是花了不少工夫淘来的?”   紫胤摆手:“归墟附近的深海里到处都是,红玉说小姑娘喜欢这种漂亮稀奇的东西,我就用术法凝了一个坠子回来。”   “是够漂亮,也够稀奇。”谢衣拎着坠子对着灯光打量,水波里的微光落在他的眼角,像一痕天然浅色的泪痣,“海水里怎么会有光?”   “听当地的BPI说是从极之渊的某处封印出了些小问题,这光是从那里逃逸出来的。”   “所以接下来你要去从极之渊?”   紫胤抬手把炭火上的茶壶取下来,给二人倒了两杯茶:“从极之渊由明珠海分局监管,我们向来不干涉。”   “哦——”谢衣意意思思地垂眼摆弄着手里的茶杯,转过来又转过去。   “有话问我?”   “……阿阮什么时候能回来?”见紫胤略有些茫然的样子,谢衣也有些犹豫,“她被采薇借去三四天了,你不知道?”   紫胤摇摇头:“我和采薇分属不同部门,如无必要不会交流工作内容。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谢谢,你既然不需要去从极之渊调查,那最近应该也不急着出门吧?”   “怎么?”见谢衣面上露出些颓唐神色,紫胤似有所悟,“清洗魔气的事,还是没有头绪?”   “也不是。我在古籍中找到一些残缺片段,说世有神剑昭明,曾断天柱,剑锋之锐无可匹敌。我想既然连天柱都能斩断,说不定也能斩断魔气。”   “可昭明在上古斩断天柱之后便损毁散失,你又从何找起?”   谢衣苦笑:“就算找到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斩断体内魔气,难道把自己砍成块儿吗?”   “此事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紫胤浅啜了一口热茶,“伐骨洗髓……听说过么?”   “没,但听起来很疼。”   紫胤提起茶壶为二人续了一杯茶:“确实,自古施用此法之人,九死无生。”   “这不就是必死吗?”   “无生,”紫胤慢悠悠地吹开茶杯上萦绕的一点热气,“但也无死。”   “啥?”叶海的发梢还在往地毯上滴水,搭在头上半湿的大毛巾沉甸甸往后坠着他的脖子,他懵了几秒,一把拽下毛巾从沙发里弹起来,“老岳又TM失踪了?!”   “哎,哎,您别激动!岳教授行李确实已经不在房内了,但我刚从他那里出来,应该走不远。”乐无异吓了一大跳,“我在房间的便签本上找到了这个,您看。”   叶海低头,一大滴水沿着他的鼻梁活泼泼地落在纸上,将字迹晕开成毛刺刺的一团:“短信、位置?”正疑惑着,放在床头柜充电的手机恰到好处地震了一下。叶海冲过去解锁看了一眼,忽然没了声音。发梢上的水珠没了毛巾的约束,热热闹闹滴出一场小雨。   乐无异眨眨眼,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叶教授?”   “是我眼花了?”叶海梦游一样地把手机递给乐无异,“你看看锦夜现在的定位离咱们有多远?”   “五百多公里。”   “我最后一次给他房内打电话是十多分钟前,你最后一次见他什么时候?”   “差……差不多吧。”   “十分钟,五百公里?!”   乐无异猝不及防地受了叶海提高声音的一句质问,自己也懵了:“是不太可能……”   “该不会是这家伙把我手机黑了?”叶海想了想,开始拨医院保卫科的内线电话,还没等电话接通,有人敲响了房门,一长一短还挺规律。叶海举着电话拧身一看又愣住了:“清和?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事关夷则,我放心不下。”   乐无异浅浅一鞠躬:“教授好。”   清和见叶海正忙的样子,朝乐无异招手:“夷则都和我说了,你放心。岳锦夜教授目前有消息吗?”   乐无异低头盯着屏幕上离自己老大一截子的蓝点,彻底地张口结舌。   与此同时,岳锦夜伏在自动力机械滑翔翼上,猎猎山风吹乱了他的额发,将他的视野割碎成细细的一条条。冷月的光绸缎一般地自翼尖洒落,像极了闻人羽手里熟悉而陌生的旧日印迹。   沉甸甸的金属箱被牢牢拷在滑翔翼面板上,箱体缝隙中有浅淡的金色光芒闪烁,是来自凤凰金翎中不断崩塌的阵法。岳锦夜忧心忡忡地瞥了箱子一眼,在冰冷的风中伏低身体,驾驶滑翔翼更快地往纪山的方向赶去。他的手机在口袋里不断震动着,是叶海死缠烂打的夺命连环call,但显然岳锦夜并没有接听的打算,他只是紧紧地握着翼体操纵杆,在冲出山脉的瞬间启动了光感障碍屏,仿佛一朵软蓬蓬的乌云低空掠过点缀着零星灯火的山脚村镇。   夜幕中的纪山是蛰伏的巨兽,沉默地驻守在盈盈楚水畔。滑翔翼尾喷出的气流落在水面上,惊起数道雪白的浅浪,跃至半空的水珠复又落下,险伶伶地挂在岳锦夜的眼睫上,是一滴欲坠的泪。   滑翔翼蓦地一个转弯,稳稳停在江滩上。岳锦夜正低头解固定金属箱的锁链,忽然听见有隐约的踏水声,他神经一绷,随手抛出了滑翔翼上的悬浮光带,如星火般的光点瞬间沿着水道蔓延开,照亮了不远处惊慌失措的山猫两小只。   岳锦夜失笑地摇摇头,自嘲于自己的草木皆兵。他拎着箱子跳上石滩,斑驳的光芒在他身后的暗夜里次第熄灭。   草木的确不是伏兵,然而在一望无际的茂密山林中,有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一无所知的岳锦夜。   第 58 章   谢衣到底没能等到阿阮。   空袭警报响起时,谢衣正在屋里跟紫胤打棋谱。在大院门外葡萄架下乘凉的古钧眼睁睁地看见银闪闪的一枚弹筒伴随着刚响起的尖锐警鸣直直越过围墙,正中院中的二层小楼。   古钧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仿佛一下子白了几个色号,刚从外面采买回来的红玉手里的日用品撒了一地,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   没成想却迎面撞上了面色不善的紫胤与似有难言之隐的谢衣,两人毫发无伤的样子倒比单纯受惊的古钧和红玉还来的体面些。   “主……人?”   “我二人无事,此地不宜久留,古钧去开启法阵,红玉去收拾资料,马上转移。”紫胤雷厉风行地布置完任务,回头看着谢衣,“无话可说?”   谢衣苦笑:“不知从何说起。”方才情急之下他开启了从LY827带下来的防护罩,侥幸挡下炸弹的第一波攻击,虽然木楼化作废墟,但究竟保得他和紫胤全身而退。然而防护罩的启用也撕裂了他长久以来苦心伪装的无害读书人的假象,紫胤的信任瞬间生出裂痕,只怕……但是LY827远在高空,他所知的据点也距中原腹地甚远,他们又是从哪里发射出这样密集的弹雨?难道——谢衣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这次袭击是冲我来的,波及到你们,实在是抱歉。”   “两个问题。你如何确定袭击目标是你?对于你刚刚展示的东西,你作何解释?”   “第一个问题……弹筒上的涂层出自我旧识之手,出于某些原因,他们想杀我。我建议你们即刻远离,他们探查到我的防护罩,肯定会有后续攻击。以你们的术法,对于高密度高强度的攻击效用有限。第二个问题,”谢衣抬眼看着紫胤冷若冰霜的面孔,自嘲道,“何必还要听骗子的一面之词?我再说什么,恐怕也难取信于你。如果此次侥幸逃脱,一定任君处置。”   “你目前仍是BPI监视对象,我不会随便放你离开。”紫胤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谢衣,缓步走近,“至于你的一面之词,不劳你动口,我自己会看。”   谢衣焦急起来:“他们追踪速度之快你们根本难以想象,这次只是试探,下次袭击再过来,我一个人根本护不得你们周全!”   “得罪了。”紫胤不理会谢衣的抗议,伸手按上对方颈侧,“予吾青鸾,登汝灵台,命掩三光,渡。”   “主人,法阵已经启动……”古钧愣愣地看着谢衣软倒在紫胤身上,“谢先生他?”   “这里已不安全,你和红玉即刻启程回帝都BPI总局待命。”紫胤一手抱起谢衣,越过古钧往法阵的方向走,“日后见到采薇,请她送阿阮去归墟。”   流转法阵闭合的同时,高处塔上尖利的警报声也随之停息。山间的阳光洒在古钧身上,是一派安谧的田园气息,他望着紫胤离去的方向,心里隐隐的不安如阳光下的阴影悄然滋长,挥之不去。   归墟,方外大壑,万水之源,千万年来,沉默地蛰伏在东海深处,空余一纸传说流传于世。若非故人机缘,他恐怕生生世世都不会踏足于此。紫胤的指尖在咸涩的海水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水流的波动昭示了万里之遥海面上发生着的弹雨攻击,正追寻着谢衣的踪迹,不屈不饶地要置他于死地。   横亘在海底断崖间的封合诀缓慢地随水流在从极之渊漂来的微光中荡漾,轻轻拍打着来者的衣衫。有低沉的模糊语声自法诀后缓缓透出:“是你。”   紫胤低头敛目,沉声回答:“是。”   “进来。”封合诀随着语声打开一道缝隙,紫胤带着谢衣闪身避入,将弥漫的硝烟远远甩在身后。   法诀后的归墟仍旧是一片静谧,无边无际的海水仿佛重重柔软沉重的屏障,将紫胤和阵中人牢牢遮蔽在两端。   紫胤找了一处礁石安顿好谢衣,又往对方嘴里塞了一枚避水珠,向四周略欠了欠身:“多谢。”   良久的沉默后,阵中人却回应道:“你老了。”   “婆娑万千,开谢荣枯,天下众生,莫不如此。”   “原来已过去这许多年……”阵中人似有感叹,“数百年间你从未试图接近法阵,此番前来,是为这个人?”   紫胤垂眼望着昏睡着的谢衣,似有若无的苦涩笑意蔓延上嘴角:“他只是个契机。”   “好一个妄图逆天改命的契机,”阵中人语带嘲讽,“茫茫人世,难为你费尽心力找到这么一个人……当年我如何没有看出你执念如此深重?难怪仍未修成正果。”   “我修道,本也不是为求什么结果。至于他,原是你我的机缘。”   “呵……机缘,海面上的波澜是因他而生的,是不是?”阵中人哂笑道,“五百年时限将至,此处阵法已有所减弱,凭我一人之力足以破阵,又何必要你引他处战火,多此一举?”   紫胤道:“你予他避难之所,他助你一臂之力,天意如此,正当其时。”   “天意……哈哈,天意,”阵中人切齿道,“只可惜叫他们失望了,时至今日,我仍不认命,也绝不会顺应什么天意!”   密集的炮弹拖着漫长雪白的水痕打乱深海的静寂,破碎在摇摇欲坠的封合诀之前,动荡的波澜一层层掀起了海底颀长的水藻,幽暗的海谷丛林尽头,隐约有轻盈洁白的衣袂一闪而过。   紫胤将目光投向炮弹袭来的方向,忽略武器所带来的锐利杀意,单凭眼前所见,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法诀碎片如同细雪一样纷纷扬扬落下,的确是深海里难得一遇的壮丽奇观。奇观……或许在不知情者看来,当年山巅崩裂,如星陨落的景象,也不过就是人生中难得一见的壮丽奇观罢了。他退回谢衣所在的角落,靠着石壁坐下。故人往事如川而逝,时至此刻,他人生最初阶段的最后一位旧识亦将远去,紫胤长长地出了口气,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终于要被放下了。他瞥向沉睡的谢衣,握住了对方的手:“睡吧,愿你苏醒之后,能与我坦然相对。”   游梦诀幽蓝的光芒从紫胤掌心生出,一丝一缕地侵入谢衣与他相握的手。   谢衣的手心沁出了细细的冷汗。   “怎么了?”牵着他的年长祭司蹲下身,“不舒服?”   裹在宽大斗篷里的孩子摇摇头,握紧了祭司的手:“请带我进去吧。”   “没关系,如果不舒服就在外面透透气,不碍事的。”祭司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你手心都出汗了。”   “我没事。”   “毕竟是平民种,上不得台面。”阴阳怪气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喂,不敢进去也别挡着老子的路,让开!”   “风琊,”负责维持秩序的祭司不悦道,“这里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风琊不服气:“我难道说错了吗?谢家本来就提不上台面,如果这种人家的后代都能进主神殿,高阶祭司以后还怎么服众?”   “我没事,请带我进去。”孩子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年长祭司怜爱地拍拍他单薄的肩头,牵着他走进宏伟的神殿。   晨光晴澈,描摹出微尘凌乱的舞迹,他被牵着走在空旷的长廊中央。沉重的斗篷如同影子一样紧密地缀在他的身后,金线织就的花纹在被映照得熠熠生辉。廊边细长的窗页次第关闭,像被挤压的风琴琴箱,一折折地收紧在衣摆的末端。   长长的走廊尽头,垂着华丽的帷幔,年长祭司松开他的手,毕恭毕敬地朝帷幔后方行礼:“紫微殿下,人带到了。”说罢,年长祭司回身,将他拉到帷幔前,鼓励性地朝他笑笑,顺着来时的长廊退了回去。他孤零零地站在厚重的幔帘下,心里生出隐隐的慌乱。   “进来。”威严的男声自帘后传来。   他踌躇着,将幔帘掀开一道窄缝,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   帘后是一间异常宽敞的大厅,厚实精致的地毡自他脚下铺陈而起,直延伸到厅正中拱起的神台宝座下。宝座上的男人身着样式繁复华美的祭祀袍,静静看着他。   他垂着头,踩着地毡一步步走近,直到神台阶前才停下:“见过紫微殿下。”   “抬起头来。”男人命令道,“告诉我,你是谁?”   他依言抬起头,久违的熟悉容颜映入眼帘,恍惚如同隔世,突如其来的涩意哽住了他的喉咙,覆满他的眼瞳:“老师,是我……谢衣。”   骤然而落的水珠将石板上的微尘砸出了一个坑。   “你在难过?”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关切地问道。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扶着,站在一条长长的回廊里。回廊两边的窗户上挂满雪白的引魂灯,每每有风吹过的时候,灯笼左摇右晃,像极了悬在藤蔓上沉甸甸的花骨朵。   “你流泪了,是在难过吗?”   “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你哭了。”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哭……不就是意味着难过么?”   “不是的,”他的眼睫上还沾染着湿意,唇角却缓缓地勾起一个弧度,“哭和悲伤没有必然联系”   “……不懂。”   他温柔地拍着那双扶着自己臂膀的手,目光描摹着对方过分熟悉的脸庞:“不急,慢慢你就会明白的。”慢慢你就会明白,不是所有的泪水都代表悲伤,不是所有的笑容都代表喜悦……不是所有的诺言都能够实现,不是所有的挚爱都会到白头。   “我听神女说,你明天就要走了?”那人的眉宇间似有忧愁,“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我们还会再见么?”   “不知道。”   “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知道。”   “我会按照你的话做记忆移植,去大漠捐毒,你可不可以不要走?”那人焦急起来,“谢衣,可不可以不要走?”   反复的恳求声声敲打着他的耳廓,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卷起一个个漩涡,将久远的回忆搅扰得支离破碎,尖利的记忆碎片边缘划过脑海,让他几乎头痛欲裂。   “破军?破军!”自天外而来的声音蓦然在耳边炸开,“醒醒!快醒醒!”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而扭曲,他伸出手去,试图抚上那人惊惶的面容,却在两相触碰的瞬间被巨大的不可抗力弹开:“锦夜!”   “锦夜!”他在百年后纪山的隔离室冷汗淋漓地醒来,“锦夜!”   强行中止注灵程序的易岁生抱臂站在一旁:“你果然是疯了吗?”不等对方回答,他又道,“如此多的记忆数据,不渐进接收,贸然一次性全部输入,我看你可能原本就是个疯子。”   岳锦夜浑然不觉似的,挣扎着扯掉了身上的束缚带,一把拉住易岁生:“我问你,百年前他是不是亲自去过捐毒?!”   “他?沈夜?”易岁生冷笑,“大祭司的行踪,我怎么可能完全知晓?”   “……是我有欠考量,”岳锦夜冷静下来,转而问道,“岁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只是去我所知道的你的几个据点碰运气,好在结果不算太糟。不得不说,你设在门外的禁制,对于我来说弱爆了。”易岁生的表情慢慢地凝重起来,“我急着找你,是为告诉你一件事,飞船上的源地燃料……马上就要耗尽了。”   “什么?!”   “所以你之前承诺过的办法,你想起来没有?”   岳锦夜摇摇头:“我只读取了一部分记忆,还没接触到核心。”他坐回注灵仪内,重新绑好了束缚带,“既然事态恶化至此,多说无益,你在旁协助我导入剩下的记忆吧。”   易岁生沉默地看着谢衣封闭了注灵仪舱门,目光越过房间的落地窗,望向晨曦中那弯即将消失的残月。   瞳开启了远程监控模式,走出工作间:“一切顺利,六号已按设定告知他飞船能源即将耗尽。”   “很好。”   “我记得很久之前,你曾经好奇过我的想法。”瞳看着面无表情的沈夜,“实话说,我现在也很好奇你的。”   “哦?”   “既然恢复记忆的谢衣与我们目标一致,为什么不能留着他?”   “呵,目标一致?他想要尽快斩除心魔,而我却还要等一个时机。你以为他会配合我们再饲养砺罂一段时间?”沈夜转过身,背对着瞳,“他已经背叛我一次,难保不会背叛我第二次……背叛,是我唯一不能容忍的错误。”   瞳回想起沧溟与矩木系统近日来波动不止的契合度,沉沉叹了口气:“是,我们确实还需要一段时间。”   “继续让六号跟着他,及时回报行踪。”沈夜顿了顿,又道,“掌握情况后,想办法尽快引他去捐毒。”   “……是。”   次日正午,注灵仪的程序进度终于缓慢地前行到百分之一百。易岁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程序运转状况,关闭输入阀,打开了舱门。   舱中人慢慢睁开了双眼:“瑶光……岁生。”   “你现在是谢衣,还是那个所谓的岳锦夜?”   对方露出了难以言说的苦笑:“我和他……本该是同出一体,强行分辨,有意义吗?”   “看来你想起了不少。”   “谢衣……都过去了,既然我目前顶着这个身份,我就还是岳锦夜吧。”   “随你。”易岁生一耸肩,“我只关心你所谓的办法。”   “这个说来话长,”岳锦夜走出舱体,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对付心魔,要用与它所出同源的唯心文明的方法,不能硬靠流月文明薄弱的精神力研究去拼。我曾查阅多方资料,得知下界有神器可以斩断一切事物的连接,应该能用来对付它。但是神器散佚已久,此次找回的记忆中也只是有部分蛛丝马迹,具体还要去实地探查。”   “需要我帮忙吗?”   “岁生,谢谢你。你还是不要太频繁地来找我了,”岳锦夜感激地笑笑,“我不知道百年前你是怎样化险为夷,至少现在,我不希望你再因此涉险。”   “因为能源即将耗尽的缘故,我最近一段时间应该都会在下界逗留。如果确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或者我有什么重要的新消息,会再联系你。”   “……好,你怎么能找到——”岳锦夜正说着,隔离间墙壁上的监视屏忽然亮了,叶海、乐无异、夏夷则的身影出现在镜头中,“来人了,你是不是——”他的话音在回头时骤然停止。   屋内已空无一人。   第 59 章   醒来的谢衣不期然撞进阿阮泪光涟涟的眼眸,他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擦去小姑娘脸上纵横的泪痕:“……我没事,不哭了,嗯?”   “你被人下了游梦决,怎么可能会没事?”阿阮哽咽着握住谢衣的手,“我才走了几天他们就这样对你,他们都是坏人,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们了!”   谢衣的目光从阿阮脸上移开,投向立在一旁的紫胤:“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该知道的。”紫胤俯视着面色苍白的谢衣,“事发突然,不得不为。”   “站在你的立场,我能理解,只是……可惜了。”   紫胤并未回应谢衣的弦外之音,只淡淡道:“追踪你而来的袭击已经被归墟深处的法阵全数挡下,东海深不可测,想必追杀你的人也有所了解,这些天来一直没见有后续行动,你可以暂时安心休养。”   “是我连累了你们。”谢衣抱歉地笑笑,“这是哪里?”   “明珠海。”紫胤略犹豫了一刻,又道,“离开归墟时,有故人告诉我,坠子中的微光与你所追寻的逆天神器有关。微光出自从极之渊,归明珠海管辖,所以我把你带来此处。”   “谢谢……可找寻神器路途何其坎坷曲折,BPI恐怕不会轻易放我走。”   紫胤摇摇头:“谢衣,我今天是来跟你道别。”   “什么?!”   “战火弥漫,硝烟四起,BPI在乱世之中已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采薇前日送阿阮来的时候,告知我BPI即将化整为零,分散至各作战部门。至于你,我知你所思所想,既然与战局无关,也没有再额外分精力监视你的理由。”紫胤的目光投向虚空中的远方,“你有你想要回护的人和事,我也相同。从今而后,愿各自珍重,若机缘未尽,总还有重逢之期。”   “好,各自……珍重。”   紫胤最后朝谢衣颔首致意,离开了房间。   阿阮一直低声啜泣着,眼泪滴滴落在谢衣与她相握的手背上。谢衣叹了口气:“神女殿下,我确实没什么大碍了,你万知万能,亲眼看看我有没有说假话好不好?”   “哼,什么神女、神女殿下,”阿阮气呼呼的,“我要真是万知万能,怎么会让别人这么对你?”   “受宠若惊,真是受宠若惊,当日在巫山,神女殿下可是对我满怀戒备呐——”   “可你救了我啊!”   “救我们的是陵越,他可是紫胤的学生,你刚刚就那么对待你救命恩人的老师?”   “可要不是你没丢下我,我也很有可能出不来呀。”想起陵越,阿阮的表情带上了一丝丝懊悔,“是哦……我光顾着担心你,忘了这件事,我现在就去道歉!你、你好好在床上躺着,等我回来!”   谢衣哭笑不得地看着阿阮匆匆忙忙抹掉脸上的眼泪,扭身跑了出去。   数分钟后,规律的敲门声响起:“谢先生?请问方便入内么?”   “请进。”谢衣连忙应着,努力想要坐起身。   一名鲛人少年游弋入门,向谢衣行礼致意:“明珠海怀绪,是负责阁下的治疗师。”   “请别这么客气,是我叨扰了。”谢衣连连摆手,却由于勉强靠在床头的别扭姿势,摆手也摆得怪模怪样。   “谢先生是明珠海的贵客,不用这么见外。”怀绪见状,上前将谢衣的身子扶正,“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告诉我。”   “这……无功不受禄,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紫胤道长说,这次多亏了谢先生的缘故,归墟的封合诀崩溃才会被控制在极小的范围,没有波及明珠海。不然依着阵中人的性子,明珠海少不得被海底风吹上几天几夜。所以谢先生是明珠海的恩人,只宽心在这里休养就是。”   “归墟?封合诀?”   “五百年前,上神曾以封合诀将人界一名妄图逆天的凡人镇压在归墟,而今岁月流转,封合诀法力日渐消散,而阵中人道行愈见高深。归墟虽然深不可测,但阵中人灵力强横,恨意难平,若在期满日施放法诀与上神所下禁制强行对抗,难免不会波及诸海生灵。紫胤道长说,这次是借了先生之力,引来外界火力长时间小范围地密集轰炸封合诀,使其逐渐崩塌,才没有引发海底风。”   “呵,倒是物尽其用,因祸得福。”谢衣低声咕哝。   “谢先生?”   “哦,我没事。”谢衣连忙将刚才的自言自语掩饰过去,“你刚刚提到,归墟深处原本封印着一个人?”   “是的。”   “他在海底呆了那么久,想必对海中概况是了如指掌的了?”   “可以这么说。”   谢衣从领子里掏出原本打算送给阿阮的坠子:“如他所说,这坠子里从从极之渊流出的光与上古神剑昭明有关……是真的?”   “当然!”叶海窝在沙发里啜了一口热茶,“你是我们本次行动的核心人物,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我叶海,用我毕生的专业素养跟上面作了担保,连你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岳锦夜哭笑不得:“我不过就问了一下闻人同学跟阿阮的近况,这都能引你贫嘴。”   “闻人在无厌伽蓝BPI的禁制里强行催动禁术,需要静养几天。阿阮因为触发了旧时回忆,精神状态不够稳定,也需要多观察一段时间。”夏夷则回答道,“中皇山有紫胤教授和家师坐镇,您不用担心。”   乐无异梦游一样地开了口:“那个……您刚刚叫仙女妹妹阿阮……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您已经恢复了谢、谢衣谢教授的记忆?”   岳锦夜点头:“没错。我来纪山原本也是为了这件事。”   “那、那您全都想起来了?”   “是。”   乐无异捧着的茶杯开始做高频率小范围的振动,终于在茶水溅到面颊那刻从他手里掉落,被迫迈向粉身碎骨的结局。   夏夷则眼疾手快地接住茶杯放在桌上:“无异,控制一下。”   乐无异颤巍巍地抹了一把脸,僵硬地朝岳锦夜和叶海鞠了个躬:“我,我有些胸闷,先出去转转,您们慢慢聊,不用管我。”   岳锦夜笑道:“好的,晚上早些回来,山间风凉,别感冒了。”   乐无异脸上意义不明的酡红更重了,他抿着嘴点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真爱,是真爱啊!”叶海目瞪口呆地拍拍岳锦夜的肩膀,向夏夷则问道,“乐同学这是去干什么了?”   “不好说……可能是去哭了。”   “多活几十岁就是不一样,这魅力,啧啧!”叶海打趣道,“幸亏乐同学不是个女孩子,不然我们这里可就更要乱成一锅粥了。”   “叶教授,您是不是忘了阿阮?”夏夷则提醒道。   岳锦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还是先说正事吧?”   “好好好,就听谢前辈的!”叶海放下茶杯做正襟危坐状,“老岳,你目前有什么打算?”   “记忆中信息量太多,三言两语很难跟你们解释清楚。就目前看来,要想彻底控制捐毒地区的情势,必须先找到一件上古神器——昭明。”   “昭明?”夏夷则若有所思,“曾听家师提起过,是不世出的神剑,只在传说中出现过,而且即便在传说中,此剑也已崩毁……”   “没错,但如果能够找到昭明碎片以及合适的铸剑师,还是有希望恢复它的旧貌。”岳锦夜说着,探身从边柜上取过一台平板电脑,调出示意图递给叶夏两人,“我封存的记忆中显示我曾经找到了昭明碎片的遗落之处,由于当时找不到合适的铸剑师,当年我并未将它们取出。”   “那你现在是找到了?”叶海接过电脑,分辨着谢衣标注的几个地方。   “也是……也不是。”   “怎么说?”   “百年前我遭逢变故,记忆流散遗失,其间所经历种种都已模糊……只留下一丝线索埋藏于潜意识,时刻提醒我留意铸剑师一事。时至今日,我仍不能完全确定铸剑师人选,只因为知道晗光也是上古遗留宝物,似乎和昭明同出一脉,再加上时间所剩无几,才决定放手一搏。”   “……这就是无异必须参与的原因?”   岳锦夜沉沉一点头:“对于不得不将无异牵扯进来这件事,我一直很内疚。”   “所以您早就知道晗光会化灵?”   “我不知道,只是推测。当日在无厌伽蓝见到晗光之灵时,我才知道自己推测的不错。”岳锦夜的眉头仍然皱着,“可这只是第一步,晗光有灵,并不代表它一定是铸剑师。而即便是铸剑师,也未必能够重铸昭明,毕竟不是所有的铸剑师都具有足够实力铸造这样一柄至刚至利的神剑。”   “这个容易,”叶海轻松起来,“等乐同学回来了,我们一起问问不就知道了?”   夏夷则却没那么乐观:“就我仅有的几次与禺期前辈的接触来看,他恐怕不会轻易现身。”   “没错,”岳锦夜赞同道,“成灵者一般脾气怪异,不能以常理揣摩。我们还是先出发去收集昭明碎片,询问一事从长计议。”   “行,你有经验,就听你的吧。”叶海伸了个懒腰,起身往外走,“你这个别墅太偏僻了,周围都没吃的,趁天没黑我先出去打包点什么,省得明天早上饿肚子。夏同学,奔波半天,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谢谢叶教授关心。”夏夷则应着,也起身准备走,却被岳锦夜拉住了,“您还有吩咐?”   “我记得无异曾向我讨要过‘通天之器’,他是为了你,对么?”   “……是。”   “‘通天之器’是我当年借以找寻昭明碎片的数据读取器,时过境迁,已经不知道掉落在哪里。你找它是为什么?说出原因,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夏夷则却摇了摇头:“我想问它的事太过凶险,不能把您们牵扯进来。”   明明是温暖的阳光,笼在夏夷则深邃的五官上,却将这少年映成了一座冰雪堆砌的雕像,冷冰冰的不带一丝生气。   岳锦夜凝视着这样的夏夷则,有莫名的熟悉感自心底滋生:“那么……抱歉了。”   “让您费心了,这原本是我的私事。”夏夷则平静说道,“这世上的每一件事,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至今没有得偿所愿,可能是因为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吧。”   “你这孩子……”岳锦夜叹息着,松开了拉着夏夷则的手,“去吧。”   去吧,去休息吧,往后的路……还长着。   第 60 章   “谢衣哥哥,明珠海的鲛人们歌儿都唱得可好了,为什么你不多出去走走呢?”阿阮趴在谢衣肩头,伸手合上他正在研读的明珠海古籍,“你老愁眉不展的,我真担心你。”   谢衣无奈地笑笑,重新翻到自己正研究的那一页:“我是大人,总是要比小姑娘想的多一些。”   “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你又总也不出去,好没意思——”   “是么?我倒觉得你人缘不错。”谢衣笑着拽了拽阿阮手腕上的贝壳链子,“这又是哪个男孩子送你的?”   “怎么了嘛?”   “现在是在明珠海,鲛人生性纯良,你一个人出去溜达我还比较放心,以后回到陆地上,要是有人类的男孩子跟你搭讪,要留点心眼喔,”谢衣故意拖长音调,“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做好色之徒,专门把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骗过去,然后——”   “然后怎样?”   “啊呜!”谢衣张大嘴做狰狞状,“把你吃掉!”   “一点都不吓人嘛!”阿阮被逗得咯咯直笑。   “怀绪?”谢衣余光瞥见门口一闪而过的漂亮鱼尾,“是你吗?”   怀绪慢慢游到门边:“谢先生,紫胤道长托人给您送来两件行李。”   “谢谢你,”谢衣上前接过怀绪手上的两个提箱,“看来告别的时间到了。”   “您要走?”   “是的,已经叨扰了许多日子,我很过意不去。”   “可道长留下嘱咐,您最近还是不要出海比较稳妥。”怀绪瞧着一边还怔着的阿阮,又道,“何况我们明珠海的子民……都很喜欢神女殿下,希望她能够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   谢衣摇摇头:“我时间所剩不多。至于阿阮,如果她愿意,自然可以留下。”   “我不!”阿阮生气地一跺脚,“谢衣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唉……你这丫头,”谢衣叹气,转向怀绪道,“麻烦你替我跟负责人打个招呼,就说我这两天就要离开,另外还有一些关于从极之渊的发现想要告诉你们。”   怀绪点点头,轻盈地游离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谢衣转过身:“阿阮,我这次出去很危险,不想拖累你。”   “哼,你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拖累我堂堂神女?”阿阮跑上前拉住谢衣的袖口,“何况你一直都没有跟我解释朱良的魔气来源,我不能随便让你跑掉!”   “那是不是只要我给出了解释,神女殿下就愿意放我走?”近日来谢衣其实已经明里暗里跟阿阮提起过自己即将独自上路的打算,无奈聪明伶俐的巫山神女这时偏偏装起了傻,丝毫不搭茬。   “你、你管不着我!”   “阿阮,”谢衣俯下身,握着少女纤弱的肩头,“我身上所负之事凶险万分,不敢保证能护你周全。”   “我不需要你保护!”   “那好,当日神女殿下也承诺过我,朱良事毕会给我一个答复,迄今未见兑现。一诺抵一诺,我们也算两清了,好不好?”   “我、我当然可以给你答复,只要你再跟我回一次巫山……”阿阮的眼里逐渐升起薄雾,“谢衣哥哥,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会像司幽一样,留我自己一个人伤心难过?”   司幽?似曾相识的名字让谢衣怔了一瞬,阿阮的眼泪就在此刻决了堤,直把他冲得手忙脚乱:“好吧好吧,你要跟着就跟着,可是千万要小心,遇到情况一定要听我的话,知不知道?”   阿阮含着泪连连点头。   谢衣叹着气替她拭干泪痕:“好了,出去玩吧,我要给明珠海留说明材料,暂时没空陪你。”   “那你不能背着我自己偷偷跑掉!”   “知道了,殿下快去洗脸吧,花脸猫一样,出去要鲛人小哥们要心疼死的,到时合起伙来揍我,恐怕没人救得了。”谢衣好说歹说把阿阮哄出了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照易岁生的说法,不出数月流月文明就会以矩木细菌为先驱在捐毒建立据点,如果不能及时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魔气侵染范围扩散至中原腹地,彼时将产生更多的受害者。更何况根据连日来在明珠海日夜不眠翻阅古籍的成果,捐毒很有可能如从极之渊一般,遗留着神剑昭明的碎片,一旦此地被魔气侵蚀,再想深入探查更是难上加难。然而他孤身一人前往捐毒,难免不会遇到先行祭司。若是单纯找寻物品也就算了,可是要想凭一己之力与对方周旋,破坏细菌的传播攻击,似乎有些难。   他的目光落在泛着蓝色微光的吊坠上,映照中自行运转的月声色泽温润,好似一颗嗡嗡作响的眼泪。谢衣半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实地——至少他以月声为外壳,用来读取物事组成元素以便筛查与昭明有关信息的“通天之器”还是取得了一定进展。虽然缓慢,但照这样的进度下去,事情也不是没有挽救的余地。谢衣暗地里给自己鼓着劲,预备投入到新一轮的科研工作中去。   遥远的海面上,新生的月轮自天际一跃而出,洒下粼粼波光,无论世上的忧愁思虑有多么沉重,时间总还是要向前走的。   时值深夜,岳锦夜仍未就寝。虽然记忆的读取过程已经结束,但一次性强行导入过多数据的后遗症将会仍不间断地困扰着他——只要闭上双眼,如浪潮涌的幻梦就会纷至沓来地挤入他的意识,几乎不给他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在知晓这个副作用的前提下,除了维持必要的生理需求,岳锦夜一直在尽力减少休息的时长。   却不想在步道上撞见同样难以入睡的乐无异。   “啊,是您!”乐无异吓了一大跳,“我、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别多想,是我自己睡不着。”岳锦夜微笑着安抚道。   “是因为昭明的事么?夷则都跟我说了,”乐无异说着,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唤醒禺期前辈,这点忙都帮不上,我……我实在很抱歉。”   “原本就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如果说抱歉,也应该是由我来说。”   “不不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乐无异的头摇的比拨浪鼓还欢,“能帮上您,我再荣幸也没有了!”   “无厌伽蓝地属元煞,晗光之灵为了护佑其主强行冲破BPI禁制现形,想必消耗了许多灵力。就让它好好休息一阵吧,时机到了,自然会与我们相见。”   “那这条路走不通的话,您打算怎么办?”   “明天我们启程出发,先去星罗岩,我当年曾经在那里找到了昭明的部分碎片痕迹。既然已经掌握具体地点,取得碎片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教授,我一直很好奇,您这么执着地要追查捐毒惨案,究竟是为了什么?”乐无异观察着岳锦夜的神色,连忙补充,“如果不方便您就不用说了。”   “无异,人生于世,总难免有各种缺憾,想要不辜负一些人,总避不开要辜负另一些人。”岳锦夜想起了纠缠着他的各种梦境,声音沉了下去,“这件事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说清,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只是……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去休息么?”   “你不也一样?”岳锦夜微笑凝视着目光闪烁的乐无异,“有心事?”   “其实还是老问题……自那晚跟您聊过之后,我就对速成这件事彻底死了心。可是危机和困难接踵而至,我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乐无异转过头去,避开岳锦夜的目光,“我想像您一样,强大、可靠,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是现在看来,我仍旧和当年初您见的那个小孩一样,没什么长进。您说,我这辈子是不是真的能够企及您的高度?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只要信念坚定,就肯定会有那一天。”   “是么?可我怎么觉得来不及了呢?”   “傻孩子……”岳锦夜叹息着摸了摸乐无异的头,来不及的……从来就只会是我。   千万里之遥的LY827传感屏前,瞳平静地截取部分谈话存入系统,离开了工作间,前往主神殿。   “哦?他们准备去星罗岩?”   “是。据他所说,星罗岩应有斩除心魔的材料。”瞳应道,“是否需要召回在星罗岩探查的人员?”   “是贪狼带队的那拨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是。廉贞已催促多次,但贪狼祭司说星罗岩历史悠久、地势复杂,一时难以测绘完所有的唯心文明分布点,拒不返程。”   “既然不愿意回来,那就永远都别回来了。”沈夜道,“初七的情况怎么样?”   “已检修完毕,要对贪狼下手了?”   “怎么?想为他说情?”沈夜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瞳波澜不惊的面孔,“雩风打乱逮捕计划擅闯无厌伽蓝的事和昨日自称受他指令试图入侵矩木系统查看燃料库存的那几个低阶理司,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只担心会打草惊蛇。”   “你不是已经在记忆芯片里植入了扰乱和监视程序?想来他们的行踪你了如指掌,到时指示贪狼要乱跑就是。至于初七——”沈夜笑笑,“他是肯定不会坏事的。”   “看来大祭司很信任他。”   “如果连你的技术和我的□□都不信任,我还能信任什么?”   “过誉了。在提取和修改记忆这方面,我的造诣还远远不及——”   沈夜明显不想再听:“哦?远远不及?你是指你植入的程序会被察觉?”   “现在记忆刚被植入,我设置的扰乱信号还在生效,但是一旦记忆梳理完毕,他肯定会察觉到异常。一旦被察觉,六号的立场恐怕就会遭受怀疑,毕竟是记忆芯片是六号亲手交出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想找到他,恐怕就难了。”   “若是数据能被完整提取,何必费这种周折?”   “名师出高徒,”瞳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早说过,这方面造诣我远不如他。”   沈夜冷哼一声背过身。   瞳难得地叹了口气:“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沈夜大步离开了走廊,宽大的斗篷在他身后扬起,像蕴含着疾风骤雨的一蓬乌云。   造物安排都已定,人众岂能……终胜天。   第 61 章   “承蒙诸位多加照顾,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谢衣朝前来送行的明珠海众人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会。”   “谢先生客气了,您提供的有关从极之渊的发现对我们帮助极大。只可惜海巫大人远行未归,不然肯定要好好答谢您!”明珠海BPI负责人紧紧握着谢衣的手,“如果以后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们!”   阿阮躲在角落里,一个人正偷偷抹眼泪,不想被怀绪撞个正着。   “神女殿下?”   阿阮手忙脚乱地揉着眼睛:“诶!”   怀绪年岁虽也不大,但是身为海巫血脉,比同龄人更为老成一些,见阿阮匆忙掩饰难过也不点破,只是默默递上一方鲛帕和一枚珊瑚吊坠。鲛帕由上好的丝线编织而成,在融融日色中泛着晶莹的微光,衬得其中的红珊瑚吊坠愈发剔透可爱。   “这是什么?好好看!”阿阮惊叹着伸出手,“这、这是送我的吗?”   “这枚吊坠是用明珠海歌喉最美妙的鲛人家的珊瑚制成的,里面用术法封着明珠海的声音。神女精通乐律,把这枚坠子带在身边,便如明珠海众人陪伴着殿下。”   “呀!太谢谢了,这坠子真漂亮!”阿阮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坠子,忽然想起来什么,“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喜欢唱歌好听的女孩子,这坠子是不是——”   从天而降的谢衣及时消除了怀绪隐约生出的难堪:“阿阮,是不是回心转意不走啦?”   “没有没有,不要丢下我!”阿阮小心翼翼地用鲛帕裹好坠子,放在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朝怀绪粲然一笑,“谢谢你哦——我会祈祷上天祝你美梦成真的!”   怀绪望着谢阮二人离开的身影,心思难得地有些飘离。   明珠海鲛人寿命漫长,若是他的美梦真可成真,大抵能够延续许多许多年吧?   远去的小船上,阿阮怅然回望明珠海的方向:“谢衣哥哥,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只要阿阮想,就一定会可以回去。”谢衣垂下眼帘,掩去心底种种思虑。   “嗡——”行李中忽然响起的异动扰乱了他的思绪。   谢衣把行李铺了一甲板,发现声音来自行李箱暗藏的夹层。他打开夹层,发现易岁生留给他的激光□□正快速震动着。谢衣又花了一会儿工夫把枪支大卸八块,一枚小小的通传仪从枪柄里掉出来:“岁生?是你吗?”   通传仪另一头滋滋地响了一阵,易岁生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你跑哪里了?!”   谢衣被吼得一个激灵,把通传仪拿得离耳朵远些:“遇到一些麻烦,避难去了。”   “下界人找你麻烦?”   “不是……是我们的人。”   “果然!”易岁生的声音变得愈发焦急,“我们真的可能被发现了!”   “你什么意思?”谢衣神色也严肃起来,“还有,你为什么要在枪里夹带通传仪?你知不知道所有的联系频道都有可能被监听?”   “我暂时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这个埋在枪体里的通传仪我改造过,本就是为防万一嵌进去的,这么快就派上用场,我也始料未及。”易岁生的声音断断续续,“谢衣,你还记得当年你离开LY827时答应我的事吗?”   “记得。”   “好,无厌伽蓝不见不散。”易岁生说完,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讯号。   谢衣抬起头,明媚的阳光冲破云层落入他的眼瞳,只映出一片冰凉。   “见鬼了,明明天气这么好,我怎么还觉得这么冷?”乐无异摸摸自己的额头,又去探夏夷则的温度,喃喃道,“也没生病啊?”   “星罗岩植被茂密、多生溪流,湿气又重,温度低一点很正常。”夏夷则一面对照着岳锦夜提供的标记在茫茫山林中找寻蛛丝马迹,一面分出注意力警戒四周,倒是没空体会山间是不是冷得诡异。   “幸亏闻人和仙女妹妹没来,女孩子还是少吃点苦好。”   夏夷则忍俊不禁:“大少爷,你吃过多少苦?”   “唉呀,别这么死板,意会,意会一下嘛!”乐无异正说着,忽觉余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夷则你看,那是什么?蝴蝶吗?”   夏夷则闻言看去,面色骤变:“危险!别靠近!”   乐无异吃惊地看着蹁跹在草丛间的类蝶生物:“这蝴蝶有毒?”   “这东西上面有很强的魔气!”夏夷则见乐无异面色如常,有些疑惑,“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我能有什么感觉?我又不懂这些神神鬼鬼的——呀呀呀烫!”乐无异抽着气把晗光从领子里拎出来,“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烫?”   “恐怕是禺期前辈在向你示警。无异,你快跟叶教授他们联系,我们遇上麻烦了。”   “来不及了,别白费功夫。”阴森森的声音蓦然响起,“碰上老子还能走的了?笑话!”   “什么人?!”夏夷则喝道,“出来!”   “嘿,看看我的宝贝骨蝶找着了什么——”身披斗篷的清瘦男人从树丛的阴影里缓步走了出来,“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熊孩子,也值得廉贞大惊小怪,不准这不准那的,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   “无异,一会儿我掩护你,赶紧走。”夏夷则低声说道,“不准反驳,否则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小子,别以为你说话我听不见。”男人冷笑,“算你有点见识,可惜还不够,你们两个,今天谁都别想逃!”   夏夷则也不废话,当即持诀颂咒:“孟章临世,煌煌其——唔!”   “夷则?夷则!”   “看着那些骨蝶了吗?”男人一挥手,四周的草丛中瞬间冒出了更多的类蝶生物,“这都是精心培育的以唯心灵力为食的生物,任凭你本事再高,失去了施法的修为,跟赤手空拳有什么两样?”   乐无异往夏夷则身后躲了两步,窸窸窣窣地在包里翻着什么。   “你眼珠转来转去,在想什么呢?不信?”男人轻蔑地看着夏夷则,讥笑道,“不信就再试试,试到死心为止,本座不介意赐你几分耐心。”   乐无异终于摸到了什么,偷偷摸摸往草丛里丢了几个东西。   “哟,藏什么呢?那么宝贝?我劝你还是别费劲,不管你藏什么,一会儿死了以后不还是会落到我手上?”   乐无异抿着嘴,摁下了手中的遥控器,草丛里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响,紧接着蹿起了五颜六色的烟火,顺着山风一路燃了起来。草丛间的骨蝶们避让不及,纷纷做了火中鬼。   “日!老子的骨蝶!你TM扔进去的是□□?!”   “是AI火龙,你没看见火光的形状是爱心吗?”乐无异得意地朝对方扬扬手上的遥控器,“可以精准定位的,保证把你的什么骨蝶烧得片甲不留!”   若非在这种情形下,夏夷则简直想扶额——这家伙包里尽装点什么东西啊……看着欢脱奔跑着的火龙喷出一朵朵绚烂的心形烟火,他悚然一惊——这该不会是无异琢磨出来跟岳教授表白的道具吧?!   “去他妈的AI,去他妈的火龙,成天鼓捣这些玩意儿,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种!”男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从斗篷里掏出一柄乌光锃亮的激光枪,“你这小兔崽子,给老子去死吧!”   “住手。”   男人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准星已经瞄准乐无异:“艹,出来散个步还能碰上捣鼓AI的熊孩子,老子人品有这么差?!去他妈的,研究AI的通通都给我去死吧!”   “我说住手。”岳锦夜的声音从夏乐二人身后传来,“贪狼祭司,好久不见。”   叶海也匆匆赶了过来到,把两人护在身后:“多亏锦夜及时察觉有不明势力,不然真是太危险了。”   岳锦夜上前数步,挡住对方的视线:“那孩子是我的学生。照流月的风俗,师行父道,你有什么帐,不妨先跟我算算。”   “谢衣?!你这个叛徒,原来还没死?!”风琊惊愕地看着岳锦夜熟悉的面容,随后想到了什么,恍然道,“难怪廉贞这几日不准我出舱查探,原来是为了你!!”   “华月?她知道我的行踪?”   “枉大祭司如此看重她,她心里居然还向着你!”风琊将枪口转向岳锦夜,“也好,今天我就先杀了你们,回去再杀了廉贞,替流月锄奸!”   “离开飞船是我自己的事,你何必牵连无辜?”   “无辜?那研究AI的崽子不是你学生么?”风琊咬牙道,“你刚刚既然提到师行父道,就该知道作为学生还有尊师重道这一说!当初你自己是怎么对待你的老师的?!你欠下的债,就由你跟你那所谓的学生一起还了吧!”说着扣下了扳机。   “锦夜小心!”“岳教授小心!”   岳锦夜周身弹出的防护罩稳稳地拦下了攻击,他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没资格插嘴。”   “我没资格?笑话!本座一个堂堂在位高阶祭司,被一个叛徒说没资格?!”风琊嘶声喊道,“我刚刚听见他们喊你了,呵呵,岳教授?怎么不叫谢衣了?没脸了?知道改名换姓躲避制裁了?沈夜当初是怎么瞎了眼,选了你这么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小人!!”   “是眼没瞎才会选岳教授吧……”乐无异不服气地嘟囔,“这人从生下来就没照过镜子吗?”   叶夏两人简直要给这无时无刻不忘记维护男神的精神头跪了。   岳锦夜右手扶上耳边的微电中枢,淡蓝色的光杆投影瞄准镜笼上他的右眼:“非要一战?”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风琊怪笑着,抬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原本平静的山林中忽然涌起了一阵阵诡异的声浪。   “是丧尸!”叶海大惊,反手从腰间抽出两把枪甩给夏夷则和乐无异,“拿着防身!”   乐无异手忙脚乱地接过枪,活像接过刚从火里捞出的烙铁:“这这这,我不会用啊!”   “靠着我,别走远。”另一头夏夷则已连开三枪轰掉了离他们最近的丧尸的半个脑袋。可怖的是,那具残破的人体仍旧无知无觉地拖着半拉头朝他们张牙舞爪地靠近,泛着青黑色的皮肤之下,僵化的关节机械而无生气地挪动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喀喀声。   叶海在连发几弹之后也察觉出不对:“这鬼东西没有血,不像是一般的丧尸。”   “有眼无珠!什么丧尸,连魔偶也不认得?”风琊慢慢地退入面目可憎的魔偶群,“今天就让你们在死前开开眼界,别显得我们流月文明小气!”   第 62 章   远离了阳光明媚的明珠海,通往北疆的道路显得更加漫长而寒冷。为了不惊动无厌伽蓝附近布下的唯心灵力感应系统,谢衣和阿阮只能放弃术法,骑马前往目的地。   阿阮被裹在厚实的斗篷和围巾里,隔着结了薄霜的浓密睫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谢衣哥哥,这是要回你家吗?”   握着马缰的谢衣心思早已飞去了其他地方,被摇了好几下才缓过神:“啊?怎么了?”   “我们是要回你家吗,谢衣哥哥?”   “也许……算是吧。”   阿阮微抬起头,观察谢衣的神色:“你有心事。”   “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谢衣略笑着摇摇头,眼中却蕴着几不可察的淡淡忧伤。   “谢衣哥哥,”阿阮低下头,捏着谢衣送她的草兔子指环转来转去,“你是不是在想一个人呀?”   “哦?这你也知道?不愧是万知万能的神女殿下。”   “我当然知道。”阿阮的声音细细的,夹在寒风里,要很认真听才能捕捉到,“我在巫山水边思念司幽的时候,也会在水里看见这样的眼神。”她顿了顿,又轻声问,“谢衣哥哥,你很喜欢她么?”   “喜欢谁?”   “就是你正在想着的那个人,她是谁?你很喜欢她么?”   谢衣一怔,执马缰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马儿被缰绳一勒,以为主人想要休息,便在路边停下了脚步。细密的雪花纷扬落下,沾在他的脸颊上,仿佛冰凉的泪水。   阿阮有些不安地在马背上动了动:“你不回答也没关系的,我就是随便问问……”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谢衣回过神,抖了抖缰绳,重新驱着马儿上了路。   “以前看见陵越哥哥有这样的表情,我也问他是不是在思念自己喜欢的人,就好像我思念司幽一样。”   “哦?那他怎么说?”谢衣的目光落上少女指间毛茸茸的绿意,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世上感情千形万状,并非一个喜欢能够形容。”青年军官的面容掩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天赋多情翻成恨,心间一字……误人深。”   “唔……不懂。”   “神女承天地灵气而生,心思纯净,何必非要去追问俗世的情爱纠葛?”陵越似有感叹,“世间劫数万千,最为复杂难解的,就是感情。情生如债生,一旦背负,由本生息,余生再难脱离,甚至可能会搭上自己的生生世世。”   “情生如债生……”谢衣喃喃,多年前那一场星际间的短途漫游冲破时间搭建的层层藩篱降临他的脑海——那双如宇宙般深邃的眼,那只如山岳般坚定的手,那句如咒语般诱人的话——“从古至今,这世上最难还清的,就是情债……”   阿阮看谢衣又无意识地勒停了马,有些莫名:“怎么你和陵越哥哥一样,一说起这个就发呆呢?”   谢衣摇摇头,驱离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那就不说了,咱们还是赶紧赶路。要是天黑还没到,恐怕还要在外面受一晚上冻,我就更对不起你了。”   “对不起的话就算啦,不过谢衣哥哥要补偿我!”阿阮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再给我编几个指环吧?我很喜欢呢!”   “没问题,到时给你编一窝小兔子!”   “怎么又是小兔子嘛,我要换其他的!”   “好好好,都听殿下的!”谢衣一扬马鞭,“驾!”   马儿受主人驱使,踢踢踏踏地加快了脚步。风雪中,山间小径上的马蹄印很快被湮没了。   “等一下,”靠在谢衣怀里迷糊着的阿阮忽然惊醒,握住了马缰,“有魔气。”   “魔气?”谢衣愣了一下,扬声喊道,“岁生?是你吗?”   一道人影自茫茫山林深处缓缓走出,沉默地朝谢衣俯身行礼。   “四号?”谢衣讶然,“他们把你……拨给岁生?”   四号没有回答,行完礼后就退下山路,朝山谷深处一抬手:“请。”   “谢衣哥哥,我、我有点儿怕。”阿阮盯着沉默伫立在山道旁的四号,不安地往谢衣怀里缩了缩。   “不怕,”谢衣替阿阮紧了紧斗篷,“处理完这边的事,我们就回巫山。”   “真的呀?!”阿阮高兴了没两秒,疑惑道,“你老是跑来跑去的,忙得很,怎么会突然要回巫山?是不是要丢下我?”   “不是,”话说出口的同时,一直萦绕在谢衣心底的念头终于成型,“我这次回巫山,是请你帮忙的。”   “唔?什么忙?”   “我想请你……帮我寻找凤凰金翎。”   “凤凰金翎?那可是很稀罕的宝物呀!你找它,是为了什么呢?”   谢衣闷了一会儿,低声道:“为了给你多做一个谢衣哥哥,你信吗?”   “好啊好啊,这样你就总有时间陪着我啦!”阿阮拍手笑着,一会儿却又沉下声音,“可是谢衣哥哥就是谢衣哥哥,哪怕再多一千一万个一模一样的你,谢衣哥哥也只有你这一个呀——”   “人小小的,心思倒不少。”谢衣笑了,“你说的没错,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独一无二却又永不重来,我们每一个有幸拥有的人,都应对其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独一无二却又永不重来——风琊!”岳锦夜见到魔偶后一反常态地发了怒,“你利用下界人的宝贵性命来炼制这种伤天害理的兵器,不觉得罪恶吗?!”   乐无异一把捂住了嘴:“天呐!这、这都是活人做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也配叫人?!血脉肮脏,冥顽不化,被我挑选上做魔偶,是他们的荣幸!”风琊桀桀怪笑道,“怎么样?经过流月文明锤炼的人形武器,滋味是不是很销魂?”   “叶教授,这东西力大无穷,不怕疼也没有血,用枪效率实在太低。”夏夷则低声说,“我们要另想办法。”   岳锦夜已然退回其余三人身边,闻言道:“他们皮肤骨骼被煅烧炉炼制过,神经被植入控制系统,除了烧毁没有更快的办法。”   “烧?那个容易!”乐无异又从包里掏出两个小火龙,“加上之前丢出去的,应该够我控制它们引燃四周的树木了!”   夏夷则有些无奈:“无异,这四周都是树,烧了魔偶之后我们怎么脱身?我虽然能召来附近溪水,可山火凶猛,恐怕也压制不住。”   “没事,不是还有我吗?”叶海一面举枪警戒四周,一面给乐无异竖了个大拇指,“尽管烧,山火起来之后夏同学只需要召来维持十秒的溪水就可以。我这里有传送符,能把咱们送到之前我和锦夜设下的定位点。”   “一会儿你们先走,不要管我。”岳锦夜抬枪轰退了一拨靠近的魔偶,抬脚又要离开。   “那怎么行?!要走一起走!”   “不处理好风琊,即便我们逃得了这一时,后面也会有数不清的麻烦。”岳锦夜低声宽慰道,“我与他是旧识,只要你们安全撤离,我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   乐无异还要再劝阻,被叶海拉住了:“锦夜说得对,不要意气用事。”叶海说着,又往岳锦夜手里塞了一枚□□,“小心行事,我们等你。”   岳锦夜点点头,手指挑开□□的拉环,投向魔偶密集的区域,包围圈登时被炸出一个缺口。他没有再犹豫,手臂上的带爪钢索弹射而出,钉在远处的高大古木上。岳锦夜握紧钢索,一个借力翻出包围圈,直奔风琊的藏身之处。   “唷,不跟你那些渣滓同伴同生共死了?”风琊讥笑着看岳锦夜一步步逼近,“跑来找我求饶?”   “恃强凌弱,不觉得无耻吗?”   “弱肉强食,天道从来如此!只有你这种蠢材废物,才会拘泥是非善恶!”   “不可救药……”岳锦夜握紧了手中的枪,“你这次来,是他的意思?”   “你也真有脸提起尊上。”风琊也收了嘲讽之色,“老子位列七大祭司,杀了你这个叛徒本就是分内之事,哪里还用尊上下令!”   “这么说,你是自己来的。”岳锦夜道,“很好,只要他没来,我就放心了。”   “你狂妄个屁!老子今天不杀了你誓不为人!”风琊怪叫着召出了更多的骨蝶和魔偶,“给我把他撕成碎片!”   远离战场的山谷之中,乐无异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兜了无数个同心圆:“岳教授怎么还不回来?”   “锦夜性格稳重,他说有把握的事,就一定不会出差错。”叶海心里虽也焦急,但还是沉下心安慰乐无异,“别一会儿锦夜没事,你倒把自己急坏了。”   夏夷则若有所思地在一旁擦枪,一言不发。   “是发现了什么?”叶海取回藏在定位点西侧的背包,走到他身边。   “那些所谓‘魔偶’的身形……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夏夷则摇摇头,“刚刚情况危急,或许是我看错了。叶教授你们有什么收获吗?”   “喔,有的,我和锦夜找到了一个东西,好像就是昭明的——”   “岳教授!您回来啦!”乐无异忽然跳起来往林子里跑。   “无异别乱跑!”夏夷则一把没拽住他,正要起身,却见乐无异又疑惑着退了回来,“怎么了?”   “我刚刚……明明看见岳教授在那棵树那里啊,”乐无异揉着眼睛,给夏夷则指了一个方向,“怎么没跑两步,人就不见了?”   “什么人不见了?”岳锦夜从树林另一头走出来。   “岳教授,您真回来啦?!”乐无异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夏夷则发誓那一瞬间他绝对看见了乐无异身后摇出了龙卷风的尾巴。   “傻孩子,”岳锦夜笑着摸了摸乐无异的头发,“你刚刚看见什么人了?”   “没什么,大概是我太着急,眼花了。”受了男神爱抚的乐无异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您没事就好。”   “我没事,放心吧。”岳锦夜安慰完乐无异,转向叶海,“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赶紧回纪山。”   身受重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岳锦夜所下禁制中脱身的风琊踉跄行走在星罗岩另一端崎岖的山路上:“妈的,居然还是败给了他……不行,得赶紧回去找沈夜。”   “啧,原来还没死?”   风琊惊愕万分地看着拦在路当中带着面具的黑衣青年:“你他妈是谁?!”   “你有什么心愿吗?”鬼魅般身形飘忽的黑衣青年并不搭理风琊的质问,自顾自道,“你马上要死了,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莫名其妙!老子从来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有啥好愿的?!滚开,别挡路!”见青年一动不动,风琊嘶声道,“怎么,你要趁人之危?”   “没有心愿?”黑衣青年伸出手,一柄光刃自他掌心生出,“那么再会了,贪狼大人。”   风琊孤注一掷地放出了仅剩的防护罩,然而那稀薄的金光于黑衣青年来说,竟好似挡车的螳臂,不费吹灰之力就被破解。他带着满腔的惊惧被青年手中的光刃刺了个透心凉:“你——你究竟是谁,摘下面具让老子看看!”   黑衣青年的气息喷在他耳边:“永别了。”风琊趁着此时,拼尽全力用自身最后的防御系统将青年弹出,黑衣青年一时不防,被打落了面具。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是……是你……?!”风琊的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嗬嗬声,“凭什么……凭什么!”   黑衣青年见他大势已去,不再恋战,抬脚要走。   “等……等等,刚刚……要是……老子许了愿……你会替——”   “不会。”黑衣青年的话语如他手中的光刃一般冷酷,“随便问问。”   风琊睁着眼,满怀不甘地断了气。   第 63 章   “不必强留。”瞳的目光徘徊在操纵易岁生行动与意识的系统界面上,不去看身后华月苍白如冰雪一般的脸色。   “这是他的命令……我不走。”华月强撑着回答。   “随你。”   “瞳……为什么最后还是避免不了走到这一步?”华月眼中隐有泪光闪动,“难道真的无可挽回?”   “我以为在多年前谢衣被关进闭思间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觉悟。”   “我不懂,”华月喃喃,“为什么非要走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逆天行事,岂无果报?”瞳最后确认了一遍设定好的程序,自言自语道,“谢衣,这一次……你会作何选择?”   传感屏冰冷的微光中,谢衣的身形逐渐没入无厌伽蓝的阴影。   “岁生,我来了。”谢衣站在制式熟悉的据点入口,隐隐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易岁生的声音响起:“直接进地下密室……你一个人。”   阿阮不安地握紧谢衣的手,小指上茸茸的阿罗汉草兔子刺刺地扎在对方掌心。   “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出来。”谢衣安抚地朝她笑笑,递过一杯传送带送上的能量饮料,“路上辛苦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易岁生坐在铺满下界书脊的扶手椅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监视屏里的谢衣:“还真是温柔体贴。”   谢衣摇摇头,不打算与易岁生在细枝末节上纠缠,脱了外套直奔地下室:“这么急着要我来,是出了什么事?这里安全吗?”   “当然安全,这里除了我和四号,没有其他人。至于出了什么事……呵,玉衡的结局,很快就要变成我的结局了。”   “你说什么?!”   “我私底下与你接触的事,可能已经被他们察觉。”   谢衣担心地看着易岁生:“那你要怎么办?跟我一起回巫山?”   易岁生摇摇头:“我身负魔契石,不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追踪。”   “没有其他应对办法?”   “有一个……至于能不能成,全仰仗你。”   “什么办法?”   “背水一战,”易岁生意味深长地捕捉着谢衣的表情,“杀了沈夜。”   “你、你说什么?!”   “之前我曾经与你提起过,沈夜打算在捐毒投放一批矩木枝,以供心魔进食后为派去龙兵屿的先锋进行深度侵染。如今龙兵屿首期工程即将竣工,我负责移居典礼的安保工作,届时可以把你偷偷带进去。以你的实力,即便不能和沈夜正面相抗,出其不意的偷袭总也有几分胜算。我和四号到时从旁协助,或许能够彻底解开这个死局。”   谢衣蓦然提高声音:“我不同意!”   “谢衣,你做什么!”易岁生被吓了一跳,“难道你有其他妙计?”   “我不会和他兵刃相向!”   “都到着这个地步,你还念着无济于事的旧情?”   “岁生,你身为主神殿祭司,怎么会动这种糊涂念头?!”   “糊涂?哈哈哈哈哈哈!”易岁生怒极反笑,“事到如今,也轮得到你一个叛逃者来教育我?前任破军祭司殿下?”   “瑶光!!”谢衣努力平息了一下怒火,“这不是感情问题,他既然能与砺罂定下协议,肯定有牵制之策,你什么都不知道,贸然动手,只会把事态推向更加不可发展的境地!”   “那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成为活傀儡,像玉衡一样,像天玑一样?!”易岁生一把将身旁的书哗啦啦扫下,重重砸在谢衣脚边,“你既然这么理解他,当初又何必要逃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破军大人真是玩得一手好双标!”   “我只是担心事情走向不可挽回的势态!岁生,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谢衣劝道,“何况你怀疑与我接触被人发现,留在这里也并不安全。不如先跟我去巫山,从长计议,好不好?”   “龙兵屿移居一事一直都是我在跟进,我有把握在典礼之前他们不会动手。”易岁生满脸失望之色,“至于跟你走?呵,我不会选择过那种担惊受怕躲躲藏藏的日子,也不愿意接受下界人的任何施舍!既然话不投机,你就好好在这里考虑清楚,想好了再来找我!”   “你什么意思?!”   易岁生一抬手,数道光栅从天花板上落下,牢牢将谢衣关在里面:“就这个意思。”   赤色的光栅散发着灼热的温度,隐隐将阴冷的地下室潮气蒸成了稀薄的水雾,易岁生离去的身影被这水雾掩盖着,逐渐看不见了。   烟云弥漫,潮气渐生,挂在天幕中的月轮逐渐看不见了。   岳锦夜的目光却还执着地投向那个方向,仿佛只要足够努力,他就还能看见那轮如冰如霜的明月。然而连日来的不眠不休已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他挣扎着,却最终沉入不可控的幻梦。   房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随后被推开了一条缝。   “睡了?”叶海压着声音问。   乐无异小心翼翼地掩上门点点头:“教授太累了。”   “那我就不打扰他了,在工作台上给他留个字条。”叶海慢慢退出走廊回到大厅,“明早他醒了,你也替我说一声。”   “这么急么?叶教授不如明早再出发,山路崎岖,晚上也不好赶路啊。”   “事出突然,我要赶紧去中皇山交接,顺便把闻人同学她们接回来。”叶海抬腕看了看时间,“我还有些事要跟夏同学交待,厨房里的药就麻烦你照看一下。”   “叶教授别这么客气,照顾夷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乐无异又看了一眼岳锦夜卧室紧闭的房门,莫名地生出一丝无根的忧虑,“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左右吧,有事随时联系。”叶海朝乐无异一点头,“我先走了。”   “行,您就放心吧!路上多保重,代问闻人和仙女妹妹好——”乐无异挥挥手,回身往厨房去了。   “叶教授。”躺在床上休息的夏夷则见叶海走近,挣扎着要坐起身。   “别动,”叶海连忙摆手,走到床边椅子上坐下,替夏夷则把了把脉,“你还虚着,我回中皇山的几天,你就在锦夜这里好好休养。”   “我没事,可能就是着凉了。”   “还嘴硬。”叶海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感觉不到你经脉里的灵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吗?”   “这是暂时的。”   “你说实话,海市里你受的伤是不是一直就没好?”   夏夷则沉默着蜷起手指。   “也就是上次清和跟你见面时间太短,又被别的事引开了注意力,不然你连中皇山都出不了。”叶海叹了口气,“星罗岩里那个人身上的魔气是不是又加重你的症状了?”   夏夷则倔强地撇过头:“都是小事。”   “喔?那你说说,什么是大事?”   “由于我的缘故,拖累了本次行动,导致计划中的外援不能到位,这是大事。”夏夷则轻声说。   叶海大惊:“你胡说什么?!”   “叶教授是BPI资深探员,又被委派做本次行动的组长,应该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不是吗?”夏夷则垂下眼帘,“身处其位,有些事情即便我不想知道,也会被迫了解。”   “你别多想。不单单是因为你。”   “但我肯定是导火索之一。”   “你这孩子心思太重,不利于休养。”叶海说着,神色中流露出一分厌倦,“为了争权夺势,他们真是见缝插针,连这么重要的行动都不放过。”   “对于他们来说,我死才是最重要的事。至于其他,呵,他们得势后,哪管民间洪水滔天?”   “总而言之这件事你现在也没办法处理,至少留在这里,还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锦夜在住宅周围下的禁制足够强大,从外极难闯入,何况他本人就在这里,其余势力短时间内肯定也不敢轻举妄动。”叶海又看了一下时间,“清和正四处斡旋,太华山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我这次去也会跟他商量细节,争取早点让你脱离险境。”   “叶教授,是我拖累了你们,你可以不用管我的,我——”   “别说傻话,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为我们其他人考虑考虑。一旦你出了什么事,我们会有多内疚自责,你想过吗?”   “……谢谢。”夏夷则低声道,“叶教授……岳教授的事有结果了吗?”   “锦夜的事?”叶海怔了一下,“你是说静水湖屏障带魔气的事?我后来和紫胤教授沟通过,他说既然锦夜身上曾被下过太清固灵阵,只要阵法不出现异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还伤着,就别想其他七七八八的了。”   夏夷则点点头:“教授请放心。”   寂静的山间夜晚,远处隐约传来直升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叶海拍拍夏夷则的手站起身:“好的,我这就出发了。”   另一头的主卧里,岳锦夜皱着眉头,在床上翻了个身。   潮湿熏风越过茂密草木拂过他的脸颊,落下一个温暖缠绵的吻。   “这是……”岳锦夜踟蹰着,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龙兵屿。”   “是……你?”岳锦夜愕然回头,见沈夜站在不远处的凤凰木下,鲜红的花色映照着他的面容,竟也显出一分柔软的神色。   “很意外?”   “不,我……”也许正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幻梦,岳锦夜反而平静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意料之中的。”   “哦?你以为你所见到的,仅仅是一个幻境?”   “既然能在我的记忆里植入虚拟情境,”岳锦夜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是不是可以证明,岁生……瑶光最后还是没能逃离?”   “瑶光的结局早已经注定。”沈夜冷酷道,“心疼了?愤怒了?要为你的好友抱不平?”   岳锦夜摇摇头:“不是在这里。”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梦里。   “逃避现实?不像你的作风。”   “你又何必非要逼我?”岳锦夜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没有逃避现实,我只是……”有些想你。   “可惜了。”沈夜抬手摘下一朵鲜艳欲滴的凤凰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多么好的地方,原本是留给你的。”   “这上面的一草一木都是用无辜之人的血肉浇铸而成,我永远都不会接受。”   “呵,这迂腐不化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   “你们既然对我的芯片动了手脚,想必能看见我在幻境内外的种种行为。”岳锦夜凝视着沈夜的双眼,恳切道,“老师……我求求你,收手吧!”   “别天真了,”沈夜沉声道,“事已至此,谁会回头?”   “这些年来,你伤害的人还不够多吗?即便族人最后能够迁至龙兵屿,那些被戕害的人的亲人与朋友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就算是孤注一掷,也比你这样夸夸其谈实在的多。”沈夜疲惫地阖上双眼,沉浸在凤凰花的香气中,“你已经躲避了一百年,还不敢来面对我吗?”   岳锦夜想起百年前的旧事,胸中一恸:“上次……是意外。”   “那就来捐毒,继续本该由你赴的约。”由程序制造的幻境中,沈夜最后深深地看了岳锦夜一眼,“用你自己和昭明的下落,换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第 64 章   “爷爷,你看那边,那棵草在发光呢!”裹成毛球样的女孩拽着身边老者的衣角。   老人却急匆匆地拉着女孩子远离了她所指的方向:“快走吧,前两天的大火你没看见吗?这个时候碰上的,说不定是被火烧死的新鬼!”   “他肯定不是被烧死的!”女孩子皱起鼻子,“哪有被烧死还能那么好看的鬼!”   “走吧我的小祖宗,别再节外生枝了!”老人不由分说地拽走了女孩子。   “新鬼”谢衣怔怔地坐在山脚路边的石头上,脚下是散落满地的阿罗汉草兔子。一株露草正在他手心里散发着晶莹的翠色微光——   那日他被易岁生用光栅困在地下室内,与阿阮失去联系,阿阮见他久不回转,与四号发生冲突,情急之间祝咒引燃劫火,将整个无厌伽蓝的地上主塔部分烧成一片废墟。当三日后谢衣终于冲破光栅回到地面时,阿阮因引劫火消耗太多灵力,奄奄一息地缩在角落里,神识已经四散飘离。   “谢衣……哥哥……我……害怕……”少女闭着双眼,抱着手臂蜷缩在被烧塌的建筑物一角,身周仍有零星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   谢衣慌忙赶上前:“不要怕,我在这里。”他的手伸出去想要揽过少女,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穿透了她的身体,“阿阮,你怎么了?!”   阿阮全然听不见他的呼唤,犹自低声抽泣:“劫火……太大了……我灭不掉……谢衣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回来了,我在这里。”谢衣焦急地想要抓住少女的幻影,“你看看我,阿阮,你睁开眼看看我。”   “我想回家……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的么……”阿阮的声音越来越低,幻影一般的身形也逐渐向前倒下,“谢衣……哥哥……带……我……回……家……”   谢衣张开手,阿阮的幻影扑进了他的怀抱,终如云烟消散。淡去的身形里,一枚发着光的露草落在了他的衣襟上,是一滴痛入骨髓的眼泪。   “阿阮……”谢衣握紧了手中的露草站起身,积雪从他的发梢肩头扑簌簌落下,“走,我们回家。”   千里之遥的LY827上,沈夜的面色很不好看:“这么说,人没带回来?”   “是。以我们目前的技术,一时难以扑灭唯心文明生的劫火。”瞳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易岁生,“等火势渐消能够进入时,谢衣已经逃离监控范围。”   “废物。”沈夜不耐地瞥了一眼易岁生,后者仍旧无知无觉地立在原地。   “何必跟傀儡置气?他所有行动受我控制,如果非要追责,就算在我身上好了。”瞳挥挥手,易岁生立刻退出沈夜的办公间,“照他的性格,能去的地方无非那么几个,回头排查一下就是。”   “磨合期过了?压制他会不会消耗你太多精力?”沈夜瞟了一眼门外,“不用逞强,实在不行就像处理四号五号一样,彻底销毁他的主人格。”   “小问题,我能处理。”   “好,那就交你全权负责。”沈夜颔首,“龙兵屿移居典礼在即,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没有BPI从旁协助,谢衣前往巫山的旅途异常坎坷。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人自顾不暇,尤其是被军阀肆虐已久的中原腹地,更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谢衣全凭着天生的优秀体质与下界后新学的一些术法,才勉强在战火纷飞中自保。露草经受一路上血气侵染,灵气愈发微弱,几乎要消散殆尽。谢衣心急如焚,不断加快脚程,终于在一个月后回到了巫山。   仍如初见一般地,巫山深处安谧宁静,透过重重枝叶,斑驳的日光落在他身上,是一个个温暖的小圆点。谢衣拖着疲惫的身躯,照着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一步步摸回了当时他们被陵越救下后暂住的神庙。   地处深山的神庙素日罕有人迹,因而一切仍保持着谢衣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谢衣走进空旷的正殿,游荡的山风掀开了被压在神案上的字纸,飘落在他脚下。   “天外曲,月边音……为君转轴拟秋砧……阿阮……”纸上的墨迹被山里的湿气熏蒸,已然有些洇散,谢衣凝视着纸上的字迹,心脏仿佛被攥成小小的一团。   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第一缕晨光照入房间的时候,岳锦夜睁开了眼睛。   幻梦种种历历在目,几乎让他分辨不清自己是否已真正清醒。他伸手探入枕头底,抽出一枚吊坠,温润的金属片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光芒,棉线打成的结子已经旧了,微微有些泛白。   百年岁月如川而逝,旧物仍似往昔,而故人……却已面目全非。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伤春悲秋的思绪,乐无异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岳教授,您醒了?”   岳锦夜下床打开了门:“无异,起的这么早?”   “我、我……”乐无异冷不防遭受男神对自己亲昵称呼的暴击,舌头立刻脱离了使唤,“那那那个,我、我吵着您了?”   “没有,也到时候了。”岳锦夜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乐无异终于找回了舌头的控制权,“我做好了早饭,您洗漱完就来一起吃吧!”   “好,辛苦你了。”岳锦夜欣慰地摸了摸乐无异的头,后者不出意外地又顶着一张大红脸跑了。   夏夷则因为身体不适还在睡觉,饭桌上就只有岳锦夜和乐无异两人。   “怎么了?”岳锦夜放下碗筷,看向不断瞟自己的乐无异,“有事要和我说?”   “啊、那个,那个叶教授给您留了条,说他要去中皇山几天。”   “这个我看见了,还有呢?”   “还、还有啥?”   “就没有其他想说的了?”   乐无异结巴得更厉害了:“这、这个……有,有的……”   “别紧张,”岳锦夜笑着往乐无异碗里挟了只小笼包,“慢慢说。”   “那个……额……在星罗岩的时候……您……您说我是您的学生,还、还说……师行父道什么的……”乐无异紧张兮兮地观察着岳锦夜的神色,“是……为什么?”   “你天资聪颖,喜欢研究AI,想来当我的研究生,又因为我的缘故被牵扯进这一次历险,于情于理,我都该认了你这个学生吧?”   “您别这么说,这次出来……我什么都没做……不但没出上什么力,还净拖后腿。”   “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呢,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岳锦夜温言道,“就如同你我相遇一样,将来总有一天,你会为此感谢上苍,让你在特定的时间,遇上了特定的人。”   “能遇到您,我再幸运也没有了!只是、只是……”乐无异不安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我这样的雕虫小技,拜在您门下,会不会太丢您的脸?”   “哦?这么说,我收你这个学生,连声‘老师’也听不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乐无异急忙摆手分辩,“我是……我是——”   岳锦夜笑了起来:“叫不叫?”   “……老师,”乐无异声如蚊呐,“老师。”   “这才乖,来,伸手。”   乐无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张开手。   一枚闪亮的银色吊坠落入他掌心。   “咦?这是什么材料,怎么从来没见过?”乐无异好奇地把玩着吊坠。   “这……是我的老师送我的。”   “您的老师?那就是我的太师父咯?”乐无异紧紧地把坠子攥在手里,“这个礼物可太贵重了!我得好好收着!”   “别太高兴了,当我的学生,可要比别人辛苦些。”   “不怕不怕,再辛苦千万倍我也受得了!”乐无异把盛着各样糕点的碗碟往岳锦夜面前一推,“老师,您、您多吃点!我去看看夷则醒了没!”说着一溜烟往厨房跑去。   “无异,你生病了?”正在浏览时事新闻的夏夷则抬起头,看着乐无异泛着潮红的面颊和发着抖的手,担心地想去摸摸对方的额头。   乐无异强行镇定地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我、我没事。”   夏夷则表示难以相信。   “诶,我跟你说个事哈,你别太激动,不然对你身体不好。”   别太激动的是你吧?夏夷则默默吐槽,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往下说。   “那,那个,岳教授收我当他学生了!”   “真的?”夏夷则见乐无异一脸喜色,也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恭喜你美梦成真。”   乐无异抬起手搓搓自己的脸:“是啊,真的好像做梦一样!这梦要是能有一辈子这么长就好了!”   “一定会的。”夏夷则轻声道。   乐无异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粥,放在嘴边吹了吹,递给夏夷则:“夷则,你要赶快好起来啊,你好起来,我就更高兴了。”   夏夷则却避开他的目光,连日来受外事所扰,思虑深重,体内灵气冲撞激荡,妖血蠢蠢欲动,他知道自己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无异,我……可能好不了了。”   “什么?!”乐无异手一抖,碗里的粥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直抽气,“怎么就好不了了?清和教授看过了吗?不、不就是一点小伤吗?不行,我得赶紧去——”   夏夷则拉住他:“我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啊?哎呀你急死我了!”   “海市之后,我体内封印逐渐溃散,妖血萌动,恐怕日后不能再以常人形态出现了……”夏夷则说着,想起了灵虚与中皇山的那三个人,慢慢松开了手,“无异,未来总有一天,我会变得面目全非,到那个时候,你还会这样对待我么?”   “我还以为是什么,”乐无异如释重负,“你心思那么多,怎么最重要的反而记不住?在海市的时候我不就说过了吗?对于我来说,只要你是夷则就够了。”   “无异……”   “这么多年兄弟,你还不知道我吗?”乐无异笑着拍了拍夏夷则的手臂,“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嗯?”   阳光透过窗帘落进乐无异的眼瞳,甜蜜如同新酿的蜜糖。那一瞬间,竟让夏夷则着魔一般地心生向往。   第 65 章   幽幽的乐曲声随着清风吹进神殿,惊醒了在疲惫与悲伤中睡去的谢衣。   “阿阮……”谢衣坐起身,游魂一样走向乐声传来的地方,“是你么?”   山路满布青苔,湿滑难行,然而他却并未减缓自己的脚步,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山谷深处石门洞开,层层藤蔓垂挂而下,如同华丽厚重的帷幔。谢衣一步步踏上石阶,毫不犹豫地走进未知的黑暗。   乐声在曲折蜿蜒的长廊上回荡,一声声敲击着者心扉,情绪在看见池边少女的瞬间决堤:“阿阮……”   沐浴在朝阳中的少女缓缓转身,朝谢衣微微一笑:“谢先生,久违。”   “不是……阿阮……”谢衣喃喃,仿佛明白了什么,片刻后俯身朝少女行礼,“神女殿下,我……很抱歉。”   “何必道歉。”巫山神女缓缓道,“她化灵已数年有余,灵力早已衰微,即便不经此劫,也终会变回原形。”   “……原形,是它?”谢衣取出被安置在内袋的露草。   “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巫山神女悲悯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颔首道,“它们承吾之灵,汲取日月精华,幻而为人,行走于世间。灵力耗尽时,又将重归为草,无知无觉,等待下一个轮回。”   “所以神女能借由露草之灵与外界交流?”   “不错。之前在朱良之中与先生交谈的,正是附在阿阮身上的我。”   谢衣凝视着手中的露草:“多谢神女殿下出言宽慰,但我没能护阿阮周全,心里终究有愧。这次有幸见到殿下,就将她交还原主,算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巫山神女却道:“你带她走吧。我看得出来,她很眷恋你。”   “这——”   “只要身处灵力充沛之地,露草便会幻化为人。它们虽无魂魄,终究也算天地生灵中的一种,若有机缘,我并不希望它们由于我的缘故,终生被禁锢在这一方水土之中。”   “殿下的话,我记下了。”   “那么,你就没有别的事要说?”巫山神女又道,“我能感觉到,你此番回转巫山,并不只为阿阮。”   谢衣犹豫了一阵,简略向神女解释了流月文明与唯心文明、心魔与昭明的关系:“我求凤凰金翎,绝非为一己私心,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施以援手。”   “若我理解无误,你是……要造人?”巫山神女难得地感到惊诧,“若你对下界文明有所研究,便该知道唯有上神女娲有这种神通,单凭你我之力远远不够。”   “其实我也不知道照我设定做出来的,究竟还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谢衣悲伤地笑了笑,“不过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罢了。殿下天性仁慈,想必也不愿朱良的悲剧在其他地方重演。”   巫山神女思索了半晌,缓缓颔首道:“凤凰金翎我可以给你,也可以授你引魂之术。但是自行剥离魂魄导入其他躯体对你而言极为凶险,你想清楚了?”   谢衣朝神女深鞠一躬:“请殿下成全。”   接下来的数十个日夜,谢衣不眠不休地把随身行李中的已有材料一件件拼接成形,静待巫山神女用引魂草炮制凤凰金翎的过程结束。   每当夜深人静时,总有那么一阵他会放下手中的工作,沉默地注视着天际的月亮。月亮那么明亮,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向往,然而他……终究回不去了。   谢衣回过头,看向工作台上逐渐清晰的人形——这原本是他要送给另一个人的秘密礼物,却最终派上这种用场。   “我要做个最精致的AI送给老师,这样我们不用经历生死之苦,也可以亲眼见证文明的传承。”   “谢衣,今天这番话,我希望你牢牢记住。”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多么讽刺,多么……荒唐。   待凤凰金翎炮制好的那日,谢衣的组装工作也终于完了工。   “谢先生,”巫山神女叫住要离开的谢衣,“引魂凶险之处,我希望你能够事先了解清楚。”   “殿下请讲。”   “先生非此间中人,虽具有魂魄,但是较他人而言仍旧少了至关重要的命魂,一旦施术过程中出了差错,无法进入轮回,而是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流月文明中原本也没有轮回一说,这点我早就考虑到了,谢殿下费心。”   “对于下界众生而言,记忆留存于灵慧魄,本次借由凤凰金翎引魂渡生,便需牵引出魄。我不知道你的记忆原本如何保存,但应相差不远,灵慧魄离体之后,你的记忆也会逐渐消散,甚至有可能前尘尽忘,你能接受么?”   “没关系,”谢衣摇了摇头,“有他替我记着就够了。”   “那么,若要你在记忆彻底融合之后不得再与对方相见,又是否会影响你的计划?”   “什么?!”   “分解魂魄本就是逆天行事,你与他非我间中人,强行牵引记忆已是极限。若记忆融合之后再度相见,你二人体内本属一体的魂魄便会彼此吸引、相冲相击,直至其中一人身亡或二人同归于尽为止。”神女的语气中蕴含着极深的悲悯之意,“魂魄冲击所带来的苦楚,常人难以想象其间万一。谢先生当真想清楚了?”   “我与他……本就不会再相见了。”谢衣深深向神女一礼,如之前一般平静说道,“请殿下成全。”   “如此,便祝你好运。”巫山神女说着,化为金光落入神殿中盛开的莲花中。   谢衣坐在床边,低头看安详睡着的人,好像是在照镜子。   这真的很奇妙,谢衣想,一模一样的音容外貌,一模一样的思维模式——甚至还有自己的一缕神魂。认真说起来,这大概是整个世间与他最为亲密的人了。   人,也许吧……尽管他的思维模式都是刻在芯片上的——可他毕竟还有谢衣的神魂,这使他更像真正意义上的人,而不是完全的科技产物。谢衣的手轻柔地落在对方的脸颊上,一寸寸描摹着骨骼起伏的形状,他的目光悲悯而又慈爱,仿佛对方是他至为珍贵的宝藏。   原来自己睡着的时候会是这个样子,谢衣不厌其烦地观察着熟睡的另一个自己,耐心地等待着对方醒来的时刻。   三日后,祝生咒止,身魂合一,双向端口暂合,程序初调完毕。   “别睡了,该醒了。”谢衣的气息喷上他的耳廓,暖暖的,痒痒的。   “你……”他懵懂地眨着眼睛,唯心文明与流月文明的高级产物在他体内交汇碰撞,让他一时反应有些迟钝,“谢……衣……”   “欢迎入世。”谢衣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记得你是谁吗?”   “我……”他茫然地看着谢衣,思维深处逐渐有什么正在上浮,让他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我是……岳锦夜。”   “人共月圆,似锦华夜,好名字。”谢衣俯身,亲热地抱了抱犹自迷糊的岳锦夜,“锦夜,生日快乐。”   “我那时真应该在场,欢迎他回来的。”阿阮听了叶海转述的岳锦夜恢复记忆的过程,高兴过后又有点小小的遗憾。   “不急不急,我们也没给他办仪式,专门等你俩都过去以后再办。”叶海笑呵呵地起身,“你好好休息,别太兴奋晚上不睡觉哦。”   “叶教授放心,我会好好监督阿阮的。”一旁陪阿阮玩塔罗牌的闻人羽说道。   “行,那我不打扰你们研究命运了。”叶海看向闻人羽,“闻人同学也注意休息,动用禁术可没那么容易恢复。”说完离开房间,替二人掩上门。   “那……闻人姐姐,咱们继续?”阿阮拿起刚刚已经洗好的一叠牌,“我刚学,还不是很懂,就先用一张牌试试吧。”   闻人羽点点头:“那接下来该我选牌了?”   “嗯,你一定要静下心来认真感受,选好了就告诉我。”   闻人羽闭上双眼,手指搭上冰凉的牌面——教官,如果您能感受到,请给我指明前进的方向——她的指尖一点点划过光滑的纸张,最终停了下来:“就这张。”   阿阮小心地抽出塔罗牌,放在床单上:“闻人姐姐,开牌吧。”   闻人十指交握着低声念了些什么,虔诚地翻开纸牌。   “这……”阿阮面露难色,“这是……正位倒吊人啊。”   “这张牌……怎么了吗?”   “正位倒吊人……自我牺牲,肉体湮灭,而精神永存。”阿阮轻声说道。   闻人羽手一抖,塔罗牌飘飘荡荡地从她指间落下,牌面上受刑者的身影落在床底的阴影里,仿佛不祥的预兆。   “不祥之物,大凶之兆,师叔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清和正把自己关在房里生气,正好南熏的电话打了过来,“当年他把红珊从明珠海拐带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回事?!”   电话那头的南熏叹了口气:“当初把夷则托付给你的时候,你不就该预见到如今的局面了?”   “预见到是一回事,真正碰上又是另一回事!”清和的情绪仍旧没平息,“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当年就用这个借口逼迫……咳,现在夷则受迫害了,他袖手旁观不说,还想火上浇油!儿子多不值钱是吧?也不看看剩下那两个没出息的德性!”   “夷则这孩子是命苦……还好有你照顾他。”   “我真想不通,宪法里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不得种族歧视?他姓李的作为国家元首怎么能公然违宪呢?师叔认不认识法律界的人士?新闻界的也行,我就不信——”   眼见清和越说越离谱,南熏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你明明知道,半妖血统只是借口。”   “是……我知道。”清和的气焰一下子被浇灭了,“生在权贵之家,才是夷则的原罪。”   “实在不行,还是按老师的意见,给孩子易骨吧。”   清和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行!伐骨洗髓九死无生,我不能让夷则冒这个险。”   南熏无奈道:“那你有其他办法?”   “大不了我辞职带着夷则远走他乡,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们师生的容身之处吗?”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但你有没有问过夷则的意见?”南熏叹息道,“因为血统问题,他从小到大没少受委屈,易骨对他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   “你说的这些,这十几年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清和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可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他活着比死了要好。”   “你以为你这么做了,夷则就会感激你?他和你本就是不一样的人,想要的也不尽相同。”南熏没有得到回应,又道,“清和,孩子大了,该让他去选择自己的命运了。”   “夷则不是你们一手带大的,你们当然能说出这种话。”话一出口,清和就觉得不妥,连忙解释,“师叔我不是——”   “要不是看你爱徒心切,信不信我给你下终身禁酒令?”南熏佯做恼怒,“这些年我劝你也劝烦了,如今局势就摆在面前,易或不易,你好好掂量。”   “我自己的学生,就让我自己费心吧。”   “你啊……”南熏叹着气,最终道,“如果决定要易骨,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紫胤那边我也会打招呼,请他过来掠阵。”   第 66 章   曲折蜿蜒的长廊两旁挂满雪白的引魂灯,累累如蔓上繁花。灯中烛火微明,在夜风中摇曳闪烁,如同穿梭在花间的萤火虫,是在这兵燹四起的乱世中难得一见的安谧景象。   谢衣踩着满地的灯火残影与柔软月色走上露台,悬在天际的纤细弦月是一支锐利的弯钩,勾起游子心中最难言的伤恸与思念。   “谢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月亮?”不知何时,岳锦夜也走了过来,清凉的晚风吹乱他的发丝,让他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   谢衣回头打量着岳锦夜的神色:“还是没想起来?”   “想起……什么?”岳锦夜满目疑惑,“记忆……太多,我……想不起来。”   谢衣没再说什么,只拍拍对方扶在栏杆上的手——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到那时你也会像我一样,眷恋那如冰如霜、遥不可及的高天孤月。   沉默半晌后,岳锦夜开口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太明白。”   “什么问题?”   “我有隐约感觉到……我从LY827来,可那是什么地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岳锦夜注视着谢衣,“我……只记得你……可……记忆冲突……我……很乱……”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容纳我的魂魄,所以才这么觉得。”谢衣微笑着回答。   “……是不是……我容纳了你,就不会有奇怪的感觉?”   “是的。”   “那……我是不是……就能够一直记得你了?”   “人总是健忘的。”谢衣的目光重又投向了一望无际的广阔苍穹。   “忘?我……不喜欢那样。”   “喔?”   “那些记忆……太虚幻了……我……每天……只看见你……只触碰你……你是我……拥有的……唯一的真实……”岳锦夜的目光也追随着谢衣的视线而去,“我……不想……忘记你。”   “锦夜……”   “我知道……我……是因你而生的……不能……反抗……”岳锦夜的声音乘着清风落在谢衣耳畔,“谢衣……我……请求你……不要让我……忘记……”   谢衣悠长的叹息消融在月色里:“等你见识过人世间的广阔河山、奇闻异事,你就会知道,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起眼的普通人,不值得你这样。 ”   “不……你值得……芸芸众生……你……不一样。”   谢衣抬手覆上岳锦夜的双眼:“睡吧。”睡吧,去接纳那些原本属于我,而又即将归于你的回忆吧。   谢衣的话是岳锦夜最无法抗拒的指令,他在谢衣温暖的掌心中阖上眼帘,沉入了静漫长的梦境。   三日后的正午,谢衣依照与神女的约定,回到神殿中的莲花池畔。   巫山神女因炼制凤凰金翎而日渐衰弱,已不能再化作少女的身形:“谢先生心意已决?”   “事态紧急,不得不兵行险着,这次多亏有殿下相助,”谢衣朝莲花池鞠了一躬,“我替捐毒即将逃过一劫的民众谢谢神女殿下。”   “先生心意坚定,实在令人钦佩。”神女似有感叹,“诸神归隐,天道将变啊……”   “世事流易,沧海桑田,天道其实原本如此。”   “谢先生心思澄明,若愿入山修道,日后必有所成。”   谢衣摇摇头:“多谢殿下美意,只可惜我是个俗人,放不下尘世牵绊。”   “我看他身魂交融程度,似乎仍未稳定。现在距你离山仅剩数天,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事前我因不了解灵慧魄,担心记忆无法融合,在他体内放置了我自己写的芯片,如今只要激活芯片,应该能够加快进程。”   “你自己的记忆可有溃散迹象?”   谢衣犹豫了一阵,回答道:“大约有,一些旧事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巫山神女叹息道:“对此事我确实无能为力,实在遗憾。”   “尽人事,听天命,能得神女垂怜已经是万幸,不敢再奢求更多了。”谢衣平静道,“只是还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请讲。”   “照目前来看,记忆溃散并不是发生在短时期之内,那么溃散过程会持续多久?而记忆散失的部分又是以什么作为标准?”   “溃散过程因人而异,结束于前尘尽忘之时,或许三年五年,或许穷极一生。至于散失部分,我也不甚清楚,照常理推断,应是越不想被他人察觉的部分最先被遗忘。”   “我明白了,谢殿下指教。”谢衣正要离开,却被神女叫住了。   神池中央升起两蓬跃动着的火光,慢慢飘到谢衣身前:“这是天地初开时留下的劫火火种,愿它们能在危难时佑你平安。”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我灵力衰微,即将沉眠,你归来时,我们恐怕已不能再见了……”火种慢慢靠近谢衣,融进他的皮肤。   谢衣最后朝神池深鞠一躬,走出了神殿。沉重的石门一点点关上,几不可闻的叹息被门页阻隔在他身后:“司幽啊……”   岳锦夜无知无觉地沉睡在神庙偏房中,谢衣推开门的刹那,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睫缓慢地睁开一道缝隙,最终仍是阖上了。   “我是个贪心又固执的人,明明知道继续前行也许是死路,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看,命运是不是真的毫无转圜余地。”谢衣坐在床边,凝视着对方陌生又熟悉的睡颜,“下界以来,我无数次地幻想过,假如我和……我和老师不是身处文明的末世,而只是这芸芸众生中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师生,又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岳锦夜显然是不会回应的,于是落在谢衣耳畔的,就只有檐下清脆的鸟鸣声。   “这一路走来,我辜负了恩师,辜负了挚友……到头来,还要辜负你。”想起数夜前的月下对谈,谢衣的喉咙仿佛被哽住了,“常道情生如债生,我却只能做个欠债潜逃的罪人。”   岳锦夜的手指动了动,竟慢慢握住了谢衣垂在床沿的手,好似他在难以自拔的幻梦中,也挣扎着想要给予力所能及的微弱慰藉。   谢衣惊讶过后,也握住了岳锦夜的手:“往后的大好河山,我没有福气看到了。你从捐毒回来之后,不要再冒险去找昭明,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研究AI吧,锦夜……”他顿了顿,自嘲道,“似锦华夜……呵,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走吧,走得远远的,去过你最想过的生活吧……谢衣。”   岳锦夜冥冥中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握着谢衣的手指愈来愈紧,一时竟然挣脱不开。   谢衣抽了半天才把手抽出来,他从怀里取出盛着露草的锦盒,放在岳锦夜摊开的手掌中:“我要走了,替我好好照顾阿阮,替我……好好活下去。”   “不行!我做不到!”乐无异被纪山的禁制阻隔在院门里侧,“没有您的指导我做不到!我不会也不能同意!”   “傻孩子,没有尝试过的事,不能这么轻易下结论。”岳锦夜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和,“何况在过去没有我的日子里,你已经做得足够好。”   乐无异连连摇头:“老师!我日思夜想,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好不容易让您收我当学生,您现在却要丢下我,一个人身赴险境,那我之前的种种努力又算什么?!”   “我收你当学生,不是为了要你来保护我。普天之下,哪有学生反过来庇护老师的道理?”   “叶教授临走之前说过,他很快就回来,有什么事不能大家一起商量再做决定?我现在就联系叶教授,他一定马上就赶过来了,老师,就再等一等好吗?”   “这件事内情隐秘、局势复杂,不能牵连更多的人,即便等他们回来也是徒劳。我自己前去,或许还有转机。”   “可您就算去了,就一定能赢得转机吗?!”   “不能。人生不是设定好的程序,达到条件就会照着既定的结局发展下去,有时候即便你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也不一定会得到最完美的结局。”岳锦夜的笑容恬淡又温暖,“可是,生命最为神秘瑰丽之处,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不是吗?”   “老师!!”乐无异急得声音都变了,“我求求您!求求您!不要丢下我!!”   “事情走到这一步,该有个了结了。”岳锦夜慈爱地看着乐无异,“无异,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如果……如果有万一……替我去找昭明。”   “老师!!!”乐无异声嘶力竭地喊着,然而岳锦夜仍旧毫无犹豫地离开了。他心急如焚,孤注一掷地冲向禁制边界,果不其然被反弹回来,狠狠摔在门厅台阶前。   原本在屋内休息的夏夷则听见异动,匆匆从后院赶来:“无异,你怎么了?!”   乐无异正呲牙咧嘴地揉着险些壮烈的腰,一见夏夷则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疼也顾不得了:“夷则,老师自己走了!”   “走了?!去哪里?”   “不清楚,只知道可能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还说如果万一他回不来,要我替他去找昭明。”   夏夷则一把揽起乐无异,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我们先通知叶教授,再看下一步怎么办。”   “不行,来不及的!”乐无异着急道,“夷则,我们必须赶紧追过去!”   “只你我两个,恐怕帮不上岳教授什么忙。”   “可我们有禺期啊,禺期那么厉害,看见我有事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夏夷则考虑了一阵,点头答应:“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我先去楼上书房通知叶教授,让他们尽快来会合。”   “光会合没有用啊,夷则,你有办法知道老师去了哪儿吗?”   “有一个办法,要试试才知道。”夏夷则想起了叶海提起过岳锦夜身上负有太清固灵阵,心里有了计较,抬脚往楼上走去,“你好好坐着,不要乱动。”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夏夷则在心里排演熟练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老师?”   “叶教授有其他事,我正替他当班。你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清和透过镜头打量着夏夷则,“你的伤……都怪我当时分心他事,没能及时察觉。过两天回太华,我再替你好好治疗。”   “谢谢老师,这件事以后再说。我是要向您们报告一个紧急情况。”   “什么事?你的伤势加重了?”   “不是,岳教授独自离开了,我和无异打算先出发去找他。”   “他离开了?去了哪里?”清和皱起眉头。   “不知道,不过岳教授身负太清固灵阵,应该可以追踪到。”   “不行,这件事交由我们处理,你和无异就留在纪山,哪里都不许去。”   “您们在中皇,四处都是三宫的眼线,行动不便,恐怕赶不及。”夏夷则道,“我和无异有晗光护佑,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我不同意。你们两个孩子,没处理过这种危险情势,贸然前去太不稳妥。夷则,你一向听话,就乖乖留在纪山休息,我这边会争取尽快出发。”   夏夷则摇摇头:“无异好不容易拜岳教授为师,这事无论成或不成,我都要试试,不能让他留下遗憾。”   “你别拿乐无异当挡箭牌!”清和一拍桌子,“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不就还放不下那个所谓的‘通天之器’吗?”   夏夷则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低下头说:“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你这是去送死知不知道?!纪山的禁制何其霸道,想要冲破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考虑过没有?”清和站起身,“夏夷则,我不准你轻举妄动,听到没有?!”   夏夷则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摁上通讯系统的开关:“老师……对不起。”   第 67 章   如霜月色下,广阔大漠如雪原茫茫,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都是一般的冷寂苍凉。   监视屏亮起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除了着手布置此事的沈夜和瞳。   行走在茫茫大漠中的青年脚步坚定,面容熟悉。可是……华月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夜,而对方面无波澜,毫不动容。   “华月,稍后你负责协同明川清理外围。”沈夜面沉如水,缓缓说道,“瞳,你殿后控制全场。”   “是。”瞳倾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华月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在接触到沈夜目光的一瞬低下头去:“属下领命。”   当所有人的脚步都消失在厚重的舱门后时,沈夜径直走向投影屏正对着的墙壁边,在嵌入式合金面板上输入一串密码,密室暗门无声无息地向两旁滑开。   为求节省空间,密室设计得非常窄小,面积不足一平米,素来被用作临时存储资料或武器之处,然而此时,里面却站着一个黑衣青年。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青年面容清秀,身姿挺拔,全身上下哪怕是指尖的放置位置都显得异常合乎规矩。出发前沈夜就已暗中将他安置在此处,过了数日,他仍旧保持着当初密室关闭时的姿势,连一毫米的误差都没有。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相貌竟与岳锦夜,抑或说谢衣毫无差别!   沈夜满意一笑:“初七。”   青年恭敬地垂首行礼:“是,主人。”   沈夜转向对面墙壁上的监视屏:“看到了?”   初七面无表情地看了屏幕一眼,低声回答:“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目标。”应答间,名为初七的青年毫无犹豫。   沈夜伸手抬起对方的脸,冷色灯光下初七的眼瞳晴澈非常,透过浓密眼睫,沈夜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那双眼瞳最深处。   初七的世界里,有,且只有沈夜一个人。   “很好,”沈夜松手,递给初七一个面罩,“稍后看我指令行动。”   “是。”   沈夜的目光在初七面庞上流连数秒,仿佛叹息一般地说:“该结束了。”   初七只静静垂下眼,再没说一句话。   夜幕之下,岳锦夜似有所感,抬起头朝天穹望去,皎洁明月一如既往地静静悬于中空,月亮的旁边,有一抹浅淡到肉眼难以分辨的阴影——就和当年他离开故土时一模一样。   百年前的他所看见的,也是这样的一轮明月吗?   “老师——老师——”隐约的声音借着夜风吹进岳锦夜耳廓,他停下脚步。   砰的一声,凭空出现的乐无异和夏夷则四仰八叉地摔在沙地上。   “无异?!”岳锦夜罕见地生了气,“不是让你别来吗?!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乐无异拍拍沙土站起身,毫不退让地与岳锦夜对视:“我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走!”   “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岳锦夜的目光扫过乐无异身后艰难起身的夏夷则,“还拉上夏同学,真是——真是——”   夏夷则走到乐无异身边,与他并排而立:“要来这里是我的选择,请您不要责怪无异。”   “老师,我们俩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可是禺期可以啊!禺期是上古仙灵,法力强大,一定能帮您摆脱困境的!”   “哦?是吗?”随着话音响起,一道人影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距三人十米开外的空地上,“我却觉得未必。”   “你是谁?!”乐无异大惊失色。   “我么,”来人轻蔑地笑了一声,“是你们领头的故人,太阴祭司明川。”   “明川?”岳锦夜回身拦在夏乐二人身前,“我不认识你。”   “你不需要认识我,只要知道我要为雩风报仇就够了。”   “雩风……”岳锦夜表情冷肃,“那是他咎由自取。”   “哈哈哈哈哈!你害他的原因与我何干?!今天我来这里,从没想过放你们一人生还!!”   “放屁!”乐无异大怒,“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师面前大放厥词!!”   “小心,”夏夷则一把拦下乐无异,“又有别的力量靠近了。”   岳锦夜的手也在身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呵呵,经年不见,你倒收了个好学生。”明川身后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光华流转的空间通道,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出,为首者面色倨傲,声音冰冷,“谢衣,你真是越发出息了。”   岳锦夜一贯冷静自持的面具终于在此刻出现了裂缝。   是沈夜。   沈夜右手微抬,掌心中有微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岳锦夜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   “老师!”“岳教授!”   “老师?呵,真是荒唐。”沈夜注视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感觉如何?一百年前被抽离的魂魄残余,有没有让你想起一点什么?”   “老师!!”乐无异喊道。   “没事,不用惊慌,”岳锦夜伸出手臂挡在乐无异身前,“无异,到我身后去。”   “可——”乐无异还在犹豫。   “听话!”   沈夜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久别经年,而今得见,真是让我心绪难平。”   岳锦夜苦涩地笑了笑:“你……别来无恙?”   “自然无恙。”沈夜审视着面前的人,“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了你真正的模样。此生居然还能相见,心中真是——三分意外,七分欣喜,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岳锦夜迎着沈夜的目光回望,一时无言。   “老师,您认识他?他是谁?”   “本座是谁?呵呵,”沈夜的目光在乐夏两人身上打着转,“岳锦夜……你以为换了名字,你就能摆脱你的过去,洗清你的罪名?一百年前那次徒劳无功的尝试,还没让你醒悟吗,谢衣?”   “你把他怎么样了?”   “不用心急,你很快就会知道。”   “……”   “荒谬啊……当真荒谬。让我想想,该如何称呼你……前代生灭厅主事?破军祭司?还是我的——叛师弟子?”沈夜声音似乎是带着笑意,又似乎空无一物,“我的得意门生,暌违百年,你不想与我好好叙叙旧吗?”   乐无异惊愕地看着岳锦夜:“老师!他是在胡说吧?他一定是在胡说!您的老师……怎么、怎么可能是……!”   勉力维持着冷静的夏夷则拉着乐无异的手臂,以免他太激动冲上去添乱。   岳锦夜长长地叹息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沈夜回以一声冷笑。   “不可能!老师!您怎么可能——”乐无异转向沈夜,颤声质问,“你……是要杀我的老师?”   “本座与他的事,”沈夜轻蔑道,“还轮不到你插嘴。”   “很好,如果你一定要杀老师……”乐无异忽然暴起,挣脱了夏夷则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后腰掏出一柄□□指向沈夜,“那我就先杀了你!”   “无异!放下!”岳锦夜厉声喝止,左手一翻,一道金色的光网兜头罩下,将夏乐两人牢牢地护在中央。   “老师!!”   “看来,昔日爱徒是打算与我好好叙叙旧?”沈夜见状,微侧过脸向身后的华月和明川下令,“清场。”   随着沈夜话音落下,一股小型的旋风霍然成形,将其他人全数隔离在逐渐升起的沙屏之外。   “走!!别回头!”   这是岳锦夜留给乐无异的最后一句话。   气浪卷起的沙粒组成道道巨大的屏障,将两人阻隔在这一方小小的空地中,耳畔是狂烈的风呼啸而过,将屏障之外的种种声音通通湮灭。如冰如玉的月轮一如往时,安静地洒下清冷的微光,为他们轻轻笼上一层薄纱。   谢衣立在沙屏中央,眼中所见便只有这狂风暴沙与无垠长空,仿佛这天地悠悠,唯留他一人孑然独立,无从解脱。   “锦夜……锦夜……”沈夜琢磨着谢衣的化名,似有所悟,然而他的神情却满是讽刺,“谢衣,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不用再说了,”谢衣轻轻摇头,“往事已矣,你我师生之情早已经断绝,又何必在这里重提。”   沈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谢衣啊谢衣,你真是聪明绝顶,以至于百年前……连我都会被蒙骗过去。”   谢衣深鞠一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授业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只可惜……老师所谋太深,道不同不相为谋,原谅我不能苟同。”   “不能苟同?”沈夜冷笑,“你的自尊,难道重过所有族人的存亡?”   “……君子有所不为。我已下定决心,大祭司此来何意,还请明示。”   “……时隔百年,你想对我说的,仍旧只有这些?”   谢衣眼底的苦涩止不住地弥漫开来:“……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但事到如今,就算想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劳。”   “这么多年过去,你果然还是……一点没变。”沈夜沉默良久,终于说道。   “是么?……我却觉得,大祭司变化良多……”谢衣环视着周遭的沙屏,“孩子们是无辜的,换作从前的你,不会牵连旁人。”   “会吗?”沈夜微微一哂,“或许是你从来没有懂过我,又或许……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是啊……真的已经太久了……那么,大祭司既然明白,又何必来这一趟呢?”   “我来,是为让你亲口回答我一个问题,”沈夜深深凝视着谢衣,“你可曾有半分后悔?”   “没有。”谢衣的回答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好、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沈夜抬头望着悬于天中的明月,长长地叹息,“陪你耽搁这么久,差不多也该做些正事了。”   谢衣面色凝重:“大祭司,这是你我私怨,请放过我的学生。”   “哦?我不过是略逗了逗他们,你就按捺不住了?那么……”沈夜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仿佛在压抑着某股躁动的情绪,“当年你叛师出逃,又有没有考虑过——我会怎样?”   “当年……一切过错在我,与他们无关。请大祭司不要迁怒。”谢衣闭了闭眼,苦笑着回答。   “因何缘由、是否后悔、究竟有无顾虑过我……”沈夜转过身,一步一步靠近谢衣,“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要问你。而你,还真是……不错。”   明明相隔甚远,谢衣却被沈夜步步紧逼到沙墙墙脚下,细小的沙粒不时刮过他的眉梢眼角,刻骨刺痛:“我……很抱歉。”   “抱歉?不必了,”沈夜的目光长久地描摹着谢衣的面容,“从现在起,我只当你是陌路人。”   “这样……最好。”谢衣郑重垂首行礼,“老师恩情,学生毕生难以回报万一。路长而歧,老师请多保重。”   沈夜闭上眼,背对着谢衣,沉声下令:“破军……永别了!”   随着沈夜的话语结束,阴影中的黑衣青年如在世死神般显露了身影。   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真是令人无限感慨。你说是么?   第 68 章   沈夜没有再回头。   下一刻,狂风止息,沙屏不复,放眼万里,皆是茫茫如雪大漠,在月色中泛着寂寥冷清的光澜。乐无异等人踪迹全无,四周也并没有硝烟与血腥的气息。唯有沈夜的身影被笼罩在温柔微光中,几似天神重临。这苍茫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与沈夜,相隔迢迢,即将永不复见。   谢衣凝神戒备,而沈夜身后的黑衣青年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久久没有动作。随身光刃冰冷的刀柄沉重地坠在谢衣手上,是世上最沉重的决裂。他自嘲地笑了,黑衣青年初现的刹那,他终于明白百年前的那场分别后,岳锦夜究竟经历了什么。   “锦夜,是我,我是谢衣。”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鬼使神差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黑衣青年果然毫无反应。   也是,即便有了自己的一缕神魂,对方的本质也不过是AI而已。当年月下的岳锦夜,或许只是他混乱记忆中的一段幻觉。   对峙良久,黑衣青年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谢衣的手也缓缓地握紧了刀柄——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反抗的欲望,依照沈夜一贯的布局作风,今夜他必死无疑。他动手,不过是依托着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能够拖住沈夜、救下无异,为日后斩除心魔一事争得一线生机。   隐约的光阵自谢衣周身浮现,黑衣青年的身形渐渐模糊了。他体内的太清固灵阵嗡嗡作响,似乎在发出不祥的预警。劫火火种的热量沿着经脉游走于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谢衣悲伤地看着光阵之外的黑衣青年,神女的警告跨越百岁时光砰然炸响在他耳边,震得他脑中一片混乱。   “我不能让心魔毁了你们,我做不到,”谢衣决然结起召唤劫火的手印,轻声道,“锦夜,永别了。”   如同黑夜中陡然疾升的烟花,光阵中央谢衣所在的位置刹那间聚集了极高的热量,重重热浪透过光阵扑打在黑衣青年脸上,熏得他几乎要窒息。   “谢衣!”沈夜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黑衣青年怔了一瞬,屏住呼吸,猛地冲进光阵。   与此同时,沈夜后发先至,也闯入光阵中心。   璀璨光火在大漠中轰然而起,席卷起一天一地的烟土尘埃,是最绚烂壮丽的谢幕。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相遇。久别重逢的魂魄碎片随着黑衣青年的接近而迸裂,炽热的火流贯穿了谢衣的意识,就如同从骨髓深处,以炭灼盐浸的锋利薄刃将他的血脉、经络、肌肉、皮肤层层剥离。万箭穿心、火炙油烹也难形容这剥肉离骨的苦楚之万一。最后的瞬间,谢衣模糊地想,是否他离开的这些年,沈夜内心也一直在忍受这样附骨切肤的疼痛,那么他现在亲身体会过一遭,能不能就算两清了?   “从古至今,这世上最难还清的,就是情债啊……”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沈夜含笑的话语又重回耳畔,“谢衣,你可别想欠债潜逃。”   我不逃,我等着你……谢衣这样想着,终于闭上了双眼。   尘埃落定,万籁俱寂。   是夜,处理完伤口的沈夜静静站在监护室外的走廊上,初七沉默地随侍一旁。   “初七。”   初七双眼被火流灼伤,目不能视,但仍下意识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俯身行礼:“主人。”   “劫火阵霸道凌厉,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为何冒进闯阵?”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喔?”   “他是主人的重要目标,不容有失。”初七的应对坦坦荡荡。   沈夜意味深长地审视着后者,半晌问道:“告诉我,你是谢衣吗?”   “属下不是。”   “很好,”沈夜的面色被信号灯闪烁的微光映照得忽明忽暗,“所以你永远不会背叛我,是不是?”   “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主人。”   “好、好、好,”沈夜低声笑了,却没有一丝欣喜之意,“你当然不是谢衣,这个世上的谢衣,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少了。”   谢衣安静地躺在实验台上,面容平和恬淡,他的身体甚至还是温暖柔软的,好像天亮就会醒来一样。   可是他没有。   等待急救结果的过程中,沈夜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   他想起了百年前那次荒唐至极的所谓重逢。那时的他也像现在一样,满怀疲惫与愤怒地回到飞船上。   唯一不同的是,“谢衣”还醒着。   百年前的监护室内,他们长久而沉默地对望,房间里的气氛又冷又硬,活像一大块冻了上万年的玄冰。   “谢衣”被密密麻麻的管子缚在床上,虚弱得一度看不清沈夜的脸。他竭力地呼吸着,每呼吸一次,氧气都会毫不留情地刮过他肺叶上的伤口,钝刀般缓慢而沉重地反复蹂碾着他。   沈夜安静地注视着“谢衣”,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十数年未见,“谢衣”现在的模样让他觉得无比陌生——从前的谢衣很喜欢笑,即便是在与他争执辩论时,眼中也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敬仰,而现在的谢衣,即便是在笑着,眼底仍是漆黑得叫人心生绝望。   “动手吧。”“谢衣”喘了口气,轻声说。   “……时隔多年,你难道再没有其它要说的?”   “如果我现在劝大祭司回头,大祭司会听我劝告吗?”   “不会。”   “谢衣”疲惫地笑了一笑,仿佛在说,你看,我就知道。而后便闭上双眼,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了。   沈夜僵硬地站在原地,破天荒地感觉到难堪。他自出生便被寄予厚望,少年时天资卓绝,无一人能出其右,青年时临危受命,受万民供奉敬仰。即便与棘手难缠的同僚对手如赤霄砺罂之流交涉谈判时,也从来是威严持重,不落下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谢衣一样,能从他最无防备之处狠狠给予他致命一击,当年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如果没有谢衣,他的人生本不该出现这种苦涩难捱的累赘。   生命至为瑰丽之处,就在于其思维的不可控性——这是之前他教导谢衣的话,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异常讽刺。沈夜垂下眼帘,觉得亘古而来的倦意如愈扑愈烈的浪潮一般席卷着他的大脑,于是他转过身去,打算结束这场荒诞不经、毫无意义的对峙。   “阿夜,”没走出两步,沈夜听见了阔别已久的熟悉声音,温暖的、轻柔的,像是初春簸箩中细细啃啮桑叶的幼蚕,又像是盛夏花丛中翩翩而过的蝴蝶,灵巧地钻入他的耳廓,沁入他的心念。他曾经无数次地感激不可知的命运,愿将这个声音的主人恩赐于他。然而恍惚不过持续了一瞬,紧接着,那个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杀了我。”   人生是很奇妙的东西,永远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上演最不合时宜的荒诞剧。这样想着的沈夜以为自己会怒火中烧大发雷霆,然而沉默了数秒后,他用一如往常的冷淡声音回答道:“你以为你是谁?”   这显然不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答案,但是当事人已经没有任何心力去纠结于此了。   消息封锁得异常牢靠,回来这么久,门外候着的依旧只有瞳和华月两人。瞳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似乎对外事全不在意,因而当沈夜沉着脸走出监护室时,瞳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形迹:“大祭司。”   华月面上虽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心里仍有隐隐的一丝焦灼,她并不清楚这种情感源于何处,大约是因为在幽暗冷寂的漫长岁月里,谢衣曾经是那么温暖的一束光明,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   然而她是华月,更是廉贞祭司,是沈夜的部属,而谢衣是一个将被处置的背叛者,是危害沈夜的危险人物。她曾经错过一次,如今便不能再错第二次。于是她微带殷切的目光堪堪触及沈夜的衣角,便又恭谨谦卑地垂了下去。   沈夜良久不曾说话,瞳和华月便只得维持着垂首侍立的姿势站在原地。沉默了几分钟,沈夜终于良心发现地开了口:“进去吧。”   瞳略一点头,动作利落地闪入监护室。   见华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沈夜微微挥了挥手:“你去吧,不要插手。”   “是。”华月没有试图再说一个字,匆匆离开了医疗禁区。她走得飞快,生怕慢了一步,沈夜就要将这最后的仁慈收回掌中。   瞳的报告是后半夜送来的,进门时沈夜正顶着色彩浓郁的烟熏妆浏览材料。瞳一言不发地送上一个盒子,安静地退到三米之外。   沈夜抬手打开盒盖,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枚轻薄的芯片:“这是什么?”   瞳看着沈夜手上的指环,沉声回答:“是属下多事。”   沈夜却摆摆手让他退下,似乎不愿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做纠缠。   “属下进去时,他已经……”瞳并未立即离开,开了口却似乎有难得的犹豫,终究还是没说下去,“由于时间延误,思维提取并不完整。”   “知道了。”沈夜表情冷淡,看不出喜怒。   瞳深深地看了沈夜一眼,离开了办公间。   数据缺失么?有趣。沈夜低头玩弄着手上轻如蝉翼的芯片,微微笑了。无妨,本来也不需要完整的记忆与情感,因为……   现实中监护室外的显示屏上,叮叮作响的信息提示声拉回了沈夜游离的思绪,他垂下眼,不带表情地接受了急救的结果——回天乏术,恐难苏醒。   他的目光穿过落地的透明幕墙,再度投向实验台上的谢衣。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他的人生,也不需要再经历一次难堪了。   开关被摁下,手术台周围的灯光逐渐黯淡,谢衣沉睡一般的面容再看不清了。   沈夜大步流星地离开走廊,初七寸步不离地跟了出来。   厚重的门页在他们身后闭合,沈夜的叹息终于自唇边溢出。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谢衣了。   第 69 章   乐无异觉得自己被软绵绵暖洋洋的被窝包裹着,惬意地打了个小呵欠,倦意沉重地覆在他的眼帘上,催促他进入下一个梦境。   “无异。”似乎有谁的手轻柔地拍拍他的脸,“无异,醒醒。”   乐无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谢衣的身影不期然出现在他眼前:“老……老师?!您回来啦?!”   “傻孩子,怎么睡在这儿?”谢衣微笑着摇了摇头,有微弱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这里不是你滞留的地方,还不快走?”   乐无异撑起身放眼四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极其广阔的黑暗中,四处皆如浓墨一般,看不见来路,也找不到去处:“这是哪里?难道……我……我死了么?”   “当然没有,所以才让你快回去。”谢衣笑着把脚下的灯放进乐无异手里。   乐无异高兴地拉着谢衣的手站起身:“好啊,我们一起走!”   谢衣轻轻挣开了。   “这……为什么?”乐无异怔怔地伸着手站在原地,一个极可怕的念头浮上他的脑海,“老师……您……您该不会已经……”   “我不放心,所以回来看看你。”   “我……我……”乐无异的眼泪涌上来,“我太没用了……帮不上忙……还老是让您担心……”   “那还不听话,乖乖回去?”   “不,我要带您一起回去!”乐无异抹了一把眼泪,又伸手去够谢衣,却愕然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这、这是怎么回事?”   “无异,死生玄妙,不是人力能够所能企及。听话,回去吧。”   “我不!我绝对不会再丢下您一个人!老师,求求您,求求您答应我这一回!”   “流月文明后裔不入轮回,能见你一面已经是意外之喜,不能再贪心了。”谢衣笑着摇了摇头,映在灯火里的身影渐渐淡了,“好孩子,多保重,往后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了。”   “老师!老师!!”乐无异大汗淋漓地醒来。   “小、小叶子,你醒了?”阿阮见乐无异睁开眼睛,起身就要离开,“我去喊叶教授。”   “等等,这儿——”乐无异的话在看清阿阮通红的眼眶时拐了个弯,“你哭了?”   “没、没有。”阿阮躲躲闪闪地撇过头,“我答应过谢衣哥哥的,我……我不哭。”   “你做梦了?”   “是的呀……谢衣哥哥说他要远行……让我别伤心……”阿阮抽抽噎噎的,“可……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好难过……”   “远行?呵,远行……”乐无异喃喃,“老师……不会回来了。”   “你、你什么意思?”   “老师已经……已经罹难。”   “这……怎么会?”阿阮不可置信地捂住嘴,“他、他才刚想起我,还没、还没……呜呜呜呜呜……”   “咦?阮妹妹,怎么又哭了?”路过的闻人羽走进房间,“呀,无异你醒了!”   乐无异心事重重地点点头:“我好多了,让你们担心了。”   “没关系,你醒了就好。”闻人羽走到床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阿阮,“无异醒了是好事,你怎么还哭得这么难过呢?”   “我……是我不好。我跟她说了老师的事……”   “……岳教授的事……”闻人羽轻声说,“无异,节哀顺变。”   “我知道,我还肩负着老师交待的任务,没时间伤心难过。”乐无异抬起头,“闻人,谢谢你。”   “我?我没帮上什么忙,要谢的话,你还是谢谢夷则吧。”   “夷则怎么样了?受伤了吗?严重吗?”乐无异的心情更加低落了,“都是我不好,光顾着着急,没想起夷则有病在身,还连累他长途奔波……”   “夷则的情况确实不乐观。那天我和阮妹妹没去现场,是清和教授他们把夷则带回来的。夷则一回来就进了ICU,严禁无关人士探望,连我们都一直没能见他一面。”   乐无异闻言一掀被子就要下床,被闻人羽连同阿阮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小叶子,你的情况也很不稳定,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是啊,夷则有清和教授看顾,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乐无异刚一起身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其实不用两位姑娘动手估计也走不了半步远,他重重跌回床铺里:“我……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那天晚上禺期为了从那些坏人手里救下你们费了很大力气!如果不是有禺期,清和教授他们就算赶过去也是来不及的。”   “来不及……是啊……来不及……”乐无异疲惫地把手臂挡在眼睛上,“我会好好休息的,你们不用费心照看我。闻人,帮我个忙好不好?”   “你说。”   “帮我看看夷则什么时候方便,我想跟他道个歉。”   清和听完闻人羽的转述,淡淡道:“行,我知道了。”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闻人羽朝清和微一鞠躬,目光落在他身后的ICU门上,“夷则他……好些了么?”   “好些了,难为你们记挂。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清和一点头,转身走进病房。   夏夷则端坐在床上,除去封印崩溃妖形显露导致的异象,他看上去反倒比乐无异健康些:“老师。”   清和冷哼一声,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尾:“拒不听命,擅自解封,你自己说该怎么处置?”   “全听老师的。”夏夷则垂着头,恭恭敬敬回答道。   “现在学会卖乖了?你还记得你当夜在纪山是什么态度?”   “纪山的事是学生的错,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那样做。”   “你啊你,”清和无奈道,“红珊那么个温软的性格,到你这儿怎么全变了?”   “母亲就是因为性格太软一再退让,才会遭遇种种不幸。如果她当年能狠下心,那个人不会这么得寸进尺,事情也不会恶化到眼前这个地步。”   “还嘴硬。如果这次不是正好遇见温留借来甘木,你现在还有命说这些蠢话?”清和不住摇头叹息,“明明是很懂事的孩子,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这么犟?”   “我本来……就是个固执的人。”   “唉……”清和长长地叹气,似乎在做极激烈的思想斗争,“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   “老师请说。”   “这件事关乎你的前途和生死,你一定要好好考虑后再给我答案。”清和沉默了一阵,才继续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易骨?”   “易骨?旧时用来改换血统的秘术?不是已经失传了?”   “没有,只是这法术太残酷,所以知道详情的人越来越少。易骨之术固然能够完全洗刷掉你身上的妖血,但是伐骨洗髓九死无生,并不只是随便说说。”   “我愿意。”   “你再好好想想。”   “我决心已下,再想多久也是一样。”   “夷则,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风险?”   “……我明白。”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得了灵药甘木,我绝不会告诉你这件事。”清和审视着夏夷则,半晌叹道,“现在我却有些后悔了。”   “老师!”   清和疲倦地摆摆手:“现在世道和旧年不一样了,半妖血统也并没有什么,你何必这么介怀?”   “那么如果不易骨,我能怎么办呢?”夏夷则反问,“离开故土,四海为家?”   “……”   “抛开储位不谈,我也是堂堂正正的本国公民,犯了什么罪非要背井离乡?”夏夷则一字一字慢慢道,“我宁可现在死了,也绝不逃。”   “死?夷则,你一向体谅别人,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清和动容道,“十几年了,就算养棵花养株草也养出感情来了,更别提养个孩子。怎么忍心说看不到,就看不到了?”   “是我……是我一时失口。老师是我在这世上除了母亲之外最亲近的人,如果……如果老师觉得那样最好,就按老师说的做吧,我没有意见。”   清和搬开椅子站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夏夷则说:“无异那孩子想跟你道歉。有什么未了的事,这几天抓紧办完。下周南熏前辈过来后就准备给你易骨。”   大概是连日来睡得太多的缘故,在清醒后的这个夜晚,乐无异失眠了。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了当日岳锦夜给他的那个坠子,原本拴在坠子上的棉线在捐毒丢失了,就剩一片孤零零的金属,在夜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芒,像一片小小的月亮。   乐无异把坠子按在胸口上,觉得自己的心空空荡荡的,稍微有一点风,就能吹起好大的回响。   夜深人静,轻轻的敲门声显得异常清晰,夏夷则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无异?睡了么?”   “夷则?”乐无异把坠子塞在枕头下,“快进来。”   夏夷则轻悄悄走进病房掩上门,走到乐无异床边。银色的月光流淌在他苍青色的长发上,如同翠山之巅滑落的天河。他的双眸被浓密的睫毛半遮着,是树丛中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   乐无异愣住了。   “无异……你在害怕?”夏夷则犹豫着,往后退了一步。   乐无异一个激灵,探身去拉夏夷则的手,差点没从床上摔下来:“别走!”   夏夷则伸手扶住了他:“我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乐无异连忙否认,脸颊微微泛红,“是、是太好看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   “啊——那个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平时不好看!风云学长逸尘子,肯定怎么样都帅!”乐无异说着,挠了挠头,“额……那个,本来是我要先去给你道歉的,怎么你自己倒先跑过来了?你的伤好些了么?我听闻人说你一直在ICU,是不是很严重?”   “我没事。”   乐无异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真的没事。我都亲自站在你面前了,你还不相信?”夏夷则在床边坐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封印崩溃,不能再以常人面貌出现。”   “哦……这样啊……总之你的伤没事我就放心了!”难得遇见一件顺心事,乐无异喜笑颜开地拍了夏夷则的肩膀,“这么晚来找我,想我啦?”   “岳教授的事……”夏夷则轻声安慰道,“你别太难过,伤了身体。教授在天有灵,应该也不愿意看到你一蹶不振。”   “我知道的。故去的人已经离开,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向前看。”乐无异神色坚定,“我一定会完成老师托付的事,不辜负他的期望。”   “你能看开就好。”   “那肯定了,我是谁啊,这点挫折就想打败我?没门!”乐无异拍拍胸脯,片刻后有些疑惑地看向夏夷则,“你今天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来安慰我的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对,夷则,你有心事?”   “无异,”夏夷则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你能这么对我,我很感激。”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次拖累了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不这么对你,还能怎么对你?”   “……之前在海市遇险的时候,我就说过会找机会和你解释,没想到总是被其他事耽搁。”夏夷则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扁壶,自己留了一个,递给乐无异一个,“就趁今晚说清楚吧。”   “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酒鬼,深藏不露啊夷则!”乐无异结果扁壶,打开盖子闻了闻,“好香!”   “这是上古灵药甘木酿造的酒,有助于安神镇痛、补血养气。”   “不愧是好基友,有宝贝都想着我!等咱们这次回去之后我包你吃一个月、不、一年的得月楼哈!”乐无异抿了口酒液,惬意地长出了一口气,“夷则,你不是有话要说,怎么不说了?”   夏夷则捏着扁壶在指间转来转去,终于开口将自己的血脉、三宫的储位争夺和当下的局势一件件跟乐无异解释清楚——“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被夺走的,也一定要拿回来。”   “对不起……让你被迫听了这么多无聊的事。”夏夷则看着乐无异,喝下最后一滴酒,“往后的局势只会更加诡谲危险,无异,你我本不是同路人,将来……就各走各的路吧。”   “夏夷则!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喜欢钻研学术,最讨厌官场上的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如果以后你还跟我做朋友,就算我再不愿意牵连你,麻烦也会主动找上门。”   “哦,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可以随便抛弃朋友的人?!”乐无异怒极反笑,“我说你是不是颜值上升以后为了平衡人品就降低了智商?乱七八糟的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无异,我是认真的!”   “我特么也是认真的!你就不能分点信任给我?!”乐无异扔掉酒壶,两只手拽住夏夷则的衬衫领子,贴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就会一直陪着你!就算我死了变成了鬼,也要从阴间爬回来缠着你!”   第 70 章   凌晨三点半,乐无异窝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把自己蜷成一只大虾。   闻人羽拎着一件军大衣站在长椅边,觉得对方实在团得太圆润,衣服不管怎么盖都会滑下来。   正僵持着,手术室的门被冷冽的夜风一吹,吱呀响了一声。   虾球乐无异立刻竖起了他的呆毛,跳下椅子准备迎接基友,只可惜血液循环不畅的双脚拉了他的后腿。   闻人羽目瞪口呆地看对方吧唧一声拍在自己脚边:“你没事吧?!”   “没……”乐无异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着椅子底,“帮……帮我捡一下。”   闻人羽弯下腰摸了好一阵,什么也没摸到:“是什么啊?”   “诶呦……是个小吊坠,要不还是等等我来吧,”乐无异呲牙咧嘴地揉着腰,“这下可废了,我的老腰喂……”   “找到了!”闻人羽的手指碰到一件凉凉的东西,连忙抽了出来,“……!”   银色的坠子从她手中落下,叮叮当当摔在乐无异脸旁:“闻人,你也扭到了?”   “月声……哪来的?”   “老师给的啊,怎么了?”乐无异终于费力地爬了起来,把坠子捡回手里,“你刚刚叫它什么?”   “岳教授没和你说过?”   “说什么?”乐无异抬头看着闻人羽,走廊上的灯照进他琥珀色的眼瞳,而他眼底的光却一点点暗了下去,“老师只说……这是他的老师送给他的。”   “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了。”乐无异撑着椅子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坠子收好,“老师和你说过什么?”   “岳教授告诉我它叫月声,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闻人羽从领子里掏出一枚类似的吊坠,“无异,把你的再借我看看好么?”   乐无异把自己的坠子拿出来,和闻人羽的放在一起,两枚吊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银光,正似落入人间的月光碎片。   “青阳、朱明……代表什么?”乐无异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两枚坠子,忽然灵光一闪,仔细调整角度把两片金属架在一起,“闻人你看,它们像不像一个整体?”   闻人羽歪着头打量一阵:“好像是。”   “这么说它们可能是从一样东西上拆下来的。”乐无异托着腮想来想去,“会不会是夷则一直想要的‘通天之器’?”   “什么是——”闻人羽正要问,手术室的门忽然开了。   南熏一走出手术室就对上两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顿时觉得头更疼了:“唉……你这孩子怎么还在这里?自己不够还拉上别人?”   “南熏教授,是我错了,没打扰到您们吧?”乐无异在背后悄悄摆手,制止了打算为他开脱的闻人羽,“夷则怎么样了?”   “这里没这么快结束,”南熏推着两人往远处走,“回去睡吧,有消息会告诉你。”   清和靠在墙边,听着一门之隔外的模糊语声,疲惫地笑笑:“无异这孩子,对夷则确实是一片真心。”   “人生挚友难得,夷则运气很好。”盯着各种监控仪器的紫胤转过身,“易骨已完成,只是生命体征太弱。你累了,不如先去休息,我来看后半夜。”   “因为夷则的事已经没少麻烦你,怎么好意思。”清和抹了一把脸,“我找个地方随便靠着就行。”   “何必逞强?”紫胤瞥了一眼清和眼周隐约的黑眼圈,低声道,“你的心境我能体会。”   “说到这个,屠苏最近几天一直没消息,那孩子去哪儿了你也不问问?”   “老地方。”   “他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异象不知所起,千年难逢,我既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却又宁愿他终此一生不用再背负前世重担。”紫胤的目光投向窗外遥不可及的远方,“无论百年前后,我对他期望只得平安二字。”   清和重重叹了口气。   昏迷着的夏夷则模糊地□□了几声。   清和走到床边,温柔地替他拨开被虚汗粘在额上的碎发:“累了就好好睡吧,只是别忘记醒来。”   茂密的草叶丰盈而柔软,丝丝缕缕地拂过夏夷则的发梢与指尖,是一句句无声的温柔呢喃。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苇荡,雪白的芦花被天际垂落的微光映照着,如同密集的招魂幡。   万籁俱寂之中,夏夷则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不时有萤火虫般的光盏自苇荡深处升起,晃晃悠悠地飞向头顶那片幽暗无垠的天幕,汇入缓缓流淌着的星河。   世有蒿里,忘川不渡。凡有挂碍,或执念至深之亡魂,皆入此间。昼夜幻梦,耽于往昔,脱离轮回,直至湮灭。   夏夷则自嘲地一笑,满怀不甘、苦苦挣扎又怎样?命数既然定下,最终也逃不开这样的结局。   ——然而,即便再有千万次选择的机会,他依然会走上相同的道路。   急促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夏夷则正要回头,却被来人一把握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奔跑起来。   领着他前行的青年有一头褐色的短发,掌心指腹生着薄薄的茧,紧紧握着他的时候,有些微的刺痛。不知为何,无论夏夷则怎样努力想要加快脚步,都始终难以超过青年看看对方的面容。可是他却没来由地放松下来,甚至觉得就算这样永远地奔跑下去,只要是和对方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很久很久之后,青年终于停下了脚步,松开夏夷则的手。   面前是奔腾的河流,岸边停着一只小船。   青年微笑着转向夏夷则:“夷则,该回去了。”   而夏夷则的大脑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变得迟钝:“你!……无异?”   “是我,”青年样貌的乐无异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只是变老了一点,夷则就认不出来啦?”   “……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   “可这里是忘川蒿里,非亡魂不能进入,无异……你……”夏夷则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没有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乐无异连连摆手,“唉,这个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总之就是我终于研究出了自由穿越各磁场的旅行器,虽然还在试验阶段,但已经可以去往各个时间点或者异空间,我想见你,就来这里碰碰运气咯!目前看来,我运气还真不错!”   夏夷则仔细打量着乐无异,见他鬓边已隐隐有了白发,心里一阵难受:“对不起……我……”   “干嘛道歉?又不是你的错!”乐无异把夏夷则往船的方向推了推,“快回去吧,别让我等太久!”   夏夷则反手握住乐无异:“我们一起走。”   “不行的,夷则,”乐无异拨开他的手,“你自己回去。”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没死?”夏夷则仰头看着站在斜坡上两步的乐无异,愈发觉得对方像是一个泡影、一场幻梦,马上就要随风而逝,“无异,你骗我?”   “不……怎么会呢?我费这么大劲来找你,说谎有什么意思?”乐无异极快地抛开心底的杂念,笑着说,“我虽然可以穿越时空,可是同一个空间的相同时间点上,只能有一个乐无异,我跟你回去的话,他怎么办?”   “这……”   “夷则,快回去吧,”乐无异搂着夏夷则的肩把他送上船,解开了缆绳,“你在这里耽搁太久了,他肯定很着急。”   “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模糊的念头在夏夷则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抓住。   湍急水流带着小船飘离岸边,一弹指的工夫,乐无异的身影就湮没在茂密的苇荡中,因而他的回答也变得异常地渺远:“回去吧,至少还有他在等你。”   再度清醒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明媚的阳光从窗前一直铺到病床底下。夏夷则眨眨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太华疗养院的病房里,左手上插着输液针管,营养剂滴滴答答地从玻璃瓶子里落下,右手上睡着乐无异,小呼噜此起彼伏地钻进他耳朵。   “无异……无异?”夏夷则的右手被乐无异压得麻了,左手又不方便动,他看着天花板,考虑要不要用脚。   正郁闷着,乐无异一声呼噜没打出来把自己憋醒了,他迷蒙的目光转过来,正对上夏夷则的双眼:“啊……夷则?!”   “无——”   “夷则你醒了?!天啊天啊!!我是做梦吧?!”乐无异凑上前看夏夷则眼睛是不是确实睁开的同时,狠命掐了自己一把,“哟哟哟疼!!!”   夏夷则很想扶额,无奈右手还麻着,只好叹口气:“无异,你冷静点。”   “对,冷静、冷静。清和教授说第一步干啥来着?哦对,按铃,我先按铃!”乐无异跑到病床另一头,使劲戳了戳呼叫的小红点,然后从饮水机打了杯温水,翻出棉签沾了水就要给夏夷则抹。   “无异,我醒了可以自己喝。你帮我把病床调一下。”   “哦哦哦对,好的好的,等一下。”乐无异连忙把水杯往床头桌上一撴,力度之大差点把一杯水全洒了。   正在乐无异激动之下手忙脚乱,夏夷则昏迷方醒任人摆布的时候,听到呼叫铃声的清和匆匆赶到了。   “老师……”夏夷则轻声说,“让您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醒了就好。”清和拦下不知道该干什么又非常想干点什么的乐无异,“无异,你守了一晚上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在夏夷则胳膊上睡得天昏地暗的乐无异精神抖擞,“清和教授,我——”   “无异,”夏夷则制止了他,“去休息吧,我有话想和老师说。”   “哦……好吧,那我走了。”乐无异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听门外的脚步声去远了,夏夷则开口道:“老师,您有什么话要对学生说?”   “哦?你知道我有话对你说?”清和把桌上的水递给夏夷则,“夷则,我有时候真希望你没这么聪明。”   夏夷则一点点啜饮着杯中的水:“老师过奖了。”   “他来过了。”   “哦。”   “他得知你接受易骨后很高兴,说要接你回去。”   “我不回去。”   夏夷则的反应早在清和预料之中,因而他并不惊讶:“我知道,已经替你回绝了。”   “他同意?”   “他只说目前三宫暗潮汹涌,连他的命令也有人阳奉阴违,你暂时留在太华也好,只是往后再遇到有人找麻烦,不必心软就是。”   夏夷则淡漠地嗯了一声。   “这几天我和紫胤南熏研究过你的身体情况,既然已经醒了,就代表易骨成功。再用甘木疗养三五天,应和常人没有差别。到时是回是留,全看你自己的意思。”   “老师……我想跟叶教授他们走。”   “你还不死心?我已经问过无异,岳锦夜亲口说过通天之器已经散佚,不复存在。”清和顿了顿,又道,“何况他身上的太清固灵阵当年是紫胤亲手布下,捐毒回来后连紫胤也完全感应不到阵法宿体的生命迹象。当时我不拦着你,是为了让你有个目标,不至于太过消沉。现在器物遗失,制造者亡故,你还在坚持什么?”   “我想帮无异。何况这件事如果不妥当处置,肯定会埋下隐患。我身处三宫之位,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清和静静看着他,半晌咳了几声:“孩子大了,我也老了……你想去就去吧,只是不要一味逞强,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及时联系我。”   “老师为我施术,是不是引发了旧病?”   “我没事,你走之后我就闭关休息,这期间你有什么事,跟南熏和紫胤说也是一样的。”   “老师……”   “好孩子,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不能每一步都陪着你了。”清和摸了摸夏夷则的头,“好在你有一个好朋友,希望你们能一直这样互相扶持下去。”   夏夷则闭上眼,想起了梦中青年无异的身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第 71 章   叶海在飞往捐毒的航班舷梯旁拦下夏夷则:“夏同学,你就不要去了。”   夏夷则一怔,随即了然:“他们又来为难您了,是不是?”   “你易骨初成,身体状况不好。捐毒禁区封闭多年,阴气深重,不利于你恢复。”   “谢谢教授关心。我可以退出行动小组以免牵连你们,但是昭明这件事,我仍旧会追查下去。”   叶海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属下是代表江陵叶家,请少淑宫不要身犯险境。”   “叶家的人……”夏夷则心生警惕,“我与你们并无来往。”   “叶家没有恶意,只是想提醒殿下,有人在我们未来的行程上设了陷阱,想要谋害您。”   “是么?谢谢告知。到捐毒之后我会向太华分局提出申请,离开小组行动,他们应该不会再为难您。”夏夷则说着,绕过叶海准备登机。   叶海伸手挡住夏夷则的去路:“殿下!”   “教授既然是叶家的人,就该了解此局不死不休,难道就因为可能有人要杀我,我就永远躲在太华?之前由于我的缘故,拖累了任务进度,我原本就感到非常抱歉,打算退出。”夏夷则语气坚定,“但我不会放弃寻找昭明。”   “无论是出于叶家的利益,还是出于对国家未来的考量,我都不希望殿下发生任何意外。更何况是属下把您带出来的,自然也要让殿下平安归去。”   “出于叶家的利益?”夏夷则意味深长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已经选择了立场?”   “……是。”   “那么我更要去。”   “怎么说?”   “我从小常呆在太华,在京中几乎毫无人脉,即便曾经侥幸得到几分偏宠,仍旧没有什么本钱。想要触及甚至动摇大哥二哥经营多年的根基,只能借助外力。眼下就是一次很好的机遇。一路上我已经亲眼见识过了,追杀岳教授的势力应该是一个外来文明,而且远远领先于我们。虽然不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根据他们多年来仍未现世的事实推断,我们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够克制他们,或许就与岳教授生前要寻找的昭明有关。如果最后有幸能够找到昭明,控制住捐毒的情势,那我就有了和他们谈判的筹码。”夏夷则一字一句说道,“而他们,或许也会变成我的筹码。”   “……”   “我虽然这么想,却也不知道要达到那一步究竟需要多少努力和运气。只是面临危局,放手一搏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夏夷则注视着叶海,“叶家以我下注,想必也不会希望我只是个与世无争、静待天命的人。”   “……少淑宫思虑深远,是我眼拙。”叶海放下拦着舷梯的手,“殿下请。”   不同于终年严寒的太华,地处大漠中腹的捐毒气候炎热,乐无异刚出机舱就被兜头而来的热浪掀了一个踉跄。   “看路。”身后的夏夷则及时扶了他一把。   “夷则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伤还没好?”   夏夷则否认道:“我天生体质偏寒,不碍事。”   “以前老在空调房里,没觉得你身上凉得有这么明显诶。”乐无异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往夏夷则身边凑,最后干脆揽着对方的脖子贴上去,“夷则,没空调的时候全靠你了!”   “小叶子他俩走得都那么近了,闻人姐姐你也过来嘛!”阿阮挽着闻人羽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夷则不是说他体质偏寒吗?我怎么看他这会儿脸都热红了?是不是发烧了?要告诉叶教授吗?”   “昂……这个,咳,这个应该是躁动的热,不是天气的热。”   “唔?不明白。”   “就……一个是里面热,一个是外面热。”闻人羽顿觉词穷,只好强行转移话题,“我听说这边有很多好吃的,跟国内风味完全不一样,等咱们放下行李就出去尝尝好不好?”   所幸阿阮对美食的热情远大于对基情的好奇,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带上小叶子,让他学会了以后做给我们吃!”   “刚刚你俩在后面说我和夷则什么坏话?”一上车乐无异就笑嘻嘻地回过头,“别以为我听不见啊。”   “哪有坏话?阮妹妹只是颁下仙旨,让你当她的御厨。”闻人羽回答。   阿阮在一旁补充:“对啊对啊,我是在肯定小叶子的厨艺!顺便关心了一下夷——”   闻人羽悄悄捏了阿阮一下。   “怎么不说了?果然是心里有鬼吧?”   “无异,别闹。”夏夷则平静的声音响起,“我都听见了,闻人她们确实没说什么。”   闻人羽敏锐地发现夏夷则鬓发下的耳朵似乎有冒热气的迹象,连忙垂下眼睛,生怕憋一会儿自己会忍不住露馅。   “闻人姐姐……”阿阮扯扯闻人羽的衣摆,示意她看夏夷则。   闻人羽竖起手指抵在嘴上,朝阿阮摇了摇头。   正好叶海打完了和BPI海外机构的工作电话,及时化解了若有若无的尴尬氛围:“大家应该都知道捐毒地区目前的局势不太稳定,所以入住酒店之后,务必不要走出酒店大院,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啊……那就不能出去找好吃的了呀……”阿阮有点失望。   叶海笑着安慰她:“没关系,酒店的餐厅里菜式也很丰富,你可以随便吃。”   阿阮牢牢记下了这句话,于是车一停就拉着抗议无效的闻人羽兴冲冲地直奔餐厅而去。   直到叶海登记完毕分配好房间,两位大小姐也没见回来。叶海摇着头自言自语笑道:“这个丫头……也不知道锦夜以前是怎么惯着她。”   乐无异心里一恸,为了掩饰赶紧朝夏夷则看着的行李车走去:“闻人和阿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逛完,咱们先帮她们把行李拿上去吧!”   “行,我拿这两个箱子。”夏夷则从乐无异手里接过房卡,指指身旁的沙发,“背包别忘了。”   乐无异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夏夷则走出好几步后才慢吞吞地去拿沙发上的背包,却不经意瞥见沙发旁边茶几上的一柄□□:“诶,夷则——你的枪——”一面说着,一面就伸手要去取。   没想到被人拦住了。   高鼻深目的青年冷冷看着他:“这不是你能动的。”   “怎么?光天化日的,你想抢劫啊?”   青年没再理他,捡起枪转身要走。   “喂!拿了别人东西就想跑?!”乐无异扔下包,上前拉住青年,“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的东西?”青年反手甩开乐无异,回身一枪抵上他心口,一字一句重复道,“你的东西?”   不远处的夏夷则察觉到不对劲,急匆匆赶回来:“怎么了?”   “夷则,这个人抢了你的枪,被我抓住了还耍横!”   夏夷则握住青年的枪口:“如果有冒犯之处请见谅,大动干戈就不必了。”   “什么冒犯?你看这不就是你那柄LT□□吗?”乐无异不服气道。   “不是,他的枪身上有纹章。”夏夷则指着枪管上一处很不明显的暗纹,朝青年歉意地笑笑。   青年意味深长地审视着乐夏二人,正要开口,一名黑衣人急匆匆走进大堂,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二位,后会有期。”青年最后饱含深意地看了夏夷则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带着向导从大堂另一头赶来的叶海晚了一步,与青年擦肩而过。   “你们怎么会跟他起了冲突?”叶海紧张地打量着两人,“有没有受伤?”   “没事,一场误会。”夏夷则简要描述了事情经过,“您放心吧。”   “叶教授,那人是谁?很厉害吗?”乐无异问道。   “你这个小娃娃,看着也是我们当地人的长相,怎么连狼王都不知道?”老向导摇着头啧啧有声。   “我从小在帝都长大,怎么会知道你们这边的情况。”乐无异嘟囔。   “狼王?狼王安尼瓦尔?”夏夷则却是一惊,“竟然是他。”   “当然是他,不然谁敢叫这个名号?”老向导的表情很是惋惜,“唉……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当年堂堂捐毒上将的长子会落得如今的下场?狼缇虽然也是这边数一数二的大帮派,到底比不上正规政府军。”   “离开这么一会儿就差点惹上麻烦,看来得给你俩下禁足令了。好在没真出什么事,赶紧上去休息吧。”叶海半开玩笑地说道,“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他看着夏夷则,着重强调了开头两个字,后者点头表示了解。   乐无异却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叶教授,不然我们还是换个酒店吧?”   “怎么了?”   “刚刚狼王看我俩的眼神不太对,尤其……尤其是看夷则的时候。”   叶海沉吟着:“你担心的有道理……只是捐毒地区有武装保卫的酒店不多,临时换也不知道有没有空房。”   “要我说,你们都是瞎担心嘛!”老向导呵呵笑道,“就你刚刚那点小事,狼王不会找你麻烦的!用你们的话说,他可是个大大的君子!”   “可……”   “离捐毒遗址最近这一片都是狼缇的势力范围,你们要真想换就得换到远处鹰骑的地盘上,一来一回浪费的时间可就多了!咱们这地方乱,除了这两个势力还有更穷凶极恶的游匪之类,这里不能更安全了!何况只是住一个晚上,没必要嘛!”   “向导大叔说得对,没必要因为我的缘故临时更换地点。我今晚警醒点就行。”夏夷则赞同道。   叶海考虑再三,同意了夏夷则的说法:“我给你布个阵法。”   “行,谢谢教授。”   又开始发着呆的乐无异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夕阳上,夕阳红红软软的,好像溏心鸡蛋的蛋黄。   第 72 章   “阿夜。”   沈夜回头,见沧溟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修长柔软的柳枝拂过她的眉梢与眼角,让她看上去和下界的女孩子一般无二,不由失神。   “你终于还是来了。”沧溟忧伤地微笑着,“我时常盼着你来,可又害怕你真的会来。”   “……你受苦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所谓苦或不苦。”沧溟缓步走近,打量着沈夜,“受苦的是你,大祭司。”   “……”   “谢衣是个好孩子,只可惜——”   “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没有存在的价值。”沈夜垂下眼,“我身为紫微祭司,身负流月文明存续的重任,无论是谁阻挡我,都只会有一个下场。”   沧溟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是想触碰面前的故人,却还是放弃了:“那一天……是不是到了?”   在这个静谧安宁,弥漫着无边春意的思维空间中,沈夜忽然不想说出那个残忍至极的消息,他的情感徒劳地与理智对抗着,最终也不过犹豫了两秒:“……是。”   沧溟轻轻地、欣慰地笑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受这样的辛苦折磨,真好。”   “沧溟,你非要这么做?”沈夜眼中不忍之色愈发浓重,“瞳最近在SR星系附近找到一处疑似灰道的端口,我打算派人前往进行深入探查……”   “灰道?呵,大祭司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理想主义?”   “……”   “确实,理论上我们可以借助灰道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知晓未来、改变过去,可是流月文明发展史上并没有人真正成功过,不是么?相比于那千万分之一的渺茫可能,摧毁矩木系统,绞杀心魔明显更现实。”   “沧溟……你……”   “我不干涉你与心魔合作,你协助我与矩木进行生命体联结,过去的约定,我们都完成得很好。这一生能拥有你这样的大祭司,我已经没有遗憾。”   沈夜深深一礼:“得城主如你,属下也别无所求。”   “那么就按我说的去做。这是我作为城主向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不要让我失望。”   “那么……”沈夜的嘴唇翕动着,“再——”   “到了最后的时刻,再与我告别吧,阿夜。”沧溟微笑着,慢慢退入漫天飞扬着的柳絮中。   沈夜闭上眼,思维空间中虚拟的柔软柳絮落上他的脸庞,是彻骨的冰凉。   华月不时从门上的观察孔里朝内张望着沉睡在交互舱内的沈夜,与一旁淡定摆弄芯片的瞳形成鲜明的对比。   “今天不是你例行汇报的日子,你有什么事我可以稍后代为转告。”瞳的眼睛终于离开那盒子怎么看都一模一样的芯片们,“进入和退出思维空间所需时间都很长,不必一直耗在这里。”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说,”华月转过身,“大祭司与城主经年未见,会谈些什么呢?”   “无非是终局。”   华月闻言,深深地看了瞳一眼:“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是走是留?”   “廉贞祭司意下如何?”瞳玩味地牵起嘴角。   “……我自然是不走的。”   “他不会同意。”   “在这件事上,我不需要得到他的同意。”华月斩钉截铁道,“七杀祭司又有什么打算?”   “很巧,与你一样。”   华月正要接话,身后的门忽然打开了,沈夜沉声道:“什么一样?”   “没什么,一些闲话。”瞳回答,“与城主会面进展如何?”   “按原计划进行。”沈夜转向华月,“你怎么来了?”   “你这段时间一直没去看小曦,她很想你。”   “……最近太忙了,小曦那边你多替我哄着些,我有空会过去。”沈夜顿了顿,又问,“龙兵屿移居进度怎样了?”   “已经有百分之七十的居民迁移完毕,余下的抓紧些,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三个月……”   “如果时间来不及,我会尽力压缩流程。”   “不是这个问题,”沈夜沉吟一阵,只道,“你先回去吧。”   华月朝沈夜一礼,快步离去。   “你提前过来,是灰道的探查有新发现?”   瞳颔首:“不错,我控制无人外放舱去SR星系近距离拍摄了一段视频,几乎可以肯定那里就是灰道的一个端口,如果需要进一步的结果,我明天再派人去看。”   “不必了。”   “哦?”瞳虽然用了疑问语气,然而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城主不同意?”   “你既然早就料到,又何必多此一问?”   “……”   “人虽然不必派,但无人舱不用收回,让它继续深入,回传灰道内部情况。”   “还不死心吗?”瞳缓缓道,“大祭司,你想要的太多了。”   “多?你说得对,”沈夜自嘲一笑,“我已经欠下累累血债,确实不该再奢求什么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的机会。”   “血债?原来这么多年,你还在挂念投放病菌的事?”瞳淡淡道,“他们是被自己的情绪和欲念所杀,与你无关。”   “……你这个人,总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过奖。”   “如果我真能回到过去,第一件事就是推举你担任紫微祭司一职。”沈夜不等瞳的回答,紧接着问道,“初七的情况如何?”   “已经恢复十之八九,大祭司是否去看看?”   “也好。”   瞳领着沈夜一路去往闭思间——由于身份面容特殊的缘故,在初七回到飞船的日子里,瞳不得不将他安排在这个隐蔽的建筑物中。如今闭思间内没有关押任何祭司,正好给了初七极大的活动空间。   初七笔直地站在封闭训练室内,手中的光刃稳定地对准面前的目标物。他的面容大部分被面具遮掩着,只露出紧抿的嘴角与流畅的下颌线条。沈夜与瞳一迈入走廊,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立刻收回光刃走出室外,朝二人方向深深一礼:“主人。”   沈夜审视着初七,转头问瞳:“我看他已完全恢复,你却说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分在哪里?”   瞳抬手点了点眼睛的位置。   沈夜冷声道:“初七,摘下。”   初七无声而迅速地取掉了面具。他的脸上确实已看不出当日在捐毒被高温灼烧过的痕迹——只除了右眼下两处暗红色的伤疤,嵌在他苍白的面庞上,是两滴欲坠的血泪。   “这两处灼伤最为严重,我试了很多办法也无法祛除。”瞳解释道。   沈夜走上前,抬起初七的下颌让他面朝自己,后者的眼帘柔顺地垂伏下去。   “是属下办事不力。”瞳说道。   “无妨。”沈夜的手指划过那两处伤痕,指尖下的肌肤与其他地方一般光滑平整,可那抹红色就好似与生俱来一般,深深地埋在沈夜触碰不到的地方,他玩味地笑了,“你看,已经损坏的东西,就算修理改制完毕,每次看到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盯住那些裂纹和缺损……你说是么?”   瞳移开目光,以沉默回答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既然已经恢复,你也该回去下界继续你的任务了。”沈夜松开捏着初七下巴的手指,“你想念下界吗,初七?”   “没有,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你说什么?大声些,再说一次。”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很好。你去清点装备,今晚就出发去下界。继续跟踪乐无异一行人,按时汇报进度。”沈夜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瞳,“一旦他们取得昭明,即刻配合七杀祭司夺取神器。”   “是,主人。”初七低头行礼后快步离开走廊,经过自娱自乐搭芯片宝塔的七杀祭司时连眼神都没有倾斜一点。   瞳见初七离开,随手从宝塔底部拆了一枚塔基,剔透的塔身瞬间崩裂,在细碎清脆的声响中坍塌一摊废墟。   沈夜默不作声地看着瞳的作品化为乌有:“分崩离析,归于尘土,这或许就是流月最终的结局。”   “这是所有事物的最终结局。”   “那我们多年辛苦经营,百般挣扎,又是否很可笑?”   “蝼蚁尚且偷生。”   “无论遇到什么事,你总是这么镇定。”沈夜凝视着瞳,面上隐约浮现一丝笑意,“得友如你,是我三生有幸。”   “兴亡不由人,天意总难阻。镇定或否,对事情的发展并无决定性的作用。”   “天意……是啊,说来可笑,在源地时从没有人相信过所谓的天命有数,到了现在这个关头,却也不得不承认天威难测。再不甘心,再不服气,每每一想到还有天意这回事,也不得不放手。” 沈夜叹道,“好在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是。”   “到了那一天,你会去哪里?”   “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瞳并未直接回答,“你会知道的。”   第 73 章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角落里被堵着嘴的乐无异气呼呼地拧着手腕,然而除了把手铐晃得哗啦啦响之外别无它用。   安尼瓦尔视他如无物,只居高临下地朝夏夷则一笑:“少淑宫,久仰。”   夏夷则沉默地垂着眼,顶灯投射下的光束流纱一般披拂在他身上。   “早就听说中原三宫只有少淑宫博闻强识,可堪大用,”安尼瓦尔在夏夷则对面的伯爵椅上坐下,“我有一个问题,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如今我有拒绝的权利?”   “你的命和乐绍成的命,哪个更贵一些?”   “你想干什么?!”夏夷则下意识地朝乐无异的方向偏了一下头,所幸反应及时,并没引起安尼瓦尔的注意。   “干什么?”安尼瓦尔探身揪起夏夷则的领子,“十七年前的捐毒惨案,这么快就忘了?”   “国际上已经公认那是意外。”夏夷则面色不改,“IBPO的调查报告说得很清楚。”   “IBPO算什么东西?毫无立场的狗屁组织,捐毒首都被毁、政权覆灭,数百年国业毁于一旦,再无威慑力,他们自然向着你们说话!”   “除非动用核武,不然即便是我国,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毁掉一国之都。惨案之后国际法庭已经对这件事做过深入调查,各项证据都显示这是一个意外,涉及此事的我国军队也同是受害者,相关影像资料与生物样本都有迹可循。何况捐毒惨案并非首例,百年前也有类似恶性事件出现,当年的资料也保存完——”   “当年?当年的琴川大疫不就是你们自己人做出来的?怎么,祸害到别国头上,你们就不认了?”   “如果你查阅过琴川大疫的资料,就该知道仅凭欧阳少恭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扩散那么大范围的烈性病菌。”   “那么依你高见,真正的幕后黑手又会是谁?”   “……还在调查。”   “调查了一百年还没调查出来,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找不到背黑锅的人!”安尼瓦尔压抑着怒意低声说完,松开了夏夷则,“这些陈年旧账我不想跟你算。少淑宫,自求多福吧,希望在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眼里,你能比乐绍成贵点。”   夏夷则正要说话,上次在酒店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房内,恭声朝安尼瓦尔说道:“狼王,李铮来电,要求见人质。”   “……二哥?”   安尼瓦尔深深地看了夏夷则一眼,转头朝黑衣人道:“带他过去。”   “三弟!”视频另一端的李铮一脸关切,“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李铮大松一口气:“那就太好了!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动用私人关系联系上了狼王,请他关照你,现在看来我还算及时。”   夏夷则身后的黑衣人闻言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调研小组行踪只向BPI直接领导汇报,二哥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夏夷则嘴上叫得亲昵,面上却毫无表情。   “三弟难道在为江陵的事生气?我知道那事瞒不过你,可你一定要相信二哥,那是个误会!”李铮见夏夷则表情,隐约猜测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在背后的谋划,于是赶紧和盘托出,假作不知情,“灵虚事后被其他人收买,所作所为完全与我交代的背道而驰!我当时完全是为了——”   “我怎么会不相信二哥,”夏夷则一笑,缓和了语调,“听二哥的意思,似乎对幕后指使灵虚的人有了头绪?”   “这……”李铮却欲言又止起来。   “二哥既然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   “阿焱,倒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李铮生怕自己的装腔作势耽搁了夏夷则追问,连忙说,“你听了之后,把话烂在肚子里就好。”   “二哥放心。”   “你小时候最得父亲宠爱,长大之后……虽然因为血统的事与父亲起了龃龉,但父亲心里毕竟还是向着你。尤其最近,我听说三弟福星照命、易骨大成,想来父亲一定很开心。可是吧……”李铮装模作样地停顿了一下,“三弟,你挡了别人的路啊。”   “哦?”   “可能……父亲对你多关注些,就有人未免……你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无意多占了父亲的精力,确实是我对不住二哥。”   “三弟是聪明人,何必跟我这么见外?我的意思,想必你已经明白了。”   “二哥高看我了,还请提点。”   “咳咳,”李铮压低声音道,“虽说自李家掌权以来,一贯声明立贤为储,但传统向来是立嫡立长。处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心思未免重一些,所以……”   “二哥不用多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证明我一片苦心没白费。”李铮笑道,“狼王已和我达成协议,用乐绍成来换你。只是捐毒地区形势复杂,可能还要委屈三弟几天。”   原先关押夏乐二人的房间中,安尼瓦尔正通过监控屏监视夏夷则与李铮的会面情况,角落里的乐无异却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   “闹腾什么?!”安尼瓦尔不耐道,“没听见他说要拿乐绍成来换你们吗?着什么急!”   乐无异听了这话愈发激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偏头用力在肩膀上一蹭,扯出塞在嘴里的破布,脸颊被捆缚着手臂的麻绳蹭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你要对我爸做什么?!”   “你爸?”安尼瓦尔眼色一冷,“你是乐绍成的儿子?”   “是又怎样?我爸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针对他?!”   “无冤无仇?”安尼瓦尔冷笑,“当年两国交战,我父亲身为捐毒上将,与你们军队决战边境,几度打退你们的攻势,可谁知道后来乐绍成横插一脚,用奸计害死我父亲,直入腹地屠我战士,更一手毁灭了捐毒国都,连无辜的城内平民都不放过!”   “……”   “现在你该知道,”安尼瓦尔咬牙道,“国仇家恨,我与乐绍成不共戴天!”   “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他难道还有脸跟自己儿子说?”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如果我爸知道了你的事,一定也会心下不安的。”乐无异诚恳地说道,“我替他向你道歉。”   “道歉?于心不安?就凭你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想抵消乐绍成的罪过?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呐!”   “当年我爸是服从命令,为国效力,与你父亲各为其主,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辩解的。逝者已矣,如果你今天非要让我们给出一个交代的话,就杀了我好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安尼瓦尔的手卡上乐无异的脖颈,“老天有眼,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够手刃仇人,替我的家人和同族报仇!”   乐无异面色通红,止不住地咳嗽:“……咳咳,我……求你,放过我爸……”   “你不过是个开胃菜,他才是正餐!”安尼瓦尔收紧手指,“放心,我会尽快让他下去陪你,不耽误你们父子团聚。”   乐无异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耳边隐约响起了悠长的剑鸣声。出现幻听后,自己大概很快就会缺氧而死吧……没想到就这样被迫离开人世,还有那么多事情来不及做,那么多话来不及说,他努力地想在脑海中找出一片清明,只可惜越来越少的氧气扰乱了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中,他感觉自己缓缓地飘了起来。   然而没飘两秒,夏夷则的声音一把把他拉回现实:“无异!”   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消失,新鲜空气大股大股涌进气管,乐无异张着嘴大口喘气,缺氧的难受让他忽略了胸前正在滚烫化形的护身符。   “无异,不着急,”夏夷则一手抬起乐无异耷拉在一边的头,一手不断地给他顺气,“深呼吸,慢慢来。”   被推到一边的安尼瓦尔震惊地看着晗光从乐无异领子里悬浮而起,在半空中幻化为一柄剑的形状:“晗光?!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到底是谁?!”   乐无异慢慢缓过劲,然而眼前仍是一片雪花,他模模糊糊地看着剑光,含糊道:“晗光……还真是剑啊?”   安尼瓦尔花了一点时间镇定心情,走到夏乐二人身边,仔细地观察着乐无异。   夏夷则警惕地把乐无异护在自己身后,却被随后赶来的黑衣人拉到一边。   “你这长相……你有西域血统?”安尼瓦尔心里一动,低声问。   “我、咳,我生母是这边人。”   “生母……我问你,你左肩胛下有一块铜钱形褐色胎记,是不是?”   乐无异吓了一跳,清醒了大半:“你怎么知道?!”   “原来如此……真是造化弄人,”安尼瓦尔蹲下身,与乐无异平视,“你知不知道晗光是哪里来的?”   “……我爸说是我生父的遗物。”   “乐绍成竟然没瞒着你?真是出乎意料。那么你是不是还有一只鸟,是你生母留给你的?”   “!!!”   安尼瓦尔一把拥住乐无异,声音隐约带着几分哽咽:“弟弟,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乐无异手忙脚乱地想要甩开对方:“什、什么弟弟?!”   “晗光是父亲家传佩剑,你幼时身体羸弱,父亲听从胡达指示,请人化去晗光剑形,凝成护身符的样子佩戴在你身上,替你镇命。”   “你胡说!”   “晗光是上古神器,其中有灵,如果你不信,大可以请剑灵出来辨别我的话是真是假。”   “禺期之前受了伤,出不来。”   “那他总会有苏醒的一天!”安尼瓦尔终于松开了乐无异,“弟弟,十七年前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落进仇人手里,现在我们兄弟团聚,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等等等等,谁是你弟弟?”   安尼瓦尔沉下脸:“乐绍成是政府高官,你是不是贪恋他给你的优渥生活,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捐毒血统?”   “你空口白牙说两句话,就想让我相信你?你以为你是谁?”   “呵,乐绍成不过假情假意地给了你一点小恩小惠,就让你猪油蒙心不辨黑白,还真是无可救药!”   “闭嘴!不准你这样说我爸!”   “以他的所作所为,我这样说他已经很仁慈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天下孤儿这么多,他为什么偏偏要收养你?!他当年打不过父亲,就阴谋害死他,还要用收养你的手段来践踏父亲的尊严,卑鄙无耻至极!”   “胡说八道!我爸不是那种人!”   “事到如今,你还这么叫乐绍成,你有没有想过父亲的在天之灵会有多难过!”   “狼王……”   夏夷则刚一开口,就被安尼瓦尔打断:“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出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夷则?!”   “好啊,你就为了这么几个外人和你亲哥作对?!”安尼瓦尔怒道。   “我……”   “够了!都闭嘴!”一声清叱响起,众人视线朝声音来源望去,只见有模糊的人影逐渐在半空中凝聚成形。   第 74 章   “你们两个,吵死了!”禺期板着娃娃脸飘在半空中,一指安尼瓦尔,对乐无异说,“他,没骗你!”又一指乐无异,转向安尼瓦尔,“他说的,也是真的。”   安尼瓦尔与乐无异面面相觑。   “前辈,”夏夷则率先反应过来,“如您所说,当年的捐毒惨案背后,确实有他方势力从中干涉?”   “当年我虽未现身亲见捐毒惨状,但据我感应,除非魔神再世,否则不会有那般强大的力量。”禺期沉吟着,“乐绍成一介凡人,不可能做到那个地步。”   “可近百年天道流转,诸神式微,谁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夏夷则疑惑道。   乐无异心下一动,有模模糊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你说……会不会是老师……”   “小子,你说的是谢衣?”禺期也回想起上次在捐毒的那个夜晚,“他们身上的气息太过微弱,我不能肯定。除非背后还有其他魔族与之联手,不然我当年不会感应到那么浓重的魔气。”   “……等等,谢衣这个名字,你们从哪里听来?”沉默着的安尼瓦尔忽然开口,“难道他还活着?”   “额,这个……说来话长,狼王也认识老师吗?”   安尼瓦尔瞥了乐无异一眼,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称呼问题:“不认识,但有史料记载,百年前有一位自称是谢衣的人到访捐毒,说捐毒将有大灾降临。不知道与你们所说的谢衣是不是同一个人。”   “真的?!”乐无异一把抓住安尼瓦尔的胳膊,“详细的资料你还有吗?!”   安尼瓦尔惊讶于乐无异态度转变之快,愣了几秒才回答:“应该在国家图书馆遗址。”   “快带我们去看看!”乐无异说着就要起身,完全忘了自己还被绑在椅子上,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安尼瓦尔眼疾手快地扶住乐无异,在脑海里把发生的事迅速捋了一遍:“不行。”   “为什么啊?禺期不都解释清楚了吗?”   “国家图书馆遗址在惨案封锁圈中心地带,没有IBPO的口令,谁也进不去。”   “这——”乐无异犯了难。   “如果只是需要口令,也不是全无办法。” 夏夷则接口道,“但是我需要联系叶教授。”   “那就联系啊!”乐无异喜上眉梢,然而一旁的安尼瓦尔沉默不语,“狼王——”   安尼瓦尔看着乐无异,挑起一边眉尾。   “非常时刻,还请狼王网开一面,日后一定奉上酬金。”夏夷则道。   “是啊,要多少钱都没问题!”乐无异急忙补充。   安尼瓦尔沉吟片刻:“我可以让你与外界联系,但我与李铮事前有约定,在得到他确切回复之前,你们不能离开。”   乐无异喜形于色,连连点头。夏夷则却若有所思。   “别急着高兴,我还有一个条件。”安尼瓦尔意味深长地看向乐无异,“你,今晚必须去一趟王陵。”   “为什么?”   “去看父母和你的衣冠冢。”   “……”   捐毒王陵位于大漠腹地的一处绿洲,四周岩石突兀环绕,将水汽牢牢地锁在山谷之内。由于捐毒政权覆灭的缘故,绿洲控制权成为炙手可热的争夺焦点,十数年间引起无数次暴力争端。截至目前,即便狼缇是该片地区数一数二的武装力量,仍旧无法完全控制整片绿洲。   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了绿洲西侧入口,一直跟随在安尼瓦尔身边的黑衣人迅速上前拉开车门:“王陵已封锁完毕,绝不会有外人打扰。”   安尼瓦尔率先下车,赞赏地拍拍对方的臂膀:“屠休,辛苦你了。”   “不敢。”屠休向安尼瓦尔行礼后,又朝随后下车的乐无异与夏夷则鞠了一躬,“小少爷、少淑宫。”   乐无异正要摆手否认,被夏夷则暗中摁了下去:“原来这位就是狼王的得力副手,久仰。”   屠休微微一笑,抬手指向不远处岩石阴影下的隐蔽缝隙:“请。”   乐无异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处入口,良久后低声说道:“夷则,我很快就回来。”   “我陪你。”   “这、这就不用了……你不是还要联系叶教授?”   “在车上已经联系过了。”夏夷则握住乐无异的手,对上他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我陪你。”   乐无异踌躇了一阵,低声应道:“……好,我们一起。”   安尼瓦尔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审视着夏乐二人,见他们往谷中走便开口道:“往东南方向一公里,墓碑在三棵树环抱的一个泉眼附近。绿洲另一侧不在我们控制范围内,夜深雾重,不要走太远。”   “明白了,谢谢。”   安尼瓦尔伸手拦下乐无异:“你还是不愿意叫我一声哥哥?”   乐无异轻轻拨开他的手,径直走进绿洲。   在弥漫的冷雾中穿行了二十多分钟后,他们终于看见了安尼瓦尔口中的泉眼。   乐无异停下脚步,隔着茂密的灌木丛望向其后隐约露出的石碑一角。   “无异?”   朦胧夜色里,乐无异的目光也是朦胧的:“……夷则,我在害怕。”   夏夷则无声地握紧了乐无异垂落在身侧的手。   “这一路走来,我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了……我不知道再往前走还会遇见什么。”乐无异的声音闷闷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可是有几个普通人会去给自己上坟呢?”   “这些都会过去的。”夏夷则柔声安慰。   “是啊,会过去的,也许几十年后我再想起今天晚上,真的能够做到一笑而过吧……可我心里很乱,我不想把狼王说的那些话当真,但潜意识里总有声音叫嚣着让我正视现实。”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墓碑前,乐无异蹲下身,指尖拂过墓碑角落一个较小的由胡文写就的名字,“这个名字应该就是我了吧?我到底是谁?又被他们当成是谁?”   “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就是你,不会随着他们的看法改变。”夏夷则俯身握着乐无异的双肩,“至少对于我来说,你是你,就已经足够了。”   乐无异低声一笑:“我怎么听这句话有点耳熟?”   “要收版权费?”夏夷则也轻声笑了,“你在海市对我说过的话,每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所以千万别打食言的主意。”   乐无异起身,从泉眼里掬了一捧清冽的泉水,浇在墓碑前的草地上:“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们……或许我们真的有缘无分……来得匆忙,没有准备祭品,希望……希望你们在天之灵能够早日安息。”   “这件事你打算问乐伯伯么?”   “肯定是要问的……”零星的水珠从乐无异指间滴落,在草地上洇出一片湿痕,“可问了他又怎样?要是他说养我就是为了报复,我该怎么办?”   “乐伯伯为人磊落,一定不会做这种事。”夏夷则顿了顿,又说道,“无论如何,我总会陪着你的,就像你也会陪着我一样。”   “夷则,谢谢你。”乐无异最后看了一眼墓碑,反身向外走去,“陪我在这里散会儿步吧。”   山谷外的车队里,安尼瓦尔正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屠休忽然轻轻叩了叩车窗玻璃。   “什么事?”   “那个带队教授又发来消息,要求和小少爷与少淑宫通话。”   “啧,真是啰嗦。”安尼瓦尔不耐烦地一挥手,“跟他说今晚我们有安排,没空。”   “对方说情况比较紧急,”屠休压低声音,“有人跟踪他们,他担心是冲着少淑宫去的。”   “整片地区还有比在我手上更安全的地方?让他别有事没事联系我们,应付李家两个儿子就够头疼的了,没精力搭理他。”   “是。”屠休低声应下,看了一眼手表,“都快一个小时了,小少爷还没出来,要不要派人去接?”   “他第一次去,未必能那么快找对地方,耽搁一会儿很正常。”   “一直传闻王陵下有通往捐毒宝藏的密道,我担心他们误打误撞——”   “传了几百年也没见有谁能找到密道入口,要是我这弟弟真能找到,也算他有天大的福分。”安尼瓦尔瞥了一眼液晶屏上的时间,挥手道,“你先去回了那个教授,再准备派人去接我弟弟。”   酒店里,叶海神色凝重地握着话筒:“可……好吧,请务必小心。我会找人去看,保持联系。再见。”挂了电话,他扶着窗沿眺望着空旷的夜空,明亮的星星此起彼伏地在丝绒一般的天幕上闪烁着,明明灭灭像他心里不停翻涌的各种念头。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这无边月色包裹着他,在岳锦夜离开后的日日夜夜,他第一次有空暇来怀念远去的故人。叶海不堪重负般地垂下眼,心下一片酸涩,一声叹息宛宛转转在胸腔里徘徊许久,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骤然响起的铃声搅乱了屋里压抑的气氛,叶海看见屏幕上熟悉的名字,紧缩的眉头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灵臻。”   “堂叔,我和灼衣凌晨三点半的飞机到捐毒。”电话另一头传来青年温润的语声,“其余调配人手明天下午就能到。您们今晚请一定小心。”   叶海拿着手机走到门边,确认了一下门锁的牢固性,又瞥了一眼套间内阿阮和闻人羽共住的房间门页,低声道:“好,你们也是。”   “您的工具箱我已经拿上了。”叶灵臻似乎有所顾虑,“……IBPO对岳锦夜并非全无了解,这样做真能够瞒天过海?需不需要让灼衣找找关系?”   “情况特殊,牵涉关系众多,内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叶海闭了闭眼,涩声道,“以我对锦夜的了解,足够了。”   “捐毒禁区情态诡谲,这些年来派去探查的能人异士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死在里面,堂叔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岳锦夜仅仅以地质勘探AI化的名义,就能轻易得到IBPO的批准?”   叶海不假思索:“当然是少淑宫的缘故,这本来就在我们计划里……你在担心什么?出现变故了?”   “我……”叶灵臻难得地犹豫了,“暂时没有确切证据,也许是我多心吧。”   叶海思索一阵:“伯惠宫终于忍不住了?”   叶灵臻叹了口气。   “真好一场大戏。”叶海苦笑,“在飞机上好好休息吧,下来以后有你们忙的。”   寂静的夜里,就连呼吸声也融入晚风,只有勤勤恳恳的时针滴滴答答地走着,送走清冷月色,迎来晨光初晗。   闻人羽推醒了还沉浸在黑甜乡里的阿阮,准备一起去洗漱。阿阮迷迷糊糊地搂着她的脖子,几乎整个人都挂在闻人羽身上,两个人连体婴一样地蹭到门口。   “阮妹妹醒醒,让叶教授看见像什么样。”闻人羽艰难地挣脱了阿阮的胳膊,“乖啊,自己站好。”   “不嘛,说不定叶教授还没醒呢——”   闻人羽无奈地刮了一下阿阮的鼻尖,拉开门,正巧一眼看见叶海坐在客厅沙发里刷手机的侧影:“教授早上好。”   然而下一秒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叶海的面容一如往昔,身形却较往日壮了一个号——闻人羽下意识地去摸腰带上的枪,却摸了个空。她连忙回身打算关上房门,阿阮已趁着她分神的一瞬间跑了出去。   完了!闻人羽脑子里轰地一响,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听见闻人羽的问候和阿阮的脚步声,沙发背后窗帘旁站着喝茶的人笑着回过身来:“早上好。”   阿阮看着他,怔怔落下泪来:“……谢衣哥哥。”   第 75 章   “唔——阿嚏!!!”泼墨般的黑暗中,乐无异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动动手指,发现自己趴在一个温软的怀抱里,有谁的手护着他的后脑和腰间,“夷则?”   没有回应。   乐无异慌乱起来,挣扎着要起身。然而身下人搂得实在太紧,他晃了好几下也没能挣脱。   “咳咳咳!”夏夷则终于被活鱼一样扭来扭去的乐无异闹醒了,“……无异,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样?”乐无异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拉开夏夷则的手,从他身上翻下来,“有没有压坏你?”   夏夷则低笑一声,不料牵动了背后被石子划破的伤口:“嘶——”   “你受伤了?!要不要紧?”乐无异紧张地握住夏夷则的双肩,想要扶他起来,却又担心贸然挪动反而加重伤势,手就僵在了半空。   夏夷则抓住乐无异的手臂借力起身,撑在对方肩上喘了口气:“不碍事,我开了法诀缓冲,应该只是皮外伤。”   “没想到流沙下面居然是个机关。”乐无异去搂夏夷则,却摸了一手黏腻,“怎么这么多血!”说完就解开外套想要撕贴身T恤给他包扎伤口。   夏夷则摁住乐无异的手:“小伤,先别管它。看看能不能找地方清理一下。”   “都是我太没用……”乐无异鼻子一酸,“要是禺期前辈在就好——诶?!”敞开的衣领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晗光的踪影?   “是不是挣扎时候落在上面了?”   “但愿吧……”乐无异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真是这样,说不定外面的人能看见,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夏夷则靠着乐无异,屏气凝神细细听了一阵,开口道:“那边有水声,过去看看。”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通道之外,天光早已经大亮,安尼瓦尔火急火燎地在沙地上来回踱步:“怎么还没消息?!”   像是专程呼应他的问话一样,屠休拨开人墙快步上前,附在安尼瓦尔耳边轻声汇报:“小少爷他们……可能是掉进流沙里了。”   “什么?!流沙地旁边那么明显的警示牌都看不见,这弟弟是瞎还是傻?你们确定吗?”   “这……警示牌是用胡文写的,小少爷可能没看懂。”屠休说着,递给安尼瓦尔一个东西,“这是在流沙地旁边的灌木丛上找到的。”   “晗光?!胡达在上……”安尼瓦尔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他猛地握紧了挂坠,大步流星往谷中走去,“立刻联系车队!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我弟弟找回来!”   屠休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去布置人手。狼王座驾里的车载通话器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   “好吧,事到如今只有您们先动身,少淑宫那边由我来跟进。”叶灵臻无奈地掐断了电话,看向一旁的“叶海”,“灼衣,这里就拜托你了。”   易容成叶海的武灼衣点点头,抓着叶灵臻的手用力握了握:“放心,回头见。”   “还有十分钟就要起风了,准备出发。”装扮成岳锦夜模样的叶海拎着箱子从房间里走出来,边说话边掰了掰下巴,“时间紧迫,这倒模还是不够自然。”   “加上风沙掩护,应该能够瞒过IBPO的检察员。倒是你,”叶灵臻拍拍武灼衣的肩背,“放轻松点,堂叔又不是军人,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武灼衣一笑:“习惯了,以后一定注意。”   “以防万一,我先下去给你们打掩护,你们过五分钟从消防通道走,见机行事。”叶灵臻朝武灼衣、叶海一点头,“保重。”   等叶灵臻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叶海回身打开了套间内的卧室门扇:“闻人同学、阿阮,我们走吧。”   闻人羽利落地起身,顺手检查了随身携带的武器装备。阿阮仍坐在床上,眼圈红红地看着叶海。   叶海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阿阮面前蹲下:“你曾经也是BPI成员,见过他们的办事规矩,一会儿控制一下好不好?”   阿阮点点头,还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叶海抬手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只是锦夜是小组核心成员,没有他我们无法通过IBPO的禁区关卡,我不得已出此下策……抱歉。”   “叶教授,别、别这么说,是我自己的问题……”阿阮抹了一把眼睛,站起身,“咱们出发吧。”   距叶灵臻离开不到二十分钟,天色已迅速地暗了下来。弥漫的黄沙被狂风席卷着冲上云霄,一层又一层地遮蔽了酷热的骄阳。   叶海四人趁黑上了一早停在酒店侧门的越野车,风驰电掣地驶向捐毒禁区的关卡。   天地间一片混沌,石子与砂砾当当地敲在玻璃与车身上,留下不深不浅的划痕。武灼衣拿出在军里开车的野蛮架势,一路轰着油门开到检查站里。   “请出示证件。”   叶海摇下车窗,纷扬的尘土落了他一身:“你好,我是岳锦夜。”   IBPO工作人员接过证件翻了翻,仔细比对着证件照和“岳锦夜”的脸,直把叶海看出一脖子冷汗。翻完证件,那人探头往车里看了一眼:“还有两个人呢?”   “水土不服,留在酒店里休养。”   “禁区情况复杂,这是我们安全屋的分布图,你们可以去那里休息。晚上八点之后不要贸然外出勘测,否则后果自负。”工作人员冷着脸递回证件和一张地图。   “谢谢。”叶海接过文件正要收回手,却发现纸张另一端被工作人员攥在手里,“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岳教授是吗?”工作人员直视着叶海的双眼,意味深长地一笑,“久仰。”   “刚刚那个人你有没有印象?”叶海苦思冥想半天没想出结果,开口问武灼衣。   武灼衣摇摇头:“确实面善,但是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避免夜长梦多,我们还是加快行动速度。”叶海看了一眼手表,从车门侧拿出两袋压缩饼干递给后排的闻人羽和阿阮,“记住不要脱队,小心保护好自己。”   捐毒废都空旷的街道上,四人的座驾呼啸而过,沿路惊起几只老鸦。被车轮卷起的微尘飞舞着,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劈头盖脸地隔绝了湮没在惨案中的旧日繁华与九霄之外的微明天色。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夏乐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在漫长的甬道里。   “水声越来越明显了,夷则你再坚持一下。”乐无异拉紧夏夷则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   夏夷则的双眼在长时间的行走过程中逐渐适应了地下的黑暗环境,隐约能看见一点建筑的表面,走到又一个转弯处时,他伸手在墙壁齐腰高的地方用捡来的石头刻下一条凹痕:“但愿是活水,这样跟着水流走,总能找到出口。”   “我人品那么好,一定没问题!”   夏夷则笑笑:“慢点走,水流在你右前方,小心摔下去。”   乐无异听话地放缓脚步,搀着夏夷则一点点蹭过去。夏夷则蹲下身,用手里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沾了水放在鼻前闻了闻,又浅浅舔了一下:“是活水。”   “太好了!就说我脸白是欧皇嘛!”乐无异高兴起来,趴在渠边掬水喝了个痛快,“你喝不?”   “我自己来。”夏夷则慢慢俯下身,小心避免牵动背上的伤口。刚喝了一口水,忽然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无异?”   乐无异的脸被拉高的T恤蒙着,话语声有点含糊:“帮你清理伤口,我衣服太脏了,先过过水。”   一阵哗哗的水声过后,夏夷则感觉自己的外套和衬衫被轻手轻脚地掀了起来,紧接着冰凉的饱蘸着清水的布料贴上了皮肉翻卷的伤口,激得他一哆嗦。   乐无异以为自己下手没轻重,也跟着一抖,捏着T恤的手紧张兮兮地停了下来。   “我没事,尽快处理完还要继续赶路。”夏夷则安慰性地拍拍乐无异撩开他衣服的手。   乐无异得到许可,拿出维修器械的精细劲儿一点点地把嵌在肉里的沙石挑出来。他虽然没有修道,无法像夏夷则一样能在黑暗中视物,但凭借着多年来做各类手工培养出来的手感,也把伤口处理了个七七八八。   夏夷则垂着头盘腿而坐,正努力思考着如何摆脱困境,却听见好友变得沉重的呼吸声:“怎么?你也受伤了?”   “不、不是。”乐无异的回答带着一点点鼻音,“每次遇到危险总是你们保护我,老师这样、你也这样……什么时候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不要太苛求自己,”夏夷则温言道,“你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好了。”   乐无异沉默地在水渠里涮洗着沾了尘土与鲜血的T恤,没想到收回来时感觉格外吃力,他疑惑着一使劲,听见水下有金属链条碰击的声音,衣物也随着力道被撕成两半。   夏夷则也听见了异动,正要回身查问,耳边突然传来了隐约的轰隆声,在空荡的甬道内不断回响。他心里一惊,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墙与石板路,完全没有躲避的空间。耳听轰隆声愈来愈近,他翻身而起揽过乐无异,两人齐齐倒入半人高的水渠:“闭气!!”   乐无异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坐进水里,只来得及捞回半条T恤。他还惦记着夏夷则后背的伤口,拽着人坐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把伤口和粗糙的水渠侧面隔开。   夏夷则在水里朝上看,影影绰绰看见有巨大的阴影从他们头顶滚过,圆圆的像是规格不一的石球。所幸即便是最小的石球直径也比水渠宽,潜在水里的两人并没有被砸伤。原本以为这里不过是捐毒的地下防空工事,现在看来事情的复杂程度倒是大大超出自己预料,夏夷则想得入神,没注意到一个又一个气泡擦着他的脸颊浮上水面。   乐无异苦不堪言,他憋的那口气眼看就要用完,可头上的轰隆声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就只能在被砸死和被溺死中间二选一了。   好在最后关头夏夷则终于回过神,发觉乐无异搂着他的双臂逐渐下垂,连忙转身查看情况。水渠狭窄,两个人坐着已经有些拥挤,更别提夏夷则动作的幅度并不小,乐无异胸腔里最后一点氧气就这样变成泡泡,愉快地跟他说了拜拜。夏夷则一惊,匆匆拉过乐无异的头,不管不顾地覆了上去。   往日里再普通不过的空气这时成了救命稻草,乐无异晕沉沉地捧着夏夷则的脸,就好像捧着一个氧气罐,一连吸了好几口,意识才飘飘荡荡地回到他脑海里。他的嘴唇仍旧遵循着求生本能紧紧地贴着夏夷则,不知餍足地索求着,而他的意识已经燃起了燎原大火,冰冷的流水此刻仿佛变成了一锅沸汤,烫得他六神无主。   夏夷则感觉到乐无异急促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稳,略觉得安心,便睁开了眼睛,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异常温暖明亮的眼瞳,即便是这样令人绝望的黑暗也无法将它们的光芒完全掩盖。对方慌乱地眨着眼,纤长的睫毛拂过夏夷则的脸颊,像两枝不听话的水草,在他心尖上挠出些不合时宜的初春的痒意。   隔着流水,轰隆隆的落石声似乎已停息,夏夷则又等了一阵,这才拉着乐无异站起身:“好了,我们——”   倏忽而至的箭镞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   第 76 章   叶海一行人在偌大的捐毒国家图书馆遗址里翻找了半天,眼见IBPO给定的安全时间线就快到了,仍旧一无所获,不由有些着急。   “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先去安全屋。大家记下自己查看过的部分,明天别做重复工作。”叶海招呼几人往楼下走。   武灼衣眉头紧锁地靠在书架上翻书,脚下攒了厚厚一摞:“您确定少淑宫说的就是这里?”   “通话里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只可惜没能再次跟狼王取得联系,确认一下这件事。”叶海朝书架另一头挥挥手,“孩子们,准备走了。”   “也不知道灵臻那边怎样了。”   叶海莞尔:“你认识他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脑子比谁转得都快,肯定吃不了亏。”   “灵臻脑子确实没的说,可这体格嘛——”武灼衣强迫症一样把翻阅过的书严丝合缝地叠在脚边的书堆上,“不说了,咱们先出去吧。”   叶海点点头,发觉闻人羽和阿阮还是没出来,有些担心地绕到书架另一面:“怎么了?”   “阮妹妹说她听见了歌声,可这儿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啊……”闻人羽一手拉着阿阮,一手放在耳朵边。   “哪来的歌声?不是太累了导致幻听吧?”武灼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嘘——!”阿阮竖起一根手指抵着嘴唇,“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是……是大海的声音!”她甩脱闻人羽的手朝黑暗深处跑去。   “阮妹妹!”闻人羽急忙举着手电筒跟上。   武灼衣看向叶海:“我们也过去看看?”   叶海摇摇头,拉开佩枪保险,无奈地紧跟上前。   废弃的走道内落满积灰与破碎的蛛网,被虫蚁鼠类咬啮过的书籍残页处处皆是,在手电筒的光圈边缘一闪而过,异常荒凉。阿阮像一片灵巧的花瓣被看不见的风推送着,在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之间来回穿梭。出于军人的职业敏感性,闻人羽总觉得黑暗中有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窥视着他们,然而阿阮跑得实在太快了,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勉强捕捉到她的一丝残影,于是这模糊的危机感便被抛在脑后。   “海……大海……”阿阮的脚步在档案东区深处逐渐放缓,她闭着双眼,竭力倾听着那一缕飘忽不定的微弱歌声,终于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架子前,“是……你么?”   “阮妹妹!”紧随其后的闻人羽扶着书架喘了口气,调整手电筒的角度好让阿阮能够看清她准备搬下来的档案盒,“天啊——”   掀开尘封的盒盖,静静躺在□□上的吊坠仍旧如往昔一般,散发着美丽柔和的光芒。   听见惊呼的叶海和武灼衣匆匆赶来,看到闻人羽和阿阮正对着几枚坠子发呆。   “叶教授,我们找到了!”闻人羽率先回神,指着其中一枚温润如月色的金属坠子惊喜交加地说,“这是月声,岳教授曾经提起过的!”   阿阮屏着呼吸,颤抖地抚上另外两枚坠子——一枚是剔透蓝宝石模样的泪滴形挂坠,在光照下隐约能看见有一缕光游弋其间,另一枚则是晶莹可爱的红珊瑚挂坠,穿在一条细细的银链上,银链已因为岁月的侵蚀生出暗沉的霉斑,然而那坠子的美丽却丝毫不减——她紧紧地攥着这两枚坠子放在心口:“明珠海……谢衣……哥哥……”   “时间紧迫,我们先把东西带到安全屋再研究。”叶海看了一眼手表,“没有文字材料?”   武灼衣走上前掀开丝绒布:“好像有一份文件。”说着伸手去拿。   叶海的小心没来得及说出口,武灼衣已经捡起了被封藏了近百年的档案,脆弱的纸页被陡然一碰,纷纷扬扬地碎了一盒子。   武灼衣目瞪口呆地捏着半卷残页:“这——”   “时间太久,又没有妥善保存,纸张结构都被破坏了。”叶海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残卷和破碎的纸张以及月声都放进随身携带的文件袋里。   “……抱歉,是我太鲁莽。”   叶海拍拍武灼衣的肩头:“先离开吧。”   四人方出图书馆大门,久经沙场历练的武灼衣就敏锐地察觉到弥漫在空气里的敌意,连忙拦下还要前行的其他三人:“不对!快退回去!”   “想跑?!晚了!”匪夷所思的狂风呼啸着自图书馆内部生起,砰地一声将厚重的雕花门扇重重锁死在四人背后,“看看这回又有几只不长眼的猎物?”   几名身着深绿色长袍的陌生人从越野车后走出,朝门前的空地一鞠躬:“回禀太阴祭司,两男两女,一共四人。”   “四个人?!”明川不屑道,“塞牙缝都不够,没意思,乌程,这里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乌程恭声应下,又问:“那还是照老规矩,交给七杀祭司?”   明川不耐烦地啐了一声:“给吧给吧,省得落人口舌。”   “躲躲藏藏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有脸在这儿大放厥词?谁给你的装逼本钱?”武灼衣扬声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肮脏污秽的下界贱民,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对太阴大人说话?!乖乖跪下来磕头道歉,说不定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武灼衣冷笑一声:“凭你这句话,等会儿你们就算全部跪下来磕穿地心,也别想让我饶过你们!”   叶海用眼神向闻人羽示意,让她保护好自己和阿阮,随后走下台阶:“我们无冤无仇,何必非要大动干戈?”   叶海现身的一瞬间,现场的气氛骤然凝固。以乌程为首的名绿衣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一边退还一边不住地瞟着图书馆前的空地。一股诡异气流猛然拔地而起,将四周的灰尘沙粒通通卷入其中,形成一团乌黑的漩涡,明川阴测测的声音从风眼中传出:“你这个叛徒,居然还没死?!”   叶海一怔。   “我原本以为大祭司杀伐果断,一定不会徇私,却没想到他还是放过了你……好,很好,大祭司念着旧情,我可不会!!雩风的仇,我今天就和你一一清算!!!”   “他……是不是把叶教授当成了谢衣哥哥?”阿阮怯怯的声音响起,众人恍然大悟。   叶海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他意识到面前的人似乎属于当夜杀害岳锦夜的势力,心下悚然——对方实力远超己方,硬碰硬只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冷淡道:“你既然知道大祭司对我存着旧情,还敢出手杀我?不怕他知道后找你算账?”   “算账?!他有什么资格跟我算账!亏他自称一心为族,也能干出这种下作事!我诛杀一族叛徒,对流月大大有功,就算告到城主面前,我也问心无愧!”   叶海心里疾速盘算着,刚刚这人似乎提过要替什么人报仇,看来岳锦夜的实力应在那人之上:“你该知道你我实力差距,何必做不自量力的无用功?”   “不自量力?哈哈哈哈!狂妄!!我借心魔力量花费多少心血才炼造成这变幻无常、无形无质的躯壳,你以为凭你当年那些老伎俩还能撑多久?!”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一堆沙子?”阿阮两只手拢在嘴边,向叶海喊道,“教授烧它!!”   阿阮话声未落,一阵裹挟着沙石的激烈罡风就如同密集的弹雨般劈头盖脸地直扑叶海,叶海躲闪不及,匆忙结起火印,生出几道火流护住自己。然而仍有一些漏网之鱼穿过火流间隙重重擦过叶海脸侧,一截伪装面皮被划破,从叶海耳边耷拉下来,异常可怖。   “叶教授,您没事吧?!”闻人羽急道。   叶海摆摆手,把赶上前的武灼衣拉回身后:“我没事,面具坏了。”   “冒牌货?!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乌程,去把十一叫出来,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   “这……”乌程犹豫道,“十一是七杀——”   “怎么?我帮他在下界采集病菌样本还不能用用他的傀儡?这几人胆敢装成那叛徒的样子,想必和他关系匪浅,把他们带到大祭司座下可是一件大功,还用得着怕七杀说三道四?”明川嘶声道,“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和流月文明作对会有什么下场!哈哈哈哈哈哈!!”   空地上的龙卷风随着话音落下而逐渐减弱,消散的尘埃之中,一道雄壮的身影悄然而立。   闻人羽突然不管不顾地跑下台阶,站在叶海身前,颤声道:“教、教官?!”   叶海等三人大惊失色。   “你也是星海部的人?呵呵,真是巧了。你教官资质不错,有幸被选做活傀儡,”明川阴阳怪气道,“你不也该效仿他,乖乖为我们效力吗?”   “教官!您不认得我了吗?”闻人羽还要上前,被叶海和武灼衣联手拦下,“我是小羽啊!!”   程廷钧脸泛黑气,面无表情地盯着闻人羽,缓缓举起手中的光刃。   “闻人姐姐的教官……那我们还要动手吗?”阿阮轻声问。   “活傀儡全身神经被芯片所控制,只能遵循主人号令行事,”明川阴魂不散地在程廷钧身后重新凝形,“也许你们在他眼中宝贝的很,可在我的命令下,他杀你们可和杀一般的畜生没什么两样。怎么样,好玩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阮捂住了嘴:“天!难道说……闻人姐姐的教官心里是清楚的?!”   “如果他所说不假,你的推理就没错。”叶海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你才是畜生!!”闻人羽高声喊道,“糟践生命、践踏人心,你们才是不配做人!!”   “别冲动!”武灼衣一手挡着闻人羽,一手抬枪朝龙卷风中心射击,没料到子弹反被程廷钧轻巧接下掷回,在他脚边打出一个深深的弹坑。   “这——”叶海惊讶于对方非人的行动力,“闻人同学,你确定他是你教官?会不会认错了?”   “不会,绝不会!!”闻人羽摇着头,泪水一滴滴涌出眼眶,“就算我瞎了、聋了,也绝对不会认错我的教官!!”   明川桀桀怪笑着:“经流月文明改造过的人形武器的威力,是不是很让人动心?”   “要打就打,哪来那么多废话?!”武灼衣怒道。   “尽人事、听天命,”叶海一咬牙,“……锦夜,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我们。”   凄清的冷夜里,少女压抑的抽泣和明川狂妄的怪笑如诅咒一般回荡在空旷的死城,随着寒风传遍每个角落。   双方对峙的中心,一丝光芒在程廷钧眼中闪过,他手中的光刃稳定地指着闻人羽,右眼以极微弱的幅度眨了眨,快得仿佛一道幻觉。   第 77 章   乐无异背着夏夷则一路狂奔,心脏都抵在了嗓子眼上,夏夷则借流水维持的水盾被流箭不断冲击着,溅射而出的水花淋了两人一身。乐无异作为一名技术宅,这辈子也没负重跑过这么长的路,被冷水浸透的衣裤鞋袜似乎拧成一股股绳索,正不遗余力地拖住他的脚步。   没有人说话,乐无异的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夏夷则颂咒的低语,身后的箭雨仿佛噩梦一样无穷无尽,扑簌簌地在稀薄的水盾上撞得粉碎。乐无异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直跳,眼前也变得一片模糊——尽管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本来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夏夷则背上的伤口在颠簸中迸裂,鲜血一渗出来就被冷水冲下,在二人身后流出一条带着淡淡腥气的痕迹。   在乐无异又一个踉跄之后,夏夷则拼力凝出一道冰墙,接着趁冰墙崩塌前的一小段空隙附在他耳边说:“放我下来,你自己跑。”   “瞎说、瞎说什么!”乐无异气喘吁吁地,搂着夏夷则的胳膊紧了紧,“要走一起走!”   “我灵力运转不畅,坚持不了很久。而且现在不清楚这一轮攻击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你先走,我殿后,至少还有一半的生存率。”   “不行!”   “你理智些!”夏夷则听见冰墙细碎的破裂声,心里着急,伸手去掰乐无异的胳膊,“非要我们都死在这里你才安心吗!”   乐无异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条胳膊这时像混凝土浇得一样硬,怎么拉扯都不为所动,眼见冰墙即将崩毁,夏夷则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用最后一些流通顺畅的灵力捏诀召唤流水凝结水盾。   粘稠的墨色深处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暗门,狂奔的乐无异无知无觉地途径暗门时,蓦然被一股力量扯了进去,他心里一惊,然而迈出去的脚已来不及收回,重重地摔进门后。在倒地的最后瞬间,沉闷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巨大的音浪沿着四通八达的通道,传遍了捐毒禁区及这座暗无天日的地下迷宫的每一个角落。   “太阴大人,您您您没事吧?!”乌程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束耀眼夺目的火树自程廷钧和闻人羽中间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刹那间燃起炼狱般的茫茫火海。在程廷钧背后洋洋自得的明川躲闪不及,吸入了好几道乱窜的火流,凄厉地惨叫一声后散去了聚形。   明川忍痛怒道:“能有什么事?!还不快去把那几个贱民抓回来!!”   乌程嗫嚅应下,却始终不敢上前。   “亏你还是雩风旧部,连对付区区几个下界人的胆量都没有?!”   “我、我我……”乌程鼓足勇气,颤声说道,“巨门大人殉职那天我就在现场,我、我见过这个火!它它它——”又一阵火舌燎起,逼人的热浪彻底把他剩下的话吓回了肚子里。   隔着熊熊的火墙,另一端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小羽啊……”程廷钧手拄光刃半跪着,嘴角鲜血如断线珠子一样滴滴答答砸在地面上,“你可算来啦……”   闻人羽刚刚与程廷钧合力启用天罡禁术,引起旧伤复发,只觉得满口满鼻都是血腥气,她不愿意让程廷钧担忧,在原地强行咽下好几口涌上来的鲜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闻人姐姐!”正照看叶海伤势的阿阮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闻人羽走过去,“他是活傀儡!你要小心啊!!”   “……教官。”火浪扑打声中,闻人羽的话音低如蚊蚋,她紧紧地抿着嘴,生怕再多说一个字,血和泪就会止不住地掉下来。   “小羽……孩子……委屈你了,”程廷钧勉力抬起头,凝视着久违的闻人羽,“你还太小……不该让你动用禁术……”   闻人羽拼命摇着头,泪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挂满了她的脸庞:“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要是我早些来——”   “说什么傻话……咱们天罡……从来不做无谓的假设……”程廷钧想抬起手摸摸闻人羽,却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小时候教你的暗号……你还记得……不错……不错!”   “……早知道见面之后会是这个结果,我、我情愿一辈子找下去!!”闻人羽颤抖着摸上程廷钧的脉门,“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啊!!”   “没用了……别浪费力气,人……固有一死,我在死前还能见你一面,已经很……很……咳咳咳!!”   闻人羽哭得说不出话。   “快……往西边跑,离这里远远的……要是被他们抓住……那滋味可不好受……”程廷钧一面说一面咳嗽,咳出的尽是血沫和破碎的内脏组织,“快走!我撑不了多久了……”   闻人羽的手死死地抓着程廷钧,一动不动。   后方的武灼衣简单处理完身上伤口,几步上前,向程廷钧深鞠一躬:“晚辈武灼衣,谢谢前辈搭救。”   “武家的……很好,你应该也是军人……”程廷钧提高声音,“我命令你掩护他们往西侧突围,能做到吗?”   “是!”武灼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俯身去拉闻人羽。   “教官!!!”   “令行禁止!我教你的……你都忘了?!”程廷钧厉声说完,又放低了音调,“小羽啊……往后和你师兄要好好的,知道吧?要好好的……”   武灼衣用力掰开闻人羽的手,一面推着她往后走,一面扬手示意叶海和阿阮往西侧撤退。   炽热的气浪吹干了闻人羽脸上的泪痕,她在彻骨的疼痛中回望,除却刺眼的火苗,什么都看不到了。   生命之所以宝贵,就是因为它们有太多的出人意料。你以为你是谁……能彻底控制我?程廷钧在恍惚中回忆起他刚被俘虏时与那个怪人的对话,嘶声长笑,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念起开启禁术的咒诀:“熠降天罡,炁伏炎光,帝裂鬼血,为吾驱殃!”   新生的赤浪如盛夏红莲自程廷钧脚下怒然绽放,颀长明亮的火焰便是色彩冶艳的花瓣,一重重地将他包裹在中央。苍冥月色被这融融的红光映照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遗世独立的捐毒废都,清冷的、孤寂的,在肆虐的火浪里摇曳飘荡,变得焦黑、变得脆弱,终于在狂风中化成了灰烬,雾茫茫地掀起一阵又一阵历史的尘埃。   “小心!!”闷雷般的爆炸声从遥远的地表传来,幽幽回荡在阴森森的地下世界里。屠休担心新的机关被触发,一把拦下安尼瓦尔,把他拉到墙边,“靠墙站好,小心机关!!”   众人连忙屏住呼吸贴上墙,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石砖缝里。半晌不见有新的动静,队伍中一个年轻人战战兢兢地指着头上:“好像、好像是上面炸了。”   “王陵?!”屠休一惊,随后摇头道,“不会,如果是王陵发生爆炸,我们不会只听到声音而感受不到震动。”   安尼瓦尔靠在墙边,仔细地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眉头锁得更紧:“东北方向……如果爆炸不是发生在无人区,就只有一个可能。”   雪白的探照灯光中,屠休与安尼瓦尔对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废都禁区?!小少爷那个带队教授不是正要去那里?”   安尼瓦尔沉着脸,大步流星地向通道深处走去。   “头儿!”又翻过一堆滚落下来堵塞在通道中的石球后,先锋探路的一队人遥遥朝安尼瓦尔招手,“线索断了!”   “断了?”安尼瓦尔提灯照着地上半干的凌乱鞋印,看它们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一道石墙脚下。   猎犬嗅了嗅屠休手里那捡到的半截带血T恤,也朝石墙吠了两声。   屠休上前在鞋印消失的墙壁周围用力敲了敲:“空的。”他大概画了一个范围,朝身后人示意,“慢慢敲,小心有机关。”   安尼瓦尔站在水渠旁,捏着晗光若有所思,见屠休走过来,潦草地一点头:“安排好了?”   “好了,我没敢让他们用炸药,怕伤了小少爷。”   “你办事我向来很放心。”灯光落在水里,又反射回安尼瓦尔脸上,映出他唇边奇怪的弧度,“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属下不知道。”   “这里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宝藏。”   “什么?!”   “一路走过来你应该也看见了,这里道路平整,深埋地下多年仍旧未被水汽侵蚀,可见建造的时候煞费苦心。而且其中埋藏着许多机关,除了已经触发的滚石和流箭,被我们发现后销毁的也不下十个,如果说其中没埋藏着什么秘密,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属下曾听说过宝藏被埋藏在用来举行祭祀的神殿之中,但只有被神选中的幸运儿才能一睹神殿真容。”屠休啧啧称奇,“原来这神殿是在地下,难怪这么多年来人们找遍了大漠里所有的山谷,都找不到它的半点蛛丝马迹。”   “是啊……我们苦寻不得的神殿宝藏,竟然被这小子误打误撞找到了。”安尼瓦尔握紧手中的晗光,“看来也是上天的旨意。”   “小少爷既然有缘开启先祖留下的财富,先祖也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   说话间石墙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可供单人穿过的孔洞,屠休便率先钻了过去。   摇晃的灯柱中,石墙后的空旷场地显得异常荒凉冷寂。华美精致的石雕们睁着毫无生气的眼睛,用跨越了悠久岁月的目光冷冰冰地审视着这群冒失的闯入者。   随后进入的众人都被眼前的壮观地下建筑惊呆了。更有甚者,跪下来倒头就拜,嘴里直念叨祖先保佑一类的话。   安尼瓦尔事先已有心理准备,因此并没有太过震惊。他正在考虑应该怎么分配人手进入搜寻时,手里的晗光蓦然发出一声悠长的清鸣。   紧接着,像是在呼应这声剑鸣一般的,一缕幽光在大殿深处缓缓亮起。   第 78 章   “谢衣”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鬓发被汗水打得透湿,贴在额头上。一道鲜红的伤口自他右耳根延伸至脸颊下部,险险避过了颈动脉。除了脸部,凌乱纵横的伤口几乎遍及他整个躯干,正一滴滴地向外渗着血。他手拄光刃单膝跪在祭坛中央,敛眉垂目、一声不吭,仿佛一尊会呼吸的雕像。   沈夜冷眼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是要做无谓的挣扎?”   “……请大祭司收回成命!”   “呵,”沈夜一哂,“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事关千万人生死存亡,怎么会是废话?滥用手中掌握的高科技,让它变成肆意夺取无辜者生命的凶器,我们这样做和野兽又有什么不同?”   “人本就由野兽进化而来,若没有利己本性,如何能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存活至今?”   “可那是以前!我们现在已经不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了!”“谢衣”激动起来,手上伤口在紧绷的肌肉牵引之下开裂更深,鲜血一缕缕滑落至他握着的光刃刀身上,被灼热气流瞬间汽化,散发出浅淡的血腥味,“我们有亲人、有朋友、有想要珍惜的事物,他们也一样啊!”   “那又如何?”沈夜指着祭坛图案上陈年的发黑的血迹,“就连他们自己也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仙神杀害自己的同类,既然都是死,为流月文明的存续而献身,难道不比作祭品更有实际意义?”   “存在的事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我们完全可以纠正这些错误!”   沈夜审视着他:“我以前可不是这么教导你的。”   “谢衣”一哽,半晌低声道:“你我师生之情……早已断绝,又何必说那些旧事。”   “那么你一路杀进来,要说的就只有这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   “我没有杀——”   “是了,你既然连下界蝼蚁都不忍心踩死,想来也不会向你的旧日同僚出手。否则以他们的能力,怎么可能伤你到如此地步。”   “……”   “呵,你现在百般替下界人争取生机,可假如易地而处,换你做大祭司,你也会做和我同样的选择。”   “……我不会。”   “不信?好,”沈夜缓缓抬手,在掌心凝出一柄光刃,“那你不妨站起来,和本座一战。只要你赢了,流月的未来就交由你裁夺。但如果你输了,便从此不能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谢衣”一瞬间生出了几分慌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在主神殿里跟在沈夜身后的小孩子:“不……我不能……我怎能对您出手?”   “断绝旧情的是你,不肯动手的也是你。”沈夜沉声道,“谢衣,放下你的优柔寡断,本座的机会可只有一次。”   “我……”“谢衣”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之后才咬牙说道,“请大祭司原谅属下僭越!”   “谢衣哥哥——!”清亮的少女声音蓦然打乱了一触即发的战局。   如同一潭被投石打出涟漪的静水,沈谢二人身周漾起一圈圈波纹,神殿祭坛中央的光影剧烈浮动着,台上人的影子逐渐淡去了。   “不!不要!不要——”阿阮惊惶地喊着,跌跌撞撞冲上祭坛,“谢衣哥哥!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   “谢衣”听不见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沈夜。阿阮心里越急,脚步越乱,终于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石台上,她拼了命地伸出手去,只堪堪触及对方的衣角时,那幻影便如一个旧梦般,刹那间在她的指尖湮灭于虚无。   “谢衣……哥哥……”阿阮的嘴唇翕动着,滚烫的眼泪沿着脸颊落在嘴里,在舌面上弥漫出绵延的苦涩味道,“我是阿阮……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求你……求你……”   “是叶教授他们,万幸。”最初的震惊过后,夏夷则镇静下来,见叶海几人拿着手电筒冲上祭台扶起哭泣不止的阿阮,便拉了乐无异要往外走。   乐无异一动不动,手臂冰凉异常,活似在太平间被关了一整个晚上。   “无异?!”   不知道为什么,乐无异自看见谢衣的第一秒就清楚地意识到那只是一道幻影,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尽管他从未修习道法,根本不知道怎样分辨现实与幻境。乐无异眨眨眼,只觉得满脸的肌肉都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紧咬的牙关间已经隐隐约约泛起了铁锈味,他竭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哑声说道:“……没事,我们走吧。”   在蔓延的火海中奔跑许久的叶海狼狈不堪,正费心安慰阿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浑身汗毛一竖,刚要拔枪时听见头顶上方武灼衣恭声说道:“少淑宫殿下。”   “竟然惊动了武师兄,”夏夷则眼色深沉,难辨喜怒,“实在是抱歉。”   “事关社稷,殿下不用这么客气。”   “武师兄也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夷则就好。”夏夷则打量着满身烟痕的几人,“发生了什么事?”   “这地下城规模宏大,岔道众多,是阿阮察觉到这边有响动才把我们带过来的,没想到能碰上你们,可见殿——夷则是有大福气的人。”武灼衣简略说明了与夏夷则联系后己方的遭遇,最后说道。   “闻人又动了禁术?那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乐无异瞥了一眼靠在一边昏睡着的闻人羽,很是担心。   “有阿阮在,多少能替她缓解一些。”叶海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我们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   像是回应他的担心一样,叶海话音刚落,就有凌乱的脚步声与晃动的光柱出现在回廊深处:“是小少爷!真是小少爷!”   安尼瓦尔拨开众人,疾步跑上祭坛,一把抱住乐无异:“胡达保佑!胡达保佑!”   乐无异猝不及防,脸被安尼瓦尔的衣服蒙了个严严实实,手舞足蹈地挣扎着,可惜在对方看来好像挠痒痒。   夏夷则看向紧随狼王身后的屠休,后者心领神会地拉开了激动过度的安尼瓦尔,然后给在场几人每人塞了一个装着食物和水的应急包。   安尼瓦尔郑重其事地拿出晗光,把它挂回乐无异胸前:“多亏有剑灵前辈一路指引,我们才不至于在宫殿里迷路。”   乐无异低头,看晗光的光芒好像萤火虫一般闪烁着,频率愈来愈快,几乎让紧盯着晗光的自己喘不过气。   “那是——那是——”随行的狼缇成员大惊失色地指向祭坛中央正自升起的雕花神龛,精美繁复的石雕中,有什么在发出清冷幽寂的微光。   安尼瓦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异象:“据说向神殿献祭是为了感谢胡达大神赐予捐毒的宝物,难道这就是传闻中失落的国宝指环?”   就在众人惊叹不已时,神思恍惚的阿阮趁叶海不注意,快速跑向神龛。冰冷的石龛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气息,竟缓缓打开了。   “阿阮!”   “神农……神农大人……”阿阮对旁人焦急的呼喊充耳不闻,痴痴走到神龛前,取出保存在其中的指环。久经岁月摧折的金属在陈年的灰尘覆盖下泛起雪白的冷光,映出阿阮眉宇间的一片哀思。   又一阵急促的闪烁之后,晗光大放金光,乐无异一个不防,捂着胸口咣当一下栽在安尼瓦尔身上。   “你,将它放下!”   阿阮握着指环,眼前有一阵一阵的黑影闪过,她难受地捂住了额头:“……唔!……这是……什么……”   禺期的身形一顿:“小姑娘,你竟能令它复苏?!这不可能,这……这绝无可能!”   “这些影子……是什么……啊……”   “啧……拿来!”禺期眉头一皱,劈手落下一道电光夺过指环。   “禺期你在干什么?怎么能向阿阮动手!”乐无异揉着胸口喘气道。   “哼!我做什么?可笑!”禺期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场众人,冷笑道,“这是神剑昭明剑柄,你们竟一无所觉!神剑昭明与晗光同出一脉,我见之如见弟兄,与其将它交给你们这些庸人,倒不如我亲自保管!”   “你——你和昭明是什么关系?!”   “我和昭明什么关系?昭明本就是——哼,若我一定要呢?”   一旁的夏夷则与叶海同时察觉到禺期话中犹豫之意,心下一动。   “你是……你是昭明的兄弟……难怪、难怪——”乐无异回忆起一路上岳锦夜的话,顿如醍醐灌顶,“对不起,这个指环对老师很重要,我不能把它给你。”   禺期冷哼一声,不打算理会乐无异,不料此刻原本握在他手里的指环猛然跳动起来,从他的指缝里滑出,在祭坛上叮叮当当地弹了几下,落在阿阮脚边。   “你究竟与神剑昭明有何渊源?!”禺期讶然,“它竟然会主动接近你,世上还有这等奇事?!”   “……昭明?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阿阮懵懵懂懂地拾起指环,把它套在手上。指环闪了几闪,便逐渐黯淡了下去。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听你说过,你是神农座下巫山神女。”   “对呀,那跟指环有什么关系?”   “那么你可还记得当年不周山一战?”   “……”   “不周山天柱倾塌、海水倒灌,造成无数生灵涂炭,太子长琴因此获罪于身、永去仙籍……你都不记得了?”   “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温和沉静,极擅音律,多少神女为他神魂颠倒,若你真是上古仙神,总该记得他。”   “没想到上古仙神也这么八卦啊。”乐无异悄悄跟夏夷则咬耳朵,惹来禺期不善的一瞪。   “……我……我不记得了……许多从前的事我都模模糊糊的……”   “什么巫山神女,当真贻笑大方!”禺期冷眼打量着阿阮和她手上的指环,“莫非——哼!”   乐无异鼓了鼓勇气,开口说道:“禺期,我知道你很在意昭明。可它对老师……对我们真的很重要,等我们处理完现在这桩事,再把它给你好吗?”   “哼!既然昭明愿意留在小姑娘身边,我也不会勉强。但她带着昭明,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   “我知道你们找昭明要做什么,昭明是上古神剑,能够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禺期指着阿阮,“而她是灵体,如果不慎为昭明所伤,灵力将被打散,恐怕永难复原!”   第 79 章   “我们有亲人、有朋友、有想要珍惜的事物,他们也一样啊!”   “那又如何?就连他们自己也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仙神杀害自己的同类,既然都是死,为流月文明的存续而献身,难道不比作祭品更有实际意义?”   “存在的事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我们完全可以纠正这些错误!”   “我以前可不是这么教导你的。”   “你我师生之情……早已断绝,又何必说那些旧事。”   “那你不妨站起来,和本座一战。只要你赢了,流月的未来就交由你裁夺。但如果你输了,便从此不能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请大祭司原谅属下僭越!”   ……   “锦夜、锦夜……谢衣,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往事已矣,你我师生之情早已经断绝,又何必在这里重提。”   “时隔百年,你想对我说的,仍旧只有这些?”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但事到如今,就算想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劳。”   “因何缘由、是否后悔、究竟有无顾虑过我……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要问你。而你,还真是……不错。”   “老师恩情,学生毕生难以回报万一。路长而歧,老师请多保重。”   “破军……永别了!”   ……   初七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   粘稠而温暖的营养剂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他,椭圆形舱体顶端计时器的荧光落进他瞳孔深处,是两朵难以捉摸的冷焰。初七抬起手,按了按眼下发烫的血印。那不是他的,初七很清醒地意识到,即便捐毒一夜过后,它已不止一次闯入他的脑海。他本应将这些一字不差地汇报给沈夜,然而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好像在冥冥之中便已感应到,主人并不愿意了解他那些琐碎凌乱的幻觉。   一开始梦境出现得并不频繁,梦境之中的初七也只是冷漠的旁观者,袖手看着那个长得与他一样的、名叫谢衣的往日目标是怎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夜身后探究学术世界,怎样与沈夜说些上不得台面的、天真的傻话,怎样异想天开地勾勒着与沈夜的未来,怎样痛彻心扉地站到沈夜的对立面、费尽心思逃离飞船,流浪百年后最终客死在异乡。可自打他在捐毒地宫亲眼见识过沈“谢”二人遗留在下界的幻象,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便开始成夜成夜地侵染他的意识。在层层叠叠的梦境里,叫沈夜老师的是他,说傻话做白日梦的是他,背叛沈夜孤身流浪的是他,最后在无垠广漠中决然自尽的也是他。他的眼前泛起绯红色的薄雾,一滴血泪凝于眼睫,还倒映着上一层梦境的残影。那破碎的幻象剥落翻卷着,在他颊边化作柔软的灰烬,而他止不住地朝更深处坠落下去,梦里天地茫茫、众生芸芸,却没有谁将半分目光分予他。于是他平静地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到一片静寂的现实中来。   瞳垂眼看着屏幕上波动的曲线:“他醒了。”   “知道了。”沈夜低头翻阅着手上初七带回的材料,“让他亲自来跟我汇报。”   “是。”   “怎么?还有话说?”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的梦境?”   沈夜不屑道:“喔?他也会做梦?”   “只是猜测。近几次维护我发现他的脑电波在进入休眠模式的时候,出现了之前没见过的波动。”瞳又看了一眼初七的脑电波记录,“需不需要提取他的思维?”   “一只听命行事的狗,就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次,不值得你费心。”沈夜放下了手里的材料,“太阴那边的事,你处理得怎样了?”   “十一彻底损毁,回收价值不大,因此我只带回了其他人。”   “堂堂高阶祭司,竟然被下界人玩弄于股掌。”沈夜冷哼一声,“从十一的表现来看,你的新技术似乎不太稳定。”   “一时失误,日后我会加强对六号的监控。”瞳的视线转向沈夜,“还是大祭司希望彻底清洗他?”   “算了,维持现状即可。那个叫乌程的,有没有问出些什么?”   “已经给他上了机器,他还是说当初传消息让巨门去送死的是贪狼的人,至于是谁并不清楚。”   “看来贪狼的手伸得远比我推想的还长,他死的不冤。”沈夜皱眉道,“巨门就是个蠢材,死了也好,省得让沧溟劳神。”   “……贪狼的人基本都被清洗了,是否还要继续追查?”   “不用,主谋已死,即便再有漏网之鱼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你的精力要留着做更重要的事。”   “大祭司是指另寻飞船安置点的事?”瞳缓声说道,“我想了许久,或许有一个地方足够合适。”   “哪里?”   “雷云之海。”瞳还要再补充,被访客提示铃打断了后续的话。   沈夜瞟了一眼传感屏:“你先回去,这事再找时间商量。”   “是。”瞳向沈夜躬身行礼后退出了房间,与候在门口的初七擦肩而过。   初七一进门便单膝跪在沈谢手边:“属下见过主人。”   “他们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应是从极之渊。”   “去取最后一块昭明碎片?”   “是。”   沈夜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台面:“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合成者?”   “乐无异随身剑灵禺期与昭明渊源极深,有他随行,合成剑身应该不难。”   “好,你继续跟着他们,有消息即刻回报。”   “是,主人。”   “……你这次下界收获颇丰,辛苦了。”   初七更深地垂下头:“属下不敢。”   “不敢?”沈夜似笑非笑地看着初七,“抬起头来。”   “主人?”   “你要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些?我以前……可不是这么教导你的。”   初七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沈夜与捐毒的幻象在他的视界中交错重叠着,竟让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主人……”   “说说看,”沈夜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挑起初七的下颌,“你见不得人的妄念。”   初七的眼睛原是深不可测的无波枯井,却在呼吸相闻距离下的逼视中,逐渐荡起了波澜,他不敢别开视线,就只能任由沈夜的身影霸道地占据了他视野的每一寸角落。出于影卫的本能,初七的心跳与脉搏仍旧是平稳的,他定了定神,如往日一般冷淡而机械地讲述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沈夜的手在初七单调的话语声中越捏越紧,到最后初七几乎是在挣扎着吐出每一句话,他在难以忽视的疼痛中说完最后一个字,如释重负地垂下眼帘。   沈夜猛地松开手。   初七恭敬地跪着,视线流连在沈夜绣着繁复花纹的祭袍底端。   “好……很好。”   “主人?”   “如果我告诉你,那都是真的,你作何感想?”   “……”   “我要你不见天日、要你杀害无辜、要你做尽从前你不甘愿做的一切脏事,”沈夜的手重新覆上初七的脖颈,“而你……无话可说?”   “……属下不会背叛主人。”   “不会,还是不敢?”   “属下甘愿侍奉主人左右,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人!”   “不会……很好,”沈夜收紧的手指下,初七的皮肤泛起鲜艳的红色,“这百年来,本座谆谆教导、循循善诱,为你花费多少心力……你怎么敢?!”   “绝不……绝不会!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沈夜的指甲陷进初七的皮肉,仿生循环系统被外力掐破,温热的维温液一点点沾湿了沈夜的手指,他恍然回神,随即丢开初七,像丢开一片不堪触及的回忆:“去找七杀。”   初七温顺地向沈夜行了一丝不苟的告别礼,任由漫出的液体浸染着他的衣服:“属下告退。”   沈夜疲惫地挥挥手,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   早已等候在闭思间的瞳看到初七的惨状,别有意味地挑起了眉尾:“他又犯病了?”   初七沉默而笔直地站着,是一尊无可挑剔的杀戮机器。   瞳拿镊子翻了翻初七的伤口:“脱了,去台上。”   初七赤身躺上冰凉的手术台,阖起双眼。瞳干燥稳定的手指隔着手套摁在他破损的皮肤上,隐隐传来一丝热度。没有麻醉,因而伤口被缝合灼烧的感觉异常清晰——不过疼痛这种无关紧要的感觉已经从初七的意识里剔除,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做一名听话的受术者。这本是百年间大大小小的修复手术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可初七却感觉到不安——或许是因为主人罕见的情绪失控,他忽然问:“你会做梦吗?”   说话引起的颈部肌肉牵动让专注处理伤口的瞳皱起了眉头。   “你……会做梦吗?”初七仿佛不甘心似的,又问了一遍。   “你都告诉他了?”瞳最后一遍用冷焰烧融了新补上去的仿生皮肤,放下喷头,把手递给一旁静候许久的年轻人,让他替自己活动有些僵硬的手指,“那些所谓的梦?”   “……是。”   “哦。”瞳冷淡地应了一声,“徒增烦恼。”好像之前建议提取思维的不是他一样。   “主人说……那都是真的。”   瞳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或许。”   “或许?”初七蓦然坐起,“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永远不会站在主人对立面!”   俊秀的年轻人警惕地挡在他和瞳之间。   “十二,没事。”瞳沉声阻止了年轻人的下一步动作,高深莫测地盯着初七看了好一会儿,“无意冒犯,但挺可笑的,真的。”   “你怀疑我?”   “怀疑?不,我怎么会怀疑他□□出来的人?”瞳移开目光,示意十二去收拾手术器械,“我只觉得荒唐。”   初七握紧了手术台边缘。   “如果谢衣还在,我真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惜了。”瞳的视线对上了初七的,牵起一个嘲讽的微笑,“等你知道了一切,你也会很想看的。”   “谢衣……又是他。”   “在嫉妒?”瞳玩味地审视着初七的神色,“我不记得给你留下过这些多余的情绪。”   初七跳下手术台,快速套上衣服,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完了?”   “完了。”   “那么,再会了。”   “再会。”瞳意味深长地目送初七消失在走廊尽头,那背影是那么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那早已远去的故人,是再也不能相会了。   第 80 章   当夕阳为无垠的海面铺上一层红绡的时候,乐无异知道,一天又结束了。他眯起眼睛,眺望远处逐渐升起的月亮,看它是晚霞中一道浅淡的白影,落在天际线上。   阿阮站在甲板上,激荡的海风吹起她的秀发,仿佛一匹柔滑的绸缎。她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轻声唱着一首歌,歌曲旋律婉转哀伤,令闻者几欲落泪:“别后廿年常忆君,蒿里迢迢魂梦轻。若隔生死可传信,托青鸟递侬相思凭。”   乐无异靠着舱门,回头去看舱内的夏夷则:“阿阮都这样好几天了……真的没事吗?”   “她遭受打击,心神激荡,还是别贸然过去打扰。”   “唉——难得连情场圣手逸尘子都栽了,我们一船大男人,怎么才能让仙女妹妹高兴点啊?”乐无异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闻人也不在……真让人绝望。”   “闻人好不容易能静养一段时间,你就别成天念她了。”   “也不知道闻人现在怎样了,她旧伤还没好,又添了新的……”   “有紫胤教授和南熏教授照看她,不会有事的。”夏夷则一笑,“怎么乐小少爷忽然转了性,变成老妈子了?”   “我脑子里不能没事,要不然老胡思乱想……夷则,我心里总发慌。”   “在担心乐伯伯?”夏夷则探身把乐无异拉进门,温言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昨晚不是通过电话了?”   “狼王一诺千金,既然说等我回去再和……和老爸谈判,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再说了,我爸妈也不是吃素的啊!”乐无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是在担心你。”   “担心我?”   乐无异反过来拉着夏夷则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你都不会笑了。”   “不会笑?”夏夷则指指自己唇边的弧度,“那这是什么?”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乐无异认真地看向夏夷则,“你的眼睛明明没有在笑。”   “……天天趴在电脑前写论文,怎么就没把你写成近视眼?”夏夷则自嘲地勾着嘴角,“在太华的时候就和你说过了,我不是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   “我也不是你以前想的那样好不好?”乐无异摆出一副咱俩半斤八两的架势,凑到夏夷则旁边,“离开江陵以后你就越来越消沉,出海之后表现更明显,我真是有点怕。你的心事就不能跟我说说吗?”   夏夷则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乐无异,看鲜红的晚霞落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成一粒粒圆润的赤色鲛珠:“……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看来少淑宫和乐无异感情真的很好。”倚在船舷栏杆上的叶灵臻瞥见沙发上的人影,似有感慨。   叶海拍了拍叶灵臻的肩膀,打趣道:“看着别人家的竹马,想你的灼衣了?”   “灼衣有他的事要做,我没什么好挂心的。只是百草向来不涉三宫,不知道他这次与秦炀接触能不能有收获。”   “归还程教官遗骨,护送闻人羽回谷,这卖面子的机会已经够珍贵的,只要他们不被另外那两位拉拢,我们就该庆幸了。”   叶灵臻回想起当日重返现场时所见的惨烈景象,不禁闭上双眼:“天罡旗下铮铮铁骨,实在让人佩服。”   “所以我们更要彻查捐毒惨案□□,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没错,可是……”叶灵臻犹疑道,“捐毒和从极之渊相隔万里,物证的最后关键真的会在海里吗?”   “禺期是上古剑灵,见多识广,他既然说那坠子里的光与昭明有关,十有八九不会错。”   “但愿一切顺利。”叶灵臻叹了口气,“听说明珠海BPI现任负责人不太喜欢人类啊……”   “从极之渊最近出了些状况,处理完了我再派人通知你们。”果不其然,面容冷肃的明珠海BPI负责人怀绪并没有立刻应允他们前往从极之渊的请求,只淡漠地向叶海和叶灵臻点头致意,“请你们在招待处等候。”   叶海心里暗暗叫苦,只怕这又是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海巫大人一贯的托词,但身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客套几句准备出门,打算安顿下来再想办法。   叶灵臻先一步走到门边拉开门扇,怀绪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等在门外的夏夷则,视线一下子被锁定了:“……是你?”   夏夷则不明所以,怔怔地看向怀绪。   铺天盖地的回忆随着与故人极肖似的面容,浪潮一般涌上脑海,怀绪定了定神,冷声道:“你是鲛人?”   “不是。”夏夷则悚然一惊,视线飞快地在状况外的叶家叔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镇定下来。   “你进来。”   叶家叔侄面面相觑。   “请您们先跟无异他们会合,我晚些过去。”夏夷则朝叶家叔侄一点头,踏进房间轻轻合上门锁。   “你是鲛人?”怀绪又问了一遍。   “除非您答应不声张,否则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见怀绪颔首,夏夷则一字一句轻声道,“我曾经是。”   “曾经?”   “我接受了易骨之术,不再有鲛人血脉。”   “伐骨洗髓强横无比、残酷至极,受术者九死无生……你很厉害。”   “过奖,这只是我的一意孤行。”   “你……很像她。”怀绪神色复杂,“你和红珊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母亲。”   “很好、很好……”怀绪忽然起身走到门边,“跟上。”   绮丽如凝结云霞一般的广阔深海珊瑚礁中,丰盈柔软的水草随波浪在礁石缝隙中摇曳着,其后点缀着宝珠一般温润的点点荧光,是与陆地上大相径庭的美丽景色,然而行走在其中的夏夷则却并没有欣赏的兴致。   海有鲛人,寿及千年,殁后升腾化作云雨,终落归入海。但是——   “到了。”怀绪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然而夏夷则却敏锐地察觉到那短短两个字中间所蕴含的深沉伤恸。   盘枝错节的赤色珊瑚平地而起,像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琳琅宝树,幽幽在深海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这是?”   “这是你母亲盘桓在世间的执念。”   “母亲生前常说,她得偿所愿,无怨无悔……我没想到她竟然还——”夏夷则走上前,想要伸手去触碰眼前的珊瑚枝,却又退缩了,“是儿子不孝……”   萦绕着珊瑚树的光芒微弱地闪了闪,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他。   “这确实像她的话。”   “海巫大人,冒昧请教一个问题。”   “说。”   “我从小修习道法,知道执念生而不灭的负面影响。请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消弭我母亲的执念?”   “没有。”怀绪面无表情地摩挲着珊瑚树斑驳的枝条,看它的微芒闪动在指缝间,忽然下了逐客令,“见过就请回吧。”   夏夷则一路上都在琢磨怀绪在珊瑚林中的奇怪态度,进门时候差点和等候已久的叶灵臻撞了个满怀。   “少淑宫?”   “抱歉,”夏夷则回过神,“叶师兄有事?”   “灼衣传来消息,之前在捐毒袭击调研小组的嫌犯招供了。”叶灵臻压低声音,“……是伯惠宫的人。”   “呵,这样冒进鲁莽不留后着的作风,确实像大哥手笔。”夏夷则关上房门,示意叶灵臻在椅子上坐下,“他能忍到这个时候,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那么叶师兄知不知道安尼瓦尔是哪边的人?”   “虽然这次借狼缇之手绑架殿下的是伯惠宫,不过联系之前的事件来看,狼王与仲宜宫往来或许更密切。”   “叶师兄千里迢迢来帮我,何必这么客套,还叫我夷则就好。”   “这——”见夏夷则神色坚定,叶灵臻只好改口,“夷则,现在伯仲两宫都采取了行动,你有什么打算?”   “我长住太华,势单力薄,眼下只能见招拆招。”夏夷则回想着一路上经历的种种波折,“叶师兄说狼王和二哥联系密切,是否和江陵古道的事有关?”   “不错,我调查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只可惜BPI总局为此案成立了专案组,导致我难以继续追查。”   “一个小小的鱼妇,也值得总局为她大动干戈?”   “如果她是从玄妙观中逃出去的呢?”   “灵虚的玄妙观?”夏夷则玩味地挑起眉梢。   “你们将桢姬移交给江陵BPI分局之后,我曾托人私底下探望过她。她除了告诉我她是从灵虚手里逃出来的之外,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个秘密。”   “哦?”   “灵虚能在不惑之年取得地仙修为,除了法器翻天印的帮助之外,还因为他历年来夺取了不少妖族内丹。”   “什么?!”夏夷则一惊,“他不是惯常把那些妖族售卖给海市?”   “那只不过是他众多猎物中的冰山一角。据桢姬的说法,他在玄妙观内修建了一座隐蔽的地牢,专门关押捉来的妖族,其中大部分被他剖去内丹衰弱而死,只有一少部分会被海市收购。”   “以桢姬的修为,灵虚看不上她的内丹也很正常。”夏夷则垂眼,掩去眼底抑制不住的怒气,“我只奇怪她是怎么逃离魔爪的。”   “这就是关键。桢姬说,那天灵虚原本打算把她送到海市去,但是被来作客的一个年轻人拦下了。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和灵虚是什么关系,灵虚竟然同意让那人带走她。那人把她带到近郊,承诺只要她替他织造幻境引诱来人,事成之后就放她自由。”   “他的目标……是我?”   叶灵臻一点头:“或许是。结合幻境里出现的训练有素的狼群来看,那个年轻人说不定就是狼王属下。”   “二哥行事一向比较周密,他不可能不知道,单凭幻境和狼群……是杀不了我的。”   “其实当夜埋伏在幻境里的远不止狼群那么简单,我在事发地点方圆两百米的范围内喷洒了鲁米诺试剂,荧光量显示除了狼群之外,至少还有二十人左右的伏兵,否则不会遗留如此多的血迹。”   “怎么可能?我进入幻境时并没有察觉到除无异和闻人以外的任何人。”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叶灵臻缓声说道,“你进入幻境的时候,那些人早已经死了。”   “……是谁?”   “不知道。”   夏夷则忽然一笑:“事情好像变得更有意思了。”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叶灵臻见夏夷则处变不惊的神态,心生敬佩,继续说道,“南海鲛人千年难逢,内丹更是名贵非常,灵虚竟然会忍痛割爱,将她卖入海市,甚至亲自前往他一贯厌恶的妖类聚集区,又刚好碰上你,其中的种种巧合,实在让人不能不多想。”   夏夷则想起在中皇时与秦炀的密谈,于是点头道:“他自然也是为我去的。”   “嗯,灵虚既然会和狼王势力合作,我推测他也是仲宜宫的人。古道上一击不中,自然要趁热打铁、再度截杀。清和教授和灵虚是旧识,想必你们也不会对他刻意隐瞒行踪,何况海市鱼龙混杂,想要瞒人耳目,在那里下手的确是个好选择。”叶灵臻叹道,“灵虚虽然是个固执的种族主义者,倒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不识大体,怎么就做出这种糊涂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许二哥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吧。”夏夷则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武师兄这几天在百草谷等待接应人手,不知道和秦队长相处得怎么样?”   “灼衣和他相见恨晚,要不是还要押送嫌犯,估计得在百草谷赖上三五个月。”叶灵臻无奈地笑笑,“只可惜秦队长立场坚定,恐怕不会轻易站队。”   “政治角逐如同夹岸惊涛,此消彼长、此起彼伏,想要穿行其中又滴水不沾,哪有那么容易。百草谷可以选择不站队,但只要让其他人以为它站了队,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怎么说?”   “秦炀是百草谷年青一代的中流砥柱,如果他和武师兄走得近,即便再怎么声明百草不涉三宫,也避免不了旁人多想。”夏夷则的指尖一下下叩击着椅子扶手,“尤其是我那两个哥哥,一个刚愎自用,一个心胸狭窄,要是能让他们以为百草谷有了倾向,伯仲两宫就不会在拉拢百草谷上太过费心,这就替我们省了不少事。百草谷纵然是纪律严明的铁血部队,但再铁血的部队也是由人组成的。我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软肋或者把柄掌握在别人手里呢?”   “堂叔也是这个意思,夷则现在就已经有这样的眼光,真是厉害。”   “师兄这话可说错了,我在BPI呆的时间也不算短,竟然一直没能察觉叶教授也是叶家人,江陵叶家果然卧虎藏龙、人才辈出,该说我有眼不识泰山才对。”   叶灵臻神色一肃:“纵有骏马,也需伯乐赏识。叶家偏安江南一隅,能力有限,想要为社稷做出更多贡献,还要有夷则这样的守成明君。”   “叶师兄这赌注……下得可有些大。”   “政治本来就是胆大者之间的博弈,若赌注太小,战局就没趣味了。”   夏夷则抬眼,与他相视一笑:“真巧,我也这样想。”   第 81 章   他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水底,妖血的痕迹被水流逐渐冲淡——他的头发恢复了暗夜般的黑色,鱼鳃闭合了,额角的妖纹隐没在皮肤下,含于眼瞳的苍青色由浅转深,变成了水银中的一点浓墨。   明明是他一心所求的易骨,然而当母亲的血脉彻底地离开之后,难以言喻的情绪忽然蔓延了他的全身。   他举目四望,茫茫皆是纯粹的蓝色水幕,像沉默而温柔的怀抱,又像广阔而坚固的囚笼。   赤色珊瑚树远远地伫立在波涛深处,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试图离那温柔的光芒更近一些。   “夷则,孩子……”有谁的声音骤然闯入他的脑海,“别哭,听话。”   夏夷则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病床上的夏红珊,哽咽难言,眼泪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滚开了。   “你这个样子,让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夏红珊轻叹着,一下下梳理着夏夷则柔软的头发,她已经非常虚弱,抬起的手每每撑不了多久就要放下来休息,“明天就是夷则的立宫大典了,真想看一看啊……”   “我不要什么立宫大典,我只要您好好的!”年幼的男孩子扑在母亲怀里,满心惊惶地想要拖住对方离开的步伐。   “真是傻孩子……这世上哪有谁能陪谁一辈子的?”夏红珊爱怜地搂着夏夷则,“往后要听老师的话,要学会照顾自己,记住了吗?”   “我、我才不听他的话!他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不——”   “夷则!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不可以随便议论,你以后再这么说清和教授,妈妈就不高兴了。”夏红珊心疼地抹掉夏夷则眼角尚未成型的鲛珠,“我的孩子这么懂事,一定不会让我生气,对不对?”   “妈妈……”   “三殿下,探视时间到了。”有模糊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夏红珊轻轻推开夏夷则。   “我不想走……”夏夷则紧紧地抓着夏红珊冰凉的手,每一个音调都在发颤。   “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母亲的。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十二年……十二年,足够了。”   “妈妈……”   “去,把珠子捡起来处理掉。”夏红珊蓦然冷下脸,“难道你临走还要让我生气吗?”   夏夷则慌忙蹲下身,含泪一颗颗拾起散落一地的鲛珠。而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夏红珊留恋地贪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想要在这最后的短短时光里将他永远镌刻在心底。   凝结于眼前的水汽越来越重,以至于眼睫都无法承受这浓稠的哀恸,挂在颊边的鲛珠眼看就要成形,他连忙抬手去抹——   夏夷则在明珠海深处醒来,旁边床上午睡正酣的乐无异无忧无虑地打着小呼噜,不时有几个泡泡从他脸颊旁边升起来,慢悠悠地漂开了。   夏夷则眨眨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一阵,觉得自己毫无困意,于是决定去外面随便转转,看看母亲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模样。   刚出招待所没多久,阿阮的裙角就在街边一闪而过,夏夷则刚要追过去,却讶然听见怀绪的声音:“阔别多年,还能再见到神女殿下,已是意外之喜了。”   “可……可是,我收过你的礼物,还不记得你,这多不好意思呀……”阿阮低下头,看着掌心中玲珑可爱的珊瑚坠,“我听见它的歌声了,真好听,我在陆地上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是啊,红珊的歌声……确实是最动听的。”   阿阮敏感地察觉到怀绪的话外音:“你在想她么?你们是不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   “鲛人寿命那么长,二十多年并不算很久呀。再说她再怎么远游,也还是在海里,你这么厉害,难道会找不到自己的朋友吗?”   “红珊……去了陆地上,再也回不来了。”   阿阮吃惊地捂着嘴:“那、那她岂不是……活不了很久?我听说鲛人离开了海,就像鱼儿离开了水……”   “我只后悔当时没有狠心把她留下……要是早知道那人如此恶毒,我——”怀绪猛然回神,“抱歉,是我忘情失言,请殿下原谅。”   阿阮还想再说什么时,夏夷则的声音忽地在她背后响起:“海巫大人。”   “咦?你不是跟小叶子在睡午觉吗?”   “无异打呼噜太吵,我睡不着。”夏夷则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乐无异扣上一大口黑锅,“不过我走的时候他也醒了,正在找你,说要给你什么东西。”   “啊——说不定是塔罗牌!那我、我先去找他了!”阿阮正在为怎么安慰怀绪发愁,还以为夏夷则是偶然路过替自己解围,便一口答应下来。临走时她又不放心地看看怀绪,轻声说道,“那、那个,你也不要太难过,我相信她如果知道你为她这么伤心的话,一定会比你更难过的。”   怀绪颔首,目送阿阮转过街角,便也转身准备离开。   “海巫大人,”夏夷则逼近一步,“您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怀绪冷着脸:“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夏夷则走到怀绪面前,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既然放弃明珠海血统,让你见红珊已经是格外留情,请不要得寸进尺。”怀绪眼中暗潮汹涌,“或许在人类眼里你身份高贵,是天之骄子,但在我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的苦衷?是不是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权势?呵,我早就和红珊说过,即便那人表面装得如何纯良,骨子里还是一派野心勃勃。只可惜她当年被爱情冲昏了头,一意孤行,非要追随那人而去。”怀绪冷笑,“果然,他的后代……还是这样的人。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只替红珊觉得惋惜。”   “无论您怎么说,作为她唯一的儿子,我认为我有权利听完您刚刚没说完的话。我母亲的死,是不是另有隐情?”夏夷则目光沉静,神色坚定,“我修习玄术多年,对执念并不是一无了解。如果母亲留存在明珠海的执念真是因牵挂而生,是不可能不能被超度的,除非——”   “这是我们明珠海的事,不劳你费心。”怀绪不愿与夏夷则再做纠缠,开口打断他的话,举起法杖就要启动传送阵。   夏夷则抬手点上阵眼,生生阻断了灵力流转。他紧盯着怀绪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   “夷则,你怎么啦?”午睡被打断,灵魂还在被窝里发酵的乐无异强撑着陪阿阮占了好几卦,好不容易哄得对方见了笑脸,刚把她送走就看见额角发青的夏夷则默默地越过他往楼上走,精神一下子抖擞了,“为什么突然把仙女妹妹支到我这儿?”   夏夷则摇摇头,刚要说话,注意力却被踏进招待处大堂的两个人吸引了过去。   走在右侧的俊秀青年察觉到夏夷则锋利的视线,抬头望向楼梯上的两人,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微笑:“好久不见。”   “你、你是——”乐无异看清对方面貌,大惊失色,“老师的……”   夏夷则的目光在青年眼尾的魔纹上扫过,一言不发地拉过乐无异,转身回到楼上。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公西滉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易岁生。   “没什么,看见两个人,觉得面善。”易岁生快步跟上,“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从极之渊?”   “快了,有人正好要去那里,明珠海打算把我们一起送过去。”   “什么人?会不会是来抢你生意的?”   “呵,我倒想看看谁有这本事。”公西滉自负一笑。他眼窝深凹,浓眉低垂,即便笑着也自带一股阴郁,“听说是BPI的人,来取从极之渊的宝物。”   “宝物?什么宝物?跟你的货比起来哪个更好?”   “我的货哪有资格和它相提并论?那宝物至刚至锐、无形无质,据说能够斩断世上一切羁绊。自百年前在传闻里现世后,不知道有多少觊觎者暗地里虎视眈眈,却没有谁知道怎样收服它。”公西滉穿过大堂,在招待处的后花园里缓缓踱步,“我还真好奇,到底是哪路神仙,能受得起这么一个烫手山芋。”   “不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别耽搁我们的行程就行。”   “何必这么着急?这趟可是你欠我的,这些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丢了多少生意?”公西滉作痛心疾首状,可惜易岁生没有捧哏,于是说道,“这次出来,你心思似乎很重。”   “我是替人打工卖命的,杂事多,心事自然也多,比不上公西大老板悠闲自在。”   “早让你别把断魂草收走,要是有它在,准保你日日无忧。”公西滉故作感叹。   易岁生一哂:“虚无缥缈的一场幻梦,也值得进你法眼?”   “进不进我法眼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进金主们的法眼。”公西滉揉着太阳穴,似乎真的很苦恼,“自打你把断魂草都收走之后,我可没少受老主顾的盘问。其他人倒也算了,只是京里的那些权贵们着实难缠。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做生意,三分薄面必须要给足。我说,这事就真没商量余地了?”   “交易之前早就约定了回收期限,你是商场老手,这基本的原则想必比我清楚。”易岁生面露厌恶之色,“何况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不嫌脏了手?”   公西滉嘿然一笑:“我是个生意人,不管东西脏不脏,只管赚不赚钱。说起来,你那位三年不洗头的同僚哪里去了?他的骨蝶也是好东西,炮制好了也算断魂草的半个替代品。”   “死了。”易岁生冷淡地回答。   “死了?!唉,”公西滉一脸惋惜,“你是不知道,伯惠宫之前要给我一大片地,只求一夜销魂。可恨我太守信,不然克扣下哪怕半片断魂草叶,现在也能在江陵近郊开个别庄了。”   “下等生物不就是这样?贪得无厌、愚蠢至极,却偏偏好命,白占了风水宝地,只会浪费资源。”   “又来,你这愤世嫉俗的样子我都快看腻了,”公西滉见惯不怪地挥挥手,“什么时候等你能完全脱离我们这些俗人,再来说这话吧。”   “你以为不会有那天?”   “进来。”楼上的房间里,叶海站在窗帘后,侧身看向独坐在花园里的公西滉,余光朝门口一扫,“回来了?他怎么说?”   “负责人说明天一早就带我们去从极之渊。”叶灵臻带上门,走到窗前站定,“我遇见公西先生了。”   “就是海市的那位?和照片上还真不太像。”叶海放下窗帘打了个呵欠,“他来这里干什么?”   “说是明珠海在从极之渊收了一只捣乱的蜃精,他想拿下来带回海市去。”   叶海双眉紧锁:“所以明天他会和我们一起走?只他一个人?”   “还有他一个朋友,据他说是正好相约游玩,返回途中听说这边有货,才改道过来的。”   “少淑宫刚刚来跟我说过,公西滉的那位朋友……就是在海市接应过他们的,锦夜的旧识。”   叶灵臻回忆起之前叶海和他交流过的情况,心里一惊:“他就是那个身负魔纹,精通缩地术却又察觉不到术法痕迹的人?那他有没有可能是——”   “那边的人。”   第 82 章   易岁生皱着眉拨开身侧一层层随波飘荡的水草:“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被骗了?”   公西滉高深莫测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枚流光溢彩的宝珠。海水映衬中,宝珠上的光芒飘忽而温柔,好似落入凡尘的星屑,稍有不慎就会融化殆尽。   “啊……好漂亮的珠子……”水草深处忽然响起一道女声,“真好看……”   这声音娇媚入骨,就连易岁生乍闻之下也觉得身子一酥,于是隐隐猜到公西滉不惜耽搁时间也要来这里的原因。   “还不出来?”公西滉右手一翻,将珠子收在掌心。   “大人之前对人家那么凶,今天怎么变了?”那神秘女声咯咯娇笑着,“是不是挂念我的美貌,回心转意了?”   恍惚中,易岁生看见一名风姿绰约的艳丽美人款款走来,便凑到公西滉身边低声说道:“不输之前放走的南海鲛人,你这次赚大了。”   公西滉嗤笑:“这都是假的。”   “假的?”易岁生掐了自己一下,眼前景致仍无变化,“不像啊……”   “‘蜃’这类妖族最擅感念他人所思,吐气造梦,诱人沉湎幻境,难以自拔。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体会到了?”公西滉瞥了易岁生一眼,“这只蜃精修为虽未臻化境,不过用来当断魂草的替代品,也勉强足够了。”   “不是海巫大人?”说话间那美貌女子已走到近处,见来人不是怀绪,柳眉微蹙,“你又是哪里来的?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见我的吗?”   “我是江陵海市的公西滉,久仰玉怜小姐大名,这次专程前来和小姐商讨合作事宜。”   “合作?你没看见人家正被海巫大人用爱的结界囚禁在这里,不能出去吗?”玉怜风情万种地一撩头发,“再说了,人家对臭钱没兴趣。人生于世,若没有知心郎君相伴左右,又有什么意思?”   公西滉万没料到这蜃精长着个恋爱脑,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你么,也算长得一表人才,就是眉眼里煞气太重,不好。”玉怜一偏头,瞧见站在公西滉身后的易岁生,“唷,这位又是谁?长的好像比你俏些。”   易岁生忙不迭往后撤了两步:“公西,看你的了。”   “玉怜小姐说得对,钱确实不重要。不过你花容月貌,楚楚动人,如果一直被困在这里不为世人所知,明珠蒙尘,岂不是很可惜?不如跟我去海市,那边不乏达官贵人、豪门英杰,到时只怕小姐会挑花了眼。”公西滉耐心劝道,“怀绪大人已经答应我,若小姐愿意跟我离开,他绝不阻拦。”   “那冤家竟然舍得?!”玉怜刚要发火,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也是,他对我情根深种,自然不忍心把我囚禁在这里。唉,爱一个人,却又要忍痛放她自由,给她更多选择,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   易岁生觉得自己牙根发酸,好像有一点点想吐:“公西,你行了没?”   “快了。”公西滉点点头,朝玉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玉怜小姐既然能体会,就不要辜负怀绪大人的苦心,我们走吧?”   “你开出的条件的确不错。可他对我用情至深,如今要我撇下他自己去花花世界享受,我实在——嘤嘤嘤……”   微妙的僵持氛围忽然被人打断:“两位,可以返航了吗?”   正自抹泪的玉怜从指缝间看去,恰巧看见前来找人的夏夷则,眼前一亮:“这位小哥哥生得真好,俊眉修目、皎如玉树……嗳哟——连奴奴这么见多识广的人都忍不住心动了呢!”   公西滉噙着耐人寻味的微笑站在一旁,并不出言解围。   “这……”夏夷则的脑子迅速运转,垂眼温声说道,“小姐美貌旷古绝今、世间罕有,我不过区区萤火之光,难与日月同辉。”   “哦呵呵呵呵——小哥哥人美嘴更甜,真不愧是奴奴喜欢的人——不如就和人家结为秦晋之好,从此以后双宿双飞,岂不快活?”   “小姐过誉了,我并不敢高攀。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连累小姐珠玉蒙尘,只怕良心不安。”   “唔……你说的也是。那人家不勉强你,免得你跟了人家,却成天的自惭形秽,这叫人家怎么忍心呢——”   “多谢。小姐心胸宽广、内外兼美,一定能找到比我强千百倍的如意郎君。”夏夷则侧身请玉怜上前,“刚刚小姐似乎已和公西先生达成共识,那就请尽快出发吧。”   公西滉在玉怜经过的间隙朝夏夷则一笑:“少淑宫,久仰大名。”   “久仰。”夏夷则淡漠地一点头,与玉怜并肩向外走,“船上乘客都是俗人,小姐法力高深,还请收敛蜃气,以免他们给您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玉怜现出真身的瞬间,易岁生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是真的想吐。   “呵,这位少淑宫倒确实和传闻里差不多,是个人才,比他那两个哥哥强多了。”落后几步的公西滉朝易岁生笑道。   “你倒是心胸宽广,不记得是他砸了你的场子?”   “这有什么要紧?以他的前途,未来说不定能千百倍地还回来。”   “呵,别忘了是谁把人家哥哥引上歧路的。你说,要是他知道李铄是在你这里接触的断魂草,会怎么想?”   “帝王之家,同盟死敌常见,兄弟手足罕有。照目前三宫里的局势,他要感激我还来不及。”   “看不出你一介商贾,政治眼光倒是毒辣。”   “自古政商财权不分家,想要做好生意,不多四处留心怎么行?”公西滉拍拍易岁生的肩膀,“岁生啊,人际上的学问,你可有的学呐!”   “要是实力够强,又何必在这种无谓的往来上浪费时间?”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看见渡艇近在眼前,公西滉没有继续说下去,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结束了对话。   在舷梯上等候的乐无异正兴冲冲地朝夏夷则招手,冷不丁看见紧挽着他的玉怜,脸一下子白了:“靠……跟江陵那个鱼妇一比,还真是不相上下的丑啊……”   玉怜在舷梯下恋恋不舍地放开夏夷则,摆着腰肢走进渡艇,经过乐无异时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长得歪瓜裂枣,穿得土里土气,果然俗不可耐。”   “歪瓜裂枣?!土里土气?!”乐无异正想上前跟玉怜理论,被夏夷则拉住了。   随后入内的公西滉目光在乐无异颈间一打转,客气地朝他伸出手:“这位就是乐家小公子?久仰。”   “额……你好,我是乐无异。那个……久仰。”乐无异不自然地与公西滉握了一下手。   见那三人都进了另一边的包厢,夏夷则长出一口气。   “那个人就是海市的公西先生?我看他手里拿着的好像是你的挂坠。”   “你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尖。”   “那当然,我是谁啊?”乐无异拍拍胸脯,随后有点担心地看着夏夷则,“他知不知道上次……那个灵虚的事啊?有没有找你麻烦?”   夏夷则一摇头:“他不会因此找我麻烦的。”   “那就好。话说明珠海也太小气了,明明可以分两艘艇,却非要我们顺路回来接他们,害得你……对了,刚刚那个丑八怪没……怎么样……你……吧?”乐无异说着,想起玉怜在夏夷则身边小鸟依人的模样,后面的话就有点底气不足,“夷则……真是委屈你了。”   “小事。”夏夷则推着乐无异往对面的包厢走,到门边轻轻叩了三下,随即推开门。   正探讨回程方案的叶家叔侄见他俩进门,便招手让他们过去。   “咦?仙女妹妹呢?”乐无异环视一周没发现阿阮的身影,“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没有。我们担心她受到昭明之光的冲击,让她先回里间休息了。”叶灵臻指指挂在乐无异脖子上的晗光,“现在‘光’由禺期前辈代为保管,你这些天记得跟她保持距离喔。”   乐无异低头看着静静垂在胸前的坠子:“禺期自从接收了‘光’之后就特别安静,没问题吧?”   “晗光本身灵力强横,昭明之光又是至刚之物,前辈应该只是陷入沉睡,避免灵力相冲损伤宿主吧。”叶灵臻推测道。   “阿阮周身灵力充沛、气息纯净,如果说是神女也并无不妥。在禺期前辈指明之前,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是灵体。”夏夷则沉吟道,“从没见过灵气与躯壳如此浑然一体的灵体……”   “答案也许只能等她自己想起来了。”叶海接口,“现在最要紧的是我们怎样将昭明碎片融合。”   “这不简单吗?有禺期在呀,他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   “乐同学,铸剑可不是组装积木,随便就能拼凑起来。想要恢复昭明的昔日风采,还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剑庐。”叶海看向夏夷则,“紫胤教授曾任天墉执剑长老,我昨晚与他联系,他同意帮我们借用天墉城的地方铸剑。”   “叶教授费心了。”夏夷则拿过放在茶几上的特制平板电脑,打开搜索页,“只是不知道楚庭有没有直达昆仑的班机。”   “有倒是有,但眼下我们恐怕要分头行动了。”叶灵臻说道,“公西先生和他的朋友看似是偶然路过明珠海,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为上。”   “叶师兄说的有道理,我也正考虑这个问题。我们是分批从楚庭走么?”   “我和灵臻初步的商量结果是分两批走,一批原路返回从楚庭前往昆仑,另一批往东从青龙镇上岸。”   “青龙镇?”   “紫胤教授说屠苏医生最近正在青龙镇度假,可以接应我们。”   夏夷则思索了一阵:“那么就由您们带着昭明碎片和阿阮从楚庭走,我和无异带着晗光从青龙镇走,这样即便对方有心夺剑,也无法一举成功,我们好有喘息和应对的时间。”   “这……”叶海面露犹豫。   “叶教授请放心,有屠苏医生在,伯仲两宫奈何不了我。”   “我是担心……如果公西先生的朋友真是那边的人,以你们三人之力很难应付。”   “如果真是那边的人,就算我们人再多结果也是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夏夷则一笑,搂过站在一旁的乐无异,“叶教授、叶师兄,天墉城再见。”   第 83 章   傍晚时分,金乌西沉入海,余晖映在浩瀚水面上,铺开一片粼粼波光。屠苏独立在耸立于海边的陡崖边缘,远眺如烧晚霞中冉冉升起的月轮。凌冽海风吹乱了他的额发,残阳与新月落入碎发掩映下的澄澈眼瞳,燃起两蓬摇曳冷焰。   “屠苏医生——”甫登陆地的乐无异遥遥看见了礁石上的熟悉人影,兴冲冲地朝屠苏招手。   随后上岸的夏夷则回头观察了一下水势,推着乐无异往高处走:“要涨潮了,我们快上去。”   “涨潮?”乐无异有些兴奋,“会是龙回头吗?听说青龙镇的龙回头是百年难遇的奇观!”   “来度假的是屠苏医生,不是我们。”夏夷则无奈地胡噜了一把乐无异凌乱的呆毛,“你可真会苦中作乐。”   “这儿角度真好!”乐无异率先爬上陡崖,走到屠苏身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屠苏医生来这里是为了看龙回头吗?”   “嗯。”   “我在中学地理课上就听说过龙回头了,”乐无异向往的目光逡巡在开阔的海面上,“可惜以前来这里旅游的时候从没碰上。”   “潮扬光燄珊瑚月,海缩波澜翡翠秋。”   “于世无求,随缘自由。”屠苏心里一动,低声应和。   乐无异困惑地看看屠苏,又看看刚上崖的夏夷则:“你们文绉绉的在说什么?”   “屠苏医生千里迢迢来这里度假,恐怕不只是为了看龙回头吧?”夏夷则微笑道,“我听说青龙镇还有一种更为诡秘的异象,会在龙回头奇观出现前现世,传闻叫做‘幻月晕’。”   屠苏蓦然回头,眼中锋芒一闪而过。   “那是啥?”乐无异不满,“你又吊我胃口。”   “幻月晕是一种时光回溯的幻象,其实用现代科学也可以解释部分成因。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中的每一个事物其实都有自己的记忆。只不过对于非生命体而言,记忆并不是作为一个连贯整体被集中储存,而是零碎分布在构成非生命体的每一个分子之间。如果在某个特定时刻,该非生命体所处环境中的温度、湿度、磁电场分布与它之前所经历的某个历史时刻的环境相关值完全吻合,它的记忆就会被激发。而在我们看来,就是时光重现。”夏夷则顿了顿,又道,“不过传说有人曾通过幻月晕回到了幻象发生的过去时点,这就没办法用科学原理解释了。”   乐无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是说幻月晕可以让人看到过去,甚至回到过去喽?”   “传言不可尽信。幻月晕千年难逢,流传下来的也只有古籍中的只字片语,或许这只是前人一个美好的幻想吧。”夏夷则缓步上前,与屠苏并肩而立,“屠苏医生……仍有放不下的执念?”   谈话间,夜色如倾砚中流淌的浓墨一般晕满了整个天幕,闪烁的群星点缀在稀薄的流云下,愈发衬托出苍穹正中霜天明月的清冷幽光。   屠苏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泛着微光的带孔金属片,衔在唇边吹奏起来,那曲调温柔又哀伤,在暗夜中生出一根根细小的荆棘的刺,扎在过客的心尖上。   “咦?这乐器和月声好像是一种材料啊?”乐无异刚觉得疑惑,就被凄婉的乐声吸引了注意力,周遭的一切仿佛融化在茫茫月色中,变得模糊又朦胧,“这歌好熟悉……”   一曲吹罢,陵越收起口琴:“让先生见笑了。”   “没想到乱世中还能再见到故人、欣赏旧曲,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这次多亏先生伸出援手,我替师弟、替属下和琴川逃过一劫的百姓谢谢先生。”   “你年纪也不大,怎么总这么老气横秋的?”谢衣爽朗一笑,大大咧咧地拍拍陵越的手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当我还你人情了!”   “据天墉长老推算,龙回头将会在近日出现。彼时浪涛汹涌,海风狂烈,极不利于航行,先生仍执意在今夜出海?”   “琴川的境况你已亲眼目睹,事不宜迟,我必须尽快上路。否则届时欧阳少恭和他背后的势力重振旗鼓,就远不是眼下的局面了。”   “龙回头现世时,师弟也将踏浪往蓬莱废墟与欧阳少恭一决胜负,若他得知此番是与先生并肩作战,一定非常高兴。”   “喔?”   “巫山一别后,我和师弟聊起过先生。师弟对先生很是钦佩,曾望能与先生一晤。可惜这次是无缘了。”   “‘拂袖振苍云,仗剑出白雪。’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与你所说的人见面。其实我很羡慕你们,能和全然信任的同伴并肩作战,实在是难得的幸运。”   陵越却摇头道:“这是师弟的宿命对决,我不会插手。我会在这里替他掠阵,等他回来。”   “令弟吉人天相,一定马到功成。”谢衣伸出手,与陵越重重一握,“我期待与他见面的那一天。”   “但愿此战过后四海靖平,众生再不用受流离之苦。”陵越立于崖边,呼啸海风吹得他的斗篷猎猎作响,“谢先生,保重。”   “再奏一曲作别吧,陵越少校!”谢衣转身朝崖下走去,潇洒地摆摆手,“后会有期!”   冰凉的海水一层层漫过沙滩,抹去了谢衣的足迹,也抹去了乐无异的。乐无异着了魔一样地追随着谢衣的脚步,眼前的熟悉背影是如此逼真,又是如此脆弱,好像是阳光下一个剔透的肥皂泡,只要被指尖轻轻一触,就会顷刻碎成一捧水雾。   “老师……”乐无异的喉头被忽如其来的哀恸压制着,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道你在大漠,是不是也能看见这般好看的月色?……锦夜,祝你好运。”谢衣抬起头,神情平静又温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悬于中天的明月,蓦地一笑,“也祝我好运。”   遥遥地,熟悉的曲调又伴着清风传来,低沉哀婉的声音仿佛来自屠苏,又仿佛来自百年前的陵越:“六街人静灯如豆,堕入南柯不肯休。过客西去水东流,有尽欢颜无尽愁……”   乐无异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痉挛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谢衣逐渐消散的身影,却触碰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实体。大惊之下,乐无异猛然回神,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齐腰深的冰冷海水中,有谁的手正牢牢地钳制着他的脖子。   “你……是谁?”乐无异嘶声问。   戴着面具的黑衣青年并不回答,拎着乐无异走上沙滩,重重把他掼在地上。   乐无异的腰正好砸上一块突出的岩石,眼前登时冒起了金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与他相距十数米的另外两人情况也不甚乐观——   屠苏手结法印,挡下浓雾中蹿出的第一波攻击,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白发祭司。不远处,夏夷则毫无声息地倒在另一名神秘人脚边。   瞳勾起一个讥讽的微笑,收起指着屠苏的光刃:“哦,是故人。”   “我不认识你。”屠苏仍旧警惕地打量着莫名自幻月晕中出现的几人,“你们要干什么?”   “使命已达,请大祭司容属下先行一步。”瞳走到沈夜身边,一手拉起人事不省的夏夷则,随即转入浅滩丛生的礁石群中消失了。   被黑衣青年倒拖着的乐无异眼睁睁看着夏夷则被掳走,焦急道:“你们干什么?!夷则、夷则——屠苏医生——”   “初七,放开他。”沈夜示意黑衣青年把乐无异扔在屠苏身边。   乐无异抓着屠苏的手狼狈地爬起身,张口结舌地看着对方:“……是你!”   “怎么,见到本座不该尊称一声‘太师父’吗?”   乐无异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刚才的幻象我都看见了,你对谢衣倒确实是一片痴心。可惜……”沈夜讥讽道,“不堪一击。”   乐无异重重地喘息着,他颈间瘀痕宛然,青筋暴起,乍看下竟有些可怖。屠苏担心他情绪激动引发晗光灵力暴冲,握上他的脉门想要助他平心静气,反被一把甩开:“你……是你,你杀了老师,现在又抓走夷则——”   “又如何?”   “这是第二次——你,第二次在我面前,夺走我重要的人。我要把我承受的痛苦十倍、百倍回报给你。”乐无异目眦尽裂,股股热浪从他胸前的晗光喷涌而出,在他身周卷起凌厉的旋风,“不管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弱者的愤怒,至多不过几句毫无分量的牢骚。”沈夜冷笑着,甚至往前走了几步,“本座就在这里,来吧。”   “乐无异,冷静!”屠苏试图穿过气流压制乐无异暴冲的怒意,“再不控制自己,你和晗光都会受到重创!”   “这些雕虫小技,比起之前的你,确实可算作大有进步。可是想要伤到本座,你还差得远。”沈夜不屑道,“至于你的那位朋友,我对他的命不感兴趣,本座只要你们交出重铸成型的昭明。”   “昭明是老师的遗愿,我不可能把它给你这种居心叵测的人!”   “那么你就是要放弃你朋友的命?”   “不,”乐无异一字一句说道,“剑,我不会给你,人,我也会抢回来!”   沈夜回以一声嗤笑。   “你是不是觉得不可能?可惜这世上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在你掌握,”乐无异忽然笑了,“你当初是不是也曾认定,老师不可能背弃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沈夜完美无瑕的气场出现了一丝裂痕。   乐无异看准时机,凭借本能引导晗光生出的尖锐气流射向沈夜。屠苏也趁机结起火印,明亮的火光缠绕在厉风中,如同流星火矢般铺天盖地朝沈夜罩下。一旁的初七见状,身姿灵敏地扑到沈夜身前,替他拦下所有攻击,一阵锐物相撞的刺耳声响过后,乐无异惨白着脸靠在屠苏肩上,抬起的手颤抖着指向面具在缠斗中掉落的黑衣青年。   朦胧月色中,有着与谢衣一般无二面孔的青年冷漠地与乐无异对视,眼下的血印仿若一瓣来自炼狱的落英。   第 84 章   “所以……他现在不过是本座座下一条听命行事的狗。”沈夜拧过初七的下颌,后者温顺地顺着他的力道撇过头,“听明白了?”   “你——!!你竟然这样糟践老师的心血!真是、真是灭绝人性!”   “既然输了,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沈夜松开手,“这世上的规则向来是强者制定,弱者遵守。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再想扭转眼前的局面,也只能沦为空谈。”   “刚刚那些话,你都听到了不是吗?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乐无异难以置信地看向初七,“他毁了你、利用你,派你来和我们厮杀……他甚至还特意揭破真相,从中取乐!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保护他?!”   “能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是我的荣幸。”初七的语调仍旧平静得几乎不带一丝起伏。   “你……你身上不是也有老师的灵魂吗?被利用、被践踏,你就不会难过、不会愤怒吗?!你是人!不是冷冰冰的武器啊!!”   “何必白费力气,本座现在就可以让你见识见识。”沈夜冷笑一声,向初七道,“本座这就放你自由。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主人!”话音尚未落下,初七就已直挺挺地跪倒,“还请主人念在属下一片忠心,不要离弃属下!”   “你可要想清楚,本座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属下甘愿侍奉主人左右,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人!”   沈夜朝乐无异一笑:“如何?好看吗?”   “你们……你们简直是疯了……”   “何必对初七抱这么深的敌意?哦,有些事你大概不知道,”沈夜悠然背过身,“好好想想江陵古道和捐毒地宫,不要以为你每次逃出生天都是凭借你那微不足道的实力和运气。昭明本就是我该得的,到时一手交剑一手交人,别说我这个太师父没给你留情面。”   “你——!”   “初七,走。”沈夜踏入岸边新开的空间通道,初七毫不犹豫地跟上。流转的光芒随着二人的踏入逐渐黯淡,喧嚣浪潮奔腾着吞噬了他们留下的痕迹,翻卷而起的浪花积雪一样堆叠着,覆满乐无异的视界。   乐无异在为期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长时间地陷入低气压状态。偏偏屠苏也不爱说话,于是两个人维持着一种默契的沉默氛围,直到走出昆仑机场到达大厅——   “……爸?!”   乐绍成大步流星走上前,用力地拥抱乐无异,连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爸……”乐无异在父亲熟悉的怀抱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叶灵臻紧随其后:“有没有人跟踪?”   “没有。”屠苏干脆地回答。   “那就好,”叶灵臻引众人往停车场走,“保险起见,我们分头过去。”   “想不到捐毒惨案后还有这些曲折,”听完乐无异的讲述,乐绍成握紧了方向盘,“所以对方手里还掌握着谢衣当年制造的人形AI?”   “按他们说的,初七身上带着老师的一部分魂魄,”乐无异苦恼地捂着脸,声音闷闷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的身份。”   “无论如何,那位初七目前立场与我们敌对。无异,”乐绍成语重心长地叮嘱,“下次如果再遇上,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能手下留情。”   副驾上的乐无异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旅途的疲劳有所缓解后,他忽然觉得和父亲的相处变得前所未有地别扭起来,于是不自在地在座位上动了动。   “晕车了?”   “没、没有,那个……爸,你怎么来了?是因为夷则的事?”   “是。陛下不愿意声张三皇子被绑架的消息,要我负责这个案子。”   乐无异想起了沈夜那个难缠的绑匪,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被一股大力推搡着,身不由己地紧紧贴在车门上,堪堪没被甩出去。   方向盘滴溜溜地在乐绍成手下转了一大圈,车子极惊险地贴着水泥护栏冲进匝道。乐绍成神色冷肃地单手把乐无异拉回座位上:“抓好扶手,有人跟踪。”   乐无异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后视镜,空旷的高速公路上,一辆白色SUV砰地撞上匝道与主路交界处的护栏,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通往天墉的山路崎岖而狭窄,前夜的冻雨凝结在路面上,每转一个弯乐无异都觉得有半边车身飘离到了半空。他死死地抓着车顶上的拉手,大气不敢出地靠在座位里,眼睁睁看着表盘上的指针在极限值附近来回摆动。   嶙峋峭壁浮光掠影般疾速倒退,乐绍成聚精会神地把控着方向盘,后视镜里阴魂不散的追踪者都被远远甩在后方,但他不敢有一丝松懈,潜意识里总盘旋着黑云一样沉甸甸的危机感。   又一个急转弯后,乐无异忽然惊恐地指着车头:“有、有人!!”   惨白灯光中,立于山路中央的黑影狞笑着举起了蓄谋已久的镰刀。   车轮与覆着薄冰的路面相互摩擦,薄冰在高温中逐渐融化,橡胶胎面接触上柏油路,挤出一声声刺耳的噪音,转向系统徒劳地与巨大的惯性相抗衡,在撞上路障的最后一刻偏离了方向。飞离山径的车厢里,脱离控制的表盘还在空转,发出微不可闻的悲鸣,终于重重坠入深不可测的山谷。   乐无异在剧痛之中醒来,第一个反应是去看驾驶座上的乐绍成。   乐绍成被安全气囊死死地抵在座位和方向盘之间,悄无声息,生死未卜。   “……爸?爸?!”乐无异心慌意乱地想去探他的鼻息,可是发麻的手臂怎么也不听使唤。   正焦急着,黑暗中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和隐约的人声。   “山崖这么陡,摔下来肯定死透了,干嘛要费这么大劲找?咱们又不是真替中原那什么鬼宫卖命的!”   “嘘——!你不知道那乐绍成是咱头儿的大仇人?你这话就算让屠队听见也够你吃一壶的了!!”   “嚷嚷什么?”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少说废话,保存体力!”   乐无异心里一凉,亏自己之前还好意思在夏夷则面前自称欧皇,原来非酋在这儿等他。他手忙脚乱地抠着安全带的开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拔出了卡死的锁扣——然而手臂也同时撞上了已经变形的车门。   咣当!!车门被乐无异的气势所慑,吱呀呀松开一条缝隙。   “靠!”乐无异心急如焚,挣扎着去拉扯乐绍成,但乐绍成的腿被砸弯的方向盘压得死死的,单凭人力根本没法搬动分毫。   许是被乐无异激烈的动作所惊扰,乐绍成低声咳出几口血沫,缓缓睁开眼睛:“……无……异……”   “爸?!你没事?!”乐无异愣了一秒,紧接着动作更大了,“快!他们追上来了!!”   乐绍成昏昏沉沉的,刚要再问,就听见有人兴奋地喊道:“找到了!在这里!!”   乐无异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来得及拔出上身,八爪鱼一样扭曲着勉强挡在乐绍成身前。   手电筒刺眼的光芒唰地照进车厢,与乐无异打照面的屠休罕见地有些呆滞:“……小少爷?”   “没死?没死拉出来再补一枪!”安尼瓦尔浑厚的声音遥遥传来,“胡达保佑!终于让我们等到这天!”   屠休后退几步,犹犹豫豫地说:“狼王……那个……小少爷也在。”   “谁?!”安尼瓦尔一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前,跟乐无异大眼瞪小眼,“你怎么在这里?!”   乐无异虚弱地哼了一声。   安尼瓦尔勃然大怒,狠狠把手电筒摔在地上:“我就知道姓李的没一个好东西!!”   乐绍成耳边嗡嗡作响,只隐约听到了“狼王”二字,大约有些明白对方穷追不舍的原因。于是挣扎着抬起手,把乐无异护在怀里:“冤有头债有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不要牵连无辜。”   “无辜?!”安尼瓦尔切齿道,“当年阁下将捐毒杀得鸡犬不留时,又有没有想过捐毒人民是否无辜啊?”   “狼王!”乐无异挣开乐绍成的手,“禺期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吗?你为什么还——”   “十多年国仇家恨,单凭你们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让我放弃?!就算我能答应,捐毒无辜惨死的人民也不会答应!何况上次我已违背和李铮的合约提前放你们离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们……认识?”乐绍成一头雾水地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人。   安尼瓦尔讥讽道:“怎么?我的弟弟,我不该认识吗?”   “弟弟……无异,你……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   “不错,他都知道了!乐绍成,你害我生父、掳我幼弟,让我们兄弟分离多年,还骗他认贼作父!”安尼瓦尔冷笑着接过屠休递来的□□,推弹上膛,“我说的话,有没有一句是冤枉了你?!”   乐绍成心下黯然:“没有。”   “那你这些年蓄意隐瞒真相,又是不是被人逼迫?”   “……不是。”   “爸?你……你认真的?”乐无异颤抖着问道,“你……一直在骗我?故意的?”   “我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告诉你,但每次要开口时,却又犹豫了……”乐绍成长叹一声,“孩子,是我对不起你。”   “我一路上都想问你,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乐无异惨然一笑,“所以就是‘对不起’是吗?”   安尼瓦尔的枪口抵上乐绍成太阳穴:“死到临头才来惺惺作态,阁下这戏做的还真是恰逢其时啊!”   “两国相争,必有死伤。我与你父亲各为其主,于公问心无愧。”乐绍成阖上眼帘,“……而于私,我确实愧对无异。”   “很好,既然你坦然承认,那就受死吧。”安尼瓦尔的手指压上扳机,不料枪身却被乐无异一把抓在手里,“你干什么?!”   “你不能杀他。”乐无异的力气出人意料地大,握着枪身晃得安尼瓦尔一阵心烦意乱。   “无异,你这又是何苦……”   “刚刚你都听到了,这个人杀你父亲、屠你同胞,毫无悔改之意,而你到现在还要护着他吗?!”   “狼王,捐毒惨案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无论捐毒惨案背景怎样复杂,乐绍成都不可能脱离干系!你的答复我可以慢慢等,但他的命我绝不会留下!”   “那你就是一定要动手了?”乐无异脸色惨白,“你要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护着这个罪魁祸首?”安尼瓦尔指下扳机逐渐倾斜,“我就算立刻杀了他,你又能怎么样?我的弟弟?”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有声音挟着迫人的寒意从天而降,惊起林间飞鸟一片。   第 85 章   夏夷则独自走着,行动间带一点可疑的黏腻。他感觉自己的手上握着什么东西——椭圆形的、覆有软管的、跳动着的,正从他的指缝间汩汩地往下流着温热的腥臭液体——那液体粘在他的鞋底,每踩一步都发出恶心的咕叽声。   黑色,单调的、空洞的、毫无杂质的黑色,像丝绸编制的绞索,软绵绵、冷冰冰地套上他的喉咙、夺走他的呼吸。夏夷则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夜捐毒地宫水下明亮的眼瞳,一切记忆都模糊了,只有那双眼睛是清晰的。他隐约觉得自己要去寻找它们,却始终想不起来该往哪里,就只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淑妃夏氏来历不明,陛下竟还一意孤行为三皇子立宫,实在、实在——”   “……授以册宝,立少淑宫……皇三子李焱,还不谢恩?”   “夷则的立宫大典……真想看一看啊……”   “人生于世,总难免不得已三字。你若能明白你母亲的苦心,就该珍惜你现在的一切!”   “这世上,哪有谁能陪谁一辈子的?十二年……足够了。”   “鲛人寿及千年,死后化归云海,但若被害横死,则执念流连不去,凝作宝树,不入轮回……不得解脱。”   “妖毕竟是妖,纵然有天子血统又怎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   “……我苦心为你立宫,你竟然当众现出妖形!你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还不回去闭门思过,日后再敢不经允许抛头露面,就别怪做父亲的对你不客气!”   嘁嘁喳喳的嘈杂语声如蚊蝇般在他耳边徘徊不去,夏夷则恼怒地握紧了拳头,指间的血肉被挤压成扁扁的一滩,还在不依不饶地跃动——这仿佛是谁的心脏,他忽然意识到。   “呵呵呵呵……生父的鲜血,是不是异常鲜美啊,三殿下?”   沈夜隔着透明的舱盖,冷眼看被缚其中的夏夷则难耐地扭动着,汗水从他发间流出,将他的脸色洗刷得愈发苍白:“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原来是大祭司殿下。”一缕微弱的黑气悄无声息地退出舱体,砺罂阴测测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牢房,“大祭司私底下竟然藏了这样的珍馐……是否有些不近人情啊?”   “你不该动他。”   “区区下界贱民,也值得大祭司这样回护?还是说,大祭司已经食髓知味,才不愿与我共享?呵呵呵呵——”   “前几日送去的那批祭品,还堵不上你的嘴?”   “大祭司的礼物固然好,却实在比不过他,”那黑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关押着夏夷则的舱体外打转,“怨恨、愤怒、沮丧、不安……你闻到了吗?你品尝过吗?背负阴霾、不甘受困的滋味,是不是异常熟悉啊,大祭司殿下?”   沈夜冷着脸:“本座无暇久候,有话请直说。”   “大祭司今日倒是出乎意料地爽快,那我就直言不讳了。矩木系统即将停运的事,大祭司想瞒到什么时候呀?”   “我已设法解决,你何必如此着急。”   “不知道大祭司打算怎样解决?”   “飞船将会在近日迁徙至下界一处隐蔽洞天,以节省燃料,维持系统运作如常。你是否满意了?”   “大祭司的安排,我怎么敢不满意?只是我感觉连月来投放在下界的矩木枝所聚七情越来越少,这……似乎和大祭司之前承诺的不一样啊,大祭司素来心思深沉,莫非另有打算?”   “矩木侵染魔气本就不是一劳永逸之举,七情减弱,想必是深入下界太久的缘故。本座已命令七杀向下界增投一批矩木枝,足以证明流月诚意。”沈夜沉声道,“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再进行无聊的揣测,本座不会奉陪。”   “呵呵呵呵……大祭司深明事理,实在令人欣喜……”砺罂嘶声笑道,“待功成之日,我愿赐魔力予你,令你脱离生死,与天地同寿。大祭司意下如何?”   “请回吧。”沈夜淡漠地回应道,在砺罂撤离牢房时放下光栅,目光长久地徘徊在昏睡的夏夷则身上,“熟悉吗……呵……”   “尊上,”通传仪里传来华月模糊的语音,“六号已返程。”   “办完了?”   “存储在海市的最后一批矩木枝已被销毁,各地零星残留物也会在下个月内收回。”   “好,你稍后去取七杀新炮制的特殊矩木,找合适地点投放。”   “是。”华月犹豫了一下,又道,“六号在星罗岩发现一批贪狼余党。”   “余党?贪狼在神殿内的羽翼不是已经被全部缴清?难道他在平民中做了手脚?”   “不是,是用下界人炮制的……傀儡,大约有数十人。”华月就易岁生传回的报告内容向沈夜作了简短汇报,“这批人如何处置,还请尊上指示。”   “是风琊私下抓的平民?”   “看体态样貌皆是青壮年男人,比之平民,更像接受过训练的士兵。”   “士兵?”沈夜沉吟,“军队纪律严明,有人失踪一定会大肆追查……他从哪里找来这些人?”   “还不清楚,六号已让低阶祭司带回一名神智尚存的傀儡,有待讯问。”   “把人送到七杀那里。”   “……”   “你有不满?”   “瞳的手段……”   “若能保文明延续,不择手段又如何?何况被制成傀儡,不过苟活罢了,早日解脱对他来说未必不好。”沈夜放缓语气,“连日来操心迁移雷云之海的事,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小曦最近总吵着要哥哥,你真的忍心——”   “龙兵屿四季如春、花木繁盛,比这里强不止百倍。”沈夜垂下眼帘,“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不过少了一个过客,时间如果足够长久,她总会淡忘。”   “你把感情想得太简单了,大祭司殿下。”   沈夜沉默地望向天际,看残阳落进血海一样的云层里。华月握着通传仪,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便只得切断联系,回到瞳的工作室。   素日冷清的工作室今天异常地人气兴旺,撇去处于维修待机状态的易岁生和瘫在角落里抖成一团的下界俘虏,初七也在,被封闭在另一个灌满营养剂的舱体里。   见华月返回,瞳慢条斯理地放下光触针:“他不同意?”   “明知故问。”   “你不也是?他做下的决定,绝没有更改的余地。”瞳的余光掠过一旁初七所在的舱体,玩味地笑笑,“经过谢衣的事,我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   初七猛然睁开双眼。   “这种事情,我情愿一辈子都不用想。”华月并没有察觉到房间里的异动,匆匆收敛情绪,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他说这个人留给你。”   瞳不带感情的目光在俘虏身上一扫:“可惜已经废了。”   “小曦的事你再和他慢慢商量吧,我先走了。”   “不送。”瞳回到手术台前,埋头继续被中断的维护工作。   两个小时后,维护程序自行结束,药剂被排入回收层,密封状态解除,舱盖缓缓开启。   瞳头也不回:“你可以走了。”   初七迈出舱体,一丝不苟地穿好衣服,走到瞳身边:“你们又在说他。”   “谁?”瞳勉为其难地抽出注意力瞥了初七一眼,“哦,谢衣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   “除了嫉妒,又新添了好奇?”瞳转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梳理易岁生暴露在外的神经,“看来你缺少一次深度清理。”   “如果是他在,你也这样说?”   瞳终于完全转过身,面对初七,平静地审视着对方,半晌道:“你不是他。”   “我不是他。”初七缓慢地重复道。   “已经不记得什么是记忆清洗了,是吗?”瞳抬手按上初七的额角,“你这里的一切都将被破坏、被摧毁,什么都不会留下。”   初七的视线移向一动不动的易岁生。   “难道你愿意像他一样,清醒地看自己怎样一步步走向深渊?”瞳轻轻一拨扎在易岁生头皮上的穿刺针,“我的仁慈非常昂贵,请你珍惜。”   “……”   “无论你是否知道真相,它就在那里,不可逆转、不可变更。所以我不会回答你,因为毫无意义。”   “你说了很多话。”初七一针见血道,“你犹豫了,你在意他。”   “怎么想无关紧要,关键看怎么做。”瞳撤回手,“傀儡该有傀儡的自觉,你不觉得你逾矩了?”   初七深深看着瞳,蓦地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呵,那些抽不走的意识残片,就是你留给我最后的谜题吗,谢衣?”   初七轻盈地行走在阴影里,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惊动。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如何完美地隐匿自己的气息,如何利索地解决眼前的目标,如何忠实地执行主人的指令,他知道的似乎已足够多。休养、练习、奔波、杀戮,这些单调血腥的要素满满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他没有空、也不应该再去追寻那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在沈夜面前他明明可以忍住一言不发,又为什么在面对瞳的时候会一时失言?这对于暗卫来说不是个好迹象,他需要更专注的思维和更稳定的双手,替主人清扫一切障碍。他又想起了瞳的警告,或许深度清理真的是个不错的解决途径。   长风穿街而过,夕照下的光径掀起一阵阵金红色的微澜。一片安谧中,初七却警惕地停下脚步,更深地藏进檐下枝叶茂密的树木之后。   “送走一个沈曦,就以为万无一失了么?呵呵呵呵……就让我看看……新布的这枚棋子,会把你折磨到什么地步……那些深藏多年的扭曲的憎恨与不甘,可是我早想品尝的美味啊……呵呵呵……”   第 86 章   “这是有助于清洗魔气残余的针剂,希望对狼王有所帮助。”屠苏将密封的恒温箱递给等候在一边的屠休,“三日一剂,两个月一疗程,如发生过敏反应即刻停药。”   “无论百年前后,中原地区值得尊敬的也就只有天墉城了。”安尼瓦尔郑重道谢,“捐毒子民不会忘记你们的恩德。”   “救死扶伤是医生天职,不用放在心上。何况狼王愿意暂时放下恩怨网开一面,作为谢礼已经足够。”   “屠苏医生,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捐毒旧案……真与琴川大疫有关?”安尼瓦尔疑惑道,“可是当年散布病菌的凶手不是已经被天墉弟子□□了?难道他还有传人?”   “就仅有的生物样本来看,两者确实有相似之处。至于背后原因,可能还要等BPI的调查结果。”   “BPI?就那小子他们?”安尼瓦尔摇摇头,“明面上是调查旧案,最后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中原人个个阴险狡诈,三宫更是其中翘楚,也只有他那么傻的人才会上赶着蹚浑水。”   “危难关头,总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屠苏淡然道。   安尼瓦尔瞥见屠休的眼色,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解释:“抱歉,是我措辞不当。”   “你说的有道理,能够挺身而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天真吧,”屠苏的视线投向渺远的天际,“多虑者永远迈不出第一步。”   安尼瓦尔闻言,转头回望掩映在茂密山林中的天墉主城,温暖的阳光落上他的脸庞,干净清新的味道仿佛谁就站在他身边。   愿你平安……我的弟弟。   “我知道我想的太简单,”乐无异抓着只橘子在手里捏来捏去,“他也这么说。”   “他?狼王?你偷跑出去了?”病床上的乐绍成一惊,“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爸。”   “事到如今,你还愿意叫我……”   “我仔细想过,您不愿意告诉我是因为关心我,不希望我难过,我都知道。”乐无异剥开橘子,放进乐绍成手里,“但是我今天说的不止这件事。”   乐绍成刚放宽心,闻言便又神色一肃:“你还是要去?”   “非去不可。”乐无异挺直背脊端坐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说,“我看了叶教授从捐毒国图遗址带出来的资料,上面说昭明有灵,只有在剑主手上才会施展出最大威力。想要彻底解决后患,必须有我在场。”   “你不通道法,又与昭明毫无瓜葛,就算在场也没用。”   “昭明与晗光同出一脉,何况这次又是由禺期前辈出手重铸,而我是晗光剑主,现在除我之外,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可重铸昭明不是赎金吗?”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乐绍成脑海,“……你们要放弃少淑宫?”   “没有没有,如果我们能找到昭明的剑心,就算把剑身给他们也没关系。”乐无异连连摆手,“我听禺期说,目前找到的只是剑身碎片,即便重铸勉强成型,威力也不及原先的百分之一。”   “昭明是上古神器,散佚已经有千万年,要想找剑心哪有那么容易?”   “爸,昭明其他三枚碎片也流落千万年,还不是一样被找到了?现在只是要找最后一个,肯定也能成功的!”   “那么这其中的凶险你有没有想过?我接手之后多方追查,发觉捐毒惨案背后关联之广泛大大出乎常人预料。当年我在捐毒亲眼目睹的惨状,用人间炼狱都不足以形容……而且我得到消息,说岳锦夜在途中也曾经遭遇了与捐毒惨案一样的情况。类似事件在BPI的记录里出现不止一次,我方与对方实力悬殊,十次有七八次都是全军覆没,即便偶有小胜,背后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无异,你真的考虑过一旦入局,几乎没有可能全身而退的后果?”   “可总要有人挺身而出不是吗?”乐无异生硬地笑了一下,试图宽慰乐绍成,“而且我也做了两手准备,昨天刚买了个高额意外险,万一——”   “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这孩子真是不知轻重!”   “爸,我认真的!”   “也怪我小时候太娇惯你,都上大学的人了,连人情世故都想不清楚。”乐绍成叹了口气,“政府里能人那么多,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什么非要我来办这个案子?”   “因为、因为我和夷则关系好?”   “唉,真是一窍不通。那京中三宫,陛下最中意谁你总该知道了?”   乐无异迅速在大脑系统里筛选了一遍最近恶补的三宫八卦:“当然是夷则!”   “如今储君未立,为维持三宫平衡,陛下恐怕不会轻易表露倾向。伯仲两宫久居帝都,在官场军方都有自己的势力,而夷则自小被送往太华修道,近几年才回京,论人脉大大弱于他的哥哥们。陛下即便中意夷则,想要扶他上位,也得先暗中替他拉拢人心,培植根基,等时机成熟了再宣布决定。彼时三宫势均力敌,相互制约,谁上位都无法影响政局稳定。”   乐无异似有所悟:“所以陛下是在逼您站队,好让您的老部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支持夷则?或者至少不敌对?”   “孺子可教。”乐绍成欣慰道,“夺嫡争储残酷无比,多少兄弟手足为此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我是无法可想了,但我希望你和你妈妈不要被牵连。”   “狼王也说宫城就是沼泽里的孤岛,每个登顶的人都免不了沾一身血腥。”乐无异把目光撇向一边,“可我一定要去。”   “你这孩子……一路上其余两宫对你们的动作你都看在眼里,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爸,夷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帮他!”   “你清楚你自己的能力吗?”   “对方实力强大,不依托军队根本没法解决问题,陛下迟早会知道剑心的事,就算他手下留情,愿意放我一马,那谁又会被派去执剑?会不会是您?晗光是您从前任剑主身边带回来的,除了我这世上和它关系最近的就是您,难道我就会无动于衷,安心呆在后方受您保护?这一路上我经历了很多,得到也失去过,所以我更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爸,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我是个成年人,我也想凭我自己的能力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您就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乐绍成长久地凝视着乐无异,想要抬手摸摸他的头,最终还是放下了:“你是个好孩子,时时处处为他人着想,可你到底了不了解,你想要保护的朋友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夷则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不也很清楚吗?”   “那你想没想过,BPI每年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行动,他为什么会选这一个?”   “他没有选啊?是我看到岳教授在招小组成员,非拉着他跟我去的。”   “你们出发之前,京里一直传闻少淑宫与陛下不和,被下了禁足令。”   “禁足令?从没听夷则说起过啊?”   “就在消息传出不到三个月,他就借BPI公出的名义参加了岳锦夜的小组,和你们一起出了京。这个小组的组成人员虽然不算起眼,可是却集结了江陵叶家、百草天罡和国安亲属三个背景,这也许是个巧合,也许……”   “爸!我觉得夷则应该没有想这么多,他——”   “一旦身处其中,就要学会不惮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他人想法。”乐绍成叹气道,“当然,我相信夷则在这件事上没有这么强的功利心。这次你面对的是你的深信不疑的青梅竹马,下次可能就是对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知道吗?”   “听着好复杂,难怪您当时非要调离总局……爸,您辛苦了。”   “知道难了?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知难而退不是我的风格,不会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从头学嘛!”乐无异灿烂地朝乐绍成一笑,“您就等我凯旋的那天吧!”   “咦?小叶子在这里吗?禺期老头子说找你有事呢!”阿阮从门缝里探进头,“乐伯伯,不好意思,打扰啦!”   “没事,你们去忙吧。”乐绍成拍拍乐无异扶着床边的手,“再好好想想。”   “小叶子,乐伯伯要你想什么呀?”直到走出偏殿许久,乐无异仍是一反常态地没有开口。阿阮忍不住,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没什么。”乐无异笑笑。   阿阮将信将疑:“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这是我的秘密,仙女妹妹想知道的话,得拿自己的秘密来换。”   阿阮一嘟嘴:“我的秘密还没到说的时候呢,小叶子就是小气!”   “不说这个了,你这两天头疼有没有好些?”   “好多了,就是晚上老做梦,梦里总有人叫我回去,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哎呀都说我是巫山神女了,怎么会有事嘛!你们别老听禺期老头子唠叨,小心耳朵里长茧子!”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去往试剑坪的悬桥边,阿阮一吐舌头,“你快去吧,别和老头子告状哦!”   乐无异目送阿阮离开,转身踏上桥面。   “拖拖拉拉,总算来了。”禺期躺在悬桥另一头的高枝上,垂眼看向乐无异,“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好消息。”   “昭明剑心十有八九跟阮丫头有关系。”   “那坏消息?”   “昭明碎片锐气太重,相互排斥,恐怕很难成型。”   “就连你也没办法?”   “怎么可能?!昭明可是我——咳、这个办法当然是有,只是要慢慢想。”   “慢慢想……我担心夷则等不了很久。”乐无异抱着胳膊在树下转了几圈,抬起头看禺期,“不如你告诉我昭明是拿什么材料做的,我也帮忙想想办法!”   “你?”禺期嗤笑一声,“不通术法的毛头小子,也想参详上古神器的秘密?”   “那有什么,昭明再厉害不也是铸剑师铸造出来的?同样是人造产物,我还觉得我的AI结构更精细,不比一把剑差多少。”乐无异不服气,“你们修道的不也常说‘天下大道同出一源’,我怎么就不能参详了?”   “你倒牙尖嘴利,罢了罢了,就算吾今日大发善心,给你上一课。”禺期翻身坐起,“昭明由昆仑玉魄与周天星屑所炼制,在天火中灼烧十数年才成型。其锋至强至利、至刚至锐,即便分崩千万年之久,剑气仍旧霸道非常,而今天火难寻、剑心又遗失,仅凭区区一个修道门派的剑庐暻焰,怎么可能恢复它惊世风采?”   “我听说天墉城以铸剑闻名,剑庐里藏了不少当世仅存的宝贵材料。就没有玉魄或者星屑吗?”   “星屑由上界清气凝结而成,早已不复存在,玉魄倒是有一些。吾早已尝试以玉魄弥补裂痕,然而无济于事。”   “按理说相同材料融合性应该最好啊……”乐无异摸着下巴,来来回回地转圈,“对了!会不会是部件之间缺乏缓冲,所以才不能成型?”   “什么意思?”   “之前做越野探测器的时候为了让它足够坚固,从外壳到内部构造都用了强度很高的材料,可是每次测试的时候,它外壳虽然没碎,但中核芯片却总免不了受到损伤。我花了很多功夫,终于找到一种强度和韧度都很好的材料,这才做成功。可这样一来,探测器的造价就太高了。这次出发前我把我的论文拿去给老师看,他在写探测器那段上给我留了批注……”说起故人,乐无异的神情变得异常柔和,“他说一味地追求强度是没有用的,要学会在适当的地方加缓冲和磨合带,这样做出来的机械才能长久运行。做事如此,做人也是一样。”   静默良久,禺期冷哼一声:“这次就算你说的有理!”   “能帮上忙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你铸剑了。”乐无异说着,转身要走。   “站住。”见乐无异回头,禺期慢悠悠说道,“前日与你说的事,考虑清楚了?”   “执剑人的事吗?我会去。”   “你确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以为驾驭神器的代价是什么人都付得起的?不说别人,就说百年前的百里……咳,”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禺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乐无异,“更何况若执剑者心志不坚,则昭明锋芒将反噬其身。晗光历代剑主之中数你最弱,我是看在你刚才瞎猫碰着死耗子的份上劝告你,让你别去找死。”   “沈夜是很强,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失败?”   “沈夜?沈夜固然难易与,但他身后势力只会更加可怖。”   “他身后势力?是谁?”   “吾在晗光中一路观来,发觉他们身上均携带一股特殊魔气。这种气味与上古魔族中心魔一脉颇为相似。心魔多以人界情感为食,尤喜怨、憎、怒,常肆意挑起争端,然后躲在暗处饱食。”   “所以沈夜抢走昭明,是为了替他的合作人解除后顾之忧?”   “也许。”   “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的……”乐无异慢慢握紧了拳头,“我发誓。”   第 87 章   暂避雷云之海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连日劳累的祭司们都被遣回家休息,素日忙碌有序的主神殿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安静得似乎能听见微尘落在光径上的声音。   浓重的暮色中,沉重的门页在华月身后重重阖上。她最后一次透过舱顶望向无垠的天幕,乾坤浩浩,何其广阔,然而要在其间挣出一条族人的生路,却又那么艰难。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正要睡下的华月忽然听见房间门口的通传仪有响声:“大祭司?!”   沈夜穿了一身轻便衣服,长发随意扎起来搭在肩上,看起来仿佛年轻了许多岁。他微笑着举起手里的瓶子朝成像仪访客端晃晃:“出去喝酒?”   华月解除门禁,匆匆忙忙地赶到前厅:“明天就要前往雷云之海,大祭司不回房休息——”   “有瞳在。”沈夜垂下眼看向华月,低声说,“月儿,我们出去喝酒吧。”   月光如素纱般自穹顶落下,柔软了他唇边的笑意,华月怔怔地,心里莫名泛起一丝酸涩:“……好。”   无边夜色中,一架外放舱悄无声息地滑出飞船,投入厚厚的云层。   沈夜拔出瓶塞,凑到瓶口闻了闻:“太久没沾,都记不清酒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是么?有多久了?”华月自然地从沈夜手里接过酒瓶,替他斟了一杯。   “多久?”沈夜想了想,低声一笑,“从他走了之后。”   华月万没料到沈夜会这样回答,持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沈夜倒毫不在意似的,从她手里接过酒杯浅啜一口:“难得我今天起了酒兴,竟发觉再找不到人陪我。半生倥偬,一至知交零落如此,是不是很可笑?”   “大祭司为流月文明尽心竭力,自然和旁人是不一样的。”华月沉默良久,轻声回应。   “今夜没有大祭司。”沈夜拍拍华月的手,拿过酒瓶自斟一杯递至她手边,“独饮总是少滋味,你多少也喝些。”   华月闻言,一口饮尽杯中酒,醇厚微涩的味道沿着舌面一路落下,直抵心间:“阿夜,我们要去哪儿?”   “好地方。”沈夜言简意赅,眨眼又满上两个酒杯。   不知在云层中穿梭了多久,外放舱忽然改变航向朝上空爬升。华月瞥了一眼探测仪成像,默不作声地扳下控制杆,舱体轻盈地拐了个弯,转而坠入雷云下方。   利剑一般的闪电近在咫尺,雪白的光芒透过涂层打在沈夜颊边,愈发显出他凌厉如雕塑一般的眉眼。瓢泼大雨层层落上舱壁,沿着舱体流畅的弧度向后飞去,被尾部喷出的高温气流激成一蓬蓬柔软朦胧的白雾,像一声声落寞安静的叹息,轻飘飘缀在暗黑的天幕上。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害怕雷雨天,直到当了廉贞祭司还想动用私权把雷雨从天气系统里删除,今天是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雷雨?”   “哦?有特别的原因?”   “当年,我都看见了……你和小曦被送去接受神血手术的那个晚上。”   “……”   “我看见你带小曦逃离神殿,也看见你们被前代大祭司捉回来。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场噩梦,可我花了好几天,找遍飞船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你。我去问前代大祭司,他只说你们被送去做手术了。我站在手术室门外等啊等啊,却听说你们很有可能都不会再醒过来……”华月转着手中的酒杯,看酒液沿着杯壁一点点滑落,“你能想象那种感觉么?就好像一条毒蛇盘上我的脖颈,一丝一缕地夺走我的呼吸。你我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前代城主、沧溟、前代大祭司、小曦、所有的族人、整个文明的存续……这些事物那么沉重,稍有不慎就会带走你……我呢?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对不起。如果我当年坚定争取让父亲放你走,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华月酒兴似乎逐渐涌起,拿起酒瓶自斟自饮道:“呵,说到前代大祭司,你还记得他过世时候的事么?”   “有些模糊了,毕竟已过去这许多年。”沈夜也满上一杯,“只记得前代城主过世后不久,他也重病卧床,没几天就走了。都说他和城主私下进行了生命体联结手术,我却觉得未必。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我也不想解释,随他们说去吧。”   “他们确实没有进行生命体联结手术,”华月眨眨眼,觉得酒气逐渐漫上眼眶,“因为前代大祭司……是我杀的。”   沈夜倒酒的动作一滞。   “前代大祭司因操劳过度而患病,虽不致命,却也只能卧床休息。主神殿里人心惶惶,你终日忙得脚不沾地,就只有我守在他身边。他过世的最后一夜,我一点点切断了生命体征维持系统,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自然衰竭而死。”此时外放舱已离开了雷雨区域,明澈的月光落入舱内,将两人的神情映照得一清二楚。华月注视着沈夜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伤害过你的人,谁我都不会放过。”   沈夜双眸漆黑如寂寂长夜,深不可测,华月只觉得自己渺小的身影止不住地在那双眼瞳中坠落下去,让她满心惊惶。   “哦,这样。”僵持许久,沈夜淡漠地应了一声,倾斜悬在半空中好一阵的酒瓶,看瓶中最后几滴酒液徐徐滚入杯中。他极轻微极快速地笑了笑,轻声道,“我该谢谢你。”   遥远的旅途恰在此刻结束,外放舱精准地悬停在预先设定好的坐标上。绮丽如梦境的极光从天穹极高处垂挂而下,映出一片七彩斑斓的琉璃宝境。颀长的光带自外放舱周围蜿蜒流向望不穿的天涯彼岸,是一条绚烂而难以触碰的天路,引人无限神往。   沈夜静默地遥望着被极光包裹着的清冷月轮,露出一点模糊的笑意:“可惜没有月声了。”   “阿夜,”华月犹豫着开了口,“你——?”   沈夜没有理会华月,他似乎有些醉了:“这世上最难还清的是情债,最难追讨的……也是情债。”   “阿夜?”华月惊愕地抬眼,见对方已闭上眼倒在座位里,浓密的眼睫遮住了平日威严的眼神与眼下疲惫的阴影,竟让他显出一丝脆弱的孩子气。   沈夜嘴唇翕动着,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谢衣啊……”   “……是他,果然是。”华月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洇湿了沈夜的衣袖,“阿夜,你……后悔吗?”   沈夜已睡着了。   阳光晴澈,描摹出微尘凌乱的舞迹,他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央。沉重的黑色衣摆如同影子一样紧密地缀在他的身后,金线织就的花纹在阳光中熠熠生辉。细长的窗页次第关闭,像被挤压的风琴琴箱,一折折地收紧在华丽的衣摆末端。   悄无声息的,连同他的脚步,重重湮没在扬起的积尘之下。眼前是看得见的无尽光径,身后是触不到的无涯暗道,他机械地迈着双腿,仿佛是精密钟表上嵌着的指针,只能遵循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直到故人湮灭,直到宇宙终结。   无穷的孤寂与疲惫如同浪潮自光明与黑暗的彼端双双呼啸而来,他无处可逃。   这不是他第一次陷入这个梦境,沈夜轻车熟路地在绝望巨浪袭来的最后时刻睁开双眼。   华月正在比对瞳发来的飞船降落坐标,见他醒了便递上一杯能量饮料:“我们快到了。”   外放舱正贴着海面在礁石群中穿行,以极刁钻的角度回旋进入隐蔽在断崖后的雷云之海。此地是当年瞳与欧阳少恭合作时曾驻扎过的据点之一,据说是下界的一处时空罅隙,其中空间事物重叠,时间维度错乱,需严格遵照瞳给出的坐标点进行降落,否则一旦落入迷障,没有三五日难以脱出。因而华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断修正外放舱的前行方向。   当外放舱滑行至一处宫殿废墟旁时,沈夜扳下制动阀:“你先回去,我在这里醒醒酒。”   “……是。”华月跟随沈夜走出外放舱,替他披上一早备好的斗篷,“需要来接你么?”   “不必,”沈夜的眼角还带着残存的绯色,他朝华月笑了笑,“我自己待一会儿。”   华月俯身一礼,转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沈夜轻声唤道:“月儿。”   她缓缓回身,沈夜却只是看着她,再没说一个字。两人隔着冷冽的雪雨静默相望,发尾与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良久,沈夜率先转身而去,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色落英被风雪裹挟着划过华月的视野,终于将他的身影完全遮蔽了。   夏夷则负手站在囚笼边缘,看殿外纷纷大雪覆上盛放的凤凰花瓣。察觉到沈夜的脚步声,他转过身,静静看向笼外。   沈夜的目光对上了夏夷则的,想起前些日子瞳从夏夷则思维里提取的零散记忆,蓦然有些恍惚,他看着他,仿佛看着藏匿在无数个镜像宇宙中莫名熟悉的倒影。   夏夷则最终先开了口:“什么时候放我走?”   “取决于你愚蠢的朋友。”   “大祭司请我前来,是为了神剑昭明,对不对?”夏夷则紧盯着沈夜,“如果我推测不错,你们有很棘手的敌人,需要借神剑之力剿除。”   沈夜的表情高深莫测:“继续。”   “贵部族科技水平远超我们,却蛰伏百年都不曾大规模现世,想必是因为被什么东西所克制。而你们不甘受困,想要摆脱对方的掌控,因此在多方探查下得知昭明的存在。然而神剑散佚已久,你们束手无策,就只能等我们将它重铸成型之后强行夺取。”   “有意思,”沈夜嘲讽一笑,“可惜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   夏夷则不以为忤:“大祭司是一族之长,一定知道除了利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如果你我双方合作能获取更大利益,大祭司又何必非要与我们敌对?”   “你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   “我的处境已不能再糟糕,不如破釜沉舟,或许还有生机。”   “我们的事不需要下界插手。”沈夜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贵部族真打算长居此地,总有一天会因大祭司所犯下的罪行遭受讨伐,到时仅凭阁下一人之力,真能维护整个部族周全?”夏夷则沉声道,“还是大祭司打定主意,要让所有族人都沾满血腥,与我们决一死战?”   “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沈夜的声音悠悠回荡在空阔的废墟之间,“待你有资格与我谈判的时候,再议不迟。”   第 88 章   车子在天墉山门下一转弯,乐无异再回头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屠苏身姿挺拔地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疾速后退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路上总是麻烦屠苏医生,真是不好意思。”乐无异觉得车里气氛实在有点奇怪,没话找话地说道,“我欠你人情实在太多啦!以后屠苏医生要是有机会去帝都,我一定包吃包住包陪玩!”   屠苏转回目光瞥了乐无异一眼,微微颔首:“好。”   诶?刚刚……屠苏医生是对他……笑了?乐无异使劲眨了一下眼睛。   屠苏波澜不惊地扭过头,直视着正前方:“以后叫我名字就好。”   乐无异简直觉得受宠若惊,头上的呆毛一跳一跳:“屠苏,你和夷则以前还真是有点像,难怪我一见到你就莫名其妙地觉得熟悉。”   “你和我的一个朋友也很像。”话一出口,屠苏就有点发怔。   乐无异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问道:“是吗?那真是太有缘了!忙完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找机会互相认识一下!”他忽然瞧见屠苏脸上的表情,语调一下子降了八度,“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关系,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乐无异隐约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于是说道:“这次陪我们去巫山,会不会太耽误你的研究工作?”   “去巫山也是为了我自己,不必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紫胤教授曾经是天墉的执剑长老,你以前一定也对神兵利器很有研究,这次是去一睹昭明剑心风采的?”   屠苏摇摇头:“我没有研究过这些。”   “咦?那是为了什么?”   “我无意中听见阿阮和禺期前辈对谈,提到巫山藏有‘三世镜’。”   “哦,我也听他们说过,说什么能够用来追溯累世记忆。但那不只是传说吗?”   屠苏平静反问:“‘幻月晕’不也是传说?”   “所以……你真的是去寻找前世?”乐无异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唔……无意冒犯啊,我是想问一下,不是说转世后面貌和性格都可能会改变吗?如果没有这两条判断标准,怎么能确定看到的就一定是自己的前世?”   “宇宙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颗星球,灵魂也一样。”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人身上只有魂魄的残余,他还能看见那些记忆吗?”   “也许。”屠苏心下了然,但他不忍心打击乐无异,便只说道,“尊师不是此间中人,无法用常理推测。”   乐无异垂下眼,不声不响地握紧了拳头。   一周后的清晨,屠苏和乐无异在巫山自然保护区门口与提前出发的叶海和阿阮汇合。后两人各戴着一顶插满了花的大草帽,在游客稀少的保护区里异常显眼。   “小叶子、屠苏哥哥!”阿阮开心地挥着手,等二人走近后得意地指指自己头上的草帽,“好看吗?”   “好看!”乐无异真情实意地称赞,屠苏则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那叶教授的好看吗?”阿阮又一指花团锦簇的叶海,“都是我设计的!”   “好……看。”乐无异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屠苏仍旧点头以示附议。   “对吧对吧?叶教授非说不好看,这下三比一,我赢啦!”阿阮兴冲冲地从背包里掏出两顶造型浮夸的大草帽,踮起脚一边一个扣在苏乐两人头上,“我的眼光怎么会差嘛!”   叶海重重咳了一声,正色道:“这次还有人跟踪吗?”   “绕了这么久的路,还有叶师兄派来的替身掩护,应该没人……了吧。”乐无异的回答犹犹豫豫。   尽管顶着如此“艳丽”的造型,屠苏还是处变不惊的模样:“躲不过就打。”   “不愧是紫胤教授的学生,有气魄。”叶海笑呵呵地夸了一句,又说,“我昨晚得到消息,少……夏同学已经平安返回帝都。”   “这么快?夷则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沈夜有没有为难我爸他们?”   “没有,来人拿了昭明很快就离开了。至于夏同学,初步检查显示一切正常。他们托我带话给你,让你安心。”   “是啊是啊,夷则可好了,我昨天跟他视频了,红光满面的。”阿阮插话道。   “那就好。”乐无异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低头看着胸前的晗光,“接下来是我的任务了……”   屠苏忽然开口:“你在犹豫。”   “我……我没学过法术,就算这次真的找到剑心,也不知道怎么去拿……”   “法术只是手段,心念才是本源。”   叶海表示赞同:“说的没错,你只要集中注意力,不要因为其他杂事分心。如果真与昭明有缘,自然马到功成。”   乐无异握着沉睡的晗光重重点头:“好,我一定尽力!”   “那就是准备好了?”叶海再次确认了乐无异的状态,笑着拍拍阿阮的肩,“咱们出发吧。”   沈夜看着通传仪中四人渐远的背影,冷笑一声。   初七谦恭地低下头:“是属下办事不力,才发觉对方行踪有异,这就立刻前往夺取剑心。”   “传说不能全信,若真有剑心固然最好。但你值得本座信任么,初七?”   “如任务不成功,属下愿以死谢罪。”初七更深地伏下身,“请主人念在往日功绩,给属下将功赎罪的机会!”   沈夜潦草地一挥手:“去吧。”   初七毕恭毕敬地切断联系,收起通传仪,直追乐无异一行人而去。   晨雾浓重,山里的一切好似都笼在淡淡的轻纱之下,路上深深浅浅地汪着露水,像破碎的镜片反射着温柔的朝曦,映上行人衣角颊边。原本就是旅游淡季,保护区内游客稀少,到后来阿阮凭借梦中景象带领众人走入林间,陪伴他们的便仅剩惊鸟数只。   乐无异走着走着,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殿后的屠苏见状便问:“有异常?”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乐无异手里捏着一片青翠欲滴的树叶,“我仔细观察过,一路走来地面上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难道是因为这里气候太好?”   “巫山曾在上神神农治下,灵气清郁、草木繁盛也是常事。”   “可景区外围还挺正常的啊?”   说话间阿阮停在了一处爬满藤蔓的峭壁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看起来与其他别无不同的山岩。   “到了?”叶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近去拨开层层叠叠的蜷曲枝叶,“这是……”   屠苏随后走上前,借叶海清理出的缝隙去看山壁上斑驳的刻痕:“似乎是上古铭文,我曾在家师收藏的笔记中见过。”   “写了什么?”   屠苏没有回答,一面回忆着笔记中语焉不详的记录,一面伸手在藤蔓下摸索,突然道:“就是这里。”他用力扯下缠绕其间的枝条,拉出一枚青铜门环。   “咦?屠苏哥哥以前来过这里?”阿阮从他手里接过门环,轻轻叩了三下。   屠苏只沉默地摇摇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山雀清鸣仿佛回应般地连唱三遍,扑簌簌落下的灰土砸了四人一头一脸,高耸的峭壁裂开了一条缝隙,通往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叶海打开手电筒率先挤进去,数秒后传来沉闷的话语声:“暂时安全,都进来吧。”   “这地方怎么这么阴森?”乐无异捂着口鼻连连咳嗽,手里光柱在梁上一晃而过,照出残破的灯笼支架。   叶海走到梁下,抬起头仔细观察支架残骸,猛地一惊:“这痕迹……是长生烛!”   “明灯引魂,长烛渡生。”屠苏也上前看了一眼支架上陈年的灼痕,“引魂渡生术早已失传,怎么会遗留这么新鲜的痕迹?”   叶海抬手在灯上一抹,放在鼻尖前:“这落尘的味道……施法距今最多百年左右。”   “奇怪……”   “叶教授、屠苏!”乐无异见阿阮越走越远,连忙回头招呼两人。   叶海拉着屠苏:“来了来了!”   凌乱脚步声像嘈嘈切切的暖场锣鼓,踢踢踏踏地回响在古老的殿堂,命运的帷幕被早已注定的星轨撕扯着,不情不愿地张开一道缝隙。残灯摇曳在穿廊而过的冷冽山风中,热切祈盼着再现光华的一刻,然而它终于不堪重负地落下,落进蛰伏在墨色中的双手:“引魂渡生……呵。”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乐无异觉得自己的腿上像绑了几十公斤的沙袋,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回廊终于走到了尽头。   阿阮小心翼翼地推开破败不堪的槅门,和煦的阳光穿透翠绿的檐下繁枝,在她脚边拓出圆润可爱的光斑。   乐无异振作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回廊,却又愣住了:“没路?”   好似谁家精心布置的后院,身周草木葱葱郁郁,芬芳扑鼻。四面高墙环绕,直入云霄,正中是一弯清澈的水池,其间莲花亭亭,隐约有金色微光闪烁,景致美妙难以言喻,十分引人入胜。   阿阮仿佛被蛊惑着,径直往池畔走去:“我来了……是你么?”   “小心!”屠苏眼疾手快地拦在阿阮身前,“这里灵气有异,不要随意走动。”   “她在叫我,你没听到吗?”阿阮目光迷蒙,“我梦里的声音,她在叫我……”   屠苏把阿阮带回叶海身边:“我去查看池边情况,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除非我出声求助,否则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还是我去,”叶海没有接手,“我经验比较丰富,应变起来也快些。”   屠苏坚定地把阿阮的胳膊塞进叶海手里:“我去。”   “……好吧,一切小心,千万不要逞强。”   屠苏靠近莲花池,俯身看向池水中自己的倒影,徐徐清波间,赫然映出一名眉间自点朱砂印的军服少年。   “三世镜不比幻月晕,利用它追溯往生艰难非常,其间凶险更是难以名状,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溯回幻境重压之下,稍有不慎就会形销神毁……你……”   “学生不孝,请老师成全。”屠苏阖眼,感觉冰凉的地板贴上自己的额头。   “……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回忆中的紫胤叹道,“去吧。”   屠苏睁开眼睛,池水中的少年不见了,映出的只有他自己。   “屠苏,你还好吗?”乐无异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发呆,心里有些着急。   屠苏背对众人摆摆手,凝神捏诀:“渡劫修万千,一点鬼神惊,破。”   “小小年纪参什么军,你以为打仗是过家家?还不赶紧回去!”   “你以为你在这里逞英雄,我就会感激你?!当真胡闹!”   “求胜?不自量力!这世上岂有师兄被师弟保护的道理?走开!”   “那日战场上的事,是我……这是我向神女求来的凤凰金翎,对你想必大有助益。”   “不愿意?……好,我尊重你。”   “与你同门十数载,我竟然不知道……呵,可笑,实在可笑。”   “师弟说的好,人活一世,若终生被捆缚于条框中岂非太过委屈?执念若生而不灭,勉强放下只是更易入心魔。不妨顺心而为,也不枉在这大好世间流连一遭!”   “我在此处,待你凯旋。”遗失的记忆流沙般聚散不定,在虚空中描摹出栩栩如生的面貌,“师弟,保重。”   屠苏指尖的法诀轰然崩碎,三世镜中的幻象也随之消散,而他浑然不觉似的,仍怔怔地凝视着故人身影所在的方向:“……师兄。”   第 89 章   乐无异小心翼翼地看看屠苏,又看看阿阮:“你们……感觉怎样?”   “无事。”“还好。”   “……看你们这默契,我是觉得大大不好。”乐无异搀起阿阮,“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非要去碰三世镜?禺期不是说万一——”   “你们总是这样……谢衣哥哥、叶教授、老头子、屠苏哥哥,”阿阮挣开乐无异的手,“连小叶子你也这样!”   “我……怎么了?”乐无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总是照顾我、保护我,可我和你们一样啊,我有能力照顾自己、保护自己,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弱!”   叶海走上前:“阿阮……”   “你们对我好,我想回报你们,难道错了么?”   “阿阮没错,是我们错了。”叶海摸摸阿阮丰盈的长发,微笑道,“阿阮现在变得这么懂事,你的谢衣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   “这里四处我都看过了,不像有机关的样子,如果真有出口,可能就在水底。可三世镜这么厉害,我们怎么过得去?”乐无异摸着下巴,眉头紧锁地盯着莲花池。   “我有办法。”阿阮轻声说,“三世镜不强迫人接受记忆,进入的时候只要不主动去看,就可以到镜面另一端。”   “你们两个真的没事?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叶海关切问道。   “我没关系的,只是看到很多旧事,有点乱。”阿阮扭头去看一旁的屠苏,“长——屠苏哥哥还好么?”   屠苏只一点头:“不用担心。”   “既然这样,为避免夜长梦多,咱们还是赶紧拿到剑心再说吧。”叶海踏上池边,“我先去给你们探探路。”   乐无异也靠了过来:“虽然我真的对前世挺好奇的,不过看你们这样,我还是别贪心了。”说完也屏住呼吸沉入水中。   院中人声尽消时,初七缓步走出回廊尽头的阴影。莲花池中波澜已平,田田莲叶遮蔽间,浅碧色的池水是一面神秘的古镜,勾勒出来人朦胧的倒影。   “装神弄鬼。”初七倾身审视着水中的自己,不知所起的清风自他颊边掠过,影子被风吹皱了,恍惚中竟显出几分异象。   “锦夜,你醒了。”   初七悚然,猛地向后倒退一步,双手摁上腰间的光刃:“谁?!”   “生日快乐,”水中的影子微笑着张开怀抱,“欢迎入世。”   “你……谢衣?”   “是我,我是谢衣。”那影子专注地凝视着他,“你忘记我了,是么?”   “……”   “你见过飞蛾吧?傻得可爱的小东西,总奢望在黑夜里找到光明,却往往殒身于不属于它的烛火。”影子忧伤又向往地笑了,“我也是这样,贪婪固执,心存妄想。我知道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原以为你能看到的……看到那个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明天。”   初七反手抽出光刃斜劈入水,被汽化的水雾蒸腾而起,融在晴澈耀眼的日光里,缠绵胶着、蜿蜒萦回,凝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帘幕,将他与纷至沓来的灵魂残片牢牢盖在其中。   “我们一定能等到成功的那一天的!到时候我再和老师一起来这里赏月!”   “谢衣……我……请求你……不要让我……忘记……”   “人总是健忘的。”   “芸芸众生……你……不一样……”   “情生如债生,我却只能做个欠债潜逃的罪人。”   “屠杀无数无辜性命,只为交换一丝存活的可能,你们疯了吗?!”   “可惜我是个俗人,放不下尘世牵绊。”   “走吧,走得远远的,去过你最想过的生活吧……谢衣。”   初七在接踵而至的回忆浪潮中呼出最后一口气,稀薄的水雾被呼啸翻涌的往事裹挟着抛起下落,仿佛亘古而来的宛转一叹。   屠苏警惕地回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然而那里黑漆漆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怎么了?”乐无异停下脚步看他。   屠苏一摇头赶上前:“没事。”   穿过三世镜之后的阿阮一反平日的活泼,只闷头带队在昏暗的水底回廊中赶路,偶尔回头看一眼屠苏,也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屠苏倒是一如往常的沉默兼面瘫,从外表什么都看不出来。叶海忧心于帝都局势,也是一言不发。只是苦了乐无异,一肚子疑问不知道向谁倾吐,于是更加怀念起远在京中的夏夷则。   正胡思乱想着,队伍忽然停下了。乐无异一个没留神撞上屠苏肩膀,差点把嘴里的避水珠吐出来:“唔——!”   “我……其实很感激大家。”阿阮低声说着,单薄的背影落在随波浮动的微光中,好似马上就会消融在这冷寂的水底。   乐无异看着这样的阿阮,蓦然回忆起静水湖初见的那个柜中人偶,隐隐的不祥之感蔓延滋长,他慌张地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能和大家走到这里,真是难得的缘分呢……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阿阮背对着众人垂首而立,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这是我最后的秘密,请你们别害怕。”   “阮妹妹,你要做什么?!”乐无异瞠目结舌地看阿阮脚下猝然丛生的茂密藤蔓一层层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闪烁的浅碧荧光一点点从藤蔓粗壮的根系溢出,“禺期不是说了,你不能贸然动用灵力,不然——”   “叶教授、小叶子、屠苏哥哥……谢衣哥哥……”阿阮的声音穿过重重枝叶,仿佛变得陌生了,“再见。”   随着阿阮话音落下,已然环绕众人身周的青翠蔓条潮水般退去,陈旧的石廊不见了,冰冷的湖水也随之消失。历史的尘埃霜雪般覆上青灰色的路面与墙壁,模糊了旧日种种痕迹。叶海抬头张望,发现自己正站在足有数层楼高的壮丽壁画脚下。   “阿阮呢?”乐无异一头雾水地四下乱瞟,“我们在哪儿?”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海走到墙边细细打量着嵌在壁上的精致烛台,半晌说道:“这里恐怕是条墓道。”   “墓道?!”乐无异吓了一跳,“不该是神庙之类的才对吗?”   叶海摇摇头,指着造型奇诡的烛台解释:“这烛台鹿角人面、玄衣朱裳,手持金戈枣楯,相貌威严凶恶……符合以上特征的古物,我只知道有镇守死灵的方相氏。”   “阮妹妹不是说要带我们找剑心的么?怎么找到墓里来了?”乐无异不禁一颤,“难道剑心是墓主的陪葬品?”   “也许是吧。”   “那……她刚刚说的最后的秘密又是什么?”经过最近一系列意外的打击,乐无异的神经变得异常坚强,甚至有些过于粗大,“这丫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肯定是和夷则学坏了,等找到她一定得好好教育一顿!”   叶海走向一旁不声不响的屠苏:“有发现?”   “我见过她。”屠苏沉声回答。   “谁?”   “巫山神女。”   “神女?不就是阮妹妹?”乐无异更糊涂了。   屠苏的目光再三流连在壁画一角:“……不一样。”   “这里只有一条通路,咱们还是先往下走走看。”叶海拧亮手电筒,“相信阿阮也不会无缘无故带我们来这里。”   三人一面走一面观察壁画上的内容,越看越惊愕,乐无异拿着手电的手止不住地抖动着,昏黄的灯光在狰狞的镇墓兽侧颊一晃而过,愈发凸显出诡谲的沉沉死气。   “神女……真的死了?!”   屠苏正要回答,墓道尽头的石壁忽然缓缓移开,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故人,请进吧。”   “是……阿阮?”乐无异话一出口,又自己否认了,“可这语气不像啊?”   屠苏抬脚要走,被叶海拦下:“小心有诈。”   “无妨,是神女。”屠苏一点头,越过叶海走进石壁之后。乐无异与叶海面面相觑,犹豫了几秒之后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空阔的墓室中央,阿阮仰卧在古朴厚重的石床上,面容宁静安详,像是睡着了。   “长琴……果然……”   屠苏遥遥朝石床一礼:“神女殿下。”   “……你不该来。”   “我不知道并不代表前生不存在。”。   “你既然完全脱离他的星轨重生,往事如何已没有意义。”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而美好之事也会因为痛苦而显得更加珍贵。了解过去并不意味着我会沉溺于昔日的劫难和遗憾不能自拔,”屠苏平静地回应,“有些事有些人,无论经历多少年岁,都不应该被忘记。”   “……陵越若能听到这句话,一定很欣慰。”   “他会知道,”屠苏喃喃重复,“他一定会。”   神女长叹道:“由你可见凡人心念之强大,神的时代确实该结束了。”   屠苏似有所感:“殿下将往何处?”   “去我该去的地方,”神女轻笑一声,“弃世前居然还能得见故人,实在是难得的机缘。”   “啥?神女要走?那剑心——”乐无异心里着急,一不留神竟脱口而出。   “门外的两位,请进吧。”   叶海学屠苏之前的动作朝石床一礼:“惊扰了神女殿下,真是抱歉。”   冥冥中,乐无异感觉到有谁悲悯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然而当他定睛去看时,阿阮,抑或说神女仍旧静静地阖目躺在远处。   “呵,是个好孩子,倒真有些像谢先生。”   “……真的吗?谢谢神女殿下!”乐无异有模有样地朝石床一鞠躬,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那个,我们、我们是有事想请殿下帮忙。”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但现在我不能答应你们。”   “这——”   “弃世时机将至,我不能流泻灵力,否则灵力暴冲此地封印,你们谁都出不去。”   “可、可剑心不只是陪葬品么?”   “陪葬?不,当年昭明锋芒举世无双,崩碎后灵气聚于剑心,神农大人怜惜神剑命途多舛,将剑心封入辟邪之骨,凝魂铸躯,使其具有知觉七情,与众生无异。因其尤爱巫山山水,故赐名……巫山神女。”   乐无异惊诧万分:“难怪老头子说阮妹妹是灵体,原来她也是剑灵!”   “阿阮只是我灵体的一瓣残片,并非剑心本体。”神女曼声道,“你过来。”   “……谁?”乐无异左看看叶海,右看看屠苏,随后一指自己,“我?”   “你身上有剑的气息。”   “神女是说晗光吗?”乐无异拎起挂坠,“它也是用剑化的,也有剑灵!可惜这次没来……说不定你们还认识呢!”   “晗光……很熟悉的气息。”神女沉吟着,半晌方道,“我离开之后,残留的剑心碎片应足够了。你虽不通道法,但毕竟身为剑主,只要集中精神,剑心便会随你意念汇于晗光。切记不可分神或心存疑虑,否则剑气倒噬,反而自伤。”   “这、神女殿下是愿意分我们一些剑心了吗?”   “昭明非凡物,欲持有者皆需付出相当代价,你想好了?”   “老头子也神神叨叨提起过的……可究竟是什么代价?请神女指点。”   “万物众生皆有命盘,依托宇宙星轨运行流转。昭明由周天星屑所凝,剑主可借星屑灵力一览此生,眼前身后历事种种,洞之犹如观火。然须知天道有常,若执剑者心性不坚,强驭神剑之力或妄图窥探天机,将承受无上厄运,轻则折损阳寿、耽于幻梦,重则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凡人,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乐无异闻言,深深向神女一礼。光阴的风哗哗吹乱了时间的典籍,他的声音与身影恍然与百年前的天外异客重合相映——   “请殿下成全。”   “天时已至,”神女幽幽说道,“百年前的劫难是时候结束了……”   话音甫落,接连不断的细微振动仿佛波浪一般自脚下荡漾蔓延,镂花石刻上的灰尘纷纷落下,飘飘洒洒地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如一场亘古而来的苍茫大雪。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被夺走的,也一定要拿回来。”夏夷则带着陌生的自嘲的笑隔着雪幕与深渊与他相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夷则?你怎么会在这里?!”乐无异惊讶地想上前确认挚友的身份,却被奔流不息的碧水拦住了,“你在说些什么啊?”   “不是这样的!”有着奇异熟稔感的声音在乐无异身后响起,他循声回头,愕然看见另一个自己,“夷则!你不是这样的!”   “夏夷则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梦,你总该有清醒的那一天。”夏夷则淡漠地瞟了他一眼,“路长而歧,各自珍重。”   “夷则!!”两个乐无异异口同声地喊道。   “无异,我在这里。”夏夷则的声音近在咫尺,关切的目光在他惊慌失措的脸庞上流连,“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我……”   “今天是我登基的大日子,你不该为我开心吗?我们一起努力多年,难道不就是为了现在这个时刻?”   乐无异意识混乱地握着夏夷则的手臂,露出一点模糊的笑意:“真的?我们真的成功了?”   夏夷则正要点头,却忽然痛苦地捂着胸口跪倒,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不断溢出他的指缝:“无……异……”   第 90 章   “你说……什么?”   初七面无表情地与乐无异对视,隔着簌簌的烟尘,他的声音和身形都飘忽得不近真实。   乐无异一只手撑着石床,刚接纳完剑心的晗光垂在他胸前,映出一捧融融碧色。他吃力地看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像在看一个从历史的尘埃中幻化而出的鬼魂。   “我说,请你们交出剑心。”   “你们已经拿了昭明,凭什么还来抢剑心?”乐无异瞟了一眼远处不防之下被击晕的叶海,又看看身边依旧沉睡的阿阮,咬牙道,“如果我不给呢?”   “只能一战。”初七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乐无异和屠苏,“但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你别过来!那天晚上沈夜的话你不都听到了吗?过了这么多天,难道你还没想清楚?!”乐无异紧绷神经,死死地盯着初七,“任人摆布玩弄,你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不用废话,我对你们没有兴趣,交出剑心,否则谁都别想离开这里。”初七亮出手中的光刃,冰冷的锋芒在他身周洒下一片雪色。   “等等!要剑心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甫从幻境脱离的乐无异握着晗光后退一步,堪堪停在中央石台与沿壁回廊中间的断层边沿,剧烈的震动中,深渊碧水掀起的浪花溅上他的衣角,“要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有昭明剑心陪葬,我也够本了!”   “说。”   “让他们先走。”   初七却答应得很爽快:“可以。”   “一起出去。”乐无异把阿阮放在屠苏背上时,听见对方轻声说。   “不行。”   “你现在有昭明剑心,我们尽力一搏,未必打不过他。”   “可阿阮和叶教授怎么办?”乐无异摇摇头,用力把屠苏推上悬桥,“你照顾好他们,赶紧出去报信,我们不能全被困在这里。”   初七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看屠苏把叶海和阿阮运出墓室:“现在可以交出剑心了?”   “把剑心交给你们?”乐无异握紧了拳头,猛然发难直冲上前,“做梦!!”蕴于晗光的剑心感受到宿主暴起的战意,骤而化形,夺目锋芒萦绕在乐无异身侧,刮起一股锐气逼人的冷冽旋风,当头向初七罩下。   初七就地侧翻躲避,无形剑意密密落上他身后的悬桥,桥面应声碎裂,掉进汹涌的水流,一眨眼就不见了。   乐无异一击不中,正要蓄力再战,却愕然发现对方消失了。   “就这点能耐,也敢拿出来现眼?”初七的声音自乐无异身后传来,“可笑。”   乐无异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往初七身边扑去,决心使蛮力和他死磕到底,给屠苏争取时间。   初七灵活地在石台上闪转腾挪,把乐无异逗得团团转,眼见墓室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初七一脚把乐无异踢翻,打算速战速决:“我不想杀人,赶紧交出剑心!”   “不……不行……”乐无异气喘吁吁地扶着石床想要站起来,翻涌的血气在他喉咙口染出一片腥甜,“昭明不能给你!”   “呵,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这就是你老师教你的?”初七步步紧逼,“你还真是个好学生。”   “老师……你还说老师?!”乐无异大声道,“岳锦夜!老师把他的灵魂给你,不是为了让你给别人当傀儡的!”   初七停下脚步,面色冷肃地俯视着他:“我不是岳锦夜。”   “你是!你怎么不是?!沈夜不是都说了吗?!”乐无异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你进来的时候就没有碰过三世镜,就没有看到什么?你身上不是有老师的灵魂吗?如果你去问,三世镜一定会告诉你的,它不会骗人!!”   初七沉默着,数十秒后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听我说,是真的!只要你——”   “一百三十三年前,沈夜继任大祭司,将谢衣收入门下。一百一十三年前,心魔来袭,五年后,谢衣叛逃。一百零一年前,谢衣于巫山渡生岳锦夜。一百年前,谢衣至龙兵屿途中遭遇吞天巨潮,无功而返,而岳锦夜前往捐毒……被沈夜亲自截杀。”   “你看过了?”乐无异嘴里发干,“都……知道了?”   “与你无关。”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替沈夜卖命?!你不恨他吗?!”   “谢衣造我,是希望我能完成他未竟的心愿,他把指令嵌在我的程序里,要我不能违抗。他与主人有什么不同?”初七沉声道,“我既然不恨他,又为什么要恨主人?”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人生不应该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与其被无形的代码所禁锢,我宁愿选择遵从有型的指令。何况主人已经给过我机会,是我心甘情愿侍奉他,你不是看到了?”   “人生……程序……这句话,我明明听老师说过……”乐无异惨笑着看向初七,“你再去试一次好不好?算我求你——只要你再试一次!”   “我不想听你废话,交出剑心,”初七站在乐无异身前,单手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否则这一切永远无法结束。”   “结束?……真是无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你们自己?”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不是吗?”初七冷笑着收紧手指,“你最好祈求自己永远不会被逼入绝境求告无门,永远可以轻轻松松独善其身。”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为了生存去选那条沾满血腥和罪恶的路!”乐无异嘶声道,“站上自以为是的制高点,就以为自己是创世神了?难怪老师要离开沈夜,离开你们!”   “谢衣会背弃他,可我不会。”初七的手仿佛冷硬的镣铐,死死箍着乐无异的脖颈,“这个世界上,我只为一个人存在。他是我所有的光和影,是我所有的喜和怒,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所有阻碍他的人……都得死。”   乐无异咳嗽着,泪水漫上眼眶,模糊了初七颊边的血印,他挣扎着伸出手去够对方的手臂:“疯了……真是疯了……”   胶着间,墓室正中的穹顶忽然掉落,挟着沉重的风声径直朝二人砸下,初七当机立断地将乐无异护在怀里,两脚在石床边缘一蹬,借力跃出,险险躲过巨大的石板。弥漫的尘烟在他身后炸裂,摇摇欲坠的墓室越发显得岌岌可危。   花瓣上晶莹的露水落下,洇湿了乐无异的脸颊,他心里一阵酸楚:“老师……对不起,我……”   枝叶掩映中的人影没有回头,过路清风吹起了他的发尾与衣角,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   “老师……”   “能喘气就赶紧站起来。”   乐无异一怔,脑海中霎时狂风大作,花朵与藤蔓被现实撕得粉碎,纷纷扬扬的落英中,他模糊看见汗湿重衣的初七:“我没死?”   “死什么死,还不马上带着剑心出去?”初七皱眉调节着防护罩的受力角度,“剑心灵力暴冲激发山体动荡,这里要塌了。”   “诶?门缝怎么变小了?”乐无异伸手去拉初七,“快走!”   初七一动不动:“这里现在全凭我的防护罩支撑,我不能走。”   乐无异犹豫了。   “还不走?!真要剑心在这里给你陪葬?!”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这次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优柔寡断,不自量力,”初七语声冷硬,“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以为谢衣会高兴?”   “我不想只在幻境才能见你!!”乐无异脸色惨白,握着晗光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哪里都好,哪里都好……别只在梦里,求你……”   “那就带剑心去找主人,结束这一切。”初七表情似有松动,他勉强分心扯过乐无异,用力把他抛过断层,“走!!”   “岳伯伯——!”乐无异的声音被拉开的距离带走,逐渐听不见了。   破碎的穹顶重重砸上渐转稀薄的光罩,发出阵阵不详的沉闷声响。初七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石门,转身迎着弥漫的尘烟走向缓慢下沉的墓室中心。接连不断的落石声敲击着他的耳膜,仿佛暴雨袭来前奔腾的雷电。   恍惚中,倾盆大雨骤然而至,模糊了他的视线、淋湿了他的衣裳,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脚步。沾染在他身上的陈年血迹被雨水冲刷落下,在他所过之处蜿蜒成一道黯沉的红河。   初七沉默地向前走着,他隐约感觉到有谁在一直等待着他,就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熟悉的朦胧月色穿透重重雨幕,照亮墨色中唯一的通途。   有人遥遥执伞立于道路尽头——   是谢衣。   “你来啦,”谢衣凝视着靠近的人影,微笑道,“我等了很久。”   初七在三米之外停下脚步:“是你。”   “锦夜,是我。”   初七抿紧了嘴,整个人绷得好像一柄出鞘的利刃。谢衣走上前,轻轻将伞撑在他头顶。   “……果然都一样。”   谢衣眼中浮现出迷惑的神色。   “所有人,所有人都企图透过我看到你……谢衣,你又企图透过我看到谁?”   谢衣以目光描摹着对方与自己极肖似而又截然不同的面容,轻声道:“对不起。”   “生命……至为珍贵、至为灿烂,独一无二却又永不重来。”嘈杂的雨声远去了,初七的低语因而变得愈加清晰,“那你我……究竟算是什么?”   谢衣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抚上初七眼下如同血泪一般的红色印记,他的手指带着奇异的温度,被劫火灼烧出的伤痕在这轻柔的抚慰之下,渐渐变淡了。   初七握住谢衣的手,径直望进对方的眼睛里。那眼睛温柔又安静,是月色中微漾的两潭深水,满满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对不起,”谢衣丢下伞,向初七张开怀抱,呼出的气流落在对方漆黑的湿发上,“原谅我……好不好?”   密集的冰雨当头浇下,初七却并没有感觉到寒冷。他僵硬地站在谢衣的臂弯里,半晌才抬起手,回以一个别扭的拥抱:“呵……谢衣,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跨越百年岁月、三万光阴,阔别已久的两半灵魂终于在这个被宇宙遗忘的角落彼此接纳、重新融合。星星点点的萤火从谢衣幻象和初七脚下冉冉升起,丝丝缕缕消散在神女墓的废墟之中。   相似又相异的两道叹息交缠着在黑暗深处回荡——   “……阿夜。”   初七的身体在墓室沉入水中的最后一刻彻底解离,化作数不清的闪烁微芒,被清风托扶着,飘离墓室,飘离神殿,飘向万里之遥的归途。   巫山之外,正是万里艳阳天。   日光晴澈,描摹出微尘凌乱的舞迹。他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央,沉重的黑色衣摆如同影子一样紧密地缀在他的身后,金线织就的花纹在阳光中熠熠生辉。细长的窗页次第关闭,像被挤压的风琴琴箱,一折折地收紧在华丽的衣摆末端。   悄无声息的,连同他的脚步,重重湮没在扬起的积尘之下。眼前是看得见的无尽光径,身后是触不到的无涯暗道,他机械地迈着双腿,仿佛是精密钟表上嵌着的指针,只能遵循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直到回忆湮灭,直到世界终结。   无穷的孤寂与疲惫如同浪潮自光明与黑暗的彼端双双呼啸而来,他无处可逃。   骤然出现在手边的门打破了僵局,而与此同时,最后一扇开着的窗页阖上了。   彻底的黑暗与静谧包裹着他。   金属制成的门把手在浓稠的墨色中弯起漂亮的弧度。   往前一步,他打开了门。   清冷的月光温柔地落在他肩上。压抑的走廊不见了,无形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抬起头,看见人生中所见过最为纯净美丽的夜空。那些微凉的风从领口灌入,从发梢沁入,从指尖侵入,顺着他的血脉经络,一点点蚕食着他沉重的躯壳。   没有害怕或是惊恐,也没有激动或者喜悦,沈夜无比平静地旁观着自己破碎成一颗颗肉眼难辨的尘埃,从披着华丽外衫的茧中脱离,轻盈地与月光融为一体——是的,他终于明白过来,曾经追求的炽烈阳光终不能为他所得,而这朦朦月色,是另一人越过层层误解与磨折,能给予他的,最后的温柔与祈望。   第 91 章   “忧伤的梦,对么?”沧溟张开掌心,坠落的凤凰花瓣像一朵轻盈的火焰,柔柔覆上她苍白的皮肤。   沈夜略有些懊恼:“是我松懈了。”   “你总把自己逼得太狠。”沧溟拉过沈夜的手,把花瓣放进他掌心。柔嫩的凤凰花周围,沈夜手上重重叠叠的伤痕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城主……”   “这是最终的告别了,”沧溟回过头,专注地凝视着沈夜,好像要把他的影子牢牢地镌刻在瞳孔上一样,“没有城主,也没有大祭司。好不好,阿夜?”   沈夜怔怔看沧溟赤脚踏入凤凰木花阴之外的雪原:“这里……与往常很不相同。”   “是啊,往日的景色太美好,我怕我舍不得。”沧溟背对着沈夜,看不见她的神情,“现在……不也很好么?在冬日睡去,总会在春天醒来吧?”   “沧溟——”   “这株凤凰木是用你血里送来的灵力培育的,被囚禁的无数个日夜,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沧溟一步步向前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独的脚印,“这一生,实在太漫长……又实在太短暂了。”   沈夜仓惶起身追上前,却在踏进雪地的最后一刻硬生生停下。   纷飞的雪花在沧溟身后无声扬起,遮掩了那唯一的一行印迹,也遮掩了故人逐渐远离的背影,她的声音变得模糊而空灵:“阿夜,保重呀……”   舱壁外的瞳若有所思地盯着沈夜剧烈波动的那一段意识波图像和传感屏上与初七失联的提示,察觉到对方有醒转的迹象后,不动声色地关掉了屏幕。   沈夜罕见地放任自己躺了十几分钟,才起身离开舱体。   瞳抬眼看他:“神血功效如何?”   “冥蝶之印已成,只等发动。”   “基因改造过就是不同。”   “多亏有你的协助。”   瞳自负一笑:“接下来的手术,也请大祭司放心。”   “你出手,我有什么好不放心。”   “只不过这仗的先锋,就有劳大祭司了。”瞳意味深长道。   沈夜面无表情地静静与他对视半晌,极短促地一笑:“好说。”   一路疾行到神殿前厅时,沈夜的脚步却被隔墙的隐约话语声钉在台阶尽头。   “乖小曦,不哭了哦。”华月束手无策地抱着沈曦,活像抱着一个关不住的水龙头,“你再哭,让哥哥看见了是会生气的。”   “才不要管他呢!!!呜呜呜,哥哥大坏蛋!”沈曦泪流满面地伏在华月怀里,抽抽噎噎地说,“这么久、这么久都不来看小曦!大坏蛋!!”   不是只有三天记忆么?华月一边给沈曦擦眼泪,一边疑惑不已。   沈曦气鼓鼓地一抹脸,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小曦每天都写日记,哼!三本日记都写完了,哥哥、哥哥还是不来看我!!”   “小曦既然写日记,总知道你哥哥是大祭司,对吧?”华月轻声细语地解释,“大祭司不能只照顾自己的妹妹,还要照顾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一时抽不出空,也是正常的呀。小曦这么懂事,一定能体谅哥哥的,对不对?”   沈曦委屈巴巴地点头:“可、可就是很难过嘛!一做噩梦的时候,就特别特别想哥哥,可是、可是他每次都不在!呜呜呜呜……”   “不哭不哭,小曦今天打扮得这么好看,要是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哦。”华月细心地抹去沈曦颊边的泪痕,“大祭司也很想小曦的,不然为什么总叫姐姐带礼物给你?今天他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陪小曦玩,小曦可要高高兴兴的,别让哥哥担心,好不好?”   沈曦抽抽鼻子:“嗯,小曦、小曦一定乖乖的!”   “真是好孩子。”华月把沈曦放在亭里的绒毯上,摸摸她柔软的鬓发,轻声道,“姐姐去把哥哥叫来,小曦要好好的,别再哭鼻子哟!”   “唉,我可不敢来,”沈夜的声音神出鬼没地在亭外响起,“好像有个小公主对我很不满。”   “呀!是哥哥!!”沈曦猛地弹起来,连蹦带跳地撞进沈夜臂弯,“哥哥哥哥!!”   沈夜笑着一刮沈曦秀气的鼻梁:“还生气呢?”   “本来很生气的,”沈曦搂着沈夜的脖颈,亲昵地靠在他肩上,“可是见到哥哥的时候,就一点气都没有了!”   华月朝沈夜一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沈夜抱着沈曦坐在姹紫嫣红的花丛边:“龙兵屿不比船上好玩么?”   “我自己玩有什么意思,哥哥不在,做什么都没意思。”沈曦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沈夜,生怕他下一秒就又要离开。   “真是个傻丫头。”   沈曦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哥哥……我好想你。”   “哥哥也很想小曦。”   “骗人,哥哥想我的话,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我给你写了好多好多信,你一封都不回我!”   “哥哥实在太忙了……”沈夜一下一下梳着沈曦的长发,“对不起。”   沈曦重新把脸埋在沈夜怀里,轻轻摇着头:“小曦不要哥哥道歉。”   “喔?”   “华月姐姐说过,哥哥是大家的大祭司,不只是小曦一个人的哥哥。小曦要听话,不能让哥哥总为我分心。”   沈夜爱怜地凝视着沈曦,满腔酸楚都化作一声叹息。   “哎呀,坏了!”沈曦突然挣扎起来。   “怎么了?”   “差点要忘了!”沈曦焦急地在随身挎着的小包里掏来掏去,“我给哥哥准备了礼物的!用了好几天呢!”   沈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面色却在礼物被掏出的瞬间有片刻的僵硬——   那是一顶由雏菊编成的花环,小小的、精致的,张扬着明亮的黄色,像被偷来的阳光,灿烂地绽放在沈曦手中。   “怎么、怎么蔫了?”沈曦打量着花环,小嘴一扁,“一定是被我不小心压坏了,我、我花了好久时间做的呢,蔫了就不好看了,呜呜——”   “不会,它很好看。”沈夜轻轻地从沈曦手里接过花环,别在胸前的衣襟上,“哥哥很喜欢。”   沈曦张着泪眼看他:“真……真的?”   “真的。”沈夜把沈曦搂回怀中,“哥哥从来不骗小曦。”   沈曦破涕为笑:“哥哥最好了!”   “哥哥也给小曦准备了礼物。”沈夜垂下眼帘,递给沈曦一只漂亮的小盒子。   “是……糖?”沈曦惊喜地拿起红色的圆球闻了闻,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真甜!!”   “喜欢吗?”   “只要是哥哥送的,小曦都喜欢!”沈曦笑盈盈地,嘴里鼓鼓囊囊地塞着糖果,“华月姐姐带来的礼物小曦都有好好收着,一个都没乱丢!”   沈夜静静抱着沈曦,一言不发。   “哥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太累了?”   半晌,沈夜低声笑道:“哥哥只是老了。”   “不会的!哥哥不会老的!”沈曦紧张地贴近沈夜,“哥哥永远都不会老!”   “每个人都会老,哥哥也一样。”   沈曦急切地望向沈夜:“小曦不想让哥哥老,哥哥那么厉害,一定可以不老的,对不对?”   “小曦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敏感?”   “我、我听静萍姑姑说,人老了……就会死。死……死就是再也不能见面了,可是哥哥答应过小曦的,会一直陪小曦到最后,不是吗?”   “是的,哥哥答应过你。”   “哥哥,”沈曦握住沈夜的手,“和小曦拉个勾,好不好?”   沈夜慢慢伸出手指,与沈曦勾在一起。   拉完勾,沈曦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诶?”   “不舒服?是不是风太凉了?”   “没有,只是有点困……奇怪,明明睡过午觉的呀?”   “困了就睡吧,哥哥陪着你。”   “可恶,哥哥还没陪我玩呢!”   “没关系,等你睡醒了再玩也一样。”   “哥哥会一直陪着……小曦吗?”   “会的。”   沈曦迷迷糊糊地靠在沈夜胸前:“哥哥……好久都没给小曦讲故事了。”   “那就讲巫山神女和司幽的故事?”   “不要,这个故事日记里有的……小曦要听新的故事。”   沈夜沉思着,片刻后道:“那我们这次就来讲一个国王和骑士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星球上,有一个孤独的国家。这个国家有非常美丽的宫殿和非常强大的军队,但是它的子民受到恶魔的诅咒,终生只能和寒冷与黑暗为伴。传说在某个不知名的所在,藏匿着一把宝剑,只要能得到这把宝剑,就可以击败恶魔,光明和温暖就将重新降临。可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和骑士们找了很多很多年,都没有找到这把宝剑。   后来,最后一位国王登基了。如果他也找不到这把宝剑,他的子民们就会在病痛中全部死去。国王非常着急,于是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在全国挑选最健康、最聪明的孩子,要把他们培养成优秀的圣骑士,协助自己找寻宝剑。在这些未来的圣骑士中,有一个孩子特别出众,尽管年纪不大,但是聪颖灵慧、意志坚定,强大又温柔。国王非常看重他,不但亲自教导他,甚至还封他做骑士长,对他寄予无上的厚望。   终于有一天,圣骑士们都出师了。国王率领着他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寻找宝剑的征程。他们披荆斩棘、历经艰险,打败了无数的恶龙,闯过了无数的险关,骑士长和国王在途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们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终于找到了藏匿宝剑的地方。大家都很高兴,可是在这个时候,国王和骑士长却有了分歧。   “为……为什么呢?他们不是最好的战友么?”沈曦发出含糊的疑问。   “但他们也是两个独立的生命,因而存在着很多不可预测的不确定性。”沈夜解释完,继续讲了下去。   摆在国王和骑士团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离宝剑更近一些,但是路面上长满了鲜花,花丛里还飞舞着很多美丽的蝴蝶,如果被骑士们的铁蹄踏过,这些花草蝴蝶都会死去。而另一条路非常干净,只有望不到头的流沙,没有人知道那条路是否真能引领探路者拿到宝剑。国王忧心于危在旦夕的子民们,决定踏过花丛去取得宝剑,而骑士长不同意,他宁愿去探索未知的远路,也不肯去伤害无辜的花草蝴蝶。   “路长而歧,老师请多保重。”骑士长这样说着,孤身踏上了相反的方向。   沈曦的眼帘已经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了:“那……后来呢?”   “后来,国王和其他的骑士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宝剑,可他们不能停下,他们还要往前,去杀死造成悲剧的根源——深渊里的恶魔。”   “骑士长呢?”   “他一直往前走去,再没有人见过他。”   “唔……他和国王一定会再见,合力打败大坏蛋恶魔的!”   沈夜闭上眼:“他们不会再见了。”   “哼……还说不骗我……”沈曦搂着沈夜肩膀的手不受控制地滑落下去,“小曦……知道,星星……都是圆的,只要他们一直往前走……总有一天会重逢……”   “……总有一天么?”沈夜抱紧陷入沉睡的沈曦,大步流星地走进神殿。   当沈曦的身形彻底被覆上舱壁的霜花遮蔽时,华月颤抖地捂住了嘴,转身快步走出门。   “手术很成功,”瞳注视着沈夜的背影,“小曦已经彻底忘记你。”   “我只会是她生命里的过客,何必非要记得。”沈夜扶着冰冷的舱体,目光徒劳地流连在形态各异的凝霜上,“今晚辛苦了。”   “分内之事。”瞳控制着座椅开到窗边,清冷的晚风吹起了他的发梢,“什么时候唤醒她?”   “等找到治愈她痼疾方法的时候。”   “呵……遥远的未来。”   “总有一天。”   瞳低声重复:“总有一天。”   沈夜走到他身边,久久望向不远处的海面,看天际的残月被朝霞映衬着,淡成一弯难以分辨的浅白,不堪重负般地叹息道:“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不,它没有。”瞳的语调平静得近乎冷酷,穿透猎猎海风落在沈夜耳畔,“初七死了。”   恰在此时,酝酿已久的新日蓦然跃上海平线,骄傲地、嚣张地,将霞波云海浸染成连绵不断的茫茫赤焰,熊熊燃烧出一片血色汪洋。   第 92 章   穿过九曲廊,需用三百八十五步,绕过九曲廊后面的照水阁,需用七十六步,照水阁后,再需十二步,就是用于见客的南华庭,夏夷则默默数着步数,在第四百七十三步的时候弯起嘴角,摆上一副彬彬有礼,叫人挑不出一个错处的笑容。   自从被乐绍成送回帝都之后,夏夷则就一步都没能走出宫城。这一个多月来,他的日程被在迎接少淑宫回京的名义下不断求见的各类达官名流占得满满的,几乎连发呆的空隙都没有。虽说眼下的局面确实对他有益,但当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却又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现在要去见的是谁来着?夏夷则停下脚步,只回忆起内侍含糊的介绍,好像是哪位重臣家的独子。他摇摇头,调整了嘴角的弧度,只盼望自己今天运气别太差,不要把宝贵的时间全部浪费在和某位不学无术官二代的虚与委蛇中。   然而这堪称完美的弧度,维持了不到一瞬就崩塌了。   “夷则,你可真难约!!”摊在椅背上的乐无异一见到他,立刻生龙活虎地翻身坐起,“等得我老腰都僵了!”   “无异,真的是你?!”夏夷则快步走上前,用力拥抱分别多日的挚友,“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想给你个惊喜呗!我今天凌晨刚到,连家都没回就来等你了,够意思吧?”乐无异挂着两枚硕大的熊猫眼,精神状态倒是不错,“别说你还挺忙的,要不是凭老爸的关系,我就要排到下个月去了!”   夏夷则打量着满身风尘的乐无异:“你受累了。”   “不累不累,我还要养精蓄锐去找沈夜算账!累也是等算完账再累!”乐无异豪气万状地一摆手,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响亮大叫一声。   夏夷则忍不住笑了。   乐无异有点不好意思,头顶的呆毛一跳一跳:“就想着见你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顾上吃东西。”   “我现在吩咐御厨给你做,想吃什么尽管说。”夏夷则搂过乐无异的肩膀,带他往宴厅走。   “咕——!”乐无异辘辘的饥肠回以热烈响应,他懊恼地捶了一下不争气的耿直肚子,“你也听见了,我现在估计能吃下一头猪!”   回宫的许多个日夜中,夏夷则第一次开怀大笑起来。   “你现在住的地方可真大!”四处参观的乐无异装了满满一兜糖果饼干,一边吃一边匀出嘴啧啧惊叹,“就是有点孤单寂寞冷。”   “帝王家都是这样。”夏夷则低声道,“你不会喜欢的。”   “又来,从江陵之后你就奇奇怪怪的,以前不这样啊?不过没关系,”乐无异没心没肺地用胳膊肘撞撞夏夷则,“我喜欢你就够了。”   “……或许我只是在患得患失吧,”夏夷则轻笑一声转移了话题,“你能平安回来,乐伯伯一定很高兴,他一直都在担心你。”   “老爸啊,他没高兴一会儿就想揍我了。”   “怎么?”   “老一套呗,他就那样,之前我醉心学术的时候他嫌我不思上进,现在嘛他又——”乐无异眼珠一转,“不说这个,你猜我这次找你干嘛来了?”   夏夷则老老实实回答:“猜不出来。”   “咳咳,”乐无异清清嗓子,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政治角逐就好比登山竞赛,顶峰位置只有一个,能者居上,对不对?”   “对。”   “在途中遇到的所有人和事,如果不能成为助力,就会变成阻力。”乐无异一拍胸口,“夷则,我是来给你站队的!”   “……”   “诶,你别忙着拒绝,我可是拖着老爸恶补了好久的政治常识的好嘛?早就不是吴下阿蒙了!绝对不拖你后腿!”乐无异重重拍上对方的肩膀,“夏夷则,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想甩掉我单干?没门!”   “无异,你……”   “有人告诉我,宫城是沼泽里的孤岛,生于斯的每个人都免不了沾一身血腥,终生不能脱离。”乐无异凑近夏夷则,极灿烂地一笑,颊边还沾着饼干的碎屑,“你出不去,但我可以进来呀!”   他握住了夏夷则的手,秋风飒飒,夏夷则的手指早已变得冰冷僵硬,却被这双手逐渐温暖了过来。   夏夷则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乐无异,脑中模糊地想,恐怕终此一生,他都忘不掉这个略显狼狈的笑容了。   一顿饭从正阳当空吃到日落西山,乐无异风卷残云地干掉了一大桌丰盛菜肴和杂七杂八的各类甜点,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啊……爽。”   “这么吃真的没事?”夏夷则担忧地瞥了一眼他明显鼓起的胃部。   “没事!要是仙女妹妹在这儿的话,这一桌都不够吃的!”乐无异说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现在醒了没。”   “有南熏教授照看她,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夏夷则道,“你应该先担心自己。不通术法就贸然接纳神剑力量,即便有晗光打底,也很难让人放心。”   “我看你是在宫里被憋坏了,简直跟我妈一样唠叨!”乐无异做了个鬼脸,“一路上那么多麻烦事儿我都搞定了,肯定也能搞定神剑,你就别多想了!”   夏夷则喟然道:“原本以为三宫的事已经很棘手,却没想到你们还遇到这些波折。”   “棘手?”乐无异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要是你哪个政敌能比我那太师父棘手,拜托一定介绍给我!我要请他去干掉太师父,出多少钱都没问题!”   “……”夏夷则看向乐无异,“你打算亲自去对付沈夜?”   “不然还能怎么办?总得有骑士来保护殿下吧?”乐无异大大咧咧一笑。   夏夷则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唉呀,咱俩这么久没见了,打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额,是第一次吧?”乐无异抓抓头发,推着夏夷则往门外走,“不说那些麻烦事了,我可是第一次进宫城,你再带我逛逛呗?”   如水月色里,偌大的宫城一片静谧,只有遍布檐下路边的昏黄灯光,悄无声息地陪伴着它的主人。   乐无异躺在陵光殿的平脊上,头枕着夏夷则的腿:“这时候真应该来瓶酒。”   “为什么?”   “你看咱俩现在的位置,登高望远、壮怀激阔,要能来再瓶酒,正好应了你醒掌天下权、我醉卧帝王膝的景,不是很好?”乐无异自下而上地望着夏夷则,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   “……看来工科生的词汇储备量也不容小觑。”   “虽然比不过你,不过我好歹是发表过大长篇论文的人好吧?”   夏夷则抬起头,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今晚月色真好。”   “月色是好啊,”乐无异吃饱喝足,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只可惜帝都的灯光太亮了。”   “太亮?”   “是啊,太亮了,亮得连星星都看不清了。”乐无异的声音渐渐下沉,“滞留在巫山找……找岳伯伯的那几天,每到晚上我看着星星,总在想,会不会有哪两个就是老师和岳伯伯……”   夏夷则无言地握紧乐无异垂在身侧的手。   “可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乐无异抬起另一只手压在眼睛上,“夷则,我今天早上梦见一个人。”   “是谁?”   “不知道。”乐无异的声音闷闷的,“我梦见一开始的那个清晨,我抱着论文在办公楼下等老师。学校里很安静,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我等了很久,心里隐约知道他不会来了,但又不甘心,就只好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就好像我们出发前的那个早上,他从办公楼侧面的小路走过来,一步一步……马上就能看清他的时候,我……逃跑了。我、我本来也不想跑,可心里又实在害怕……怕我的这个梦,在看见他的时候就必须要醒了。”   夏夷则阖上眼,只觉得心里一片酸涩,半晌才轻声说道:“有一件事,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乐无异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   “我在被挟持的时候,好像见到了谢教授。但我也不敢肯定,留在那里的那段时间,我总会不定时地陷入噩梦。我不知道我见到的,究竟是真正的谢教授,又或者只是我的幻觉。”夏夷则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看见他躺在透明的水晶棺里,样子和我们初见面时一模一样,就像睡着了。我想走近些仔细看看,可我身上忽然冒出很多发黑的雾气,一层层裹住了他。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在囚笼里,没有黑雾,也没有旁人。我本来以为那肯定是一个梦,但谢教授的面容实在太逼真了,我在幻境里面,从来没有过那么身临其境的感觉……无异?”   乐无异的呼吸平稳悠长,已经睡着了。   夏夷则轻叹一声,背起乐无异跃下屋顶。   乐无异四仰八叉地瘫在夏夷则床上,时不时咂咂嘴,好似在梦里还放不下那些美味的宫廷佳肴。   夏夷则吩咐内侍照顾好乐无异后,便披着夜色匆匆赶往偏殿会客厅。   “少淑宫。”“参见殿下。”“殿下可回来了!”等候多时的叶家叔侄和武灼衣见到夏夷则,不禁喜上眉梢。   “抱歉,有其他客人来访,让你们久等了。”夏夷则微笑着请三人落座,示意内侍换上热茶,“听说BPI和百草谷对捐毒惨案和琴川大疫的联合调查出了结果,我该说声恭喜。”   “本来是挺高兴的,可惜被搅了局。”武灼衣快人快语,话没说完被叶灵臻扯了一把。   叶海接口道:“过两天陛下就会公布出征统领人选,我听说伯仲两宫也对这个职位虎视眈眈,不知道殿下有没有什么打算?”   夏夷则气定神闲地揭开茶盏,轻啜了一口酽茶。   “请殿下一定早做准备!”武灼衣急道,“明明是殿下辛苦查探才得来的结果,伯仲两宫一直暗中阻挠不说,到这时还要出来抢功,还有没有天理了!”   “灼衣!”叶灵臻低声喝止。   武灼衣不服气:“我说的都是事实,殿下也是爽快人,难道会因为说实话就怪罪我吗?”   “灼衣这孩子性子太急,请殿下见谅。”叶海十指交握看向夏夷则,“不说争功,只是我们这次所面对的敌人异常棘手,伯仲两宫不通道法,又……名声在外,我担心他们临阵不能服众。军心不稳究竟对战局不利,吃亏的还是我们。”   “叶教授说的在理。只是劝阻父皇选大哥二哥的事,还请几位不要出手。”   “那殿下是有其他打算?”叶灵臻问。   夏夷则一笑:“没有。”   这下连叶灵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殿下真的打算把这次机会拱手相让?”   “公布人选之前,父亲会照例召开研讨会,大哥二哥一定会出席,几位作为联合调查的核心人物,也会被邀请。到时只需要如实向他们说明本次敌方的真正实力就可以了。”夏夷则一下下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战场瞬息万变,凶险无比,以大哥二哥的精明世故,想必会做出最符合他们利益的选择。”   “这……真的可以?”   “他们在京中经营多年,资本雄厚,未必要如我一般,用命去挣这个福祸未明的功绩。”   叶海颔首:“就按殿下的意思去办。”   于是几人又仔细推敲了好几遍在朝堂上的具体说辞,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才罢休。   “三位一夜未合眼,实在辛苦,快回去休息吧。我们还有许多硬仗要打。”夏夷则眨眨发沉的眼帘,嗓音嘶哑。   叶海率先起身:“属下告退,殿下也请多保重。”   夏夷则目送三人离开,抬手捏着眉心,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随后进入的内侍贴心地递上温热的湿毛巾,又有其他内侍去拉开了厚重的落地窗帘。   晨风挟着晴澈曦光落入夏夷则漆黑的眼瞳,一个微笑绽放在他嘴角:“新的一天……终于来了。”   第 93 章   “滚!!”   衣着暴露的妖艳舞女被李铄一脚踹开,正好砸在刚进门的李铮身上。   李铮皱着眉丢开舞女,皮笑肉不笑地坐到李铄对面:“约在这里……大哥又和嫂子闹矛盾了?”   “叫嫂子?她也配?!头发长见识短的货!”李铄怒气冲冲地灌下一大口威士忌,斜了李铮一眼,“老二,你摆这副死人脸给谁看?”   “我是在担心大哥。”李铮慢条斯理地扫开桌面上七七八八的扑克骰子和垃圾,翻出几只注射器和两小包药片,“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心些总没错。”   “哼!要是没它们,迟早有一天我要被身边这些蠢货气死!”李铄扯开一包药片,丢进酒里混着一口喝了,“你来点不?这药是新来的,虽然比不过断魂草,也比以前那些垃圾强。”   “我意志力比不过大哥,还是不要了。”李铮摁下李铄的手,“大哥还对断魂草不死心?”   “死心?嘿,要是你尝过一次它的滋味,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李铄眼神迷乱,“可恨公西介绍的人不靠谱,收了我的定金,货却没给齐。我现在是没空,等忙过了这段再找他算账!”   “大哥急匆匆地派人叫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说这事吧?”   “当然不是!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李铄不满地把酒杯重重顿在台面上,“老二,我就看不惯你这种拿腔拿调的架势,跟李焱那小兔崽子一个样!”   “大哥,老三现在今非昔比,这话你在我面前说没什么,出了这个门可就要忍忍了。”李铮替李铄满上一杯酒,“不提别的,至少也得给父亲几分面子。”   “父亲?哼!我看他也是老糊涂!论出身,我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论能力,老二你也出类拔萃,怎么偏就一心扑在狐狸精的儿子身上!”李铄说着,忽然像想到了什么,“狐狸精死了那么多年,该不会是变成艳鬼给父亲吹枕边风去了?”   “咳咳……大哥,你喝醉了。”   “我能醉吗?我没醉!!是父亲醉了!!”李铄一扯衣襟,衬衫扣子应声崩开,露出胸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自己的嫡长子被小三养的野种伤了,不痛不痒地关几天,就算完事儿啦?更别提现在,他老人家眼睛里恐怕就只能看见那什么易了骨的小兔崽子!”   “无论易不易骨,野种始终都是野种,大哥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算了,这闹心事先不提了!说正经的,”李铄目光炯炯地盯着李铮,“老二,对出征统领这个位置,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嗯——”   “而且我劝大哥也不要有想法。”   没等来例行的花言巧语吹捧,却等来兜头一盆凉水,李铄一脸惊愕:“老二,你——你怎么也跟你嫂子一样妇人见识?!现在国内国际局势基本稳定,多难得有个出风头的机会,你就愿意让那小王八蛋踩在头上?!”   “这次的敌方情况,大哥想必已经多少有些了解了。”见李铄点头,李铮问道,“那么,你懂法术吗?”   “不懂,BPI那帮人懂不就行了?老子我是去指挥他们的,又不是帮他们干活儿的!”   “战场上危机四伏,BPI的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保证大哥千金之躯一定不会被术法所伤。”   “指挥官坐镇大后方不就行了?难道对面那群王八羔子还有胆量闯我们的大本营?”   “就怕对方是亡命之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何况道法机窍,玄而又玄,我可是听说BPI的报告里直言对方实力远超我们,到时他们自身都难保,哪里还谈得上保护大哥?”   “哼,那就眼睁睁看那小子白捡这么个天大的便宜?!”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便真有便宜,我看也轮不到他。”   “什么意思?”   “双方交战,必有死伤,何况战场上乱象丛生,枪炮无眼,他李焱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侥幸打赢了这场仗,也保不准哪里飞来一个流弹——”   “不愧是我冰雪聪明的弟弟!”李铄喜笑颜开地拿过一个空杯满上,塞进李铮手里,“大哥敬你!”   “不敢不敢,日后大哥登基,小弟还指望大哥能看在以往的情面上,多多照顾小弟。”   “亲兄弟不分你我,好说!好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要不是指望你这个蠢材能替我挡枪,谁管你去送死。李铮目光阴郁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场酒喝到凌晨才散场,李铮靠在车里揉着眉心:“联系上没有?”   “请仲宜宫放心。属下保证一切都安排妥帖,绝对万无一失。”坐在副驾驶的秘书谄媚地笑道,“咱们费这么大功夫培养那谷里的木头疙瘩,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助殿下成大事?”   李铮唇边牵起恶毒的弧度:“那就让我们预祝那位炙手可热的帝都新贵……万事顺遂吧。”   三日后的清晨,大成殿议事厅。   “陛下,BPI的调查结果已经演示完毕。”叶海放完最后一张资料片,转头看向台下的秦炀,“请问百草谷方面是否还有补充?”   “没有。”秦炀沉声回答。   “传播疫病、滥杀无辜……很好,很好。”稳坐上位的圣元帝面色冷肃,“朕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百草谷星海部愿为本战先锋!恳请陛下恩准!”   “百草谷神机部也愿为陛下驱驰,前往剿灭恐怖分子!”   “BPI总部及各分局愿尽绵薄之力!请陛下恩准!”   “国安局全体人员恭聆圣上谕旨!”   圣元帝起身,厅内霎时安静下来:“事关国土安全、民生福祉,朕打算派一名皇子率领联军前往讨伐,以显示对此战的重视。诸爱卿可有建议?”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各自啪啪打着小算盘,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做出头鸟。   “绍成,你资历老,你来说说看。”   乐绍成恭声回答:“陛下的三位皇子都是栋梁之才,无论由哪位领队,国安全体上下都会尽心辅佐,绝无二话。”   “哼,老狐狸。”圣元帝一笑,摆手让他坐下,目光转向了腰杆笔直的秦炀,“秦炀,你是军人,总不会用虚话敷衍朕了?你来说。”   秦炀嗖地起身,站得好像大漠中笔直的白杨树:“陛下的命令就是星海部□□所指的方向。”   “……算了算了,你也坐下。”圣元帝慈爱地看着李铄,“伯惠,你的意思呢?”   “儿臣——”   “你要是也学他们打官腔,朕就要生气了。”   李铮坐在对面一个劲儿地给李铄打眼色,眼皮差点没抽筋,李铄清清嗓子:“儿臣认为三弟是最适合的人选。”   “哦?”圣元帝觉得有些意外,“为什么?”   “这个……三弟自幼在太华修道,对术法颇有研究,我和二弟远远……比不过。”最后三个字,李铄说得咬牙切齿,恨意和嫉妒几乎都要漫到脸上。   “仲宜也这么想?”   李铮慌忙起身,朝圣元帝深鞠一躬:“不错,何况这次三弟不幸被掳,却仍旧临危不惧地记下了敌人的具体方位。敌方根据地的内部情况,想必他也比我们更加清楚。常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于情于理,三弟统领联军都是名副其实。”   “嗯,有道理。你们俩现在处事越发周密严谨了,朕很欣慰。”   自打进议事厅就未发一言的夏夷则见圣元帝的视线转向自己,胸有成竹地一笑,起身行礼道:“全凭父皇差遣。”   “少淑,朕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   “儿臣定不辱使命。”   “属下愿为少淑宫马首是瞻!”百草谷、BPI及国安局众人起身,宣誓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散会后,圣元帝率先离去,夏夷则留在厅中重新浏览了一遍会议材料,正准备起身离开,不料被李铄一把摁回座位里:“大哥?”   “你这声大哥,叫的我真是五味杂陈啊,三弟……”李铄不怀好意地捏着夏夷则的下颌,“就你这小身子骨,也想带兵打仗?嗯?”   夏夷则不卑不亢地回答:“皇命难违,大哥如果有异议,请去和父亲申诉。”   “啧啧,虽然心眼儿不怎么样,脸蛋儿倒是不错,如果是个妹妹,肯定要比现在顺眼一千倍。”李铄的手指恶意地划过夏夷则的喉咙,丢下他施施然走开了,“战火无情,自求多福吧……我的好弟弟。”   夏夷则皱着眉,压下翻涌而上的恶心感,慢慢走出议事厅。   “阿焱?”李铮亲热地迎上前,“怎么才出来?还以为你早走了。”   “碰见大哥,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大哥?他没说什么吧?”李铮摆出一副关心的表情,“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做弟弟的也多少体谅点。”   “没说什么,大哥只让我上战场的时候小心些。”   “哦——”李铮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在捐毒时候我和三弟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二哥总是和你一条心的。”李铮装模作样地替夏夷则整整衣领,“那就预祝阿焱首战大捷!”   “谢谢二哥。”夏夷则强忍着不适让李铮摆弄自己的衣服,见仲宜宫的座驾停在阶下,便说道,“二哥请。”   直到李铮的车开远了,夏夷则才吐出胸中一口闷气,刚抬脚要走,却看见秦炀急匆匆地折返:“秦队长?”   “少淑宫。”秦炀向他一礼,“请问厅里还有人吗?”   “我是最后出来的,应该没有了。秦队长在找谁?”   “是我带的一名属下,刚刚在人群里没找到他,还以为他没出来。让少淑宫见笑了。”   “没事,人流杂乱,一时走散了也是常有的。不如先去寄存通讯设备的地方看看,总强过在这里毫无头绪地找。”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一起走吧,我正好也要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就走到寄存处附近。   “多谢少淑宫还惦记着我们阿羽,她现在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日常自理不成问题,只是经脉受损,还不能参加训练。”提起闻人羽,秦炀的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说起来也还得谢谢乐小公子,知道阿羽敬仰乐局,还给她寄了本乐局亲笔签名的书,阿羽高兴得一连好几天做梦都在笑。”   “应该的。闻人两次动用禁术,都在危急时刻救了我们,我们欠她一个大人情。”   “少淑宫千万别这么说,保护战友是天罡本分,只可惜她功夫不到家……”想到闻人羽的伤势,秦炀沉沉叹了口气。   “秦队长也别太难过,我已经和太华商量好了,老师会竭尽全力帮闻人进行康复指导。”夏夷则一笑,“闻人非常出色,我很看好她。假以时日,说不定会是星海部的又一个女将军。”   “那就借少淑宫吉言了。”   “老秦啊老秦,难怪我到处找不到你,原来是攀上了我们殿下的高枝。”武灼衣的声音忽然响起。   叶灵臻无奈地摇摇头:“灼衣,你怎么说话的?”   “武师兄爱开玩笑,在学校时候我就习惯了。”   “学生时代和现在哪里一样,看他之前表现,我还以为他总算学会收敛了。”叶灵臻一叹,“灌了两口白的,尾巴就又翘起来了。”   “叶师兄也太见外了,朝堂之上固然君臣有别,可我们毕竟关系亲近,老是拘束不觉得累吗?”夏夷则笑道,“何况今天你该高兴才是。”   “就是,咱们联军得了个英明的统领,还不准我开个玩笑了?”武灼衣双颊泛红,“殿下、老秦,我在得月楼订了一桌私宴,走着?”   夏夷则沉吟不语。   “殿下,宴席上的菜式都是无异亲自订的。”叶灵臻小声说道。   “无异?他怎么……行,”夏夷则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哈!果然一搬出乐无异这个杀手锏就大功告成了!”武灼衣一拍秦炀肩膀,“老秦,你怎么说?”   “这……”   “殿下都去了,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啊!”武灼衣勾上秦炀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夏夷则微笑着看向秦炀:“得月楼是帝都人气最旺的酒店,私宴尤其有名。秦队长好不容易入京一趟,不去试试确实可惜。”   “那……好吧。”   “好,我去开箱子,灼衣你带殿下和秦队先去车里。”叶灵臻接过夏夷则和秦炀的名牌往寄存处去了。   “这就对了!说好咱们不醉不归哈!”武灼衣推着两人往停车场走,“早就听说无异师弟对美食很有研究,还做得一手好菜,由乐大厨亲自监工张罗的私宴,肯定让人垂涎三尺,我都快等不及了!”   夕阳西下,三人的影子长长地落在斑驳石板上,是压轴戏开场前最后的休止符。   第 94 章   “呵呵呵呵……几日不见,大祭司的气色可是大不如前啊……”   沈夜破天荒地在寂静之间坐下,将为沧溟准备的天堂鸟花束放在一边:“上至族民迁徙、投放矩木枝,下至这些敬献城主的花束,本座都要一一过问,自然比不上你清闲惬意。”   “呵呵……自打能够进入下界,大祭司每日都要派人采摘鲜花,亲自送到城主枕边,所费人力物力不计其数,这其中的深情重意,实在令人动容啊……”   “有话就请直说。”   “敢问迁移完毕之后,大祭司打算怎样安置城主?”砺罂嘶嘶笑着,“要我说,她尸位素餐得也够久了,大祭司英明神武、能力超凡,如果自立为王,岂不是强她百倍?呵呵呵呵呵呵……”   “本座是沧溟城主的大祭司。她在何处,本座就在何处。”   “呵呵……倘若人心如此易于餍足,心魔一族又何必流连人界呢?”   “百年间本座看人界也有些厌烦了,说来倒是好奇,不知道魔域又是什么样的景象?”   “呵呵呵呵……这有何难?待大祭司功成之日,感染魔气与我往魔域一游,不就知道了?”   “与你同游?呵,”沈夜不置可否地低笑一声,“砺罂,这一百年里,本座与你时刻互相提防,实在有些累。”   “大祭司为何突然这么说?”   “风琊你还记得吗?那个试图与你私下合作、背叛神殿的贪狼祭司?说来他那些能够吞噬下界灵力的骨蝶,其中也有你的功劳。”   “呵呵呵呵呵……大祭司说笑了……如果不是大祭司开金口,我也不会帮他……”砺罂变幻成一条蛇的模样,盘踞在矩木枝桠间,“何况以他那点微末能力,怎能与大祭司相比?我虽贪婪,却不愚蠢,又岂会做那种本末倒置的交易?”   沈夜并没有回应砺罂的辩解,只道:“那些骨蝶,就没能让你想起什么?”   “呵呵呵呵……请大祭司不吝赐教。”   “传说下界在上古之时,存在叫做“冥蝶之印”的术法。这种封印通过鲜血在信徒与宿主之间传递灵力,施术期间信徒与宿主必须同心同德,将灵力转化为蝶茧。蝶茧以吞噬宿主的生命以及信徒的念力维生,持续的时间越长,所蕴含的煞气就越强。在受到最终召唤时,灵蝶将榨干宿主的生命和魂魄,破茧而出。据说这封印无比霸道残忍,被激发至最强时,甚至够封印神魔。”   “果然很厉害……只可惜所付代价太大,施术时间过长,中看不中用啊……呵呵呵呵呵……”   “是么?那你为何至今仍未察觉?”   “什么?!”   “自沧溟与矩木进行生命体联结手术开始,我们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你的后事了,砺罂。”沈夜玩味地看着矩木间的黑影,“被背叛的味道,是不是很美妙?”   “为了对付我,你居然能下手杀她?!哈哈哈哈哈,沈夜!!你够狠!!”砺罂面目狰狞地扑向他,“你背弃盟约!我要杀了你!”   沈夜结印在手,厉声念道:“草木百凋,山岳不动——禁!”   “这——这是什么东西?!”砺罂扭曲的身形陡然一顿,被禁锢在光华流转的阵法中央,“我怎么动不了了?!!”   “后悔么?愤怒么?”沈夜冷笑着走近封印,仰视着挣扎不止的砺罂,“黄泉路长的很,你有很多时间慢慢想清楚。”   “呵呵呵呵呵呵……”砺罂阴测测地笑了,“你以为区区一个封印,真的能困住我?”   “困兽犹斗的戏码,本座不感兴趣。你已经没有价值了,就安心上路吧。”沈夜从天堂鸟花束中化出昭明剑形,划破手指点上阵眼,“雷霆不动,禁!”   “是昭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矩木枝!!!”砺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沈夜!你等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啊——!”   “尊上。”静候在寂静之间门外的华月见沈夜出来,立刻迎上前,“城主她——”   “都结束了。”沈夜疲惫地阖上双眼,“即刻封闭寂静之间。”   “是。”华月犹豫了一阵,又道,“六号传回消息,下界将在近日派联军攻进雷云之海。”   “这一天终于来了。”   “尊上……”   “既然这里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你今晚就启程离开。”沈夜的目光落在华月身上,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龙兵屿的结界马上就要生效,而且龙回头天时将至,晚几天可能就进不去了。”   华月深呼吸着倒退一步,拉开与沈夜的距离后才抬头看他:“我不走。”   “……你要违抗我?”   “是。”   “如果你真不肯走,我就让七杀封住你的五感,把你送到龙兵屿。”   “七杀?呵,七杀也同样不愿意走,你为什么只逼我一个人?”   “你与他不同。”   “不同?是了,我当然与他不同。”华月的眼里泛起泪光,“七杀是堂堂正正的人,而我不过是你父亲当年一时兴起给你造的一个玩物,是不是?”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沈夜努力平复语气,“龙兵屿正值用人之际,小曦又沉睡未醒,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龙兵屿与我何干?沈曦又与我何干?是不是非要我跪下来恳求,大祭司才愿意恩赐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你去死?!”   “廉贞祭司,注意你的身份。我辛苦经营多年,难道是为了让你去送死?”   “我不要做什么廉贞祭司!”华月一反常态地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替你照顾妹妹、助你处理事务,是因为我和你同心?别忘了我是因谁而生的,我所做的一切种种,不过都是为了讨我的主人欢心!”   沈夜怔住了,半晌方道:“月儿……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变了?”   “变?我没有变,往日我不过是压抑自己罢了。你总说你和你父亲不一样,可说到底,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们有谁哪怕来问过我一句,我到底希望怎么活?”华月颤声道,“阿夜,这么多年来我为你所做的一切,还不能换我最后几天自由吗?”   “你究竟要怎样?”   “雷云之海外围由我带人把守,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你——除非我死。”   “好,很好,”沈夜低声道,“打乱我的计划,往我心口戳刀子,你果然了解我……果然恨我。”   “恨?”华月惨然一笑,“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把人的感情想得太简单了,大祭司殿下。”说完这句话,她决绝地转身离去,终已不顾。   自始至终,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   月光厚厚地铺在寂静之间外的无涯光径上,白茫茫冷冰冰的,像终年不化的积雪。   高逾万仞的冰川巍峨耸立于航道两侧,无垠水幕倒扣天穹般笼罩在舰队上空。凄清月色溶于粼粼波光,在乐无异颊边映上斑驳的阴影:“真没想到海底还有这样的奇观。”   “雷云之海是化外洞天,一般情况下只能在龙回头现世期间借势进入。这条路是百年前我返回青龙镇时偶然发现的,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是否通畅。”   “战机不能延误,现在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乐无异挠挠头,“你帮我修复剑心和月声,帮禺期找新的宿体,还不辞辛苦地给我们导航……本来说要报答你的,结果人情反而越欠越多了。”   “你明天就可以还我。”   “真的?!怎么还?”   “让我和你一起潜入内城。”   “啊?这可不行,”乐无异连连摇头,“我可以独自深入是因为只有我能驾驭昭明。你虽然精通道法,可是没有神器护体,和我一起进去太危险了。”   “我一定要去。”   “为什么啊?”乐无异观察着屠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你在三世镜里看到什么了?”   “上次劫持少淑宫的人里有一个白发人,你记得吗?”   “有点印象,他怎么了?”   “百年前的琴川大疫,他是帮凶。我在最终战见过他,但当时我方伤亡惨重,让他脱离了战圈。”屠苏望向辽阔的海域,表情坚定,“这次不会了。”   “屠苏……有件事,这次见面后我一直想请教你。不过、不过你要是不方便回答的话,就——”   “说。”   “驾驭神器……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看禺期来消息提起过,你前世也是某件神兵的主——”乐无异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家一直都在鼓励我,可我心里还是没底……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问。”   “焚寂是凶剑,煞气深重,与神剑昭明非常不同。”   “这样……”乐无异失落地低下头。   “神兵有灵,危难时自当护佑剑主、助他成事。你现在担心也是多余,时机到了自然就能驾驭昭明。不过……”屠苏目光悠远,“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   “虽然没听懂,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亲历者的安慰和别人的分量就是不一样。”乐无异爽朗一笑,“你说得对,尽人事听天命,我以前每次考试都这么想的,别说还挺有用,从没挂过科!”   屠苏唇角牵起一个隐约的笑:“又欠一债,明天一起还吧。”   “可……可我还是觉得太危险,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紫胤教授交待?”   “出发前我已和老师说明此事。”   “他同意?”   屠苏颔首。   乐无异犹豫再三,只好答应:“那好吧……我帮你去和夷则说说。”   “时候不早了,回舱吧。”   乐无异一点头,伸了个懒腰,不料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他衣服里掉了出来。   屠苏垂眼看去,原来是被暻焰强行融合的月声。尽管此刻的月声看上去是一个牢固的整体,然而那经年的裂痕仍旧蜿蜒在它曾经光洁的表面,触目惊心,无法抹去:“它……还能用?”   “不能了,就算再好的芯片,被长时间高温灼烧过后,上面储存的数据也会被损坏。”乐无异遗憾地摩挲着月声,“我只从残留的数据里勉强读出它就是夷则之前一直想找的‘通天之器’。”   “通天之器?”   “没什么,反正夷则说他已经不需要了。”乐无异珍而重之地将月声捧在掌心,“里面还存着一小段很模糊的乐曲,和上次咱们在幻月晕里听到的有点像,可是我不敢再放了……我怕我再试着读取它,它就彻底消失了。”   屠苏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口笛放在唇边,幽幽吹响百年前的哀伤歌谣。温柔的乐声伴着月光弥漫在无边无际的水底回廊,是滚滚时间洪流里每一个游子心中最彻骨悲恸的思恋。   过客西去水东流,有尽欢颜……无尽愁。   第 95 章   “开局后你们先去闭水舱稍等,一旦对方战力被各部分散,我会立刻传讯通知你们潜入。”   “好的夷则,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不还有屠苏罩着我嘛!”乐无异胸有成竹地拍着夏夷则的肩膀,“你好好干,别拖我们——”   灯火通明的指挥室蓦然陷入一片黑暗。   “奇怪,怎么停电了?”“发生了什么事?!有偷袭?!”“难道是短路?”   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中,夏夷则临危不乱地拨开众人走向控制台:“不用惊慌,启用备用供电系统。”   “少、少淑宫,”操作员冷汗涔涔地回答,“全部、全部失灵了!”   夏夷则眉梢一扬正要追问,却被骤然响起的清冷女声打断:“又见面了。”   “……是谁?”   叶灵臻摸黑凑到叶海耳侧:“我怎么觉着三殿下不太对劲?他在和谁说话?”   叶海毫无头绪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指挥室内环视一圈:“不知道。”   “廉贞祭司华月,负责镇守雷云之海外围。我们曾在大漠腹地有过一面之缘,不记得了?”   “夷则,你能听见吗?”乐无异挤到夏夷则身边,“我问屠苏和武师兄,他们好像都没感觉。”   夏夷则伸手抵着乐无异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开口。   “捐毒的情况是你亲眼所见,如今还要再重演一次当夜的惨败吗?”   夏夷则扬声道:“廉贞祭司的结论下得似乎太早。”   “是么?”华月轻笑一声,“那就走着瞧。”   平静的海底广域潮水渐起,阴冷寒流如魔鬼狰狞的爪牙,自航道两侧的冰川内猝然伸出,交织成锐刺丛生的无边天网,将舰队牢牢笼罩其中,不留一丝缝隙。   战局一触即发。   “怎么走出来这么远还这么冷啊……”乐无异搓搓胳膊,搓出一地鸡皮疙瘩,“而且怎么半个人影都没见到?该不会都去了夷则那边?”   走在前面的屠苏忽然停步,把乐无异拉进就近的屋檐下。   模糊的话语声自拐角另一侧传来:“属下不走。”   “你想效仿廉贞?”   “属下……”   “我教导过你许多遍,傀儡该有傀儡的自觉。”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还是你认为,我已是强弩之末,弹压不住你了?”   十二噗通一声跪在瞳的座椅边,深深地俯下身:“属下不敢。”   “那就快走。否则过段时日龙兵屿方面就会宣布,今日留下的所有人都是暗杀城主、拥戴大祭司与心魔沆瀣一气的叛徒。彼时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供你立足?”   “龙兵屿……竟然敢背叛大祭司?”   “不,这是他的指令。”瞳的手落在十二肩上,“事已至此,总有人要付出代价,才能换取剩余族人的平安。”   乐无异闻言与屠苏对视一眼,惊讶于沈夜竟然还存了这样的心思与后手。   十二的身体在瞳的掌下颤抖着,语气却是平稳坚定的:“属下愿和大人同生共死。”   “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何造你?”   “属下不知道。”   “我没有暗杀别人的需求,也不需要陪伴,我造你,给你一双最明亮的眼睛,是希望你能好好看清楚世间的锦绣山河。”   “大人……”   “我不要求你为我而活,下界之后,你尽可以随你心愿选择你喜欢的生活方式。我只要你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认真记住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如同我也看到了。”   “是,属下领命。”十二最后向瞳一礼,缓缓起身,刚走出没几步又站下,“属下听说,下界人死后都会入轮回,开始新的生命。属下不知道流月中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幸运,但只要属下活着一天,就会在下界等大人一天,有生之年,愿还能与大人相见。”   瞳目送十二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外城的密道入口,扬声道:“听墙角的两位,还不出来?”   屠苏稳步走到瞳对面,冷冷地看着他:“原来你也有心。”   “呵,故人,”瞳嘲讽一笑,“终于想起来了?”   “屠苏……”   “这是我和他的事,请你不要插手。”   瞳讥诮的目光在乐无异身上一扫而过:“你也来找死?”   “沈夜在哪里?”乐无异压抑着怒意问。   “你们若是能过我这一关,再去找他吧。否则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不过是白白送死。”   “对付你,我一个人足够了。”屠苏寒声道。   “百年前的你有焚寂都奈何不了我,现在的你……呵,”瞳轻蔑道,“来吧!”   “还不走?”屠苏锐利视线投向一边的乐无异,“如果让他们找到机会联手,你我胜算更小!”   “好,那你自己小心!”乐无异环视四周,见远处屹立着一座华丽巍峨的神殿,心里有了主意,拔腿朝那个方向跑去。   “闲杂人等已经清场,就让我看看你长了什么本事。”   屠苏双手捏诀,法印中吹起的旋风撩起了他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瞳觉得自己看见了当年那个眉点朱砂煞气深重的焚寂宿主:“道归太一,赤炼尘寰,千灾聚难,万劫燎原!”   滚滚火浪自屠苏身后骤然生起,如同怒焰贲张的巨龙,霎时将两人身周的建筑化为乌有。迫人的炽风中,瞳玩味地眯起双眼:“同归于尽?有意思。”   屠苏双手持印,一步步走向他:“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不自量力。”瞳一拍座椅扶手,两柄激光枪从内弹出跃进他掌心,他双手持枪,也不瞄准,极其随意地扣下扳机,狂风骤雨般的光弹裹挟着冷冽的杀意铺天盖地飞向屠苏。   屠苏拧身错步,避开弹雨最密集的地方,施放灵壁作为防护,硬生生顶着瞳的攻击走到离他三米之遥处。   瞳眼中笑意更深:“这才值得我期待。”   “践踏无数无辜性命,换取你们一族的生存,你真的以为凭你们区区几个祭司的性命,就已经足够了?”屠苏的话语被光弹击中法阵的声音所掩盖,显得异常遥远模糊。   “年轻人,代价是否足够并不由你说了算。你这点微不足道的正义和慈悲,放在死生之间,根本不值一提。”   “天道运转有常,你们牺牲他人、逆天行事,真能得到解脱吗?”   “天道?呵呵,你倒是让我看看,天道究竟在哪里?”瞳利落地换上光源匣,开始了又一轮攻击,“你们所说的天道,就和所谓的正义、尊严、善恶、爱以及恨一样,根本不存在。这百十年间,我非常深入地研究过你们,你们身体里的每一条神经,每一根骨骼我都拆开看过,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糟蹋它们!你看清楚,你和我,既不是怪物,也不是神!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生死!”   “还不明白?”瞳啧了一声,“我只尽我所能把握可以被掌控的事物,至于其他的,不在我关注范围。”   “生死有命,何苦为了活下去做出这种事情?”   “万物天生天杀,弱肉强食,有谁说过半个不字?你们不过是抢占了天时地利,论实力远不及流月文明,就算杀你们几个人,又有什么不行?”   “照你的意思,败者就活该任人宰割?”   “不错。”   屠苏的声音忽然自瞳身后传来:“好,那么你当年欠下的命债,如今该偿还了。”   瞳愕然看向横在颈边的锋刃:“你——”   “这是昆仑山腹中的暻焰,能在不知不觉间迷乱身负魔契者的心智,你坚持得已经够久。”   “果然……”瞳低声笑了,“唯心文明的力量,真是令人神往。”   “永别了。”短刃刺进瞳的胸膛,喷薄而出的血柱溅上了屠苏的脸庞。   “瞳,我和你约定过的,记得吗?”百年前的手术床边,“谢衣”吃力地握着他的手,“如果我们再见面,你会配合我。”   瞳冷冷垂下眼:“你不是他。”   “我是他,我是!”“谢衣”强忍着痛苦说道,岳锦夜的意识和谢衣的指令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不堪重负,“答应我,求你!如果换做他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做!”   “……你想干什么?”   “拖住……拖住老师,三年内不要再去捐毒。他在龙兵屿找不到你们,一定会去捐毒找我,斩除心魔已经有了头绪,求你给他一些时间!”在系统的干扰下,“谢衣”的意识愈发混乱,他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死死地拉住瞳,“我承诺过,我承诺过……要给你们光明的未来,再等等,再等等我……好么?”   可惜啊……那近在眼前的光明未来,终究是看不到了……   明亮的火光里,瞳慢慢阖上眼帘。   “廉贞大人!”   “七杀……”暻焰生出的漫天赤芒中,华月的双瞳仿佛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你们……很好!”   夏夷则站在炮台上,流动的法阵灵力吹起了他的披风:“如果廉贞祭司愿意迷途知返,我们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   “迷途知返?呵,说出这些话……你不觉得荒唐吗?”华月冷笑着握紧了手中的指令枪,“我绝不会让你们再向前哪怕一步!”   沈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冲上云霄的滚滚浓烟,指尖深深陷进掌心:“你都看到了?”   易岁生点点头,他的自主意识刚被解放,还来不及消化接踵而至的种种冲击。   “七杀曾说过,单有强横实力并不是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唯一条件,还需要足够适合。”沈夜回身审视着易岁生,“本座却实在不曾料到,你会是适合的人。”   易岁生自嘲一笑:“属下该谢谢尊上的夸奖吗?”   “到了这个时候,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百年间你的所思所想本座都看在眼里,对于流月文明,你足够忠诚,只是太过天真。而今你已在下界游历多年,观念是否有改变?”   “这很重要?”   “主神殿内对下界了解最深、人脉最广的非你莫属,所以本座给你两条路。第一,辅佐龙兵屿新任祭司团,与下界合作,替流月争取更多资源。”沈夜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你意下如何?”   “……属下还想听一下第二条路。”   “第二条?很简单,死在这里。”沈夜掌中隐约闪烁起光刃的锋芒,“你虽然有用,但流月并非缺你不可。如今七杀已死,新任祭司团对你的控制力度和范围将大不如前,与其留下你这个隐患,不如就地斩除。”   “大祭司深谋远虑,属下佩服。”   “所以?”   “除了选第一条,属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易岁生仿佛心有余悸,“大祭司与七杀祭司的手段,这百年间我已经受够了。”   “不必勉强,你的心思瞒不了本座。”沈夜把玩着光刃冰冷的刀柄,“与其痛苦活着,不如干脆赴死不是吗?”   “属下是个庸人,年轻时会一时激愤不顾生死,可过了这么多年,早变得贪生怕死了。现在流月迁移下界大局已定,我绝不会因一己之私断送部族前程。而且既然已经为此事吃了这么多苦头,不亲眼看看成果,到底不甘心。”易岁生向沈夜一礼,“我承认至今仍对尊上心存芥蒂,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大祭司忍辱负重、高瞻远瞩……属下心服口服。”   “聪明的选择。你出城之后先往龙兵屿,协助主神殿稳定局势。”沈夜顿了顿,又道,“□□的三皇子,日后可以多加留心,如有利用价值,合作无妨。”   “属下明白,请大祭司放心。”   “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不足以取得本座信任。不妨告诉你,本座在你身上下了另一层禁制,由龙兵屿的新祭司团掌控,一旦日后你产生异心,他们仍旧能够随时将你绞杀。”   “……是。”   “本座希望永远不会有那天。”   “……属下尽力。”   沈夜重又背过身,融融火光映照得他双瞳异常锐利:“你的人生还很长……望终有一天,你能明白本座用意。”   乐无异气喘吁吁地闯进神殿大堂,没头没脑地在每个房间转了一圈,别说人影,连鬼影也没见着半个:“沈夜!我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看得见我!你出来!我要给老师报仇!!”   沈夜皱眉看向嵌在墙里的传感屏,朝易岁生一点头:“去走你的路,本座……也要去走本座的路了。”   “紫微尊上……”易岁生下意识脱口而出。   沈夜停下脚步。   “请珍重。”   沈夜没有再说什么,缓步走出房间,仿佛他要赴的只是这百十年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约。   易岁生向他的背影倾身行礼,久久没有离去。   第 96 章   “久违。”沈夜手持昭明立于寂静之间透明的穹顶上,浩浩长风激荡着沉重的玄色祭袍,勾勒出他强大而又孤独的轮廓。   乐无异拖着蕴有剑心的晗光一层层踏上光阶:“走到这一步,你还不肯回头吗,沈夜?”   “回头?呵,天真无知的说辞。”沈夜一哂,转身面向乐无异,“看见你脚下寂静之间的封印了么?那就是心魔。”   “被封印?!”乐无异回忆起之前偷听到的对话,似有所悟,“……你要杀它?”   “不错。可惜仅靠封印和昭明剑身,我还杀不了它。所以,”沈夜凝视着乐无异,“你可否将昭明剑心借予本座?”   乐无异警惕地后退一步:“人心隔肚皮,我怎么知道你和心魔不是一伙儿的?你们坏事做尽,要是真得到了昭明的完全体,又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非常明智,还不算朽木,”沈夜逼视着乐无异,“所以……本座终究只能做个恶人。”   “剑心就在晗光里,想要的话,自己来拿。”乐无异双手紧握晗光,高举平肩直指沈夜,“我说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我承受的痛苦十倍、百倍地回报给你!!”   裂天惊虹一般的,乐无异手中陡然生出一道耀眼夺目的雪色长电,裹挟着难以匹敌的尖锐杀意当空朝沈夜劈下。沈夜不闪不避,横持昭明当胸,释放出隐蔽在衣袍下的高能光子防护罩,硬生生地扛下第一波攻势。   趁隙而入的剑气刺痛了沈夜的眼角,他颇感趣味地讥讽一笑:“有进步,但还远远不够。”   “这只是开始。”乐无异抹去额上的汗珠,倒拖晗光出膛炮弹般径直冲向包覆着沈夜的防护罩,锋利剑刃在他身后犁出一道深刻划痕,坚固的穹顶在这股锐不可当的煞气笼罩下,由内而外地生出藤蔓般密集的细微裂缝。   “雕虫小技。”沈夜轻蔑地看着怒发冲冠的乐无异,在后者即将冲撞上防护罩的前一刻催动控制中枢,暴冲而起的炽烈气焰霎时将毫无防备的乐无异远远地甩到穹顶边缘,“本座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剑心,走。否则,死。”   “不可能!”乐无异拄着晗光颤抖站起,“我不会让你再拿它去害人!!”   “呵……你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又要如何妨碍本座?”   “你以为……像你这样的恶人,真有资格驾驭神剑?”乐无异咬着牙,费力地吞咽下涌上舌面的血沫,“我还握着剑,我还活着……只要我还在这里,你就别想再往前走哪怕一步!”   “活着?没错,不过很快就要死了。”沈夜闲庭信步般地走到乐无异身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也算有胆有识,只可惜没什么脑子。”   “这句话……原数奉还!”乐无异余光瞥见近在咫尺的沈夜衣角,眼底闪过一丝厉色,迅速结印在手疾声颂咒,“道归太一,赤炼尘寰,千灾聚难,万劫燎原!”   煌煌赤焰冲天而起,刹那间撞破了穹顶之上的飞船外壁,碎裂的金属壳夹着火苗倾盆大雨般砸下,乐无异在混乱中不断挥舞晗光,生凭剑气劈出一条通路逃离战圈。呛人的尘埃之后,融融红光在寒风中愈涨愈高,几乎将穹顶渲染成化外炼狱。   “真……成功了?”乐无异不可置信地扫视着眼前的茫茫火海,“就……结束了?”   崩塌的外壁仍旧持续不断地砸落,他气喘吁吁地找了一个墙脚坐下,打算休息片刻就去找屠苏,然后一起到外城战场帮忙。晗光沉甸甸地坠在他满是汗水的手中,好似一块刚从炉里捞出来的烙铁,直烫得他四肢无力、手脚发麻。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迅速强大起来?”   “你这孩子……即便真有这样的方法,恐怕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乐无异闭上眼,竭力在炽热的火场里吞咽着难能可贵的氧气,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沾满了辣椒水的长鞭,反复剐蹭着他脆弱的内脏。强驭暻焰诀对于毫无道法基础的他来说太过艰难,即便凭借昭明剑心一举得手,短时间内他也实在没有力气挪动哪怕一根手指了。   被烈火烘热的月声紧密地挨上他的胸膛,隔着单薄的布料,它仿佛也与他的心脏一同跳动着。乐无异在幻觉里抬手抚摸斑驳的金属表面,执着地在冥冥虚空中寻找故人的身影。未及流下的眼泪和悬于发梢的汗水堆积在眼角,又咸,又涩。   复仇的滋味,原来这么苦不堪言。   初回帝都的梦境重又覆上他疲惫又混乱的意识。他在空旷的校园里茫然无措地拼命奔跑着,仿佛有可怖的敌人在紧追不舍,可落在他身后的,就只有他颀长孤单的影子。   “无异。”   乐无异的脚步有瞬间的停滞,然而下一刻他发了疯地向前跑去:“我不想醒……别叫我,别叫我!”   “你知道这不是现实。”   “我知道,我知道……”乐无异的心脏砰砰直跳,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就只能在梦里见到您了,求您别叫醒我!”   “使命还没有完成,你必须回去。”   “怎么会?心魔已经被封印,沈夜也不能再作恶了,我做到了!”乐无异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在校道上前行,“我不想回去,我太累了……就一会儿,老师,就一会儿……”   有谁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熟悉的声音落在他耳畔:“好孩子,快回去吧,听话。”   “这就是你的杀手锏?也不过如此。”   乐无异脑中轰然一响,双眼猛地张开:“……沈夜?!你怎么——?暻焰明明对身负魔契的人有奇效啊?”   “魔契那种肮脏的东西,不配入本座法眼。”   “你这么强……明明可以活得很好……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去害人?!”   “你或许不知道,本座的七杀和廉贞已经死了,”沈夜冷声道,“我们为求生存杀你们,和你们为求活命杀我们,难道不是一样?”   “……这根本不一样,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呵,本座行事原本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想做就做,想杀就杀。”沈夜目光悲悯,“乐无异,你有正义,也很善良,只是还不够强。”   熊熊火光下,乐无异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惊惧,他的瞳孔瞬间缩小,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支离破碎:“……沈、沈夜,你……”   “或许终有一天,你会变得足够强大,到那时再来颠覆宇宙间弱肉强食的铁则——唔!!”突如其来的剧痛瞬时袭上沈夜的神经,他当即挥剑向身后斩去,强横剑意流水般铺洒开来,插入他背后的冰凉手指被迫撤离。   “他不够强,那我够不够强啊,大祭司殿下?”熟悉的温和声音与恶毒语调交织在一起,让沈夜产生了片刻的恍惚。   “难道我没有醒?!”乐无异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老师!!真的是你吗?!”   “站住!”沈夜回身拦在乐无异身前,直面浴火而出的故人,“他不是谢衣。”   “唉,面对旧日挚交,大祭司竟还这么不留情面,真让人难过。”“谢衣”露出一个恶毒的微笑,轻舔着沾有沈夜鲜血的指尖,“大祭司的味道,果真如想象中一般……啧。”   “你到底是谁?!”乐无异嘶声喊道。   “我是谁?呵呵呵呵呵……普天之下有这般能耐,能让你们挚爱之人死而复生的,除了心魔,你说还有谁?”   沈夜眼色狠戾:“砺罂……好!你很好!”   “它不是被你封印了?!”乐无异惊诧的目光转向沈夜。   “我早就说过,单凭区区一个封印,就想困住我?”砺罂嘶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能破茧重生,还得多谢二位。”   乐无异如堕云雾:“谢……我们?”   “如果不是这位无异小朋友剑力霸道,冥蝶之印不会这么快就出现缝隙,而如果不是大祭司,我也得不到破军大人的这副躯壳。”   沈夜沉声喝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不过念在大祭司百年间确实供奉予我的情分上,我就长话短说,了了你的心愿。”砺罂自恋地伸出手,欣赏着新得来的宿体,“前些日子大祭司抓来的人质身负下界道法秘术,能够隐匿身形气息,躲过你们的关卡和监控。我不过就趁他睡着的时候,请他帮我小小地跑了一趟腿,把我的一丁点魔核,嵌进破军大人心脏。大祭司处心积虑保存破军大人遗骨,却也没料到最终还是为我做了嫁衣裳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太过分了!!”乐无异怒道。   “放开他,”沈夜血湿重衣,在后背洇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痕迹,“否则本座让你生不如死。”   “放?怎么可能?如此完美的躯壳,可是千载难逢的上品啊!”砺罂阴测测地看着沈夜,“来吧,大祭司大人,请再一次杀死你最宝贝的学生吧!可是——你忍心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践踏逝者尊严,你真是卑鄙无耻,会遭天打雷劈的!!”   “天打雷劈?逆天行事才会遭受如此报应,小朋友,你骂错对象了。”砺罂慢条斯理地用衣襟擦干净手指,“我这样做,是替谢衣完成他未完结的天命,有什么错?”   “你胡说八道!老师才不——”   “何必这么着急呢?你老师就没教过你,要先听长辈把话说完?”砺罂一摆手,“我在破军大人残存的命盘中,读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大祭司要听听么?”   沈夜执剑的手微微颤抖着,砺罂方才的偷袭已经伤及他的心肺,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我咒你一世畸零……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永无安宁……嘿嘿……咒你死于至亲至爱之人手中,咫尺天涯,终不复见!!”似曾相识的恶毒诅咒幽幽自砺罂口中再现,他脸上得意之色愈深,“死于至亲至爱恐怕做不到了,但至少破军大人可以亲手杀了他的至亲至爱,也算应劫,你们说是不是?”   乐无异脸色惨白,冷汗滚滚落下:“言灵偈!……是灵虚的言灵偈!”   第 97 章   “本座逆天也非一日两日,几句胡言乱语也想逼我认命?痴心妄想!!”沈夜握紧昭明,缓缓将剑锋对准砺罂,低声命令乐无异,“你去下面毁了矩木系统,否则他的魔气会逐渐恢复!”   “毁掉矩木系统?嘿嘿,大祭司真下得去手?”砺罂毒蛇般的目光也转向乐无异,“矩木可是这里的中枢,一旦被毁,这里就会四散崩塌,到时候你们就要通通留下来殉城了!哈哈哈哈哈哈!!”   乐无异闻言,迈出的步伐又收了回来,不料沈夜一把将他掼出去:“一座死城也值得犹豫?快走,我殿后!”   “大祭司前日说得对,这百年你我时刻互相提防,确实很累人。”砺罂狞笑着走近沈夜,指尖萦绕着不详的黑气,“紫微殿下英雄末路,真是让我相当感慨啊!”   “哼,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你以为占了他的身体,本座就动不了你?”   “大祭司心狠手辣,的确非常人能及,只可惜你再强,终究是一介凡人,只要是凡人,就难免有情。”话语间砺罂已和沈夜往来十数回合,就在沈夜侧身闪避的一刹那,砺罂神出鬼没地一挥左手,阴冷的指风呼啸着擦过沈夜鬓角,割下一缕头发,“只要大祭司在面对故人时露出一丝犹豫,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呵呵呵呵呵……”   沈夜紧抿着嘴以剑格开砺罂的鬼爪:“你就如此迫不及待想死?”   “大祭司真会开玩笑,要死的应该是你吧?派一个毛头小子就想毁掉矩木,呵呵,他也得有那个能耐!”砺罂双掌相对,凝出一团幽冥鬼火,“我先杀了你,再送他上路,也好让你们黄泉一行不寂寞!”   “那就看谁笑到最后!”   烈烈暻焰如同贪得无厌的血盆大口,随着激荡狂风四处延烧,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精美绝伦的建筑在熔炉一般的高温中融解消弭,变成一块块漆黑丑陋的焦炭。   火浪中的人影依旧厮杀得难分难解,然而沈夜的动作已逐渐慢了下来,又一次交锋中,他一个不查被砺罂击中肩胛,脆弱的骨骼应声而断,沈夜捂着右肩踉跄退到火墙边沿。   “困兽犹斗的戏码,大祭司不感兴趣,我可是感兴趣的很。愤怒、不甘、怨恨……你的味道越来越好了,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呵呵呵呵……”砺罂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掌侧残留着的沈夜的血液,“事到如今,我还有些舍不得杀你了……你看这样如何,我先把你打个半死,然后替你侵染魔气,带你往魔域一游……入魔的神血之子,究竟是何等美妙的绝世珍馐……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真让本座恶心。”   “大祭司何出此言?倘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也会迷恋这样甘甜的美味。”砺罂贪婪的目光胶着在沈夜身上,“我百十年间辗转反侧、日思夜想,满满的都是你啊,我的紫微祭司殿下——啊!!!!!!”   “想不到吧?矩木中枢已经被我毁了!”乐无异的声音自砺罂身后传来,“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是神剑剑主,干掉小小的矩木还不是小菜一碟?”乐无异扬眉一笑,“巫山神女告诉我,神剑宿主还有一项特殊能力,就是可以看见天地众生的命运。要不要听听你的下场啊,恶心的心魔大人?”   “谁会听你一个毛头小子信口雌黄!”从天而降的空虚感霎时笼罩了砺罂的六欲五感,他癫狂地张开手,滚滚黑烟与灿灿闪电从他掌心生出,“你们……你们竟敢毁了我的矩木,我要杀了你们!颤抖吧!哭泣吧!哀叹吧!将你们的命运交托予我,我便允许你们与我同在、永生不——!”   沈夜趁砺罂防护出现裂痕的一瞬间冲进他的攻击范围,稳稳当当地将昭明插进砺罂心口魔核所在的位置。然而无孔不入的魔气也同时侵入他的身体,困兽般在他的血脉和经络里横冲直撞。沈夜闷哼一声,手腕用力,更深地把昭明送入对方体内。喷溅而出的鲜血落上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仿佛也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砺罂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昭明,徒劳地想捂住伤口,然而四溢的魔气流水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很快就干涸了。   谢衣的躯体失去魔气支撑,软软向前倒去,落进沈夜满是血迹的怀抱。   乐无异拔腿跑上前:“……老师?”   然而当他的指尖刚一触到谢衣的尸身,那栩栩如生的面容就迅速灰化,被炽热的气流吹散,扬起一阵雾茫茫的白烟。   “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夜哑声回答:“他躯壳已被魔化,承受不了神剑剑主的气息。”   乐无异的手还维持着触碰的姿势:“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这个世上……”沈夜重重咳了两下,“本就不会再有谢衣了。”   乐无异的眼泪终于落下,在半空中化成了蒸汽。他一抹眼睛,起身去拉扯沈夜:“这里要塌了,我们先出去。”   “……你不杀我?”   “没错,刚刚我是要杀你……可是我现在不想这么做,生命只有一次,至为珍贵灿烂,独一无二、永不重来……没有人能决定别人的生命应该在什么时候落幕,我不想像你一样,为了苦衷和仇恨就肆意结束别人的性命……”   “……你果然像他,如果可以,真想看看十年后的你。”沈夜拨开乐无异的手,“可惜了。”   “你不走?!”   “呵,我若出去,你们下界又怎么会容下流月文明剩余的族人?”   “……那你要去哪里?”   “灰道,一切远未开始的地方。”   “灰道?那不是——”乐无异大惊,“你想回到过去?!可是那太危险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沈夜轮不到你来宽容体恤。”   “为什么?!”乐无异一拳捶在滚烫的石墙上,留下一个斑驳的血印,“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等你活着出去,再做伤春悲秋的感慨吧!”沈夜挣扎站起身,推着乐无异走下穹顶,“他把毕生心血都留给你,你忍心让他的希望落空?”   走下最后一层光阶时,不堪重负的穹顶终于成片坍塌,乐无异在弥漫的尘埃中吃力地回望沈夜,往他手里塞了一件东西:“使命既达,也该物归原主了。”   沈夜垂下眼,伤痕累累的月声卧在他掌心中央,被红色的火光映衬着,是一滴坠落的血泪。   雷云之海外围,由龙回头前浪引发的海潮与暴雨一阵阵冲刷着战场,将鲜红的血迹清洗得一干二净。   “涨潮了,”屠苏探身观察着舰艇吃水线的位置,“最多还有十分钟。”   叶灵臻焦急地把手拢在嘴边朝断崖上的夏夷则喊道:“殿下——”   “我不怕水,等到无异就来追你们。”夏夷则断断续续的话语夹杂在滋滋的电流声中,“你们先走。”   “这怎么行?!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叶灵臻求助的目光投向屠苏。   屠苏利落地一点头,拿过一把□□作势要跃下侧舷:“我去。”   “来了来了!”不断张望的武灼衣忽然喊道,“无异师弟回来了!”   夏夷则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乐无异竟然会和“战士”这个铁血的名词产生联系。   仿佛生自废墟的无主幽灵一样地,乐无异无知无觉地拖着晗光,一步步缓慢地走上断崖,脸上左一道右一道满是灰烬和血痕,冰冷雨水瀑布般当头浇下,在他身周生起萦绕的白雾。阳光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那里面的一片赤红,就只剩下血腥和疲惫。   “……都死了?”乐无异漠然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他们的人?”   夏夷则沉重地点点头。   “都死了……”乐无异失神地重复,骤然放松的心念被星屑中的灵力裹挟着,呼啸冲进不曾现世的命盘,他在纷至沓来的后事碎片中艰难地寻找夏夷则的身影,“这一切……真的可以结束吗?”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夏乐二人拉上甲板,一叠声催促指挥室调度舰艇返航。   夏夷则一手接过伞撑在乐无异头顶,一手轻轻拍着乐无异颤抖不止的肩背:“结束了,都结束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乐无异怔怔伸出手去,豆大的雨点重重砸上他的皮肤,又冷又烫,沿着手上的神经一直疼到心里。   波平如镜,水天一色,在龙回头现世前最后几小时的平潮期内,舰队终于抵达了青龙镇军属三号港口。   闻讯而至的民众和媒体不顾政府的再三劝阻,举着鲜花和横幅挤在高台上,兴奋地迎接大胜归来的联军。   叶海望着清澈的天色与欢悦的人群,朝夏夷则笑道:“他们应该都是自发前来迎接殿下凯旋的。”   夏夷则没有说话,微垂的眼睫下,他的目光平静而悠远。   舰队迅速有序地开进港口,承载着少淑宫及指挥官团队的长安舰率先靠岸。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炸雷般响起,差点让人生出龙回头提前抵达的错觉。   震耳欲聋的喧闹中,夏夷则面带得体的微笑踏上舷梯口,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几乎将清晨映成了烈日高悬的正午。   “殿下等等!”就在夏夷则将要踏上舷梯的最后一刻,叶海凭借多年在BPI任职的第六感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不怀好意的暗流涌动。   然而夏夷则的脚已经迈了出去。   砰——!   闷响过后,鲜血缓缓从伤口中涌出,染红了笔挺的礼服。   “啊——!!”“有人开枪啦!救命!!”   “有刺客!护驾!护驾!”“保护少淑宫!!”“封锁现场!!”   夏夷则紧紧揽着乐无异,手心所触尽是一片黏腻:“无异!”   “夷则你看,雨停了……”凯旋的前一刻,乐无异在众人的惊呼与温热的血泊中阖上眼帘。   第 98 章   李焱眯起眼,仰望着沐浴在骄阳里的主祭台,看猩红的地毯从数百米的雪色高阶上长长地铺陈而下,像一条流淌在茫茫雪原中的蜿蜒火河,落在他脚边。缀着金色流苏的礼服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擦过毯面,在卷曲的绒毛上掀起一圈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夹道观礼的官员和民众热切地注视着帝国的年轻储君,欢欣鼓舞地祈盼着眼前的青年能够带领他们,让这战火摧毁过后艰难前行的古老山河再现盛世风采。媒体记者一早抢占了最佳观礼位置,自李焱一下车,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快门声就没有一刻停息,硬生生在似火的夏日里燃起另一片闪耀的光洋声海。   一阶一阶地,拂过的微风更烫了,一步一步地,至高的权位更近了。李焱的面容沉静而冷肃,落在正午的阳光里,愈发显出刀刻斧凿一般的坚毅线条。掩映在眼睫下的双瞳被时光浸染,寂寂如幽黑长夜,湛湛似深谷荣泉,比之当年,它们更精明、更深邃、更像国之储君应有的模样——   它们已不再年轻了。   人心实在太过狭小,以至于想要得到什么,就非得丢弃许许多多的其他什么,李焱不无自嘲地想。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掌声和镜头、欢呼与鲜花,在眨眼的短暂间隙,这些年来发生的种种往事化作一场瓢泼大雨,哗啦啦砸在他眼前。   从心念萌发到尘埃落定,其间流逝的岁月好像只有一瞬,又好像延续了一生。   所以从某种角度而言,时间是一个相对概念,而不是绝对的,因为每个人终生都只行走在自己的时间轴上,终生都只感受到自己的时间。宇宙里的轴线万万千千,聚合离分,却没有哪两条能够完全重合。   你永不能是我的归人,亲爱的过客。   从尘封的诗集中摘撷而出的句子此时无比清晰地映刻在沈夜脑海中。他缓步走过濒临崩塌的观礼大殿,垂吊的藤蔓早已枯萎凋零,顶层隔板的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荡着,沾上他的发尾与眉梢,是经年的霜雪色。然而在这场结局未明的时空旅行中,沈夜不会老去。他将长久地滞留在与众人诀别的时刻,被遗弃在身后的时间像稚子在风中拉出的肥皂泡,缠绵延长,好像怎么也到不了头。   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地面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只隐约露出一点旧日的痕迹。沈夜的脚步落在上面,印下一行孤独的、义无反顾的足印。   玉阙深宫长寂,孑然自古帝王。   剧烈晃动让下落的尘埃凝结出影影绰绰的人形,沉默地侍立在步道两侧。沈夜的视线止不住地偏离,试图在那些模糊的轮廓里找寻故人的踪迹。恍惚中他看见了赤霄、看见了雩风、看见了风琊、看见了瞳、看见了华月、看见了沧溟……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小曦,他们一一从他的记忆里走出,或淡漠或亲热地向他告别,或假意或真心地祝愿他一路顺风。   主祭台上的机关咔咔响动着,即将把他送往最后的梭形机。沈夜在离去的最后时刻猛然回头,他的目光穿透了朦胧的人海,牢牢锁定在某个烙印在他脑海深处的位置。   他看到了——   那双满盈着纯粹的喜悦和信任的眼瞳,仿佛这漫天的阳光都融化在里面。   隔着重重的人群,李焱与乐无异交换了一个心有灵犀的微笑,他悄悄地垂下眼,生出浅淡的不易察觉的喜悦。   他终于夺回了他应得的东西,未来他还要得到更多,他不再是势单力薄、受人摆布的少淑宫,而是万众瞩目、炙手可热的皇太子。总有一天,这锦绣万里将为他所有,为他所用,为他所驭。他站上权势的至尊位,被想象中的凛冽的风刮酸了眼眶。   晴澈的日光撞上冕冠前的垂旒,反射出缤纷的彩色光芒,眼前的一切仿佛变得不真实。一个他一丝不苟地按照流程发表受储演讲,另一个他则站在阶下,事不关己地看着新晋的国之储君。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那些,被系着红色绒布的金色围栏阻挡着,与高高耸立的玉阶相隔甚远。阶下的他猛然转身四顾,只看见自己的影子。细长的、伶仃的,依偎在他脚边。四周的面孔都看不清了,只有狂热欢愉的情绪旋风一样包裹着他,他在灼人的热浪里,却莫名觉得冷。   他听着来自自己的陌生声音镇定地背完稿件,得体地向到场宾客致以感谢。松开话筒时,他在心底道了最后一声谢。   谢谢你,夏夷则……再见。   “再见。”沈夜默念着,启动了脱离程序。LY827的主体动力系统被关闭,飞船瞬间解体,在浩瀚星河中绽放出一朵绚烂火花。然而沈夜是看不见的,载着他的梭形机不断加速,远远地将这一切抛在后面。   从久远的过去直到现在,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见到过理论中“灰道”的真面目。   沈夜站在瞭望台上,身后铺展开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而在视线堪堪能够触及的前方,是亮如永昼般的光明。行至此刻,他终于不能回头,灰道的引力像贪婪的漩涡,死死地拽住了这难能可贵的猎物。   呼啸的气流不断地撞击着艰难前行的舱体,遥远的光明仿佛变成疾速行驶车窗外联结成线的灯影,模糊又暧昧。   月声安静地躺在控制台上,闪烁的指示灯落上它斑驳不复平滑的表面,黯淡而炽热,冰冷却明亮。   此时飞船已完全没入灰道的辐射范围,巨大的压力下,舱壁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好似昭示着不详的藤蔓,蜿蜒滋生延长。理论成果显示,其中的压强是外界的数千万倍,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之下,顺利溯洄的希望相当渺茫。   我也许能在过去遇见你,又也许会和你一同湮灭成难以计数的原子。原子,宇宙中最渺小的事物,却无处不在。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千万年后,我们或将重逢。   系统运转产生的嘀嘀声中,沈夜忽然回忆起很久之前在生灭厅翻阅资料时无意中看到的一段记载。传说世间曾有生物名不死鸟,寿五百年,岁尽则自焚,三日后自火中重生,复历世五百岁,谓之涅槃。   他握住控制行进方向的摇杆,坚定地摁了下去,迎向此生最初和最终的劫焰。   这一生,他们的所有选择都是正确的,而结局全错。   伴随着刺眼的白光消逝,上古流月文明最后一件作物存在的痕迹终被抹去,比化为尘埃还要来的彻底。   乐无异在烟火初绽的亮光中闭上双眼。   可惜宫廷宴席上是很难偷懒的,他刚阖上眼帘就听到身后别人与李焱碰杯的声音:“恭喜太子殿下。”   乐无异叹了口气,拿起酒杯走到李焱身边。   易岁生笑吟吟地和他碰杯:“也恭喜世子殿下。”   “你身上有旧伤,还是别喝了。”李焱压住乐无异的手,“我替你。”   乐无异宽慰地朝他笑笑:“一两口不碍事。”   “瑶光祭司远道而来,是否带回了新消息?”李焱示意周围侍应退下,微笑着看向易岁生。   “昨晚得到最后一条信息,梭形机已进入灰道辐射区。”   乐无异心里一动,低声问:“你们所说的灰道,究竟在哪个位置?”   易岁生流利地报出一个坐标。   “失陪。”乐无异朝二人一笑,匆匆走到窗边。他仰着头,长久地注视着那一方再熟悉不过的浩渺星空,无数的星子仿佛棋子一般密密布满天穹。他曾在纪山故居的笔记里看到过,在古老的流月文明中,人们也曾经通过各种复杂艰涩的计算,试图利用星辰运转的轨迹来预言生命不可测的未来。   “人生不是设定好的程序,达到了条件就会照着既定的结局发展下去,有时候即便你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也不一定会得到最完美的结局。可是,生命最为神秘瑰丽之处,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不是吗?”   划过夜幕的流光从远处升腾而起,在月亮旁边砰地炸开,炫目的火雨不过维持了一刹,就隐没在弥漫的硝烟后。很美丽,也很短暂。然而在滚滚的时间洪流里,没有什么是长久的。星体高升陨落、生命兴盛衰竭、光尘聚合流散、文明诞生消亡,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在视线所及和所不能及的地方。   乐无异站在风中,执着地望向承载着流月文明最终结局的位置。那里漆黑一片,在漫天星辰的映衬下显得黯淡非常。他知道他永不能看见了,坠入灰道前的最后景象会随着星际尘埃在广阔无垠的宇宙里流浪,很多很多年之后由光带回WD017,而那等待的时间将无比漫长,远超他所能支付。   “这也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结局。”他喃喃说着,引来旁人一阵不解的注目。   不知何时,李焱安静地靠近。他坚定地握住乐无异的手,心湖上掀起数年前蒿里一梦的微澜,轻声说:“不是这样的,至少你我还远未走到尽头。”   乐无异循声看去,李焱温柔地凝视着他,他不由笑了起来,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像盛满了烟火星光的碎屑。   是的,旧世传奇已然结束,而新纪辉煌,终将降临。   END.   一无是处·外篇   前传·瞳衡·杀情   火热的、残酷地,冰冷的、缠绵地——   这难以磨灭的,多余的、肮脏的、罪恶的本欲。   自壶口坠下的液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畅如血虹的优美赤痕,落入盛有冰石的水晶杯,四下溅射,在剔透杯壁上撞得粉身碎骨,堆叠起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雪白尸骸。   “暴殄天物。”沈夜如是评价。   瞳不为所动:“你不该在这里。”   “哦?”   “至少今夜,”瞳的目光飘向人群中言笑晏晏的谢衣,“你不该在这里。”   “这么肯定?”   “长久高压下取得的阶段性胜利,确实值得通过一时放纵的方式来庆祝。”   “你怎么做?”   瞳修长的手指搭上杯壁,附着于光滑表面的水珠沿着他的指纹印下一枚濡湿的痕迹。   “只这些?”   “不够?”   “何必总这么无趣?”沈夜似笑非笑,“你也可以尝试放纵,七杀祭司。”   “放纵并不能带来更多欢愉。”   “你试过?”   “诱导我?”瞳抬起眼帘,与沈夜视线相对,“为什么?”   “比之隔岸观火,迎面直击或许是一个更加高效的途径。”沈夜意味深长道,“给自己一个机会,给别人一个机会,他会很高兴,我也会。”   “什么途径?”   “探索……原罪的途径。”记忆中的水痕被时间烘干,游荡于脑海的回音戛然而止。   后传·夏乐夏·予梦   “历史当然可以被改变,只要蝴蝶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扇动它的翅膀。”   “所以?”   “所以除去亿万分之一的幸运儿,绝大多数时空旅行者只会是光阴迷宫中的牺牲品。”易岁生十指交握,镇定地看向李焱,“这就是我的答案,陛下。”   李焱沉默了几秒,转头命令一旁的叶灵臻:“着手定国公追封仪式,择吉日降灵立冢。”   “无异前夜才走,是不是过些日子再——”   “不必。”   “是。”叶灵臻踌躇片刻,又问,“墓址选在西郊外的乐氏宗地,陛下认为如何?”   李焱淡漠的目光落在光如镜面的玻璃台上,许久不发一言。   易岁生饶有兴致地观察这对君臣的神色,浅啜着温热的茶汤,盖碗中的香气醇厚微苦,沿着舌面一路滑坠,在喉头勾起几分悠长的余味。   “陛下?”   “……葬平陵。”   “平陵?那不是——”叶灵臻刚想再问,却仿佛猛然意识到什么,起身行礼后便匆匆出门去了。   “龙兵屿提出的合作方案,我方还需要时间考虑。”李焱起身走到易岁生身旁,与他握了一下手,“多谢瑶光祭司的解惑。朕还有其他事,就不亲自招待了,见谅。”   橘黄色的夕阳自九天之上垂挂而下,在平滑的玻璃幕墙上掀起粼粼的波光。易岁生站在落地窗前,朝倒映在暧昧光影中的李焱微微一笑:“陛下……有没有看到什么?”   “哦?瑶光祭司看到什么?”李焱伸手触碰面前的玻璃窗,刺骨的寒意针扎一样沁入他的血脉。近在耳畔的回答是如此熟悉,竟让他生出了岁月回溯的错觉——   “沈夜。”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像沈夜,”乐无异不避不让地与李焱对视,“你现在简直成了他的影子!”   “呵,那你又是谁的影子?谢衣吗?”   “我还是我,”乐无异摇着头后退两步,神色复杂地轻声回应,“但你已经不是你了。”   “是么?可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被夺走的,也一定要拿回来。”李焱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不是早就告诉过你?”   “你并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无情,我知道。”乐无异平静地凝视着挚交近在咫尺的面容,“等找回我的朋友之后,我会再来见你。”   李焱逼上前,握住乐无异的臂膀:“哪里都不必去,他就在这里。”   “他不在。”乐无异垂下眼,扯下李焱的手,“今天是你登基的吉日,我不想和你争执。”   “很好、很好……湮于流光,终不复见,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贺礼?”李焱冷笑,“世子殿下,现实些吧,你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了。”   “陛下如果真认为我的想法是空谈,当初又何必要支持这个项目?”   “……”   “你也后悔过,对不对?那些本不该被牺牲的,我们的亲人、朋友,无辜的民众……我们失去的实在太多了。”   “这是成事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无谓后不后悔。”李焱顿了一下,又道,“放下那些多余的牵挂和仁慈,你原本可以不必这么痛苦。”   “多余么?我并不这么认为……以前的你也不会。”   “或许是你从来不曾了解我,就好像我也没能够懂你。”李焱拦在乐无异面前,一步未挪,“为了逃离我,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这是拯救。拯救你,也拯救我自己。”乐无异笑容苦涩,轻轻推开李焱朝门外走去,“过去的我,是一个可悲的懦夫、一个自大的傻瓜,虽不忍心看无辜者遭受牵连,但又害怕他们中的谁真的会伤害我的朋友……我曾以为我可以做些什么,却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渺小的助澜者。而现在,我已经逃无可逃,必须去终结这一切。”   “如果当初你置身事外,留我死于易骨、或禁足太华清修一世,就什么都不会发生。用我一个,换叶教授、武师兄、乐伯伯、星海众人,”李焱沉声质问,“你什么都没失去,我什么都得不到……是不是最好?”   乐无异一言不发地背对着李焱,是尊倔强的雕像。   “说到底,你是在恨我。”   我是不想失去你。乐无异极力撇开近年来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来自神剑的预示,狠心道:“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我还要赶时间,是不是可以开始告别了?”   “久别重逢,你想对我说的,就只剩一句再见?”   “如果不是走到眼下这个地步,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乐无异拉开门,“但如今就算说再多的话,又于事何补呢?”   “历史的痕迹不可能被抹去,你真以为回到过去就能改变一切?”   “至少这是个机会,能让我去纠正不该出现的错误。”   “你还不明白?它们根本不是错误,是你我注定的命运!”   “是命吗?”乐无异低声笑了,“那我偏要与它争上一争!”   李焱出门的时候,乐无异已经坐进了科学院的车。司机见有人追来,赶紧踩刹车熄火,刚要下去开门时,乐无异按上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司机瞥见后视镜中乐无异的眼神,心领神会地闭合了车内隔离层。   李焱走到车边,静静看着乐无异。   “祝我好运吧,”乐无异仰头与他相望,轻声念起他往日的名字,“夷则。”   李焱沉默着,最终只嘶声道:“再见。”   一颗水珠砸上车窗,刚好在乐无异眼角的位置,仿佛一滴诀别的泪。   “你……哭了?”   隔着车窗,李焱的声音显得不甚真实:“朕没有眼泪。”   多年前忘川蒿里的那场幻梦,到底被咽回喉咙。   越来越多的水珠接二连三地落下,突如其来的瓢泼夜雨哗啦啦地结出一张水幕,终于什么都看不清了。浩瀚天地被这汹涌而至的洪水瞬间吞噬,翻卷成漫无边际的时间汪洋,推动乐无异所在的孤舟随波逐流地飘荡,不知何年何月搁浅在哪片海滩。   再次醒来时,乐无异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绿地中央,有斑驳的火光映上他的脸颊。他下意识地抬手检查脸上的伪装隔层是否有损坏,不料牵动了背后的擦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醒了?”温和的男声自他身后传来,有谁轻柔地将他搀起,递上一个水壶,“先喝点水。”   在目光与对方接触的瞬间,乐无异好像满弓上的穿云箭,嗖地一声弹出三米远:“你——!”   青年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我吓到你了?”   “不,没有……是我、我太久没有……”沙哑的嗓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汹涌而至的哽咽,干燥的空气剐蹭着乐无异的喉咙,沉甸甸地坠进胸口,他在巨大的哀恸和喜悦之中重重跪倒在地。   “太久没有见到人了是不是?”青年了然一笑,走上前把他拉到火堆旁安顿好,“也是,像你这么奇怪的人——”   “我……哪里奇怪?”   “你自己没感觉?”青年意味深长地瞥了乐无异一眼,“你不属于这里。”   “可我就在这里。”   “你在这里,也不在这里。”见他面露疑惑之色,青年仿佛有些赧然,“抱歉,之前为了唤醒你,未经允许就动用游梦诀读取了你的记忆。”   “你看到什么?!”乐无异大惊,脑中已疾速盘算起突发情况下触发历史线的应对措施。   “奇怪的是,我什么都没看到。”   乐无异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通常状况下,人的躯体和意识不可分割,如果在躯体仍存活的情况下无法探查到相应的意识,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是躯体主人被夺舍,原有意识被强行驱离,要么就是躯体与意识同时存在于时间轴的不同点,联系仍在,但无法读取……不过术法之道高深玄妙,非一朝一夕能参悟透彻,或许是我推测失误。”青年拍掉沾上的尘土,朝乐无异伸出手,“不说这些,人海茫茫,有缘相遇,不如认识一下?”   “哦,好的,我叫乐——咳、咳!”乐无异看着青年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接道,“岳锦夜。”   “人共月圆,似锦华夜,真是好名字。”青年微笑道,“我是谢衣,幸会。”   火光烘得乐无异眼眶发酸,他飞也似地抽回手,看树看火看草地,就是不敢看谢衣。干柴燃烧的哔剥声与划空野鸦的哑鸣声交错响起,构成凄清长夜中单调的背景音。   谢衣拨弄着散落的枝条,饶有兴味地观察乐无异:“你害怕我?”   “不,我没有!怎么可能——”乐无异慌乱地摆手,“我、我是怕自己又在做梦。”   “做梦?”   乐无异的目光在谢衣脸上一滑而过,他鼓起勇气说道:“我在梦里,也常梦见你。不、不是,我是说,我梦见过……和你长得很像的人。”   “看来我们缘分匪浅,”谢衣笑着递给乐无异一条毯子,“在你梦里,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描述起梦境的时候,乐无异惊惶的神色逐渐变得沉静而温柔,“他是指明的灯塔,是人生的导师,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追随他的脚步,与他并肩同行,去探索未知的一切。”   谢衣撑着下巴,眼里露出一点渺远的模糊的怀念:“……真好。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乐无异垂下眼,抓起几根枝条丢进火堆,“相聚难以长久,分别才是常态。”   “说得对。只是偶然回忆起当初时,总难免教人神伤。”   “你也在思念着谁吗?”   “是的……但我和他不可能再相见了。”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感慨,却莫名引得乐无异隐隐心悸,只觉得胸口有块石头晃晃悠悠就是不肯落地,他思来想去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住在这里吗?”   “不,只是路过。”   “那你打算去哪里?”   谢衣莞尔:“去捐毒。怎么,问得这么细,想让我当免费导游?”   “什么?!”乐无异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你要去捐毒?!”   谢衣被乐无异的动作吓了一跳,停了两秒才回答:“这里是西域大漠腹地的绿洲,我如果不是要去捐毒,来这里做什么?”   “啊?!这里已经是大漠腹地了?!”乐无异扯下肩上的毯子往地上一丢,拔腿就往外跑。   “岳锦夜?!你要干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谢衣摇摇头坐回火堆旁,怀疑自己可能才是那个正在做梦的人。环绕四周的树枝在风中沙沙地摇摆着,用木叶清香勾勒出一个静谧的适合酝酿美梦的夜晚,也掩盖了蛰伏着的杀机。   沈夜的视线穿过捕相机镜头与零落的叶片,冷冰冰地落在谢衣侧影上:“那人是谁?”   “不清楚,”瞳调取出前几日的监控录像,指给沈夜看,“此人数日前忽然昏迷在绿洲边缘,完全没有来时的任何痕迹。”   “他对谢衣的态度很奇怪。”   “但谢衣看上去并不认识他。”   “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否在监控范围?”   “未避免引起谢衣警觉,我只开了关键词提取模式。”   “有什么收获?”   “没有,他刚苏醒不久,只提取出‘躯体’、‘意识’、‘隔离’、‘时间’……”一个模糊的念头浮上瞳的脑海,沈夜的目光恰在此时与他相对,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出了同样的信息——   “时空旅行者?”谢衣挑起眉毛,“你吗?”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可现在情况紧急,顾不得那么多了!”乐无异满面焦灼,“你不能去捐毒!”   “哦?”   “因为沈夜在那里!”   看着自己名字在回传屏上一闪,沈夜冷笑:“这可有意思了。”   “难得你我兴趣一致。”瞳应道。   “你别笑了!你不能去捐毒!!沈夜会杀了你,把你改造成杀人武器!”乐无异说着,声音沉了下去,“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荒唐,但我是认真的,请你相信我。”   摇曳火光中,谢衣安静地仰望他,许久微笑着叹了口气:“原来这样。”   “你这是……相信我了?”乐无异跪在谢衣身旁,扳着对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别去捐毒,跟我走。”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考虑要不要跟你走。”谢衣拍拍乐无异放在自己肩上,因紧张而指节发白的手,“你知不知道捐毒的命运?”   “什么命运?”   “在你的记忆中,捐毒是否遭遇过毁灭性的生化打击?”   “……遭遇过。”   “就在这几年?”   “不是,大概八十年后。”   “那么,很遗憾,”谢衣拉开与乐无异的距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为什么?!难道你甘愿被沈夜囚禁百年,变作一无所知的杀人傀儡吗?!”   “就我所知,有人计划对捐毒下手,按照我对对方的了解,已制定的计划绝不会拖延超过一年的时间,而你却说生化打击发生在八十年后,那么我是不是能以此推测,我就是那个导致对方延迟攻击的变数?”   “你……你要用你自己,去换捐毒人的存活?”乐无异颤声问道。   “很划算不是吗?”   “我早该想到的,”乐无异无力地跌坐在地,“你当然会选择牺牲自己。”   “你认识我,是不是?”   乐无异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谢衣,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我看我还是别问了,常言天机不可泄露,原本还有两天好活,别一时好奇问了不该问的,提前遭雷劈。”谢衣笑着拍拍垂头丧气的乐无异,“别难过了,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原来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以前这样,现在也这样。”   “岳兄,蝴蝶效应你听说过么?一个极微小的误差往往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改变过去也是一样,如果不能在正确的时间拨动历史的指针,结局往往不能尽如人意。”   乐无异捡起一根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着凌乱的线条:“这是第一次……是我冒进了。”   “何必如此自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已经做得足够好?”谢衣拿开乐无异紧紧握着的枝条,拨去扎进他掌心的木刺,“我虽未亲历过时光旅行,却也知道想要在历史中抽丝剥茧、找寻源头是一个多么漫长孤独的过程。相比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你有勇气、有决心、有能力,也有自我牺牲的觉悟,我很佩服你。”   “……真的吗?”   “当然,我还指望你重书我的命运,又怎么会骗你?”天色微明,浅淡的晨光映在谢衣颊边,描摹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愿在即将到来的圆满结局中,能与你再会。”   “……再会。”青年最后朝□□统治者一致意,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行的叶灵臻目送屠苏离去的背影,轻声询问:“陛下,是否需要加派人手沿途保护?”   “不必,人多眼杂,反而不稳妥。”   “露草被养在深宫灵池二十年都不见好转,屠苏医生真的有办法?”   “屠苏身世奇特,又是天墉高徒,就连他也说极北之地或有机缘,但愿此行真能有所斩获吧。”李焱摆摆手,转身从高台另一侧阶梯走下山道,不经意间瞥见叶灵臻被露水打湿、沾了香灰的外套衣角,“去看武师兄了?”   “这次刚好顺路,就过去看了看,请陛下见谅。”   “何必这么见外?早知道你有这个打算,朕该和你一同去。”   “陛下日理万机之外还能念着灼衣,他肯定很开心。”   “你啊,过了多少年怎么还是改不掉,反而越来越疏离了?”李焱无奈地摇头,“待会儿到了地方可得把戏做全,露了马脚朕拿你是问。”   两人刚出山道,就有内侍举着阳伞迎上前:“陛下,海市的车已经到了。”   深巷中的摇钱树一如既往,在明亮的日色中散发着熠熠夺目的富贵光芒,穿街清风拨弄过树梢上缠绕的红线,那些精致的方孔铜钱就叮叮当当地摇晃起来,像一场旧日的金雨,清脆地落在物是人非的异时。   叶灵臻手执符纸,低声祭咒:“天宫地府,神魔殊途,三界异门,洞天别路,现——!”   入口的无目蛇图案逐渐清晰,李焱忽然抬手,拦下准备上前点睛的BPI江陵分局局长,亲自折一根树枝点在蛇眼睛的位置,低声笑道:“哈,解开了!”语气中犹带着几分少年稚气。   叶灵臻与局长莫名对视一眼,不知道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暂时压下心中好奇:“辛苦了,送到这里就好,请明天按约定时间来接我们。”   局长诚惶诚恐地连连摆手:“叶部长言重了,这是我们分内工作。”   说话间李焱已经率先走进暗道,见叶灵臻还没跟上,便回身招呼:“师兄?”   “来了!”叶灵臻扬声应道,朝局长及随行人员一点头,随后踏入暗门。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海市,但面对着形形□□、奇形怪状的妖族,叶灵臻还是生出短暂的目不暇接之感。李焱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似日常在禁宫后花园散步:“师兄,假如回到过去的人是你,你有没想过,你要去看谁?”   叶灵臻猝不及防经此一问,脚下的步伐就有些凌乱,回答也在此刻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想再看看灼衣。”   “武师兄要是能听见这句话,肯定又高兴得要去买醉了。”   叶灵臻苦涩一笑,反问道:“那么陛——师弟想看谁?”   “我啊……”李焱停在一处僻静的白玉回廊尽头,深邃的目光径直探入不可测的波澜之后,仿佛他真能看见什么似的,“我想看看过去的我。”   叶灵臻追着他的视线而去,尚不及整理思绪,一阵熏人的香风忽然将他团团包裹,向来冷静自持的叶灵臻竟情不自禁地心里一动。   “师兄,凝神。”李焱一点他后颈,叶灵臻脑中混沌登时散了大半。   玉怜轻摆腰肢款款而来,捂着嘴吃吃笑道:“原来是李家小哥哥,好久不见呢——有没有想奴奴呀?”   叶灵臻皱着眉挡在李焱身前,审视的目光来来回回将玉怜全身上下扫了好几遍。   “唷——好好的一张俊脸,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凶样子给谁看?奴奴一个弱质女子,难道还能把你吃了?还是李家哥哥知情识趣——”   “这位小姐,请你放尊重些,”叶灵臻一步不退,“不要失了身份。”   “身份?奴奴可没有什么身份,也不懂得你们人类那些条条框框。我与李家哥哥相识多年,交情深厚,哪用得着做没用又麻烦的客套。”玉怜媚眼如丝,一捆捆地往李焱身上砸,“嗳哟——你怎么也不说句话?是和奴奴生分了么?”   李焱清清嗓子:“这次怎么劳你大驾?白总管呢?”   “白闪闪?她有别的公干出去了。那发育不全的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看,怎么小哥哥还惦记她呀?”   “随口一问。”李焱不堪重负般地移开目光,“公西先生准备好了?”   “唷——就这么不愿意和奴奴叙旧?和美人月下谈情、海中赏景岂不是胜过枯燥的谈生意百倍?”见李焱面色不豫,玉怜一甩手,不情不愿道,“早准备好了,请跟奴奴来。”边转身边哀怨一叹,“天底下的美人儿啊,看来都一样,少年时芝兰玉树、风姿照人,一旦成了家立了业,就越来越俗,恨不能钻进钱眼子里。好好的一颗颗明珠啊,就变成了一筐筐死鱼眼睛——唉——有谁能如奴奴一般,不忘初心,始终纯洁呢,嘤嘤嘤——”   “这……”   李焱悄悄朝叶灵臻一摆手。   越靠近公西滉的会客厅,路上的妖类越少,玉怜将两人带到一幢富丽堂皇的珊瑚阁门前,朝里面一努嘴:“就是这里了。”   “谢谢玉怜小姐。”李焱微笑道。   “哼!!”玉怜余怒未消,也不领情,气鼓鼓地往旁边一站。   一直萦绕着两人的馥郁芳香蓦然消散,叶灵臻正想查看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却被李焱按住肩膀:“这是蜃气散了,师兄可千万别乱看,不然要做噩梦。”   叶灵臻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目不斜视地走进阁内,躲过一场小劫。   “李家哥哥。”   背对玉怜的李焱脚步一滞:“有事?”   玉怜定定地望着他挺拔的身影,许久扑哧一笑:“奴奴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顶聪明的人。”   “哦?那么现在呢?”   “现在嘛……是个顶聪明的痴人。”玉怜风情万种地一撩头发,高深莫测地念道,“可怜身是眼中人呐。”   “聪明也好,痴愚也罢,人活一世,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李焱说完,也不看犹自感慨的玉怜,径直闪入门后。   “陛下,久违了。”等候多时的公西滉走上前与他握手。   “之前请公西先生寻找的资料,结果怎样?”李焱一面走一面示意叶灵臻跟进内间。   “天家委托的事,海市自然竭尽全力。”公西滉递上两台平板电脑,“请两位过目。”   “看出什么了吗?”两个小时后,李焱放下电脑,按揉着发僵的太阳穴,“和官方材料出入大么?”   叶灵臻手指点在屏幕上,一行行地在记录中划动:“其他地方都没有差别,但在这里有被涂抹的痕迹,是项目启动有史以来第一次。”   “他出手了?”   “……很难说,BPI内部的恒定历史档案并没有发生异变。”叶灵臻询问的视线转向公西滉,“公西先生精通异术道法,是否察觉到天象轮转与往日不同?”   “半月前破军星闪动频率曾经出现过一次波动,我一直在思索原因,如果确实与项目有关,倒有一个解释。”   “什么意思?”   叶灵臻闻言,与公西滉交换了一个所见略同的眼神。   公西滉犹豫数秒,低声回答:“定、咳,前定国公试图干预历史,而历史拒绝被干预。”   “所以我们仍旧处在原来的历史线?”   “你可以这么认为。”   易岁生沉默着,半晌嘲讽般地一笑:“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多谢夸奖。”乐无异不卑不亢。   “那么我能在此刻有幸与阁下相遇,想来也是历史上的一环了?”   “或许,”乐无异站在树下,月下浓影仿佛他的铠甲,“我觉得我可能忘记了一件事。”   “洗耳恭听。”   “流月既然执着于追寻我的行踪,想必也动了和我一样的心思,对不对?”   “……不错。”   “进展如何?”   “几无头绪。”易岁生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果然。”乐无异抛出一枚芯片,正正落进易岁生手里。   “这是什么?”   “礼尚往来,不用太感激我。倘若以后有人问起这件事,也希望你以实相告。”乐无异抬起手,貌似漫不经心地扫过漫漫星空中毫不起眼的一处,“祝你们成功。”   “阁下是否与流月有不为人知的渊源?”易岁生摩挲着芯片不甚光滑的表面,“这般慷慨解囊,总难免让无功受禄之人不安啊……岳先生。”   “岳先生……呵,看来你们知道的不少。”乐无异一笑,“这就有意思了。”   “你和谢衣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与谢衣是何关系?”乐无异忽然生起几分恶趣味,“为什么不问我和沈夜有何牵连?”   监控系统回传端口的瞳罕见地动作一滞,片刻后露出玩味的神情。   “你——!”易岁生有些恼怒,他在下界人面前一贯趾高气扬,却在与这位“岳先生”对话不超五分钟的时间内,产生被压制和无视的不爽感,“你是不是以为,仅在扭曲时间上略胜一筹,流月就拿你毫无办法了?”   乐无异自顾自转身,潇洒地一摆手,对他话中隐含的威胁听而不闻:“赶紧回流月办你的正事吧,耽误了你家大祭司的计划,猜猜他会找谁算账?”   易岁生握紧拳头。   “对方去往古道幻境方向,是否命令初七阻止?”瞳回头问沈夜,后者手指交握、姿态闲适地靠在座椅中,看不出半分心绪波动。   “不必。”   “晗光宿主已进入幻境,多一人就多一分变数。”瞳提醒道。   沈夜冷笑:“本座便要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残月下的砂砾泛着惨淡的微光,在乐无异脚底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无一人江陵城郊,预备寻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启动梭形机。这是他游离在时间之外的第几个年头,他已记不清了。无际无涯的光阴浪潮般自未知的原点喷薄而出,他无力抵抗,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奋力在这吞天噬日的狂澜中挣出一道裂缝,期许或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刻,可逆转历史的齿轮。乐无异抬头望向夜色茫茫的长空,无声地叹息。   幽幽的狼嗥惊扰了他纷乱的心绪。   江陵古道虽是古战场遗址,远离市区、人迹罕至,却也不该有狼只啊?乐无异一面回想着历次经过江陵周遭时所留下的记录,一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闻人羽气喘吁吁地挡下侧翼的进攻,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朝包围圈外焦头烂额的同伴喊道:“保护好自己,别管我!”   “怎么可能!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一个女孩子保护我,自己什么都不干!”少年原本清亮的声音因着急变得嘶哑,“闻人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肯定能想出办法!”   “我能应付,别过来添乱!”闻人羽一挥胳膊,堪堪躲过夜色中蛰伏的尖齿。   乐无异急促奔跑的脚步在两人的对话中变得迟缓,他慢慢挪进枝叶交错的阴影,像一只伶仃的游魂,轻飘飘潜行到少年身后的林间。   少年焦急地在背包中东翻西找,零零碎碎的杂物撒了满地,一枚银色的圆球骨碌碌滚开,卡在乐无异脚边。他注视着数米之外忙碌的身影,有难以言喻的情绪哽在喉间,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恶狼阴森的低吼和利爪划空的风声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又缓慢,像是受了潮的老胶片,挣扎着想要播放出太久之前的回忆。   就在乐无异恍神的几十秒内,少年似乎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兴高采烈地将一束强光甩进狼群包围圈。只可惜高兴并没能维持多久,光线的刺激反而更加地刺激了狼只的野性,眼见包围圈愈来愈小,而闻人羽的闪转也愈发迟滞。乐无异原本没有干预历史的打算,但此刻的危急情势并没有给他留下犹豫的余地,于是当下祭起巫山神女授予他召唤众剑剑灵的咒语,疾步上前在少年肩上一推:“去!”   “让你欺负闻人,快滚过来吃我一刀!”少年熟悉的声音犹然在耳,乐无异却朝着反方向匆匆离去。方才黑暗中擦身而过的那刻,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少年眼睛里明亮的光,那点光烈如闪电,瞬间刺痛了他。   他像狼狈的残兵,仓惶逃离血气弥漫的战场,直到梭形机启动的嗡嗡声一点点抚平了他纷乱的心湖。逐渐加速的机舱内,他身不由己地被抛入暗礁密布的汪洋深处,不知道下次会落进哪个漩涡,他最后看往少年所在的方向,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抱歉。”   “怎么忽然这么说?”   女孩子低头把玩着乌黑的辫稍:“你和屠苏对我这么好,可我却不记得你们,多不好意思呀……”   “你既然已经新生,从前的那些事就都不重要了。”李焱的面容仍保持着青年时的模样,然而目光是饱经沧桑的,他凝视着眼前熟悉的脸庞,竟好像垂垂老矣的长者在审视稚气未脱的后辈。   “我听屠苏说……你要死了?”阿阮懵懂的视线流连在李焱身周,“死……是什么?是不是说如果我以后想你了,也不能再来找你?”   李焱拈去挂在阿阮发间的落英,柔声回答:“不会,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虽然你可能看不见我,但我一直都会在。”   “就像风一样,对不对?”阿阮抬起手,秀气的指尖在山巅的清风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我应该去哪里找你?还是去那个好大好大的院子里吗?”   “不是,我搬家了。”李焱靠在石亭的扶栏上,指着东南方绿树掩映下起伏的山丘,“就在那边。”   阿阮撑着栏杆踮起脚张望了半天:“这个院子的确比帝都里的那个要小好多,但是你一个人住的话,总感觉还是很冷清呢。”   “不必担心,我和我的好朋友住在一起,不会太冷清的。”李焱微笑着摇头,“只可惜没机会把他介绍给你。”   “是……是定国公么?我听宫里人说起过,定国公是你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阿阮怅然地收回目光,“真的很可惜呢,你这么好、这么温柔,你的朋友也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   “是的,他非常好……”李焱喃喃,“是最好的人。”   阿阮眨着眼睛,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朋友为什么和你住在一起,是因为他也死了么?不然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李焱一怔,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清楚……也许是吧。”   “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我们已经分开太久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我找不到。”   “怎么会?!”   “这几十年我一直与他背道而驰,要再见到他,想来都是痴人说梦。”李焱背过身,眺望天际摇摇欲坠的斜阳,“我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等。”   “可、可屠苏明明和我说过,你是天子,是很厉害的人,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是他过誉了。”李焱垂下眼,“天意难测,我也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粒微尘罢了。”   金乌西落,夜幕将至,橘红色的余晖仿佛融化了,从九霄外的高空坠落至凡间,好似一条飘渺的堕云道,堪堪连接起远处的皇陵与两人所在的山顶。   “你要走了么?”阿阮有些紧张地抓住了李焱的袖口,声音颤抖着。   李焱安抚般地握了握少女的手,替她别好被风吹乱的鬓发:“和我道别吧。”   阿阮倔强地抿着嘴,拉着他不放。   “生前能再见你已经是难得的福气,人不能太贪心。”李焱温柔却坚定地掰开她的手指。   “我、我不想让你走。”阿阮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等你的朋友,要等多久才等得到啊?”   “等的久了,总有一天能等到的吧。”李焱最后拍拍少女单薄的肩膀,“好好保重,阿阮。”   “你们这么好,一定会再见的!”阿阮流着泪松开手指,“你也保重呀!”   “那就借你吉言了。”李焱微笑着转身,踏上暮色中的云径。晚霞映照下的云朵丝丝缕缕萦绕在他身周,像极了初春京城里漫天飞舞的杨花和隆冬太华巅漫山遍野的飘雪。   不时闪现在各个角落的光径随着飘荡的白絮崩碎四散,融作无声的叹息,新殁的游魂永远填不满不知餍足的蒿里。向前看悠悠三十载,回首望茕茕数百年,他的人生自别离后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个若无其事雷厉风行地沿着时间轴坚定前行,而另一个则心心念念异想天开地试图找寻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过去。好在天生人而存大限,终未令他落到走火入魔的境地。   他将目光投向一望无垠的野原,像是失落,又像是解脱。茂密的芦苇满满当当地占据着他的视界,前方究竟是什么,再难以看清了。   伤心一片泉台镜,北风吹泪洇江云。   柔软的茎叶折断在鞋底和手边,湿漉漉地拦阻他的去路。近在咫尺的喧嚣水声敲击着他的鼓膜,似乎有一叶扁舟被湍急的水流推搡着,在余光中一闪而逝。他站在几与人高的苇丛边缘,仿佛被隐藏在时光罅隙的闪电击中,呼之欲出的冲动拨开纷至沓来的旧事,在道道迷障里杀出一条血路,降临他的身边。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活像一尊被遗失在记忆深处的化石。行至此刻他终于明白,或许当年他们的选择都没有错,相异的殊途,终会通往相同的终局。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极熟悉的声音炸裂在他耳畔。   他转过身,在乐无异惊诧的目光中张开怀抱。   天上地下,他们在忘川与星河的微光里茫茫相望——   “你好,我是夷则。”他轻声说,不敢惊动哪怕一片摇摇欲坠的白絮。   对面的人怔怔地,忽而露出极灿烂的笑容,万千星子于此刻重新落进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瞳:“我是无异,很高兴见到你。”   飞扬的苇花染白了乌黑的鬓角,光阴的清风雕琢出沧桑的纹路,然而流淌的河水一点点将他们洗刷回年轻时的模样。   春潮凝结成霜,深雪融在秋光,落英跃回枝头,夏蝉鸣于青阳。   时间轴坍缩至没做下任何选择的原点,岁月溯洄把历史吞噬得只剩开篇那行。   你被裹入我最后的梦境——   我终于在你身旁。   END   后记   后传中乐乐和夷则再次重逢的时候,终于能吐出悬在喉咙的那一口气,感觉就像一个很长很孤独的梦,终于走到尽头。   和上一次完结长篇时的感觉不同,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故事的主角都迎来自己的终局,不需要再交代多余的事情。   那个至关重要的灰道坐标,究竟是终章中易岁生告诉无异,还是旅途开篇时穿越者“岳先生”传递给流月的,其实没人说得清楚。如果真能够穿越时空,如何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是混沌的初时间线,还是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终时间线?后悔药令人上瘾,怎么保证每次的穿越就一定是最后一次?爱过的、恨过的人,生生死死,聚合离分,哪一种会是最好的结局?   没谁知道。   一个操蛋的故事,希望你吃得开心,谢谢。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枯叶难烧】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